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把这一章称为“归宿”,它的含义绝对不仅仅是“结尾”,甚至也不仅仅是“命运”这个俗词的另一种表述。虽然它既包含着“结尾”的意思,也包含着“命运”的最大含意……
到晚上十点四十分左右,张建国突然从医院给韩起科打来一个电话,传达高场长的意思,让他立马到医院去一趟。“高场长有请”。韩起科问:“他老人家今天不回来了?”“谁知道啊。老人自有老人的安排。我们也不便多问。你就赶快来吧。”张建国回答。放下电话,韩起科跟马桂花和哈采英打了声招呼,又问清了医院的位置,就向大门外走去。马桂花忙追上去,叮嘱了声:“天黑,路又不熟,就打个出租吧,别省那点钱了。不过,你得多留个心眼儿。这儿有些司机特别黑,专门欺负外地人,拉着你瞎转圈儿。从这儿到医院,正经走表,最多不超过十九元。身边带零钱了吗?”“带了带了。”韩起科点点头道。马桂花追到院门外,拉住韩起科,又叮嘱了声:“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去吧?”韩起科忙说:“至于吗?你真把我当乡巴佬了?”马桂花忙说:“不是那意思。”韩起科问:“那你是啥意思?”马桂花犹豫了一下问:“你跟赵光之间到底闹啥矛盾了?”韩起科苦笑笑,答道:“没事。”马桂花问道:“那他们干吗要把你叫到医院去谈话?”韩起科说道:“那你应该去问他们。”马桂花愣了一下后,突然又问:“你没留什么把柄在赵光手里吧?”韩起科一愣,反问道:“把柄?嗨,我能留啥把柄?一个刑满释放分子,胆小得跟个老鼠似的……”马桂花忙说:“跟赵光打交道,你可是不能大意了。这小子,在生意场上混了这么些年,完全混出两副嘴脸来了。你完全搞不清楚,他的哪副嘴脸是真的,哪副嘴脸是假的。好些人都到我跟前来说他,说他们都挺怕他的,也挺恨他的,可又不得不巴着他。你明白我说的这意思吗?”韩起科愣愣地看着马桂花,脸色突然灰暗起来,迟疑了一会儿,啥话也没说,转过身走了。
出租车司机跟韩起科聊了一路。由于受马桂花的影响,韩起科一路都在偷偷地注视那个不断在蹦字儿的计价器。但最后的报价,证明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多数还是好的。付了十九元,撕了票,韩起科一下车就看到张建国在空空荡荡的医院大门口等着他。但张建国并没有带他进医院,却把他塞进一辆捷达车里,(这车是赵光在北京的一个朋友提供的。捷达历来在北京卖得特火。当然喽,买捷达的这些北京人,在北京这地盘上都还算不上什么真正的“款”和“腕儿”。)一气儿拉到一家三星级宾馆的一个套间里。韩起科推门一看,在套间的会客厅里幽暗的灯光下坐着的,却只有赵光。韩起科真愣了一下,怔怔地说:“赵光,你这是跟我在唱哪出戏呢?”赵光淡淡一笑,忙掐灭手中的烟,一手抓起“大哥大”,一手提溜起他那个时刻不离身的黑小牛皮手包,对韩起科做了个“请进里屋”的手势。韩起科迟疑地走进里屋一看,床上躺着一个人,那人正是高福海。身边除了高福海老伴伺候着,还有两位赵光雇请的特别护理。一边的椅子上还坐着两三个原小分队的队员。韩起科先跟高福海的老伴打了声招呼。赵光便冲其他那些人使了个眼色,待包括高福海老伴在内的那些人都知趣地起身离去,便弯下身,附在高福海的耳旁,低声说了句:“您爷俩先说会儿话,我呆会儿再来?”高福海一边缓缓地点了点头,一边气息虚弱地“嗯”了声,赵光也就马上离开了这房间。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高福海和韩起科两人。
九年了吧?快十年了……这是头一回见面。见面时,两人中居然有一个已经快要不行了……韩起科心里一阵酸热,便沉沉地垂下脑袋。高福海也哽咽着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大概是受不了这见面时的激动,高福海突然喘急起来,脸憋胀得通红,上身一耸一耸地直往上挣。韩起科忙冲过去,抱住他,问:“咋的啦?我去叫护理来吧?”高福海嘶嘶地喘着,只是摇着头,一只手紧紧地抓着韩起科,过了一会儿,长长地出了口气,才得以慢慢平静。人却完全瘫软在韩起科的怀抱里。两颗老泪颤颤地在布满皱纹而又深凹的眼角里蠕动。
“你咋样?还好吗?”待重新躺回床上去以后,高福海勉强睁开眼睛,缓缓地问韩起科。韩起科拿热的湿毛巾替高福海轻轻擦去眼角的泪花,说道:“别说话了。您不能太激动。好好躺着。一会儿,您还是回医院去吧。赵光想干啥呢,出精倒怪地把您拽到这儿?”
