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府,束城以东约二十里的一座小村庄。
淅淅沥沥的雨,自四月二十四日晚上开始,接连下了两日都没有停,这是事先完全没有料到的。这场意料之外的大雨,不仅阻止了大军前进的步伐,还将完颜阿骨打的两千女直军与韩宝的三千契丹骑兵拉开了整整二十里。
这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
完颜阿骨打对于自己的这次任务,既有些警惕,又有些兴奋。因此这意料之外的麻烦,倒也并没有太影响到他与他的族人的兴致。一般来说,部族军是很难有机会得到这样的美差的,若非耶律冲哥极力推荐他,他不可能有机会与韩宝一起行动。
与先锋军一起行动,意味着很多:首先是契丹人对女直战斗力之认可,其次则意味着有更多的机会抢得最好最值钱的战利品——这是吸引所有的部族军前来作战的东西。
契丹人派出使者,向草原、森林中所有臣服于他们的部族,宣扬这场战争,他们夸耀着南朝的富饶,令所有的部族都认为那只是一场骗局,那只是契丹人骗他们前来参战的谎言。他们只出于对契丹的惧怕而发兵相助。
但任何一个踏入南朝国境的人,最终都会承认,至少这一次,契丹人没有骗他们。
现在,完颜阿骨打的族人们,便已经不再怀疑契丹人。
他们一路之上,洗劫了霸州的两个小镇,打劫了四五个村庄,开始,他们什么都拿,但用不了多久,他们开始挑拣,因为他们发现他们绝不可能把所有的东西都带回家。而值得抢的东西太多了。还没有走到束城,他们中已经有一部分已经不想打仗了,他们这次劫掠的东西,即便要上缴两成给辽主,剩下的,也够他们回家什么也不干地过上三五年了。
但是他们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打道回府。
他们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南朝城市。
同行的那支契丹军队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看待他们,他们当然可以假清高。他们是契丹最精锐的军队之一,此前刚刚攻破几座城池,按着辽国皇帝颁布的法令,他们能得到这些城市一半的财货。而且这些契丹人早有准备,他们每人带来了五六个家丁,很快就有四五个家丁,赶着马车、牛车,驼着令人艳羡的财货,还有无数的奴隶,先行回家了。
所以他们在这次行动时,才能轻骑前进,大部分的东西他们都不屑一顾。
但完颜阿骨打与他的族人们,也有理由瞧不起这些契丹人。
这支契丹精锐军队,竟然在一座唾手可得的城市中,吃尽苦头。他们擒获了宋人诈降的统兵将领,攻入城中,却发现知州与军法官,还有一大支军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当他们误以为这些宋人只是逃跑了,于是只派了一小支军队驻守这座城市,自己继续前进准备进攻下一座大城之时,这支消失了的宋军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城市内,不仅救出囚禁在城内的宋军将领,还杀死了五百多名渤海守军。
若非是完颜阿骨打的族人正好奉命前来,这座城市几乎又被宋人夺了回去。
最终这些契丹人狼狈地退了回来,在城中大肆搜捕,却完全找不到地道的入口。他们束手无策,却不想丢掉这座重要的城市,只得一面派出小股军队去劫掠南朝的小镇,摆出进攻的样子,一面坐等后面主力的到来。
若非南朝无能,一直未能派出援军,他们的处境将会更加尴尬。
可就是这样,对于帮他们保住了这座重镇的阿骨打,他们却没有半分的感激之意。
他们没有从那座城市中分一丝半点的东西给阿骨打与他的族人。这也让阿骨打与他的族人们十分地愤怒。契丹人就是如此的贪婪,耶律信自然也毫无公正可言——当阿骨打向他提出要求时,他断然拒绝,宣称那并非阿骨打攻下的城市。
