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六日。
大名府馆陶县。
“……这馆陶县亦已经不是汉明帝馆陶公主的那个馆陶县,五代时把县治移到今日这地方,故城现在叫南馆陶镇……”前来迎接唐康一行的馆陶县令叫邓方进,是个健谈有趣之人。自从见着唐康等人之后,他的嘴巴便没怎么停过,但此人倒也广博,凡是馆陶诸地之历史渊源,他都如数家珍,“永济渠就在县城西边二里,汉代叫屯氏河。东边原本有黄河北流,不过熙宁初年,黄河改道,反倒往永济渠西边北流了。这大河,既能作恶,也有不少好处。下官在此为令数年,年年都怕黄河涨水、改道,馆陶就万劫不复。可它要没事呢,有了黄河北流与永济渠,馆陶也是通衢要地,商贾辐集,还有农耕之利。别看馆陶县小,便是这十余年来与北虏通商,馆陶也获益不少,本县家财数万贯者,少说也有百来家。可惜好端端的,又要打仗了。幸亏朝廷修大名府防线,馆陶虽说是最北诸镇之一,可好歹也有坚城利炮。比起北边的临清县,唉……”
唐康、陈元凤、游师雄三人一面听他说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面留心观察着所看到的一切。馆陶县内,此时到处都是疲惫之极的逃难百姓,人数之多,远远不止此前在大名府所说的每日数百,唐康在心里粗略估算了一下,滞留在馆陶的逃难百姓,少说也已经上万。许多人衣衫褴褛,看起来饥肠辘辘,便倒卧在街边,看起来是已无力再南下。
唐康心里很清楚,诏令颁布下来,未必便能得到执行。虽然大名府陆师闵说得漂亮,可北面诸州的官员,未必便有那么好心肠去赈济这些百姓——他们自己都乱成一团呢。走又不敢,留又害怕,有几个官员心里还能挂着这些百姓?这些百姓要逃难,一直到馆陶为止,吃的都只能靠自己想办法。而沿途更保不定还有趁火打劫的歹人。
这馆陶县内,倒是搭起了好几个粥场,城内空旷处,几处寺庙,都搭起了棚子收容逃难百姓——但那是杯水车薪。按说有永济渠在,粮食是能供应得上的,劳力更是到处都是——但显然,这邓方进也有自己的算盘要打,大战将至,军粮供应是头位的,只要他保证军粮无虞,战后自然有他的功劳,若出了差池,他休说前程,搞不好连小命也没了。无论朝廷再如何三令五申,让他先开府库,后有粮草接济上来,但到了邓方进这里,他是绝不肯冒险的。万一这中间出了半点差错,他这个小小的知县,就是替死鬼,他还能找运粮草前来的转运司这些衙门分辨?
颁一道诏书容易,果真南撤八州军民,实在不是容易之事。毕竟这大小官员,都是自私自利顾着自己小算盘的居多,人人都有自己的算计,越到这种危急存亡之时,越是如此。
但唐康只是留神观察着,并不揭破了这邓方进——这是无济于事的。
但是,意外的,唐康突然在马车上发现一个熟人。
“停!”他大声喊道,让陈元凤诸人都吃了一惊,马车吱的一声停了下来,邓方进也连忙勒住自己坐骑的缰绳,探过头来问道:“唐大人这是?”