高福海没接韩起科的话茬,只是默默地躺了会儿,等自己完全倒过气来,突然问韩起科:“给我带啥来了?带冈古拉的土豆没有?”韩起科忙说:“带了带了。咋能不带呢?”高福海僵硬地挣出一丝笑纹,说道:“还是你想得着。这么些人,带那些东西,什么人参鹿茸。唉,你说,我现在要那些玩意儿干啥呢?”韩起科说:“那些好东西,留着您以后慢慢用吧。日子还长着哩。”“我还有啥日子,啊?”“快别这么说。我看您今天气色就不错。除了土豆,我还给您带了一样东西哩。”“是吗?啥?”“您就别问了。说出来,您可能又要激动了。反正是您喜欢的。”高福海没再追问了。可能没那个力气再追问,也可能是因为一个人到了这样的最后时刻,对过去曾经喜欢过的那些东西,也都不那么在乎了,有也罢,没也罢;喜欢又怎么样,不喜欢又能怎么样?所以就不想追问下去了。他们更看重的当然是眼前正在经历的每一分钟。两人便默默地又静坐了会儿。过了一会儿,高福海却问:“你还恨我吗?”
韩起科忙说:“快别说那个了。”
高福海侧过脸来,瞠瞠看着韩起科说:“也别恨朱副场长和李副场长他们,别恨他们说我们精神不正常。也别恨所有那些要离开冈古拉的人。”
韩起科说:“我不恨。”
高福海攒足力气,慢慢地说了一段让韩起科特别吃惊的话:“……想一想,这几十年,有谁是真正正常的,完整的?说别人不正常,不完整,其实他们自己也挺可怜,也是挺不正常,挺不完整的。我们要承认自己的不正常,不完整。我们自己不也会离开冈古拉,去寻找新的生活吗?要承认我们做错了许多事,还做过一些让别人变得不正常不完整的事。但他们就没做过这一类缺德的事?在自己变得不正常不完整的同时,又常常会做一些事情,把别人变得不正常不完整。这就是我们这几代人共同的悲剧。谁也别责怪谁。要承认,让每个人都真正正常完整地活着,是包括我们儿孙后代在内今后几百年所有人一直要努力的一件大事。努力几百年,还不知道能不能实现……所以,别跟任何人赌气,由他们说去……由他们说去……”说着,他又憋憋地喘了一会儿。韩起科以为他还会说一些只有临终时才会说的“大彻大悟”“大包大揽”“大空大透”的话,但高福海却不说了。他感到浑身乏力。手脚冰凉。眼前一阵阵发黑。后脊梁上湿腻腻的。黏稠的冷汗慢慢地从耳朵根后顺着脖梗往下流淌,濡湿了一片枕巾。休息了一会儿,他让韩起科告诉他现在几点了。韩起科说,快十二点了。他艰难地抬起右手,指指撂在一旁椅背上的一件上衣,对韩起科说:“口袋里有一块手表,你拿去。”韩起科忙问:“干吗?”“那是我爸留给我的……”“别这样……”“一块老式的欧米茄表。当古董存着,还是值一点钱的。”“您留着自己使吧。”“我让你拿着就拿着。”然后他又喘了一会儿,又问:“几点了?”韩起科看看那个表盘子上的罗马字和衬底都有点发黄发暗的欧米茄表,说:“十二点零五分了。您这表比我的快五分钟。”高福海说:“你那个什么表?电子的玩意儿。还是以我的表为准。以我的表为准……我就能多活五分钟。”说着,他自嘲般地笑了笑。因为极度的疲乏,他这所谓的笑也只是僵硬地抽动了一下嘴角而已。脸部其他的肌肉仍然是木然的。如果没看到他眼睛中同时闪过的那一绺活泼泼的光亮,人们一定会误以为他是因为不可忍受的疼痛骤起,才这么抽动嘴角的。然后他对韩起科说:“有些话我们得赶快说了。我们只剩四十五分钟了。”韩起科问:“什么叫只剩四十五分钟?有谁限制我们见面时间?”他说:“一会儿,赵光要来。”韩起科问:“这小子!居然利用您来要挟我!”高福海用力地想从枕头上抬起脑袋,但怎么也抬不起来。韩起科忙趋步上前抱起他,说道:“您就别再管我们的事了。我这就送您回医院。”高福海一把抓住韩起科,急急地问:“你拿了他十万块钱?”“我拿了他十万块钱?”韩起科的脑子一下子没抹过弯来。他以为赵光让高福海来做他工作,是为那二百五十万贷款的事。“他说你私下扣了他十万块钱。