没有人该为契丹卖命。
所以,当他们接到这次行动的命令后,阿骨打也懒得遵守耶律信迅速进兵的命令,他们该抢的地方,一个也不放过。韩宝虽然是主将,但阿骨打的部众可不会听他的,耶律信没有说不让他们抢劫,对于韩宝的催促,阿骨打充耳不闻,只是不断地向他诉苦——反正也耽误不了两三天,可若不能劫掠,他的族人们就没有斗志,他就管不住他的部众。可笑的是,韩宝居然对此信以为真。
其实阿骨打是希望韩宝丢下他们,自己轻骑前往的。可是韩宝却始终不肯离开他们,反而慢慢地落在了他们的后面。
阿骨打在耶律冲哥的帐下效命时,便听说韩宝与耶律冲哥关系好,而与耶律信关系一般。看起来这样的议论,竟可能是真的。但也许韩宝只是害怕,传闻中,君子馆有多达一万骑的南朝马军,统兵的将领还是南朝皇帝的亲信。
耶律信的计划是两面夹击,一举击溃那支南朝马军。但这样的计划,时机的把握极其重要。要能令南朝领兵将领举棋不定,兵力的多少,便极其微妙。兵太多,宋军一害怕,就可能一跑了之;兵太少,会引得宋军主动出击……因此,这支楔入河间府与君子馆之间的军队,人数必须不多不少,既能令宋军既不敢轻易出击,亦不至于一见到便认为是绝大的威胁,至少要能让他们犹豫一天。而万一宋军果然想跑,这支军队也要有足够的力量牵制住他们,让他们想跑也跑不了。
事先耶律信已经在君子馆北面的鄚州布置好数队游骑,一旦他们进入河间与君子馆中间,就可以利用这些游骑迅速地在半日之内,将消息传至耶律信那里,区区一百余里,耶律信保证他一日之内,就能兵临君子馆。
而考虑到他们一旦经过束城,君子馆宋军便可能得到消息。而这段时间他们是无能为力的,因此,他们才需要尽可能让宋军将领犹豫一天。
这是他们从束城至君子馆需要的时间。
当然,若是为女直自己打仗,这六七十里路,他们只需要半日便可。
可既然是为契丹打仗,阿骨打认为他们没有必要冒这么大的险。
譬如遇上了这场大雨,他们便不必冒雨行军。这座村庄里有很好的房子,食物也很丰盛——契丹人安排的向导告诉阿骨打,这里叫小李庄。庄内的百姓有两百余人,向导说这不及平时的一半,许多人大概是逃到束城或者河间府去了。这附近除了束城镇有一些巡检外,并没有宋军。
尽管如此,阿骨打还是谨慎地在庄外布置了斥候。
客军深入敌境,本来便不应该在一个地方轻率地逗留太久。只是因为一路南来,他们的确没有遇到过任何像样的抵抗,而且据契丹人所说,通事局已查明南朝在此地的驻军的确不多,再加上对契丹人的不满,又遇上这场意料之外的大雨,阿骨打才在这小李庄滞留了两日。
无论这个地方表面看来如何的安全,阿骨打都必须小心再小心。
这两千部众,其中他完颜部占到八百余人,乃是他完颜部的全部精华,若在这异国他乡有个意外,对辽人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女直当中,便不会再有完颜部了——留下的老弱病残孤儿寡母,很快便会被别的女直部族吞并。
相反,若他们能安全回家,完颜部很快就会成为女直第一大部。凭借在南朝虏获的财货、奴隶,以及契丹赏赐的官爵,他们能迅速壮大起来,将其他女直部族逐个兼并。这次出兵,本身亦是难得的机会,由阿骨打领兵、完颜部为女直军之主力,这是辽国对完颜部在女直中卓然地位的再次承认。
对于才二十多岁的阿骨打来说,承担着这样的责任,让他时时刻刻都不敢掉以轻心。
不过阿骨打勘察过这个村庄的地形,对防范敌人的偷袭还是很有利的。村子的北面是一大片的塘泊,南面是一望无际的稻田,而村庄正好处在一片狭窄平原的中间。阿骨打在村子西面两里以外布置了两批斥候,为防万一,在东面村庄的入口也安排了部下值守。尽管宋军出现在东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此时的阿骨打,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原本以为在君子馆之宋军,在几天前,便已经悄悄地转移到了束城镇。君子馆现在插满了旌旗,每日仍旧有云骑军出入,查问过往百姓,但实际上,那里已经是一座空城。
