四月廿八日的清晨,沈起看着空空如也的箱子,面如死灰。钱财只是身外之物,丢了就丢了,他虽然此时正值晦气之时,也未曾将之放在心上。但那封信的丢失,却让他意识到出大事了!寻常盗贼,是决不会偷他书信的。
“沈大人!”
沈起被吓了一跳,霍地转过身来,却见是两个清秀少年,他认得这是王雱的书童王芄、王兰。连忙收敛心神,努力镇静下来,勉强笑道:“是你们啊!”
王芄、王兰给沈起见了礼,方说道:“沈大人,可是出什么事了吗?”
沈起故作轻松地笑道:“不过被小贼偷了一点银子。怎么样?二位见过蔡中丞了吗?”
王芄、王兰相顾一眼,王兰立时走到屋外,王芄又游视了房中一眼,见再无旁人,这才说道:“已经见过了。”
沈起稍稍放下心来,笑道:“来,咱们坐下说话。”
王芄也不推辞,与沈起相对坐了,道:“蔡中丞说皇上正在恼怒当中,此事甚是难办。”
沈起“呸”了一声,冷笑道:“还不是索要贿赂?皇上怎么看这件事,还不是公卿一张嘴说死说活?往坏里说,我这是抗旨兴事;往好里说,就是为国者无暇谋身。春秋经义里,还找不到替我辩护的话吗?”
王芄微微一笑:“正是。不过我家公子早有妙策——他知道蔡中丞现在也是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怎么说?”沈起不觉向前倾了倾身子,专心听王雱的书童给他分析朝中大势,他深知王雱热心权术,虽身在江宁,但是于汴京朝局洞若观火,加之王安石虽已罢相,但新党之中,未必没有依附传话之人,王芄虽只是个书童,可在这样的主人身边,知道的事未必会少了。
“沈大人治民打仗,都是个人才。但若论到对朝中大臣的了解,却不及我家公子。如今我家相公退居金陵,朝中主张变法的大臣,以吕参政、蔡中丞、曾计相三人为首。我来京师之后,曾大人也去了广州,那么此刻,朝中自然只余下其余两人。”王芄娓娓道来,神情竟似教授弟子一般。
沈起心中冷笑了一声,脸上却做出虚心受教之态,点头道:“正是如此。”
王芄见他如此,更加矜持,昂然说道:“既以二人为首,那其他支持变法的臣子,便只有四种选择——或支持吕;或倾附蔡;或观望;或者干脆投奔正得势的石越!而石越此人外似忠厚,内怀奸诈,是十足的伪君子,但凡此类人,久必败露,众叛亲离。所以吕参政与蔡中丞心中所想的,必是由谁能继承我家相公之位,得到皇上的信任、众大臣的支持,来主导变法。这却是瑜亮之争。”沈起自然知道王芄对石越的评价殊不可信,不过对于吕惠卿与蔡确的心理分析,他倒是深以为然。“所以沈大人也无须太过担心。吕参政如今在朝中支持者寥寥,那些亲附他的多是些无知无学的小人,不过想借此幸进。下无有力大臣的支持,上也无皇上的信任——皇上此时的信任,还是全在石越身上。故吕参政对我家相公,还会装成尊重之态,否则只怕内外交攻,立时便要被逐出朝廷。蔡中丞身在御史台,身份超然,可让他坐享清誉,他既交好冯京,又向石越示好,与旧党、石党若即若离,这是他的优势,但也是他的弱点——若他无所顾忌打击支持变法的大臣,甚至涉及我家相公,沈大人试想一下,支持变法的大臣将如何看待他?若果真如此,他就只有彻底转向,依附石越——但是他之前弹劾算计石越不少,他又如何肯信得过石越?雷州、崖州,说不定便是他的终老之地。”
沈起听了这番话,细细思忖,似乎觉得颇有道理,但又隐隐觉得其中似乎还少了点什么,可一时间竟想不出来。迟疑半晌,问道:“既如此说,那为何蔡中丞说难办?”
王芄笑道:“沈大人还不明白吗?蔡中丞当然难办,因为吕参政正拿着您做棋子,逼着蔡大人落子呢。蔡大人若放过您,皇上那边如何交差?石越那里如何交代?若是严惩您,我家公子那面,他又当如何处置?他想干干净净,却偏生不能,岂不为难?这中间最痛快的,就是吕参政吕大人了!”
