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十三年,大安六年的春天。
兴庆府的空气,似乎较严冬更为冰冷。几个月的全城大搜索,使得兴庆府的百姓们都轻易不敢出门。这一日正是正月十六,元宵佳节刚过,外面的街道上便传来马蹄疾驰的声音与军官的吆喝声,被吓怕的百姓更是早早将大门紧闭,生怕招来无妄之灾。
一队队全副武装的骑兵凶神恶煞地扑向位于城西的讲武学堂。从他们的旗号,可以知道这是梁乙逋控制的西夏军队。讲武学堂内那座从宋朝偷运入境的落地式座钟的分钟还没有走过四分之一圈,占地六十余亩的讲武学堂,就已被三千精锐的西夏马步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们要造反吗?”讲武学堂门外,祭酒嵬名敬带着两个随从,怒气冲冲地向与讲武学堂卫队持兵对峙的军队厉声呵斥道。
“我看你们才是反了。”回答他的,是生硬得如同冰雪中的石头一样的语言。带队的武官是梁乙逋的亲信罔仁忠。
“这里是大夏讲武学堂,不是你们放肆之处!”嵬名敬怒气更甚,他本是秉常亲信之人,代替文焕出任祭酒,志得意满,如何能受得了这个。
“奉国相之令,捉拿要犯。敢犯令者,一律格杀。”罔仁忠仰着头,轻蔑地看了嵬名敬一眼,声音如同这一日的空气一样寒冷。
“这是讲武学堂,没有什么要犯。无旨擅闯,视同谋逆!”嵬名敬挥了一下手,卫队立时将箭搭在了弓弦上。讲武学堂是座小型军营,也有箭楼高墙,数百卫队。
罔仁忠脸色一变,朝身后的亲兵使了个眼色,亲兵早已会意,悄悄驱马绕开几步,猛地摘弓搭箭,便听弓弦响过,一枝羽箭疾若流星般射向嵬名敬。嵬名敬素有勇名,听到风声,忙向旁边一闪身,便听“啊”的一声,一个随从替他挨了这一箭。但是他躲了第一箭,却没躲过紧接着的两箭,那亲兵似早知第一箭射不中他,早又取了两枝羽箭在手,连珠发出,一箭射中他心窝,一箭射他眉心,嵬名敬身子晃了一晃,便倒在地上,眼见不活了。
罔仁忠将手一挥,手下士兵立刻冲向讲武学堂的大门,罔仁忠轻蔑地看着不知所措的讲武学堂卫队,高声喝道:“奉国相令,捉拿要犯,众兵士不得抵抗,违令者格杀!”
讲武学堂的卫队本来就都迟疑不定,此时主官被杀,敌众我寡,除了少数士兵还负隅抵抗之外,其余的发了一喊,便跑得无影无踪。罔仁忠轻松诛杀了那些抵抗的卫士,率着部队,便冲进讲武学堂之中,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按图索骥,将讲武学堂内凡是非梁氏一派的军官全部逮捕,关入狱中。稍有抵抗者,便即当场格杀。
当罔仁忠在讲武学堂大开杀戒的时候,梁乙逋亲自率着五千精兵,兵分两路,气势汹汹地杀向仁多保忠部的驻地。
“把两个坊门封死,听本将号令行事!”梁乙逋的语气十分从容,却透着丝丝杀意。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坊门突然大开,两百余身着瘊子甲的兵士从坊中冲了出来,整齐地列成两队。“张弓!”随着一声尖锐的号令,两百张弓整齐地拉开,二百枝羽箭的箭头一齐指向梁乙逋,在冰冷的阳光下,反射着夺人心魄的寒光。
仁多保忠身着铁甲,踩着沉重的步伐,在几个武将的簇拥下,从坊中走了出来。他每走一步,街道便仿佛震动了一下。
梁乙逋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勒马退了半步。
“梁将军来访,末将未能远迎,还望恕罪。”仁多保忠哈哈笑道,仿佛是和梁乙逋叙家常一样,“请将军营中叙话!”仁多保忠一面说着,一面侧身让到一边,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梁乙逋如何肯上这个恶当?一旦进了那营中,岂非送上门去给仁多保忠当人质?
他坐在马上,哈哈一笑,执鞭抱拳,向仁多保忠笑道:“将军不必客气,在下此来,特为公事。”
“噢?”仁多保忠眉毛一挑,“公事?”