当阿骨打进入小李庄的那一刻起,田烈武与张叔夜,便已经接到了消息。
尽管他们的情报并不十分准确。
四月二十七日,黎明之前。
张叔夜率领着云骑军第一营近两千名弓骑兵,终于绕到了小李庄以东约五里的一处小树林。
这一营的马军,冒雨赶了大半夜的路,为了节省马力,又不准骑马,只能牵马步行,此时都已经显露疲态。但让张叔夜略觉意外的是,虽然每个人都只是胡乱吃了点干粮充饥,但这一营将士,并无一人口出怨言,而都是认真地在给战马喂着谷子。
云骑军始终不愧是河朔禁军的精锐,若无平日之严格训练,是绝难做到这一点的。
张叔夜看了看天色,天空仍是将明未明,夜色仍然笼罩着小李庄,但是已经隐约可以看得清楚道路与行人。天公作美的是,雨自后半夜时停时下,这时却渐渐地小了。看起来,不管白天是不是还会下雨,但从此时至天明,亦能稍稍歇停一阵。
第一营都指挥使李昭光看起来是个精明能干之人,他不待张叔夜吩咐,已经下令部下取出用油布小心包裹着的弓、箭与霹雳投弹、火绳。骑兵们小心地躲到马后,取出火石,提前点着火绳,挂在一根小木杆上,插进与箭袋绑在一起的一个小竹筒里。做完这件事后,他们又开始转动棘轮,给手弩装上一枝弩箭,小心地事先塞住战马的耳朵——这是一项聊胜于无的措施。
张叔夜一面看着骑兵们做着这些战前的准备,一面将向导与斥候叫了过来:“你们确定韩宝便在这小李庄?”
“千真万确。”斥候肯定地回答,“庄里有两三千契丹人。”
张叔夜点了点头,他们与田烈武已经分别仔细地查问过五个斥候,每个斥候都是如此说。
小李庄有两三千契丹骑军出现。而在束城镇附近,他们亲眼见着契丹人的远探拦子军在城外出现。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躲在城内,没有惊动这些契丹人。
如此,小李庄内的契丹军队,必是韩宝的先锋军无疑。
这也印证了张叔夜此前的判断。
韩宝的确十分地谨慎,他的远探拦子军远出大军二十里,如此还不放心,大军驻扎之处,斥候又放出了两里之外。但不管他如何谨慎,他还是犯了错误——他本不该在小李庄逗留这么久的,哪怕是因为下雨。若是张叔夜,便绝不会停留,而会迅速地插入君子馆的后面。
他犯下了这个错误,无论他如何小心谨慎,对于张叔夜来说,这便已经是一种侮辱。
韩宝是以为大宋无人,才敢如此旁若无人地在此逗留两日之久!
张叔夜发誓,一定要让韩宝后悔。
田烈武原本主张趁雨夜正面进攻,以五千对三千,以有备对无备,韩宝之马军再精锐,也必然会被击溃。但张叔夜却竭力反对,他要的不是击溃,而是全歼!
他要生擒韩宝。
张叔夜此前准确地判断了辽军的意图,因此,当他提出这个想法后,最终还是赢得了绝大部分参军、营都指挥使之赞同。田烈武也被他说动,最后采纳了他的建议。由张叔夜与李昭光亲率一营,趁夜绕至小李庄以东,在离小李庄两三里时,发射烟花为号,田烈武率主力在西,张叔夜在东,一同夹击。
他们事先算好,进攻的时间大约会在黎明之前。
此时,契丹人正是酣睡最深的时候。
到目前为止,一切进行得异常顺利,完成了包抄而未被辽人觉察,这个计划就成功了一大半。
张叔夜踌躇满志地望着西面的小李庄,一面等待着骑兵们做好战斗的准备。很快,李昭光走到他跟前,朝他点了点头。
张叔夜回过头,看见五个指挥的骑兵,皆已经列阵以待。
他走上前去,低着嗓子,沉声说道:“诸君,今日之战,必克全功!军法队立于庄外,凡敢后退者,不问阶级,杀无赦。奋勇杀敌者,赏!射杀契丹一人,赏钱一缗;射杀一马,赏钱五百文。射杀契丹武官者,节级赏钱两缗、迁转一阶,校尉赏钱三缗,上呈枢府请功。杀韩宝者,赏钱三百缗,节级即迁陪戎校尉,校尉上呈朝廷,官升一阶。活捉韩宝者,赏钱五百缗,节级即迁仁勇校尉,校尉上呈朝廷,官升两阶!”