沈起心一沉:“这么说来?我的事情岂不是……”
“沈大人自己也说了,春秋经义中,一定也有帮您开脱的那一条。所以您不用着急,蔡中丞一定会拖,拖得皇上火气渐小,拖到他可以从宽处置。这样他才能把事情做得圆满。如今朝中局势瞬息万变,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只要待我家公子病体稍愈,大人即便是这次稍受委屈了,我家公子也能帮您把这委屈加倍地补还过来。”
沈起望着口若悬河的王芄,心中忽然泛起一阵莫名其妙的心烦意乱,还有一丝后悔。他又想起了丢失的那封信,心中竟有一种快意:丢就丢吧,丢得好!我沈起未必便是你们的棋子!
次日上午,石越陪着皇帝接见了几十个官员后,趁着中间有段时间小憩,赵顼忽然笑道:“昨天晚上,通进银台司递进来开封府的一份奏疏……”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下,看见石越一脸茫然,不由一笑,又道:“原来却是开封府推官破获了一起盗窃案——不,甚至没有破获!不过是缴获了一批赃物。”石越听出赵顼的语气带着嘲讽之意,更是莫测高深,不知道一件这么小的案子,究竟什么原因,竟会惊动到皇帝御前。赵顼嘲弄地笑道:“卿可知道这些失窃的物什是哪位大人的东西吗?”“臣……”但不待石越说完,赵顼已经先说了出来:“朕本来也觉得奇怪,心道是什么人的东西值得开封府这么巴巴地递给朕?又是什么盗窃案值得直达九重之内?谁知原来竟然是朕的前桂州知州沈起沈大人!”
“啊?!”石越根本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情,此时乍闻,也完全是大吃一惊。
“开封府没能抓到盗窃,却捡到了他留下的赃物。这些赃物里面,别的东西倒也平常,唯只有一封书信,却是非同寻常。便是沈起沈大人,也还一般,更不得了的,居然还牵涉到本朝一位青年俊杰!哼哼……”赵顼越说脸色越是难看。石越听到“青年俊杰”四字,心里便是一阵咯噔,但随即又想到,皇帝既然这般说起,那么此事与自己必然无关,这才心中稍安。只见赵顼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楚是失望还是愤怒,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石越,咬牙说道:“卿可以自己看看,当可知道人心如何险恶法!”
石越赶忙恭恭敬敬地接过信来,略一浏览,背上已是冷汗直冒!原来这竟是王雱写给沈起的书信,那桂州田宅,自是王雱帮忙购置——但让石越想不到的是,这还只是这一桩大阴谋中的小小的一个佐证罢了!王雱之计,是让沈起派人深入交趾,买通交人将领,伪造与石越的书信。石越保证在朝中帮助李乾德,利用海船水军帮交趾攻下占城。而交趾的报答是,和大宋和平共处,在石越有朝一日不顺之时,为石越和海船水军提供据点,到时候从交趾反攻桂州,让石越割据两广为王!购置田产,不过是石越在桂州设置据点的一个伏笔罢了。王雱在信中叮嘱沈起小心行事,耐心等待时机,只待朝局有变,就抛出此计,可置石越于死地!
但是王雱却没有料到沈起罢职、交趾屈服,令得田产一案提前泄露……这桩阴谋,还没有发动就败露了。
“陛下……”石越身上冷汗涔涔,他完全没有想到,他和王雱根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如今勉强也还算是亲戚,王雱竟然如此狠毒要致自己于死地,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赵顼默默望着石越,忽然叹了口气,道:“依他之罪,便是赐死也不为过!”
石越静静地望着赵顼,见他脸上虽然大有愤怒之色,却又有犹疑之状,他已知皇帝此时兀自还在顾及与王安石的情分。若以他的本心,此刻实在恨不能置王雱于死地方能后快,但是此时的石越,已深深明白凡做大事的人,却多半做不得快意事。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淡淡道:“陛下,于王元泽,臣已无话可说。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于王相公,还望陛下稍存些体面才是。陛下与相公君臣相知,臣也唯愿陛下能全始全终!”