唐康却不理他,跳下车来,朝着路边一座宅子走去。陈元凤与游师雄对视了一眼,也只得下了车来跟上,邓方进一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只得下了马,小跑着跟上唐康。
众人到了那宅子跟前,却见这座宅子内外,竟然也在大设粥场,许多的难民纷纷涌来,几十个河北大汉,手持长棒在维持着秩序,一面还不停地高声喊叫:“凡自愿去大雍国的,到那边画了押,签了文书,俺家大人保你们一路好吃好喝直到雍国,再不用饿肚子。俺雍国计口分田,每口一百亩永业田,十五税一,不用交两税,不用交杂赋,保你们从此过好日子。若是不愿去的,亦请自便,不要往这边来……”还有一个穿着黑色锦袍的中年男子,坐在门口,搭了张桌子,在给排着长队的百姓签字画押。
邓方进这才恍然大悟,连忙笑道:“唐大人,这是雍王的使节……”
“我认得。”唐康打断邓方进,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这个黑袍男子,他当然是认得的,雍国常驻汴京使节翟原,曾经是白水潭学院的闻人,却不愿科举,不仕宋朝,反而做了雍国的太傅。雍王为了尽可能地得到大宋的支持,不仅在汴京、杭州皆常驻使节,而且还送了一个小儿子回汴京,担任名义上的驻宋正使,由副使翟原辅佐。事实证明这一手是行之有效的,这个小王子的存在,的确影响到了太皇太后,对雍国多有关照。
而雍王自从封建之后,的确也展示了他过人的一面,他不仅做到了知人善用,而且还肯赋予臣子们极大的权力。比如他在宋朝的使节们,便都有专断之权。他们可以不必请示雍王,而及时做出一切他们认为——有利于雍国之决定。
这样的权力的确也是非常必要的。
所以,翟原竟然比唐康先到了馆陶。
买一个奴婢要几百贯,从河北募集这样整整一家五口前往雍国,也许都不过几十贯而已。对于南海诸侯来说,这的确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而朝廷为了减轻自己的压力,必然也会鼓励他们招募逃难百姓。只是未必每个诸侯国都能把握住而已。
唐康就很疑惑,雍国哪来这么多钱?这不是生口贸易,可以以货换人,翟原必须手里就有充足的缗钱,保证能养活他募集到的百姓,至少能顺利走到杭州。这不是一笔小钱,雍国诸事草创,国库不会太宽裕,更不可能有多少钱放在翟原手里。
他正想着这些,翟原已经发现了唐康,连忙吩咐了身边的从人接过他的工作,朝唐康走了过来。一面抱拳笑道:“唐康时如何也来馆陶了?”
二人早已是十分熟稔的,唐康也抱了抱拳,笑道:“许你翟十八来得,我却来不得?”
二人相视大笑,唐康又替他引见了陈元凤诸人,一面笑道:“你脚倒是长。”
“不长不成。”翟原也笑道,“朝廷敕榜一颁布,我便连忙请了太皇太后的恩旨,赶紧到了大名。谁曾想到大名也没用,又巴巴跑到了这里。我家三王子给朝廷上了表,国家有难,诸侯自当同仇敌忾,雍国虽然草创之初,将寡兵少,亦请发兵一千,与契丹决一死战。大宋是父母之邦,我们效忠皇上,自是义不容辞的。但太皇太后、皇上与两府顾念敝国立国未稳,不许发兵。那我们几个同僚计议了一下,大战将起,必有百姓受苦,朝廷虽然德被天下、恩及万民,必会尽力赈济,但这方面我们亦可尽微薄之力,替朝廷稍分其忧。当然,诸侯们自己也有好处……”
他倒是说得冠冕堂皇,但这并非正式场所,因此陈元凤等人听得无不皱眉。但唐康素知雍国自封建以来,做任何事情,都是既要得实利,又要外表漂亮好看。对大宋的忠心表得最响的,向来都是雍国;而与辽国打得最火热的,也是雍国。因此倒也是习以为常,只是笑道:“难不成还有别的诸侯国也来了?”