张叔夜一字一句地说着赏格,果然,便见众人脸上,皆露雀跃之色。他顿了顿,又厉声说道:“大丈夫欲升官发财、封妻荫子,正当于马上取!此时不取,更待何时?”说完跃身上马,高声喝道:“上马!”
此时已经没有必要隐藏行迹。实际上亦已无法隐藏。
骑兵们整齐地跳上自己的坐骑。朝着西边的小李庄小跑过去,很快,他们听到小李庄内,传来号角的呜呜声,张叔夜刚刚命令部下放出烟花,他们便已经能看到西面高举着火炬的第二营与第四营,已经向着小李庄逼近。
庄内慌乱的叫喊声渐渐清晰可闻,而西面第二营、第四营的马蹄声也越来越响,渐渐地,西面的云骑军开始加速,由小跑变成疾驰。不知不觉间,张叔夜发现,他胯下的坐骑,也开始了奔跑。大地的轰鸣声越来越大,终于,距离小李庄还剩下约半里之时,李昭光扯开了嗓子,大声吼了起来:“杀!”
“杀!”立时,喊杀之声,自东而西,响彻夜空。
鼓声、号角,也一齐响了起来。
张叔夜看见一队契丹人哇哇大吼着从庄内杀了出来,虽然不过百余骑,看上去只有少数的几个人穿了铁甲,但面对着云骑军的箭雨,这些契丹人竟毫无惧色,一面熟练地引弓还击,一面加速冲向面前的云骑军。
但如此的武勇,亦只是徒劳。
在这狭窄的平原之中,云骑军弓骑兵的冲锋,正好是以一都为一队,每一队都分成四排或五排的纵深,当每一都的云骑军射出手中之箭后,立即以两个大什为单位,分别向左右转进,移至大阵的最后方,而他们身后的那个都的骑兵,则刚好接应上去,保持绵绵不断的火力压制。
这是云骑军的骑射马军每日都要操练的阵形。原本并非是对付同为骑军的敌人的好战法,但对于只会骑射而短于格斗的云骑军弓骑兵来说,这样的阵形却的确大有奇效。
尤其在此时,契丹骑兵纵深不足,而云骑军的两翼又绝对安全。
双方都不断地有人中箭落马,但冲出庄来的“契丹人”损失更大,在连绵不断的箭雨下,他们未及接触到云骑军,便已经损失大半。余下的契丹人,终于仓皇地退进庄内。
此时,西面的第四营,也手持着长枪,冲破了妄图自西突围的“契丹人”。
但这两队“辽军”的反冲锋,终究也给其他的辽军赢得了宝贵的一点点时间。庄内的“辽军”都已醒来,陆续披挂上马迎敌。然而,小李庄只是一座村庄,并无城墙可以凭守,近两千骑兵被挤压在一座小小的村庄之内,不得不摆成两个拥挤的方阵来应对东西两面的云骑军。
张叔夜与田烈武皆深知己军之短,此时见庄内“辽军”反应迅捷,亦勒束部众,不进庄内。双方都是隔空射箭,互相压制。偶尔云骑军有臂力过人者丢进几颗霹雳投弹,想要惊散辽军的阵形,但是这支辽军也的确不可小觑,他们总是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维持住自己的阵形不乱。
这让田烈武与张叔夜越发认定,这就是韩宝的先锋军无疑。
二人都相信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他们围困住了一支孤军,虽然战斗并不如预料的顺利,他们没能击溃这支辽军,可是这支辽军既然无法突围,就只能在弓箭与体力耗尽之后,接受败亡的命运。
他们也能更快地解决战斗——让第四营发起冲锋,与这些契丹人打一场白刃战。第四营的格斗能力即便稍逊于契丹人,但是他们还有两个营的弓骑兵配合,接近三倍的兵力,优势依然是十分明显的。
只是如此一来,云骑军也必然死伤惨重。
因此,张叔夜相信,田烈武不会采取这个办法。
小李庄内,完颜阿骨打正感觉到一种绝望的情绪笼罩着自己。
悔恨、沮丧、苦涩……此时,他心中惟一的希望,便是韩宝。若韩宝及时地出现在他的后方,他还有逃出生天甚至转败为胜的希望。