他有人证物证。”“有……有……有这么回事。”韩起科想起来了。“你真不明不白地拿了他十万块钱?”高福海瞪大了眼睛,问。韩起科把高福海重新安放到床上,替他整理好被子,然后在床前的那把椅子上坐下,笑着对高福海解释道:“什么鸡巴私下扣留了他的钱。我让财务主任留了这十万元,我还打了借条。”“你留这十万元干啥?”“我不想在赵光的公司干了。我想回冈古拉。”“你回冈古拉干啥?”“冈古拉能干的事情太多了。”“你去挖甘草苁蓉?你去替洋快餐种土豆?”“我不会去跟着起那哄。”“那你去干啥?”“我想办法去复活我们的黑杨林。”“那是不可能的事。”“试试嘛。不试试,怎么能断定它绝对不可能?”“你干吗要试这么一档子根本不可能有希望的事?”“高场长,只有让冈古拉重新长起黑杨林,重新让黑雀群飞翔起来,这块高地才会有将来。无论是洋快餐的土豆,还是甘草肉苁蓉的喧嚣,都只代表冈古拉的今天。可我们不能只有今天,而没有明天。但确确实实的,没有黑杨林,没有黑雀群,没有苇湖泉眼没有湿地沼泽没有母狼群,就没有冈古拉的明天。这话跟别人说,可能说不通。可您应该是能明白的……是您……是您……”他非常想说:“是您把我生在冈古拉的。”但忍了忍,还是没让话说出口。“你想拿这十万元去救黑杨林?”高福海问。“是的。我得花钱请一些技术专家去做研究。我打了借条,声明是借。我会还的。我不是私拿。我也有人证物证。”“现在赵光说他没看到你的借条。”“那就是他把我的借条撕了呗。可我有人证。”“你说的那个人证是那个财务主任,对不?但那个财务主任说,他也没看到你打的借条。他只知道你吩咐他把十万元打到你自己的活期存折上。他当时劝过你,让你别这么干。你说,我替赵光干了这么长时间,替他挣了这么多钱,拿他十万元,也不算过分。这位财务主任写了旁证材料。白纸黑字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别笑。你是让那个财务主任替你把钱存到你的活期存折上去了?”“是啊,我让他存了。”“现在那份活期存折的复印件,也在赵光手上。”“他们复印了那存折?”“财务主任还把你俩当时说的话搞了录音。”“那又怎么样?”“你个傻蛋!只要他去告,就凭这十万元,又能判你十年刑!”“威胁我?拿这件事来逼我把那二百五十万贷款交到他手上,随他的意思去花。”“赵光花这钱,也是为了冈古拉的将来。”“有一个情况,他没告诉您吧?为了得到这笔贷款,他派我带人去替银行干了些活儿……”“修缮家属宿舍,这也是集体福利。你们替银行解决一点银行暂时解决不了的困难,他们再帮你们解决一点你们暂时解决不了的困难。这种做法虽然并不提倡,但也没什么大的妨碍。”“这段时间里,我在银行接触了一些他们内部高层的同志,才知道,除此之外,赵光还秘密地进行了一笔不公开的交易。他现在特别着急需要这二百五十万块钱来堵这个漏洞。”“他花二百多万,替银行的几位主要领导,各买了一套住房。”“他跟您说了?”“这几位领导都是快要从岗位上退下来的老同志。工作了几十年,临了要退了,宋振和想替他们最后把住房问题解决得好一点。但从他们自己单位的住房福利费中支出,有相当的困难,就跟赵光商量……”“高场长,您知道,赵光要花的这二百五十万,是什么钱吗?是哈拉努里分公司一千多民工、合同工一年的劳务报酬。我们已经拖欠人家一年了。再拖下去,有些人家里,可能就要出人命案了。”韩起科说着说着,就一下站了起来。“别跟我扯起嗓门大声嚷嚷……我吵不过你……”高福海闭上眼睛,咻咻地只喘气,不作声了。一下子说了这许多的话,已经把他最后一点的力气都耗完了,脸色也越发地灰暗和焦黄。