“那是自然。”翟原笑道,“我是四日前到的。曹国的李五是三天前到的,邺国与歧国朝中有人,人是昨日才到,可是募人却是六天前便开始了……”他一面说一面朝着邓方进笑了笑。
邓方进也笑道:“诸位大人都不是外人,这是上头的关照。清河郡主托人叮嘱了,这也是举手之劳。”
翟原又笑道:“昨日连周国也来了人,我听说其他的诸侯国准备几国联手来招募百姓。”
“连周国公也发财了?”唐康不由吃了一小惊。他知道周国是最为拮据的,虽然潘照临因为与柴远交好,对周国也有照顾,但这大募灾民,毕竟是要钱的。
“发什么财?都是举债度日。”翟原对唐康倒也没什么隐瞒,笑道:“反正谁也没有邺国与歧国好命,钱庄总要卖清河郡主的面子,就是平常借贷的息钱,不用任何担保,先期就借了八十万缗。我在汴京跑了两日两夜,腿都跑断了。找那些钱庄、巨贾,自作主张,借了一笔债,两分息,一年后还——我家大王知道了,肯定要将我丢进海里喂了鱼——但也总算借到了这笔钱。曹国不知道是如何弄到钱的,李五讳莫如深的样子。周国发行了一笔盐债,自然不是用盐税担保,我听说是分一年、三年、五年还债的,也是找了些巨贾来买,息钱也低不了,可好歹比我强,不用全部一年后还清……”
“比你翟十八强?”唐康嘿嘿冷笑了几声,“你肯掏二分息,借的钱只怕比周国多十倍也不止。”
“哪里哪里,还要康时与陈大人、游大人、任大人多关照则个。”翟原嘻嘻笑道,“这桩差事办妥当了,日后定当报答。”
“那自不必。”唐康知道翟原的“报答”二字,绝不是说说而已,保不定过了几日,便有雍国来的什么奇珍宝货到了自己的府上——这邓方进看起来与翟原也很熟悉,唐康不问可知,不晓得他受了翟原多少好处。因又说道:“这是公私两便之事。你办得好了,亦是帮我们大忙。于大宋也是有好处的。”
果然,便听邓方进在旁笑道:“正是,正是。诸侯国与大宋本是一体,此次为国分忧,也解了我们不少难题。”
听得陈元凤在旁边直冷笑。但邓方进便假做没听见,只是笑嘻嘻的。几人又寒暄了一阵,唐康便以公务在身,辞了翟原。众人转回马车,唐康便皱眉不语,一直到了馆陶县衙,邓方进迎着三人进入公厅,落座上茶,唐康都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陈元凤留心观察唐康的神情,却也不去问他。他本也是极聪明的人,自然大略能猜到唐康在想什么。其实他的处境,与唐康也差不多。
自从吕惠卿倒台后,陈元凤因为有陕西与范纯仁共事的关系,又搭上了范纯仁这根线。他虽然有自己的政见与坚持,但是他不见容于新党,又被旧党排斥,他自己又不屑于投奔石越,因此范纯仁的赏识对他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
这南撤八州军民之诏,陈元凤本人是十分的不以为然的。但是他无法公开反对,一是无用,二是这会重重地得罪范纯仁。而眼前对陈元凤来说,却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压制他的司马光已经死了,范纯仁正式成为石越最重要的盟友,这次契丹大举犯境,陈元凤相信,范纯仁是绝对不会忘记自己的,他会给自己安排一个重要的职务——这是他积累功绩,为将来进入中枢打下基础的最好机会。
在这样敏感的时刻,他既不能让大名府出现任何的岔子,也不能公然违背范纯仁的政策。
唐康的心理,陈元凤相信与他差不多。
一方面,他一定要执行石越的政策,但另一方面,唐康以监军之身份来到大名府,将来在宣抚使司必有重要的职位,这对唐康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要奠定自己的地位,就必须要在这场对契丹的战争中发挥出让人印象深刻的作用。然而,这南撤八州百姓之政策,会让他缚手缚脚,甚至于造成极大的麻烦。