但是很明显的,耶律信的计谋被宋军识破了——这支宋军出现在此处,只能是早有预谋的。他无法肯定会有多少宋军在此处,若果真是一万云骑军的话,他已经被五千左右的宋军包围,另外的五千宋军,肯定是在阻止韩宝前来救援。他的脑子里有些混乱,一时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分析宋军可能在何处设伏,狙击韩宝。
他只知道,他面前的宋军,明明可以更快地歼灭自己,却在好整以暇地与自己僵持着,等着自己箭尽力疲,显然他们根本不害怕韩宝前来救援。
难道完颜部果真要覆亡于这南朝的小李庄?
阿骨打感觉仿佛天已经塌了下来,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若是让他去死能改变这一切的话,他愿意死上一千次。
孤注一掷突围?还是僵持待援,或者……投降?
阿骨打的心中,飞速地闪过一个个的念头。对于草原与森林的部族来说,打不过便投降是家常便饭,只要敌人能接纳自己,即使是做奴隶也无所谓,因为这是保护自己部族血脉的惟一办法。草原与森林上,所有部族的祖先都有向强者投降的先例,没有此先例的部族,早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
但投降南朝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还有族人在辽主的统治之下。虽然对于部族来说,他的这两千人更加重要,可阿骨打还是不能不担心辽主的报复。
无论如何,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将孱弱的族人置于险境,都是一件可耻的事。
然而,此时,阿骨打只有两个选择。
他对韩宝的到来,已经不抱希望。所能够选择的,要么就是投降南朝,要么就是孤注一掷突围——成功了,亦必然是元气大伤;若然失败,从此便再无完颜部。
时方二十四岁的阿骨打,不得不做一个艰难的选择。
他一面不断地在两个方阵中来往奔驰,引弓还击,射杀着一个个敢于靠近的宋军——阿骨打在整个辽国,都是出了名的神射手,他所挽强弓,能在三百步以外,百发百中。此时双方都在马上互射,虽不能射及三百步外,但双方距离亦更近。阿骨打每一次弓弦拉动,必然伴随着一个宋军应声落马,引得他的同伴们高声呼吼。
他就用这样的方式,勉强维持着大军的士气,心里面,却在苦苦挣扎。
便在他随手射杀了第十二个宋军后,突然间,阿骨打感觉到战场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的神经立即紧绷起来,瞳孔急速地缩小——阿骨打看见从东西两边的宋军中,分别驰出一名宋将来。
东面的那名宋军身着锦袍,策马驰出阵前,张弓搭箭,阿骨打仿佛能听见他弓弦的震动,便见一枝长箭朝着自己面门疾射而来。他心中一惊,未及细想,连忙伸出弓去,拨开这枝羽箭,不料那人接连三箭,连珠射来,阿骨打猝不及防,连忙在马上一个后仰,堪堪避过这三箭,却听到身后一声惨叫,他身后的那个族人,脸上竟然连中三箭,其中一箭,竟将他的头颅射穿!
东面的宋军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阿骨打正在惊惧,却又听西边大阵接连传来惨叫声,他不及理会东面的这名神射手,慌忙策马过去,却见西边宋军阵前,一个身着青黑色瘊子甲的宋将,正在阵前连珠发箭,每一声弓弦响动,便有一个族人应声落马。
那人见着阿骨打过来,高声喝道:“辽将听好——本官乃大宋阳信侯田烈武!此乃大宋国境,容不得尔等逞能。本官壶中尚有十箭,十箭之内,许尔等投降。十箭射毕,尔等若仍冥顽不灵,那时玉石俱焚,休怨本官无情!”