说句心里话,在听完赵光的“诉状”后,高福海一开始并不想插手这一对“哥俩”的这些狗屁事儿。他已经没有这个气力,也没有这个兴趣,再来插手和过问了。是二百五十万,还是二千五百万;是落在你手里,还是落在他手里,于他都没有什么意义了。他需要一次平静的温情的会面和告别。一生“没有”子女的他、一生拥有过但最终又失去了冈古拉的他,需要在这一群冈古拉的“狗屁娃娃”们面前告别自己的人生。这愿望也许在别人看来,很奇特,但其实又很实在。以他的人生阅历,他当然会想到,这批“狗屁娃娃”们将来的一生也不会平坦。但他真的不愿意在自己走到人生终点前的那一刻,再被卷进他们痛苦的人生纠葛中去。他希望他们能“友好”地“平和”地手挽着手地来“送行”。即便是假装的,也请他们假装一回。在远离冈古拉的大都市一角,仿制一个近似冈古拉的宁静。虽然没有黑杨林,没有黑雀群,没有那用黑杨木板盖起的大宅子,但毕竟还有这一群“狗屁娃娃”,在他们的凝视下,平静地离开这人世,也算是画上了一个不算是太理想的理想句号。应该说,他这不算理想的一生,虽然也可以用一句俗套的时髦话来总结:“无怨无悔”,但深夜自问,还是会引发这样的惊悚:假如让我再活一遍,我会咋样?只是,这个世界的人谁也不可能“再活一回”。老天爷把什么好处都给了人,就是没给再活一回的可能。所以,他现在只求平静地离开。平静的自我心态。(这一点,他基本上做到了。)而平静的周围环境——偏偏是这一点,却让这两个“该死”的“娃娃”给搅乱了。
他本来也是可以不来掺和这档子事的。但是听完赵光讲完事情的本末,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告诉他,赵光并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讲出来。这种感觉还告诉他,赵光有意无意“隐瞒”的东西,可能比他讲出来的,要重大的多。以他对赵光的了解,如果不是为了那更重大的一部分事情,如果仅仅是为了那近千个民工被拖欠的工资,赵光不会如此不通人情地,把已然病到这等地步的他,从医院里搬出来,跟韩起科“对垒”。
那么,赵光到底还向他隐瞒了什么?韩起科又可能在一个什么样的重大事情上“招惹”了赵光?他们之间还可能发生什么?他放心不下。想问,却又实在问不动了……
这两年,他越来越看重赵光。这是近年来,所有接触过他的人都看得出来的一件事。高福海在冈古拉辛苦经营几十年。几十年来,当然是有许多因素促成他、支撑他在冈古拉这么苦熬苦干。但是,有一个非常非常内在的东西,而且是属于精神方面的东西,发挥着巨大的支撑作用。这一点,旁人是不知道的。他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汇报过,更没有跟人倾诉过。在很多年里,这种东西几乎是以一种潜意识的形式出现的。也就是说,在很多年里,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居然是这么一种东西,在他内心支撑着渡过了那艰难坎坷。让他面对那么些难以想象的艰难和坎坷,能坦然处之,安危度之。在那么多次他“向党交心”“向组织讲真话”的运动中,他都没有“交代”过。他没“交代”,倒不是蓄意要隐瞒什么。不是的。他不讲,是因为他觉得他这点东西完全跟政治无关(?),跟集体无关(?)。他觉得它纯属家族内的一点“烂事”。正经拿到桌面上来,兴许谁也不会把它当一回子事,但揣在自己心里,却实实在在起着“垫底儿”的作用。参加革命这么多年,他一直不能忘记童年时父亲带他去拜访那个旧军阀“长子”的情景。那天,拜访在很客气很融洽的气氛中结束,父亲带着他离开那高墙大宅。那位“长子”还礼貌三先地送他父子出了影壁大门。父亲执意地要那位“长子”留步,执意地要他先回屋去才肯走。“长子”稍稍推辞了一下,便回屋去了。父亲一脸的感动,一脸的感激,一脸的谦恭,定定地目送那位“长子”。