梁乙逋干笑着点了点头,脸色转瞬之间,便严肃起来:“奉旨意,着仁多保忠部,即日离京,不得逗留。”
仁多保忠上上下下看了梁乙逋一眼,冷笑道:“梁将军不要讹我,既是奉旨意,末将想看看圣旨何在。”
“这是陛下口谕。”梁乙逋的脸也黑了下来,“仁多保忠,你是要抗旨吗?”
“末将不敢抗旨,末将只怕有人假传圣旨!”仁多保忠的脸也沉了下来。
“敢抗旨者,格杀勿论!”梁乙逋咬着牙,几乎一字一字地说道。
“假传圣旨,即是谋逆!”仁多保忠毫不示弱。
整条街道都沉寂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
“你真想要旨意?”对峙了一阵,梁乙逋似乎是要退缩了,但语气中却带着不易觉察的讥讽之意。
仁多保忠轻蔑地撇了撇嘴,作为回应。虽然梁乙逋的兵力看起来比自己多,但是论打仗,他是不会害怕梁乙逋的。要打就打,大不了杀回静塞军司降宋。这便是仁多保忠此时的想法。
梁乙逋讥讽的笑容从嘴角流出,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卷黄绫,在仁多保忠眼前晃了晃。“那便请将军看吧,这是太后懿旨!看你还有何话可说!”说罢,便将黄绫抛向仁多保忠。
仁多保忠却是连手都不伸,任由着黄绫跌落脚边,努努嘴,毫不在意地说道:“末将只奉皇上诏旨。”
梁乙逋望着跌在地上的黄绫,一种受到羞辱的感觉从心底涌了上来,脸色霎时涨成了猪肝色:“仁多保忠,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
“在!”众兵士轰然答应,似潮水一般,涌至梁乙逋身前,前排执刀盾,后排执弓箭,只待梁乙逋一声令下,便要强攻仁多保忠军营。
仁多保忠环视周围,忽视瞥见在左边数百步处,整齐地立着一队骑骆驼的泼喜军,脸色不由微微一变。他知道这队泼喜军是重建的部队,数量并不多,但是自己的部队被封在两道坊墙之内,而梁乙逋又有泼喜军的话,情势对自己就极为不利了。
但事已至此,他仁多保忠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无论如何,要先干掉梁乙逋……仁多保忠在心里暗暗计算着。
国相府。花园。
梁乙埋与明空正对坐在一间小亭内手谈。十几个童仆、侍女在亭外伺候着,而这些童仆、侍女之外,遍布花园乃至国相府的,是无处不在的侍卫。
梁乙埋拈着黑子,打入明空的白角之内,笑着问道:“这块角,大师又危险了。”
“未必,未必。”明空微笑着,随手应了一子。梁乙埋的棋艺,较明空而言,其差别简直有若萤火虫要与日月争辉,明空不过是随便出子,哄着这位国相,要和他杀得难解难分。
梁乙埋胸有成竹地又落了一子,一面问道:“可惜法明大师,便这么匆匆远游了。”
明空假意问道:“法明大师留给国相一个锦囊,道是依此而行,可成大事。国相还没看吗?”
“早已领教。”梁乙埋故作高深地笑了笑。“法明”留给他的锦囊内,只写了两句话:“步步为营,挟天子以令诸侯”。但这两句话,却是正中梁乙埋之心,梁乙埋自遇袭后,本来对“法明”早已十分相信,此时更是以之为世外高人。连带着对明空,也更加亲近了。
“国相。”一个慕僚匆匆走来,到梁乙埋耳边低声禀道:“讲武学堂事毕。”
“嗯。”梁乙埋微微点头,并没有多搭理,继续拈子思考着,怎么样搜刮明空的白角。幕僚知趣地退了下去。明空早将一切收到眼底,他随手又应了一子,假意笑道:“国相若有事,不如暂时封局,改日再下……”
“哎——”梁乙埋摆了摆手,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继续下棋,继续下棋……”
明空明知梁乙埋是想学谢安,肚子里暗暗好笑,脸上却装出钦慕之态,假意凝神苦思,继续与梁乙埋对弈。又过了约摸两盏茶的工夫,却见梁乙逋一身戎装,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梁乙埋虽然外示镇定,但是却已掩不住心中的担忧。
梁乙逋没好气地朝童仆、侍女们挥挥手,众人慌忙退下。连带着明空也起身告退,这次梁乙埋却没有再挽留。
“莫非有什么变故?”梁乙埋的眉毛锁了起来。
梁乙逋恼怒地朝着亭柱击了一掌,恨声道:“竟没能赶走仁多保忠!”