这是费力不讨好之事。
天下没有谁能将这桩差事办得妥妥当当,人人没有怨言。遇上这么大的事情,总是会出差错,一定会有意外,而且谁也料不到会有多大的麻烦在前面等着自己。
唐康身为北道都总管司监军,一到大名,诸事不理,首先关心的便是这逃难百姓之事,便已经透露出,此事究竟有多敏感,多重要,多棘手。
南海诸侯招募的那些百姓,对于整个河北的逃难百姓安置来说,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绝大部分的百姓即使是被迫逃难,也是不愿意远渡重洋的,而南海诸侯们财力也有限,他们若能募集过十万百姓,便已经是宏业——虽然单单是送这些百姓去南海,就会令汴京至杭州一路州县上,商税大增。而将这些人口送至南海,更不知道能让多少海商发一笔横财。但是,诸侯们为了减少开支,必然要尽快将这些百姓送往杭州,这许多的百姓集中南下,对于沿途州县的粮食供应、治安,都会造成难以想象的压力。这个规模几乎相当于第二次封建,但头一次封建可是用好几年才完成的。
朝廷放任南海诸侯们招募这些逃难百姓,其实也是一把双刃剑。办得好了,对减轻难民压力多少也有些帮助,另一方面对汴京至杭州、广州沿途州县,以及诸海港,都能带来无数的机会。但万一出了意外,瘟疫、流血冲突、盗贼、流寇……后果不堪设想。
但这些自然不是唐康与陈元凤们要操心的,他们顶多上封札子提醒一下朝廷,就能撇得干干净净。陈元凤相信,唐康之所以皱眉,只是清楚地意识到南海诸侯们帮不了他什么大忙。
他必须另寻出路。
但不管怎么样,陈元凤相信在这件事上,他要尽力与唐康协调一致。他要把握住自己的机会,与唐康建立良好的公私关系是十分有益的。陈元凤已经关注唐康很久,他知道唐康的政见,其实是偏向新党的。他们能找到许多的共同点,影响他们成为政治盟友的只是他与石越的关系——而这一点其实没那么重要,陈元凤与许多石党私交良好,毕竟他与唐棣、李敦敏等人是布衣之交。况且如今正是难得的机会,共同关心的东西,会让他与唐康更接近。
这也是陈元凤愿意屈尊主动陪唐康来馆陶的原因。
毕竟在范纯仁记起他之前,他还只是一个不上不下的河北路学政使。
公厅内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唐康皱眉不说话,陈元凤低头喝自己的茶,游师雄也是默不作声。他莫名其妙被唐康点了差,但旁人并不知道,他在大名府,其实是暗中受排挤的——孙路的确是颇有干才的能臣,但他又是颇有些妒贤嫉能的,他表面上与游师雄关系不错,实则对游师雄十分忌惮,只是游师雄为了能和衷共济,凡事都十分忍让,才维持了大名府的局面。因此,对游师雄来说,虽然他心里有许多的想法,但若非顾虑周详,他是绝对不会轻易出口的。若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大名府如此重要,游师雄不想因为逞口舌之快,致使他与孙路失和,而误了国事。
而邓方进却是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突然便不敢轻易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唐康好像终于觉察到了气氛不对,抬头望了望陈元凤,又看了看游师雄,最后目光落到邓方进身上,说道:“邓大人,馆陶必须做好接收更多逃难百姓之准备。”
邓方进吓了一跳,正待诉苦,却听唐康又说道:“粮食你不用担心,我会请陆漕节给你运过来。”他顿时一颗心落到肚子里,笑道:“唐大人放心,只要有粮食,下官保证,馆陶不会有百姓饿死。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
唐康看了他一眼,诧道:“邓大人有何事不明?”