赵顼赞赏地望了石越一眼,轻声道:“朕会派人将这封信还给王元泽。”
君臣又说了一会儿话,听到午时的钟声响起,石越方告退出了迩英殿。刚刚走下了白玉阶,便见童贯鬼鬼祟祟走了过来,低声唤道:“学士万安。”
“有什么事吗?”石越对童贯,始终有点偏见。
却听童贯压低了声音,说道:“刚刚学士府的书童侍剑带话进来,说府上有要事。”
“什么要紧事?”石越心不在焉地问道,“石珍案”如此顺利地了结之后,他的仕途现在看起来是可以一帆风顺了。下午皇帝将要召见准备拜兵部侍郎的郭逵,顺便讨论一下军事改革的事宜,事关重大,他甚至没有时间去高兴自己前面的一块障碍已经被扫除了,中午吃饭的时间,还要好好理一下思路才行。“小人也不知道!”童贯对石越却格外的巴结,这让石越完全不能理解——他是中官,没有必要来巴结一个外官的。“但是听说侍剑的样子非常着急。”
“嗯?”石越怔住了,是什么事让侍剑冒着禁令来见他?正思忖间,一个宦官急匆匆地走了过来,石越隐约认得这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小宦官,还不及他细想,那小宦官已经看到石越,也不待站稳,便尖声叫道:“接太皇太后懿旨!”
石越心中惊疑不定,连忙拜倒接旨。
“太皇太后口谕,让石越立即回府!”
石越不由怔住了,他谢了恩站起身来,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道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居然会劳动到太皇太后下旨。慌慌忙忙出了西华门,却见侍剑早已在门外等候,旁边还有一个长相清秀的少年,相貌似曾相识,但此时他已经无心细想了,他已经看见侍剑脸上的惶急与大汗。侍剑见他出来,立即牵着马迎了过来,急道:“公子,快快回府吧!夫人要生了……”
“什么?”石越的头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一下子就懵了。梓儿此时怀孕尚不足六个月,这个时候早产,凭谁都知道凶多吉少。尤其当时卫生条件低下,即使是正常生产,为此丧命的孕妇也为数不少,何况梓儿这是毫无预兆的早产!他也顾不得许多,甚至不敢去多想,跳上马去,狠命抽了一鞭,驱马往家里跑去。侍剑与那个少年见他如此,连忙上马跟上。
一路之上,石越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拼命挥鞭往家中狂赶,什么也不敢想,生怕此时一想那些种种可怕的念头就会浮上来将他吞噬掉。此时正值正午,街上行人众多,熙熙攘攘,而从西华门到石府,还要经过许多条热闹的大街,他既没有带仪仗,更无人清道,这般纵马狂奔顿时冲得街上行人七零八落。惹得皇城使和开封府的兵丁一路叫喊追赶。
好不容易奔到府前,石越翻身跳下马来,连马也顾不得了,便径直冲进府去。紧随而来的皇城使和开封府的兵丁没料到犯事者进了石府,一个个不知深浅,在府前面面相觑,一时也没有人敢说要入府搜查。正没奈何处,又听两骑从后面冲来,两个少年下了马,一个书童打扮的人翻下马来,便也径直冲进府中。另一个少年却勒马望了这些兵丁一眼,冷笑道:“你们快快散去,这是你们待的地方吗?回去上司若要交代,便说是柔嘉县主做的。”
那些兵丁听他这么一说,得了交差的办法,哪里还敢停留?顿时散去。那少年得意洋洋地下了马,便往石府走去。石府中的下人正乱得热锅上的蚂蚁也似,也无人留心他,他一路穿堂入室,直到了内堂。却见蜀国公主、清河郡主、王昉、程琉都坐在那儿发呆,阿旺等丫环侍婢走来走去,似那无头的苍蝇一般,石越却不在堂中,便高声问道:“石越呢?去哪儿了?”顿时引得众人睹目。蜀国公主抬眼望见是她,叹了口气,说道:“他进产房去了,怎么劝也劝不住!”当时的风俗,男子是不能进产房的,否则便会有血光之灾,但此刻的石越又怎会理会这些忌讳?
那少年笑道:“啊!我现在看他可顺眼多了。鲁郡君怎么样了?”
蜀国公主摇了摇头,黯然说道:“还在半昏迷当中。”
“孩子呢?”