“嗯?”
“文焕那厮带了五百御围内六班直赶到,传了圣旨,道是要建羽林军,仁多保忠部已编入羽林军,还当场封仁多保忠为羽林军左军统军。”梁乙逋想起此事,心中依然怒气难遏,“小皇帝威信尚在,圣旨颁下,我怕激起兵变,不敢用强。这次让仁多保忠逃过此劫,反而编入什么羽林军,将来必成心腹之患!”
事到临头,梁乙埋反而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梁乙逋沉吟道,“仁多保忠那点兵力,也闹不起来大事。你还是依计划行事,将所有参与改制者,全数监视起来。”
“是。”
“你继续住在军中。我明日再上奏章,请皇帝废除汉制,恢复胡礼。”梁乙埋决心再向皇帝逼一步。
“愚蠢!”西夏王宫内,梁太后将手中的白瓷定窑茶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大声骂了起来,“愚不可及!”
“太后……皇上毕竟有大义的名分。本朝国法军法素来严苛,一纸诏令颁下,士兵不愿意背负叛逆之名……”说话的,是梁氏党羽,枢铭靳姬遇。
“竖子岂能成大事!”梁太后没有理会靳姬遇的辩解,“箭已上弦,岂容收回?!士兵贪利,只要许以重赏,胁以重刑,谁敢后人?!”
靳姬遇奉命向梁太后禀报事情的进展,不料触到这个霉头,早就战战兢兢,不敢说话。梁太后怒气更甚,骂道:“回去告诉你们国相,步步为营反成打草惊蛇,让他小心着梁氏一门的脑袋!”
“是……是……”
“给我滚!”梁太后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碗,狠狠地砸向靳姬遇,一面大声喝道:“速召嵬名荣觐见!”
在同一座王宫的另一处。
“陛下!”李清、文焕与仁多保忠、李乾义诸人跪在殿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有犹豫,臣等死不足惜,只恐陛下亦为奸党所害!”
“朕必除此国贼!”秉常从漆金箭筒内抽出一枝箭来,一把折为两段,他此时也知自己再无退路。
李清设计了周详的刺杀梁乙埋的计划,不料却功亏一篑,反而招来梁乙埋的报复,加速其反谋,心中本是十分沮丧。但是夏主与梁乙埋之间的关系也因此而急速破裂,夏主终于坚定了铲除梁氏的决心,却也让李清精神一振。
只要夏主坚定了态度,这场政治斗争,胜负就尚未可知。
“臣有一策,请陛下决之。”
“快说。”
“陛下可召嵬名荣诛之,夺其所统之兵,挟持太后,再以太后名义召梁乙埋入见,除梁乙埋不过一力士足矣。如此,国无兵乱而大事可定……”他话未说完,不料秉常听说要先对付嵬名荣与梁太后,便已先露出怯意,李清看在眼里,又厉声道:“万一有变,若形迹未显,陛下可以臣之人头予梁乙埋,召其入宫,梁乙埋必以为陛下怯懦,其心必骄,陛下伏死士于宫中,可以一举成擒。若形迹已露,则陛下可速召御围内六班直之亲信、仁多保忠部及朝中忠臣义士,挟持太后,出巡静塞军司,再明诏罢免梁乙埋,诏令天下共讨之。”李清早已置生死于度外,所献之策,竟是孤注一掷,说得众人耸然动容。但事已至此,也只有孤注一掷,方有反败为胜的希望。
“陛下,臣以为不妥。便是诛李将军,亦难诓来梁乙埋。”仁多保忠当即反对,“请陛下先以计图之,不成则可暂时东狩,召天下义士共讨国贼,梁氏不足平。”对他而言,将夏主带到仁多澣军中,自然是不世之奇功。
“但若国家内战,岂不为石越所乘?”