邓方进笑道:“下官只是不明白,为何朝廷不用本朝旧法?这时节,如河间府那般,募集勇壮百姓为厢军、巡检,一可补兵力不足,二则亦是赈济灾民之法,三则可防百姓异变……”
“民不教而使之战,是弃之也。”唐康回道,“河间府是权变之法。大名府有重兵驻扎,非兵不多,乃兵不精,要那许多厢军、巡检做甚?但日后大军进发、粮草转运,只要能从这些逃难百姓中征募民夫,必然尽量从中征募。”
“原来如此。”邓方进点点头,却忍不住说道:“不过下官始终以为,南撤八州百姓,粮食始终是个大难题。两百万百姓,谁也不知这仗会打多久,哪怕只待一年,那需要多少粮食养活?往少里算,也要四百万石吧?这不算转运的消耗。朝廷仓廪再丰实,也要吃光了。”
“此事邓大人尽管放心。”唐康颇嫌他多嘴,但他此时已不似昔日,虽然骨子里仍旧心高气傲,可一则年纪渐长,二则身份渐高,他是以日后要进两府宰天下而自诩的,此次来河北,抱的是建功立勋的心思,学的是宰相风范,因此,仍强忍不耐,耐心回道:“绍圣以来,朝廷实是攒下不少家底。便是京师的存粮,养活这些百姓一年两载,亦是绰绰有余。况且两府计议过,即便朝廷颁了敕榜,这八州百姓也就最多有一半会逃离家乡,比起契丹真的攻入这八州后百姓再行逃难,是要稍微多一点,但也多不了太多。所不同的,只是以往这些百姓得自寻活路,要不然便得饿死。而今日朝廷决心养活这些百姓。”
但他这段话,却让陈元凤与游师雄皆感到意外。游师雄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唐大人是说,朝廷做好了八州百姓不会尽数撤离之准备?”
“那是自然,朝廷敕榜只是说百姓若愿撤离听其自愿,并令有司沿途提供食物。但必定有许多百姓是不肯轻弃祖业家产的,但凡有产有业的,举家南撤者多不过十之一二,举家留守者能占到三四成,最多者则是一家一户中,有人南撤、有人留守。此是天下之人情,朝廷岂能虑不及此?此外,八州之中,赵州、冀州、刑州三州百姓要尽快南撤,而恩、德、博、棣、滨这五州百姓,则不必急于南撤,只令百姓做好南撤准备,朝廷已分别遣使前往此五州,宣谕百姓,决定南撤之时机。如滨州、棣州,虽然无兵备,但地处黄河东流以南,实不必草木皆兵。”
对于游师雄,唐康更有结交笼络之心,回答起来,更是不厌其烦。
“这敕榜只是向天下百姓展示朝廷保护他们之决心。两府估算一百万逃难百姓,实已包括了沿边诸州。以我之见,实际人数会更少。”唐康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说道:“但此事与大名府无关,恩、德诸州百姓,本也不会往大名府南撤,而赵、冀、刑三州百姓若要南撤,大名府必是他们的首选。沿边诸州百姓逃难,大名府亦是他们的首选。百姓经此避难,大军在此集结,因此,真正的考验会在大名府。我等若将这差事办妥当了,便能青史留名,国史馆列传,那是想跑也跑不了。若是办砸了,便是国之罪人,也能入国史,只不过,国史上只怕要给我等新增一个《庸臣传》……”
“我等要做好半年之内,至少六七十万百姓通过大名府之准备。朝廷已经派出十几个使者,任南撤百姓安置使,在五丈河到梁山泊以北州县,准备好帐篷、房舍,安置这些百姓。朝廷已经开始向这些安置点运送粮食。大名府之责任,是引导这些百姓顺利通过,不要有人在大名府挨饿,也不要有人在大名府滞留。朝廷将来要征发民夫,让他们去那些安置点去征发。诸侯国要招募百姓,让他们去那些安置点招募!”唐康的语气渐渐变得严厉,“在馆陶看见诸侯国的使节,国史为我等开《庸臣传》之日亦不远了!”