“自是保不住了。”蜀国公主一面说着,一面双手合十,轻声祷告。少年的脸色立时黯淡下来,也不多说,转身便往产房走去。慌得众人急叫:“十九娘,你去不得。”但柔嘉却早已闯进产房之中。
这个少年正是柔嘉县主,她今日正好陪着蜀国公主等人来看访梓儿。不料竟然赶上梓儿早产,家中虽有男子,除了唐康外,却都不敢踏入内房。而众女中有生产经验的,也唯有蜀国公主一人,情急之下,只得由蜀国公主来主持大局,但不料竟遇上梓儿难产,性命堪危,当下一面找稳婆来引产,一面便急急忙忙带了柔嘉进宫。因为怀胎六月早产,后果实在难以预料,蜀国公主念在相交之情,无论如何也要求太皇太后下旨让石越回府不可;同时也好带来御医。好在蜀国公主见了太皇太后,说起此事,立时得到应允。蜀国公主这便带着御医先行回到石府,柔嘉却孩子脾气,偏要到西华门外等候石越。她此时年纪渐长,略解人事,一边见到的是王诜对蜀国公主的薄情与冷淡,便想看看这不纳妾的石越对待妻子是何等模样。却不料见石越如此情急担心梓儿安危,不由得大生好感,竟替他揽下冲乱街市的罪状来。
此时她蹑手蹑脚地走进产房。却见石越坐在床头,将梓儿轻轻抱在怀中,身子微微颤抖。梓儿躺在他的怀中,脸色苍白如纸,半睁着眼睛,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却又隐隐地带着一丝哭腔,“大哥,我对不起你。”
石越伸出手来,轻轻擦去她眼边的泪水,柔声安慰道:“傻瓜,是我害得你受苦,是我对不起你才对,是我对不起你……”他喃喃地说着,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颤。
梓儿轻轻闭起眼睛,泪水却依然从她紧闭的眼中溢出,她微微摇了摇头,哽咽道:“我们的孩子没有了……”石越心如刀绞,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柔声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大哥只要你平安就好了,你平安就好了。”他反复念叨着,眼中犹有惊悸,似乎这句并不单是安慰梓儿,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可是,我真的很想要那个孩子。”梓儿的声音中,似乎有无限凄伤,令得石越的心,似乎也要在这一刻粉碎了。他俯下身去,轻轻吻去那些泪水,温柔地劝慰道:“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以后还会有的,很多个孩子……”他顿了一顿,忽然轻轻说道:“天可怜见,你却会平安无事!”
柔嘉见他真情流露,忽然间觉得心里酸酸的,泪水也似要流出来了,她咬着嘴唇,轻轻退出房外,痴痴地想着,痴痴地想着,竟似呆了一般。她似乎很难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既有王诜那样的坏蛋,又有石越这样的好人。
但石越究竟是不是“好人”,委实也很难说。
冥冥中似乎果真会有一只手在推动命运的走势。正在同一天,楚云儿昏晕过去两三次,只余得心头口中一丝微气尚未断绝了。阿沅哭得死去活来,到得最后,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打发去石府报讯的人,又被石府管事的人全部打发了回来——石越还在宫中,又逢梓儿早产,谁会有心思去理会一个外人的死活?潘照临安排了个大夫,又随便派了几个人过来侍候,这些人早就听说过阿沅的盛气,这时一个个消极怠工。大夫看完之后,只轻轻说了句:“准备后事吧。”便匆匆离去。
如此耗到下午,楚云儿却又缓过神来了,能睁开眼睛,似乎竟可以吃点东西了。阿沅哪里知道这是回光返照,赶忙擦干眼泪,就要去熬药熬汤,不料却被楚云儿一把抓住,轻声道:“阿沅,你不要去了,陪我一会吧。”说着,闭了眼睛,仿佛是在积攒精神。
阿沅强作笑颜,柔声道:“姑娘,我去煎药,你定会好起来的。”
楚云儿摇摇头,低声道:“我是不行了。阿沅,你不要难过。我这是解脱……”
“不会的,不会的。”阿沅说着又哭了起来。
楚云儿却只是闭着眼睛,又不说话了。半晌,才说道:“阿沅,我已经把你托给石大哥照料……他是个好人,他做的是大事业,你万万不可怪他……”阿沅哽咽着,又听楚云儿说道:“你也不可以怪石夫人,她也是个好人……我自己命苦,不愿意你也命苦,你要记得,不可因我的事去怪旁人……”
阿沅趴在床边,泣道:“我哪里也不去,我谁也不怨,我只要姑娘好好的,我情愿跟姑娘一辈子。”
“傻孩子。”楚云儿伸出瘦削的手,温柔地摸了摸阿沅的脸蛋,说道:“扶我起来,我想弹曲琴。”
“姑娘……”
楚云儿竟然微微一笑,道:“谁知道阴间能不能抚琴呢?便顺我这回意吧。”
阿沅迟疑着退出房间,走一步回头看一眼,走一步回头看一眼。出了门,便快步走到放琴的房间取了琴一路小跑回来。刚刚进门,望那床上时,不由得心头一凉,手一松,琴“当”的一声掉到地上。
楚云儿的手僵硬地垂着,却已经断绝了呼吸,在她的脸上,似乎还含着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