阿骨打略略吃了一惊:“你便是阳信侯?”
“正是。你是何人?”
“在下大辽先锋副将、生女直节度使次子完颜阿骨打!”
“女直?”田烈武的声音中,似乎有些吃惊。旋即高声道:“尔等即是女直人,何苦为契丹卖命?我闻大宋与契丹互市,往来女直诸部,与尔等素无怨仇。契丹欺凌诸部,我大宋与塞外诸部却都以恩信相待,尔等为何反助契丹攻宋?”
阿骨打一时无言以待,只得回道:“吾等乃契丹部属,不得不受之驱使。”
“虽是如此,但事已至此,完颜将军何不早降?”田烈武高声道,“辽主穷兵黩武,虽强必亡。你女直与契丹何干?何必与之俱死?将军若肯降宋,只要你女直放下武器,我保尔等平安无事。战事一了,将军与族人若要北归,我当上奏朝廷,用海船送尔等至高丽,由高丽西归。”
田烈武开出的条件,却当真是意外之喜。阿骨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田侯所言当真?”
田烈武拔出一枝箭来,“啪”地一声折断,厉声道:“军前立誓,若违誓约,有如此箭!”
阿骨打心中认定此时再无出路,又见宋将中亦有英武善战之辈,此时也只得赌一赌,将合族性命,交于田烈武之信义之上,当下不再犹豫,跳下马来,将弓箭丢于地上,伏地拜道:“阿骨打愿降!愿田侯莫忘今日之约。”
“将军尽管放心。”田烈武眼见着这些女直人纷纷下马,丢下武器,心中顿时放下一半心来——他此时心里其实十分地紧张,他万万没有料到,他们围攻的,竟然不是契丹,而是女直军。可如此重要的任务,绝不可能没有契丹军参与。而此时,他已完全暴露于那支不知在何处的契丹大军面前。田烈武几乎已经嗅到巨大的危险正在临近,看到女直停止抵抗,他立即朝刘近与第四营都指挥使宋安世打了个眼色,两人心领神会,率着第四营冲入庄中,刘近一面命令两个指挥迅速地牵走女直的坐骑、拿走他们的兵器,又令其余三个指挥有条不紊地将这些女直集中在一起,亦不停留,立即离开小李庄,向西转移。
阿骨打则被几个宋军校尉押着,来到田烈武马前。
田烈武见着阿骨打,第一句话便问道:“完颜将军,与将军同来的契丹人在何处?何人统军?”
阿骨打眼见宋军如此慌乱,本已暗生疑窦,此时听到田烈武此问,立时怔住了,心里仿若是倒了五味瓶一般。
但此时木已成舟,阿骨打亦无可奈何,正要回答,便见方才东面那名神箭将军急急忙忙策马过来,朝田烈武禀道:“田侯,东面有大股契丹骑兵出现……”
“那多半是韩宝的先锋部。”田烈武心虽慌,脸上却仍平静,果然下令道:“嵇仲率第一营与第四营,押着这些女直与庄内百姓,立即退往河间府,不得在束城停留。我先令河间的第三营出来接应。我亲率第二营断后!”
“万万不可。田侯万金之躯,岂能亲身犯险?”张叔夜立即反对,“此时不可效小儿女态,田侯请率第二营与第四营转移,自当由下官与李将军率第一营断后。”
田烈武尚要反对,身边的众参军、指挥使已是纷纷赞同:“由张大人断后,可保无虞。”田烈武要断后,本是出于真心,他的确认为将领应该站在最危险的地方,但他亦知道如今自己身份地位已大不相同,张叔夜既已请战,他便绝难如愿。此时情势,更不能犹豫不决,当下点头道:“如此,嵇仲多加保重。”
说完,拨调马头,高声命令道:“第二营、第四营,急行回河间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