邓方进本来还在习惯性地笑着,渐渐地,笑容僵在了脸上。他自然听得出来,唐康的这些话,是在敲打他的。
果然,便听唐康又说道:“邓大人,你这馆陶的责任不轻啊。这差使办得好了,你便是救了无数百姓的性命,这份阴德,自然能泽及后人。便是你邓大人,这么许多百姓都得衔环结草地感谢你,这功绩放在这里,朝廷谁都能看得见。可若是办得不好,关系的全都是一条条人命,如今非比平时,危急存亡之时,朝廷于河北官员,用的可都是军法……你我相识一场,到时莫要怪我不曾提醒大人。”
邓方进连忙站起身来,欠身回道:“多谢大人提点,下官一定改过,今日之后,保证我馆陶境内,不会有一个百姓忍饥挨饿。”
“明府有此决心,那馆陶我等便放得下心了。”陈元凤笑着接过话来,替邓方进缓颊,“邓大人你只管好好做,唐大人是出了名的重赏重罚,你若做得好,唐大人是绝不会计较你今日之失的,只要你有功绩,不出两年,保你脱去绿袍换绯服。但你若再敢出甚差池,那也莫怪军法无情。”
“是,是,下官一定尽心竭力……”
陈元凤却不再理会邓方进,他心里其实颇有些意外,唐康在河北外号“二阎罗”,这名号不是白叫的。若是他以往的作风,对着邓方进,不知道什么样尖酸刻薄的话都说出来了。不料他此番回河北,锐气犹在,可是那衙内嘴脸竟是收敛了许多。对邓方进虽有训斥、威胁,但至少话中还给他留下了一点下台的台阶。
他又转头对唐康笑道:“康时,幸好你刚刚透露朝廷的部署,亦让我放下心来。要不然……这南撤八州二百万百姓,我心里还真的是惴惴不安。看来,是我多虑了。不过,我倒还有点想法,想与康时、景叔参详参详。”
他说得客气,唐康与游师雄连忙谦道:“不敢。”
陈元凤看了看二人,吩咐邓方进取了一幅河北地图来,摊在一张案子上,又请了唐康与游师雄近前,指着地图,说道:“康时、景叔请看——此处是黄河东流,方才康时所说暂不后撤五州中,这博州、棣州、滨州,还有德州大部,皆在黄河东流以南。契丹兵锋,要跨过黄河北流进入沧州容易,但如今正是四月,大河水高,要跨过黄河东流,深入京东,却没那么容易。依我之见,朝廷之部署是有道理的,首先当然是要保证这几州百姓的安全,要令南面州县做好接受南撤百姓之准备,不能令他们变成流民,否则危害更大。但亦不必急于南撤,令百姓先有所准备,若有必要,再有条不紊地撤退,也为时不晚。”
“不过……依我之见,这四州百姓,亦不必只干等着辽军前来就南撤,此是将主动之权,全付于辽人之手。四州虽无兵备,然河北百姓,素习武艺,若驱之使战,民有怨言,但若令其保卫自己的家园,百姓岂有不愿意之理?朝廷当再下敕令,令此四州百姓团结,组成忠义巡社,由各州县守令统领,朝廷颁给弓弩,令其守护大河南岸。再令京东之飞武二军迅速集结北上,前往德、棣、滨三州,守护黄河东流——这岂不强过被动分兵各州来守护京东路?”
“此策甚善。”唐康点了点头,“只是朝廷亦曾考虑过,飞武二军四散于京东,集结不易,只恐难以在契丹渡河之前抵达东流设防。而枢府亦以为,契丹自沧州深入,最多至于滨、棣,绝不敢深入京东。否则离大河太远,契丹岂能不惧我军断其后路?”
“飞武二军集结太慢,为何不从大名府防线抽调一军前往?”游师雄突然说道。
他这个建议将唐康与陈元凤都吓了一跳:“大名府防线乃是朝廷防御之重点,必然也是辽军主力进攻之重点,如何可以轻易调兵他往,削弱兵力?”
游师雄看了看大不以为然的二人,这本是他思虑已久之事,此前从未对人轻言,此时话已出口,亦无法收回,只得继续说道:“下官以为,契丹未必敢于进攻我大名府防线。”
他这话是更加惊世骇俗了,唐康愣了一下,问道:“那他们南下做什么?”