“若事情果真至那一步,请陛下割河南之地与宋朝,以换取宋朝之支持。石越兵不血刃,而得河南之地,从此陕西无边患,其所立之功,自宋太宗以后为第一人,岂有不允之理?我大夏虽失河南之地,陛下仍可不失王位,总好过终身为梁氏之傀儡。日后励精图治,西击回鹘,南并吐蕃,北拒大辽,东削大宋,中兴未必无望。”李清咬牙说道。
“不错,当年我大夏建国之初,连兴庆府与灵州,都非由我所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总好过国祚断在梁氏之手。若石越肯卖给我军械,则梁氏败亡,只在反掌之间。”仁多保忠也鼓动道。
“石越之心,能止于河南之地?”秉常依然有疑虑。
“河西之地,宋朝得之而不能守,于宋朝而言,所得不足以偿其所失。况且石越一向倡言,只须我大夏推行汉制,谨奉臣职,当优容之。宋朝腹心之患,毕竟不是我大夏,而是契丹,若得河南地,西境平,其正可伺机收复幽蓟。”李乾义也认为两害相权取其轻。
四人之中,只有文焕避嫌,不发一辞。
秉常双手紧紧握着半截断箭,将目光移向文焕,注视了他一会儿,问道:“状元公以为如何?”
“石越之心,实不可测。然臣以为,陛下若不甘心做傀儡,实在别无选择。两害相权,请取其轻。宋朝以诸国宗主自居,亦不至因河西沙漠草原之地,而背信弃义,使天下失望。”文焕低着头,从容说道,“况且……事情未必会至最坏的一步。”
“罢!罢!”秉常将手中断箭重重插入案中,咬牙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便拼上这一把!”
“兀卒万岁!”
“兀卒万岁!”
众人一齐拜倒,低声拜贺。“兀卒”本是夏景宗元昊的自称,其意为“青天子”,此时众人一齐称秉常为兀卒,顿时让这位年轻的君主热血沸腾。
上天似乎有意要给秉常与李清他们一个机会。大安六年正月二十日,正当秉常与李清等人在紧张地谋划着如何诛杀嵬名荣,挟制梁太后,计杀梁乙埋之时,从契丹传来一个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消息。
辽主耶律濬假春按钵之名,率军出巡,在路上突然改变路线,誓师亲征杨遵勖。在辽主的大军向大同府进发的同时,辽主向天下散布了讨檄文书,并且向大宋与西夏都分别派遣了使者,向两国通告自己亲征的消息。
不过两个使者的真正使命却是各不相同。去大宋的使者,是为了在道义上占据制高点,使宋朝不敢光明正大地干涉自己征伐叛逆的军事行动。而来兴庆府的使者,则是要求西夏履行自己曾经许诺过的东西。
无论秉常有没有履行承诺的意思,这件事本身,无疑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兴庆府城西三十里,有一座普普通通的村庄。塞北江南,素称富饶,这里的村庄,与陕西的民居,表面上看起来亦没有太大的区别。整个村子内,住着约八十户人家,全是姓史,村庄亦以姓而得名,外人称之为“史家庄”。史家庄祖上本是汉人,但此处沦于膻腥已久,村民久与羌人往来,早已渐渐胡化,除了耕种之外,也照样放牧牛羊,过着亦耕亦牧的生活。而自汉朝甚至战国以来剽悍的民风,在党项人的统治下,更是被发挥得极致。这里的村民,与普通的党项人及各种落蕃人一样,都要负担兵役,随着西夏的军队南征北战,其武勇丝毫不逊于土生土长的蕃人。事实上,一般人也很难分辨出来,他们究竟是汉人还是蕃人。他们与蕃部的区别,无非是他们拥有“史”这个姓氏,以及要承担更沉重的赋税。但即便是他们自己,在大多数时候,也并不在乎自己是哪族哪氏的人民。普通的百姓,真正在意的,只是生存。至于对未来的希望,他们将之寄托于对佛祖的信仰,一个美好的来世……