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实际上也不过几分钟吧),才怵怵然地收回视线,突然神色变得特别的黯然,拉着高福海的手,闷闷地向回走去。走出五六丈远了,父亲却又一次站定,回过头来打量什么。那时候已经有十一二岁的高福海,以为他们身后有什么熟人在叫他,也赶紧回过头去打量。但身后空无一人。初冬的胡同沉浸在一片灰淡的萧瑟中。然后他就注意到,父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长子”家那高墙又情不自禁地看了许久许久。脸上同样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的那种绝望般的仰慕和毕恭毕敬、谦卑自贱的神态,让高福海震惊。回家的路上,父亲一直保持着沉默。后来又感慨万分地捏着高福海的小手,没头没脑地连连念叨了几句:“一定要埋头苦干啊……不管怎么的,都要埋头苦干啊……儿子,要埋头苦干啊……”他知道父亲一生以那位“长子”的一切为尊为荣。不管说什么,都会提到这位“长子”家。“你瞧人家那八仙桌……那白瓷碗……那后花园……那两棵白腊树……”等等等等。父亲是带着那样一种期盼和失落离开人世的。所以,到冈古拉以后,当第一次接到任命,由他来主管一个分场(正营级单位)的工作。在遥远寒风的吹掠下,在缓缓起伏的地平线的延伸中,在不尽泥泞的纠缠中,在某些人埋怨这个分场遥远而不愿意服从分配到这个分场去工作时,他眼里看到的却是那个分场有四五百名职工,有一二十台机车,有五六百公顷耕地,有几十幢土块垒起的房子,上千只羊一百多匹马,还有奶牛场和猪圈……他总会想到父亲当年的绝望和谦卑,对比自己得到的,他总会感到某种安慰和满足,因为:我此时所拥有的,早已超过了那个让父亲绝望和谦卑的“高围墙”和“大宅院”……以后被任命为场长(正县团级),拥有了那黑杨木的大屋,黑杨木的木板路,场部商店、缝纫组和果园队……然后带着机关干部,策马奔驰在冈古拉荒原上,感受荒原上所有人对他的恭敬和服从时,他总会不时地想起父亲,想起父亲那个“绝望”和“谦卑”。他会一次又一次感到极大的安慰和满足。因此,他历来敬重也理解所有那些为了摆脱自己的“绝望和谦卑”而发奋斗争的人。为此,他不埋怨朱、李二人对他的“攻讦”,虽然这种“攻讦”的手法几近卑劣。他理解和支持成千上万知青的离去,虽然这种“离去”在他内心深处产生的感觉也几近于“背叛”。他一年老似一年,蹒跚地行走在冈古拉的泥泞之中。他曾经惟一的想法就是怎样让自己在这片荒原上善始善终。后来他之所以怨恨韩起科,就是因为他觉得,正是韩起科的那一把荒唐的“火”,使他那么快地,又是那么不光彩地结束了这几十年的“冈古拉生涯”。他赞赏过韩起科的倔强顽强和质朴坦诚。当他从自己的一生经历中恍然感悟到这样的倔强顽强和质朴坦诚,会给人生带来那么多的坎坷和曲折后,他又隐隐地开始厌倦韩起科的不听话和固执。他逐渐地关注那个机敏和灵巧、却又同样执著地在营构新一期的“高墙大宅”“良田沃野”的赵光。他感到自己没有在冈古拉做到的那一切,也许能由赵光这小子来实现……整个冈古拉都始终没能体现的某种人生况味,也许能在赵光等人的努力中得到一定程度的体现……他急切地想在自己离开人世前,最后告诉韩起科一些什么。但是这个“狗屁孩子”为什么总是那么不听话呢?啊,那种晕眩和寒冷的感觉又袭来了。千斤重的石块好像又压到了自己的胸口上。在如此令人窒息的重负下,血液好像被迫离开了心脏,离开了头脑,也离开了他整个躯体,只留一个空空洞洞的躯壳,在往下坠落……很快地,又很缓慢地往下坠落着……完全喘不过气来的胸膛憋闷得好像就要爆炸似的。他紧握住双手,用力地挺起胸口,瞪大了眼睛,大张开嘴,拼命地叫了一声。(其实他一动也没动。他已经根本动弹不了了。也没叫出任何声音来。所有这一切的幻觉,都产生在他痉挛般的想象和渴望之中。)而后,他感到有一股清凉的风,不知从何处透进屋子,而且一直透进了自己的心间。那千斤重的石块开始滑落。血液似乎又开始回流,空空的躯壳也停止了坠落……终于长长地透过一口气来了……