“此非下官所知。”游师雄回道,“只是用兵之道,虚虚实实,然避实击虚,却是不易之理。契丹领兵诸将,皆是善战知兵之人,岂能不明此理?他们明知我大名府有坚城利炮重兵防守,如何会刻舟求剑,仍然不顾一切地进犯大名?”
“这却未必,契丹敢于南犯,显是轻视我河朔禁军,我等以为大名府是重兵防守,于契丹看来,也许却是不堪一击呢。况且,契丹若不敢犯我大名,他们南犯做甚?无论契丹人想达到什么目的,若不能重挫吾军,那是绝不可能办到的。”
“但若下官是耶律信,便会想方设法,调虎离山。契丹之长,在于行动迅捷,进退如风。以往契丹与我大宋交锋,皆是如此,善用其长,一是使我军惧战畏战,退守于一座座城池中,其往来河北,如入无人之境;二是设法调动我军,将我军诱出坚城,再拉开我军前后军之距离,并利用吾军惧战之心理,令后军不敢支援前军,再以重兵进行围歼。强攻坚城之战例,虽然并非没有,但并不甚多。契丹如今虽有火炮,但下官以为,这用兵之传统,亦是极难改变的。且其最大之优势,仍在于其精锐之马军。”
“景叔所言虽然有理。然纵是契丹抱着这个心思,辽军若不来大名府,我大名府之守军,又如何可能轻离巢穴?”
“事有不得不然者。虽说我大宋列阵如此,但总有意外。譬如若朝廷采纳了下官之意见,便将有一军之兵力,西出大河东流。”
“依景叔所言,如此自大名府调军东出,岂非正中辽人下怀?”
“那却未必。”游师雄见唐康一脸的不解,忙解释道:“用兵之道,并非简单是敌人不愿意你做什么,你就偏要做什么;敌人想要你做什么,你就一定不做什么。时机之选择,至关重要。若我大名府之守军,在辽军想调动我们之时再动,那便会落入辽人算中。但若我们抢先一步,却可能正好打乱辽人之部署。”
他见唐康与陈元凤都不太明白,又解释道:“辽人兵锋尚未过河间、真定,此时他们希望的,自然是我大名府守军固守不出,任其肆虐。待其部署妥当,再引吾军离开大名。我军若依着他们的部署走,便将陷入被动。但若此时,当辽人以为我守军不会离开大名时,突然出动,便将打乱辽人的部署,他们若在黄河东流发现大名府之守军,一则其东路之作战目标只能临时改变,二则他们就会重新考虑是否进攻大名,以及进攻大名之时机。无论他们如何改变部署,只要战争不是按他们一开始之计划进行,其犯错之可能就会增加,于我军便会变得有利。譬如他们也许会误判我大名有机可乘,在未准备好前,仓促深入,直取大名,那样一来,我们甚至将有机会将辽军聚歼于大名府防线之前。虽然这样的可能性不大,但其他各种各样的失误,总是不可避免。”
他说完,又补充道:“况且,下官以为,这于我大宋是利大于弊的。相比令棣、滨诸州百姓南撤,自大名府调动一军前往东防黄河,可以为朝廷节省一大笔开支,令百姓少受许多无妄之灾。
“但这始终是大名府防线四分之一的兵力,会令原本稳固的大名府防线,出现许多的空当。由京师调兵前往大河东流,时间上会来不及;若由大名府调兵往大河东流,再由京师调兵填补大名府防线之空当,亦会导致很多问题,两军不可能正常交接,只能大名府之守军先走,京师禁军后来,大名府防线如此复杂,一只新来的禁军,没有两三个月时间,连地形也熟悉不了,如此一来,极可能会导致整个防线的大混乱……”
“打仗总是要冒险的。”游师雄不以为然地说道,“即使大名府防线守军少了一半,若能引得辽人贸然进攻大名府防线,依下官看,那不仅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
“景叔所说的,我明白。”唐康苦笑道,“但是两军交战,不仅仅是将领们的事。”
“恕下官愚钝。”游师雄一时却不明白了。
“打仗的,不仅仅是前线的将士们,还是朝堂,还有京师。”唐康道,“故司马公与石丞相为何要苦心经营这大名府防线?”