大安六年的正月,智缘就住在史家庄东北角落一座不起眼的民居内。这间许多年不曾修葺的土坯房内,即便是白天也显得十分的阴暗,房中的陈设更是简陋,除了一条简单的板凳与一堆干草外,便一无所有。
但这一天,便是在这座房子内,却几乎聚集了大宋西夏方面一半的高级间谍。垂眉坐在惟一的一条板凳上的,是智缘大师。他在职方馆的地位超然,拥有仅次于司马梦求的权力;身着黑衣,背着双手站在西北角的粗壮汉子,是西夏赫赫有名的马贼史十三;而站在他身边,柔媚中透着几分豪迈之气的女子,是大宋栎阳县君;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身着西夏武官服饰的青年男子,手按佩刀,斜靠在门边。
智缘从低垂的眼帘下,打量着屋内的几个人。
屋中四个人,代表的其实便是宋朝在陕西谍报系统的四股势力。智缘本人,代表的是职方馆高层;史十三,代表的是职方馆陕西房;栎阳县君,名义上直属于职方馆,但实际上代表的则是陕西路安抚使石越;那个青年武官,代表的则是某一位身份特殊的神秘细作——智缘心中泛起一丝不快,因为这位细作是如此重要,甚至连智缘都不能知道他的身份。不过智缘很快地将这种不快抛之脑后。这四方势力,并非是绝对的,亦非对立的;各方既有相对的独立性,但又紧密联系,难以截然区分。职方馆高层也罢,陕西房也罢,神秘细作也罢,都隶属于职方馆,基本利益是一致的。而职方馆与石越之间,同样有许多牵扯不清的联系,别说石越现在是陕西路安抚使,单单是职方馆创始人、现任职方馆知事司马梦求的出身,便注定了石越对职方馆的影响无处不在。
“大师。”栎阳县君朝智缘敛衽一礼,首先开口打破长久的沉默,“按职方馆的条例,若非事情紧急,我们四个人,是不当贸然聚集的。”众人微微颔首,便听栎阳县君继续说道:“既是我们四人会了面,便是想定下一个章程——若再这么着政出多门,对国事有害无益。奴家素仰大师之贤名,一向敬佩大师是方外的豪杰,佛门的英雄,不论是皇上还是文相公、石帅、司马大人,也都是对大师敬重有加。奴家一介女子,断断不敢冒犯大师,然则……大师请看……”栎阳县君将一张纸条递到智缘手中。
智缘接过来,便看到纸条之下,钤着醒目的两枚红印——分别是司马梦求的私印与职方馆知事的公印,他再看纸上的内容,果然是熟悉的司马梦求亲笔手书的漂亮小楷:“所报之事悉知。至询西事方略,此间并无更易,诸君何疑?但当精诚为国,功成不远。云云。求字。”
“县君是有见疑之意吗?”智缘看罢,将纸条还给栎阳县君,笑着问道。
“岂敢。”栎阳县君的声音温柔,但是却绵里藏针,“奴家断不敢怀疑大师。只是两月前刺杀梁氏之事,因大师之令,而使梁乙埋逃过此劫。其后梁氏报复,致使陕西房损失惨重。当日刺客中,有两人隶属陕西房,结果当场殉国。其后受株连而无辜死难之同僚,计有一十三名。陕西房数年苦心经营,旦夕之间,在兴庆府之力量竟损失三分之一强。大丈夫忠君王、死国事,魂归忠烈祠,本是死得其所。然职方馆在西夏之方略,数年以来,一直是扶植反对梁乙埋之势力,收买、策反对梁乙埋不满之文武官员。职方馆未有明令,而大师忽行改易,恪于国法军法,我等自当凛遵,但依程序,亦有责任上报汴京,请示上官明令……”
智缘一面听着,一面将目光移向史十三,见他目光中颇有恼怒之意;他又将目光转向那个西夏武官,这个男子却是无可无不可的神态。栎阳县君默默地望了智缘一会儿,又继续说道:“奴家以为,既然司马大人明示西夏方略并无更易,大师理应给我们一个解释。为何要突然改弦,帮助梁乙埋?”