沉默。
沉默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赵光走了进来。赵光从两人的脸色上看出,谈话进行得并不理想。高福海的直觉是准确的。赵光并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高福海。没有说出口的原因是,后续的这点事情实在太重大了,他怕高福海心理生理上都承受不住。而且这档子事情,他也是才得知。一直到临上飞机了,哈拉努里分公司的那位财务总管才把电话打到他的“大哥大”上,匆匆说了一通。当时他也是整个儿有点发蒙了,脑子里嗡嗡地一片空白。过好大一会儿工夫,才缓过点劲儿来,呆呆地通过安检口,呆呆地坐在机舱里,竟然都忘了系安全带了,让那位长得并不漂亮、只是身材比较苗条的空姐提醒催促了好几回。哈拉努里的那位财务总管告诉他,他刚从内部得到消息,(这位财务总管原先是省农机局的一个年轻会计。新成立的省财经学院的第一届毕业生,办过刊物,跑过新闻,在大学里,就跟几个同班同学折腾着要“创业”办公司,要做中国的“比尔·盖茨”。)他说,宋振和出事情了。而且事情就出在那几幢“小楼”上。据说省纪委已经拿到当事双方“行、受贿”的确凿证据,虽然还没有正式立案双规宋振和,但已经找他谈过话了,“要他主动把问题说清楚”。而且暂时停止了他的职务,以便让他有充分的时间,“把问题说清楚”。据说……据说……(说到这里,那位财务总管还迟疑了一会儿)“据说,是我们这位韩副主任向省纪委提供了那些行受贿证据。”“哪位韩副主任?”赵光的脑子一时间还没转过弯来,怔怔地问。“还有哪位呀,我们的韩副主任啊。韩起科!”韩起科向省纪委提供了公司向银行领导行贿的证据?他告发了公司,告发了“宋镇长”?扯鸡巴蛋嘛!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得到这消息时,也不信。但这是千真万确的。给我提供这个信息的是我大学里的同学,铁哥儿们。消息是百分之一百的准确。”“你那个同学是省纪委的,省高检的,还是省银行纪检系统的?”“这您就别问了。我不能把他也卖了。”“宋副行长已经正式被宣布停职审查了?”赵光赶紧离开机场的安检口,找了个背静的地方,追问道。“据说还没正式对外宣布,目前还只是控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也就是说,目前对外还没宣布他停职。但在领导层内部,已经明确让他暂时别管工作了,集中精力把问题说说清楚。”“这说明他们还没有掌握啥确凿的证据……”“你可不能这么想。暂时不公布,也许是有别的方面的策略考虑。这一帮人,真真假假地,你是很难摸到他们的底牌的。”赵光不说话了。他得赶紧去安检了。否则就赶不上飞机了。在以后的几十分钟时间里,他脑子里简直就像是开了锅似的,灼热,混沌,牙齿咬得格嘣格嘣直响。这时候假如韩起科站在他跟前,他真能一刀捅了这狗“狼崽”。他真的不明白韩起科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段时间来,他一直让着韩起科。可以说还一直念着他是“原小分队队长”这点情面和情分,没做任何可能会让韩起科感觉不舒坦的事情。比如那笔二百五十万的款子。其实,哈拉努里分公司的财务部绝对还在他赵光牢牢的掌控之中。他完全可以越过韩起科的“阻挠”,拿到那笔他急需的二百五十万巨款。