游师雄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陈元凤替他回答了:“因为这大名府防线,能给大宋朝廷、汴京百姓,乃至于天下的百姓一个信心。大名府防线安全,汴京便安全。汴京安全,皇上与文武百官、汴京百姓就安全,只有他们安全,他们才会有信心打仗,无论与辽人打多久都可以。就算万一打输了,还可以再打。纵是屡战屡败,犹能屡败屡战。最终总有打赢的一天。若是大名府防线不安全了,太皇太后与皇上的安全就受到了威胁,汴京文武百官、百姓之安全也受到了威胁,无论两府相公如何坚持主战,朝堂之中,必然会出现议和之声音,便以当年寇相公之英果,亦免不了要签一个澶渊之盟。这便如西夏,仁宗时败了,议和了,先帝时仍能将其打败。便算先帝时未能降服西夏,大宋仍然会再打,一直会打到将西夏灭亡之日;可是面对契丹,自从真宗以后,哪怕燕云未复,也再也不去打了。这其中原因,绝非是因为辽国强而西夏弱。”
唐康也是无奈地笑道:“景叔之策虽善,但冒的险太大。万一辽人抓住此机会,突破大名府防线,或者令大名府驻军大败,不仅仅是现今朝廷上主战的相公们都可能罢相,而且,从此以后,我大宋便再也翻不过身来。大名府防线,一定要固若金汤。要让汴京的百官、军民有与辽人作战的信心,你便得保证他们绝对安全。”
游师雄此时总算明白过来。当然,他心里也很清楚,所谓“汴京百姓”云云,只是一个借口。朝廷必然会有主战者与主和者,而谁取得优势之关键,在于皇室是否安全。若每一场战争都与国家之存亡息息相关,自然这样的战争无人敢打。而对于大宋来说,国家之存亡与汴京之安危是绝对的同义词。太皇太后与皇帝,无论他们口里说什么,果真辽军威胁到了汴京,那便都是不可信的。
自古以来,死国的君王有几个?
司马光的确是洞悉帝王心思的人,难怪他肯花这么大力气,来修这么一个大名府防线。
游师雄至此才明白,大名府防线,不仅仅是一道军事上的防线,而是司马光与石越给大宋朝的君主们,修筑的一道心防。
却听唐康又说道:“但陈公之策仍然可取,景叔若无异议,我等不妨联名上奏,请朝廷在诸棣、滨诸州置团练巡社,一面可令飞武二军集结前往防守,一面急令登州之海船水军前往黄河东流协防……”
“甚妙!”陈元凤不由得击掌赞道。
连游师雄也大觉意外——这其实是正常的,唐康毕竟做过沿海置制司知事,而对于陈元凤与游师雄来说,要他们时时想起大宋还有海船水军这支军队,却是不太可能的。即使是枢密院的官员,也未必会将虎翼军视为一支可以依赖的军事力量——无论是在密院、兵部,还没有任何海船水军出身的官员存在。
其实这也是无法苛责的。不论海船水军在海外如何战绩彪炳,但是那些敌人,在两府眼中,也就是大宋军队用沿边弓箭手亦能战而胜之的对手。即使是唐康,也就是认为海船水军守守黄河或者还可以。
但这的确也是一个办法。
等到分散在广阔的京东路的飞武二军集结完毕,真不知会是何年何月。但令登州海船水军与诸州忠义巡社互相呼应,即使飞武二军不去,辽军也不会有太多的办法。辽国的水军规模有限,而且也不可能出现在黄河东流的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