“史大人与这位大人,亦是同样的疑问吗?”智缘并没有直接回答栎阳县君,反而转头询问史十三与那位西夏武官。
“大师叫我史十三便可。”史十三瞥了西夏武官一眼,方直视智缘,沉声道:“我只是想知道死去的弟兄是为何而死。”史十三显然还不太适应“大人”这个尊称。熙宁十二年冬季的损失,是陕西房成立以来损失最惨重的一次,除了刺客中的两名成员,其余十三名成员,都是莫名其妙被株连处死,西夏人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宋朝的细作,却就这么着受了池鱼之殃,实在是非常不值。对于心高气傲的史十三来说,这种失败已难以接受,更何况这些人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他生死与共十数年的兄弟。
那个青年武官却只是漠然地说道:“我并无立场,不过旁听与转达而已。”
“阿弥陀佛。”智缘点了点头,“职方馆所订之西夏方略,的确并无变更。”
栎阳县君与史十三迅速地对视一眼,二人默契地交换过眼神,耐心地等着智缘进一步的解释。
“自兴庆府至汴京,有数千里之遥,往返非旬月不至。我等在外,须有权宜决断,若事事须请示朝廷,虽有陈平之智,不能成其事。老衲下令不得诛杀梁乙埋,固然不曾有职方馆之命令,陕西房要替李清诛杀梁乙埋,难道事先便有朝廷之令?”智缘从容说着,显得胸有成竹,“且老衲有文相公亲笔手令……”
“手令我们见过,否则亦不肯听大师之令。”史十三粗声说道,打断了智缘的话,不满之情,溢于言表。显然,智缘这种程度的解释,是无法让他们心服的。职方馆法令森严,下级对直属上级的命令必须毫无保留地执行,否则必受严惩。智缘进入西夏后,便成为西夏境内身份最高的间谍,同时又有枢密使文彦博手令,可以节制职方馆陕西房。但是陕西房在西夏数年的经营,亦不可能白白断送在一个外来的和尚手上,既然司马梦求言明西夏方略并无变动,那么智缘还有没有权力干涉陕西房的运作,便成为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
“奴家与史兄,是想知道大师为何要改变既定之方略。”栎阳县君见史十三的语气过于生硬,忙婉言解释,但是言语中却并没有打算让智缘含混过关。
智缘又看了三人一眼,史十三与栎阳县君的目光坚定,显然若自己不能解释清楚,此事就不能善罢甘休;那个西夏武官却无可无不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老衲只不过不想重蹈辽国之覆辙而已。”智缘双手合十,低声宣了一声佛号。
“何谓辽国之覆辙?”
“有些事情,县君不知道,这位大人可能也不知道,但是史大人却是一定知道的。”智缘含笑望着史十三。
栎阳县君与西夏武官好奇的目光,都投到了史十三身上。史十三却默然似水,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智缘。
“辽国死了耶律洪基,反而造就了一位百年难遇的英主。”智缘微微叹了口气,“大宋虽利用其内乱之机,略缓边患,从容变革旧制,对契丹占得上风,但契丹有此英主,终究必为大宋之患。而今西夏虽无英主,但是梁乙埋当权,不过豕中枯骨;李清、仁多澣若得志,谁可料焉?”
栎阳县君与史十三尽皆默然,那个西夏武官却饶有兴趣地听着智缘的解释。
“之前所以要扶植反对梁乙埋之势力,是因其势力过于弱小,所以助此辈者,不过欲使反对梁乙埋者,有足够之能力与梁氏相抗衡,如此才能挑动西夏内乱。否则内乱虽起,梁氏反掌可定,我大宋之利何在?而今梁乙埋势力已然削弱,若再击杀梁乙埋,谁知梁氏一党群龙无首,会不会瓦解于无形?李清一党挟诛杀梁氏之余威,辅佐夏主亲政,是虎归山林,龙入大海,其势不可制。若果真如此,我大宋之利又何在?职方馆辛苦经营,是为了替夏主中兴大夏吗?”智缘犀利的目光扫过众人,这个有时法相庄严有时和蔼可亲的老和尚,此时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慷慨激昂的义士,“职方馆在西夏之作用,是收集情报、策反官员、挑动内乱。为达成此目的,朝廷每岁在陕西房耗费的国帑,已高达二十万至四十万贯,几乎相当于朝廷以往对西夏的岁赐。这笔钱,绝非是用来替夏主铲除权臣的……”
“一个不得人心却掌握兵权的权相,一个没有兵权却占据大义名分四处流亡深受同情的君主,一群被诛除得七零八落的忠臣义士,一个军心民心士心尽皆涣散的国家……”清脆的掌声从门口传来,斜靠在门上的西夏武官用玩世不恭的语气笑着问道:“这便是于大宋最有利之局势,是吗,大师?”
“不错。若能如此,王师进入西夏之时,便可事半功倍。”智缘毫不否认自己的意图,“因此陕西房之方略,亦有必要根据形势随时修正。”
“大师的确深谋远虑。”那个西夏武官的语气,说不出来是赞赏还是讥讽。
史十三已然明白了智缘的意图。完全站在宋朝的立场来看,智缘的决策的确是正确的,史十三心里自然非常清楚。但是,果真要达成智缘的目的,却意味着有更多无辜的西夏百姓要枉死在这场即将到来的,由自己推波助澜的西夏内乱中;也意味着更多西夏的忠臣义士,要死在梁乙埋手上——这中间自然也会有大宋职方馆的“功劳”;甚至还意味着,有更多的史十三的朋友、旧部都可能因为他的努力而丧命!
他看不到正义何在。
史十三的确加入了宋朝的职方馆并担任要职,但他却并非是为了所谓的“大宋”而效力的人物,他亦不可能以宋朝的是非为是非。他的确也曾经为了宋朝而算计自己的朋友,但是,史十三始终有自己的道德准则,或者说道德底线。换句话说,这种算计,并非是无限度无原则的……
栎阳县君担心地望了史十三一眼,她想起进入西夏之前,石越对她说过的话。
“间谍有许多种,有些间谍为了钱财,有些间谍为了信念。为了钱财者,可以因为钱财而背叛;为了信念者,亦可以因为信念而背叛……”
“那我是为了什么而做间谍呢?”突然之间,她心中冒出一个问题来。不过很显然,这个问题此时出现并非是一个恰当的时刻,栎阳县君连忙收敛心神。无论如何,她的直觉意识到,今后的史十三值得更加注意。
“……史大人与县君还有异议吗?”智缘投向史十三与栎阳县君的目光,似乎有着更深的含义。
“这个老和尚也在猜忌史十三吗?”栎阳县君清澈的目光,从智缘与史十三脸上掠过。
“我没有疑问了。”史十三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察到这个屋子里存在着猜忌与怀疑的目光,他的表情,看不出一丝异样。
夏国溥乐侯府。
“他们是这么说吗?”新近敕封不久的溥乐侯文焕淡然问道。这个大宋曾经的武状元,世家子弟,此时早已是另一副模样。黝黑瘦削的脸庞上,一脸粗犷的胡碴,幽邃的眼睛让人完全看不透他内心的想法。
夏主对文焕不能说不宠信。归降之日,即除汉字院学士、御围内六班直副都统;此时大安改制虽然并不顺利,但是秉常因文焕尽心尽力,却累受排挤,又感念绥州救驾之功,又特旨封文焕为溥乐侯,以示优宠。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可惜的是,这始终不是文焕想要的。文焕想要的东西,是秉常无法给予的。
出现在史家庄的年轻的西夏武官,此时恭恭敬敬地站在文焕身后。他叫谢夷,是司马梦求精挑细选,派来专门负责与文焕联系的间谍。虽然从保密的角度来考虑,身在西夏的间谍不应当有任何人知道文焕的身份才是最可靠的,但是从实际操作的角度来看,却必须有这么一个人,能够和文焕直接联系,传递情报——相比所提高的效率而言,这点风险是值得的,因为西夏反间谍的能力,较之宋朝职方馆的组织能力,其差距至少要用“甲子”这样的时间单位来衡量。而谢夷能够被司马梦求选中,担负这样的重任,亦意味着这个年轻人在职方馆的前途,不可限量。
“史十三、栎阳县君、智缘和尚……”文焕在心里翻检着这几个人的姓名,“看来还是我没入西夏之前,朝廷便开始在西夏经营了……这个史十三竟然是职方馆的人……”文焕突然为李清感到一阵悲哀,他不觉将史十三的名字喃喃念了出来:“史十三……”
“文侯。”谢夷并不知道文焕在想什么,“史十三是个需要当心的人物……”
文焕瞟了他一眼,谢夷似乎意识到什么,立时收口,不再多说这个话题。相比于宋朝国内不知道实情的人,谢夷对文焕是非常崇敬的。在别人面前,谢夷或许偶尔会装成玩世不恭的样子,来迷惑他人;但在文焕面前,他会有着和对司马梦求一样的敬意。多少大宋的青年才俊被吸收入职方馆后,他们的偶像,便是几乎一手促成辽国内乱的司马梦求。但在谢夷看来,文焕将来必定会成为职方馆的另一个偶像。
“对于大宋而言,智缘是对的。”文焕转过身去,平淡地说道,“不过,这和我们关系不大。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够了。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