他没这么做,就是不希望把韩起科闹毛了。不希望因此而闹得满城风雨。当人们把利益的驱动器从魔瓶中释放出来后,它和“教义时代”(这是赵光的父亲赵大疤创造的一个概念)一个重大的区别就是,“教义时代”需要大张旗鼓、轰轰烈烈,需要人心沸腾、众望归一。而当前,操作这个利益驱动器,却应该尽可能地“单打独斗”地在“悄悄中”悄悄进行。利益驱动,它满足的完全是“个人需要”(?)。这从本质上决定了它必须“悄悄地进行”。它需要的就是一场又一场的静悄悄的“个别教练”。韩起科难道不明白,能在银行系统找到像宋振和那样的关系,对他们这个公司,对整个冈古拉和哈拉努里、以至于对他们这些人的一生,都意味着什么吗?他这么做,真的是疯了?颠狂了?这种关系一千年才能遭遇一回啊,韩起科,你这狗日的,你毁了的,岂止是“宋镇长”一个人的前途,你也毁了我赵光的全部梦想啊。
…………
但经过仔细地了解分析和一番捉摸,赵光觉得,事情还有可挽救的一线希望。飞机降落后,他曾打了一圈电话,上上下下找了一些很关键的“朋友”,从他们那儿了解到,韩起科确实跟省纪委的人接触过,但他并没有提供出什么过硬的“证据”。因为事实上“替银行的每一位主管领导建造一幢住宅小楼”还没有最后形成事实。小楼还在建造之中,还没有交到他们手里。也就是说,宋振和和那几位领导并没有形成“受贿”的最后情节。所谓的“在小范围里宣布宋振和停职反省”一事,也并不确切。实际情况是:主管纪委方面工作的省委副书记找宋振和曾经谈过一次话,但谈话的主要内容是向宋振和了解省银行系统落实贯彻中央和省委关于干部自律方面的一系列规定的情况,只是“捎带着”谈到外头有关“住宅小楼”的“传闻”,“捎带着”了解了一下这件事的真实情况。谈话的整个气氛都非常好,根本不存在什么“让他别管工作”“集中精力说清楚问题”。事情并没有发展到那么严重的程度。但也要看到,宋振和在银行的领导班子里不是分管纪律检查这方面的工作的。按说这位副书记不会找他谈什么“干部自律方面的情况”。找他谈,而且很巧妙地用“捎带”的方式,提到了“小楼”的事情,应该说,这本身就是一种姿态,是一种提醒,一种“警示”。他们肯定已经了解到“小楼问题”并非子虚乌有,但也还没有形成最后事实。所以采取这种婉转的方式,来向他表示省委的态度:希望事情能中止在必须中止的界线前。如果这时候,这边不再有人去“说三道四”,不再进一步“横生枝叉”提供什么“情况”,事态就不会“恶化”。一个多小时前,赵光接到过宋振和的秘书打来的一个电话。秘书在电话里并没有说到那个“小楼”的事情,只说是“宋副行长请赵总到了北京后,代他向高福海同志转告他的问候。”偏偏在这时候,宋振和打来这么个电话,而且他本人不打电话,让秘书给他打,却又一字不提“小楼”的问题,用心可谓良苦。宋振和一方面要通过这个电话,告诉赵光,他本人没事。同时又通过这么一个不提“小楼”问题的电话,提醒赵光,务必把“小楼”这件事的后遗问题,妥善“处理”好。说白了,就是要赵光把“屁股擦干净了,别再给他添乱”。赵光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宋振和此时此刻用此种方式给他打这样一个电话的全部用意。
……赵光把韩起科带出高福海所在的那个房间后,对韩起科说:“还有两位你的老熟人,想见见你。愿意吗?”韩起科这时候自然也明白赵光这一系列安排的真实意图了,便笑笑道:“有啥话,你就直接冲我说吧。别再这么呲巴呲地,南极北极,拐一大圈儿,结果还是在自个儿家门口见。”赵光却说:“你还是去见见吧。”便顺手拉开隔壁一个套间的门,向韩起科示意,那位“老熟人”就在这里头等着哩。
韩起科好不疑惑,打量打量赵光,又打量打量那个套间,真不知道赵光这“葫芦”里卖的是啥玩意儿,便一步上前,侧转身去,推开门,向里瞟了一眼。让他完全没想到的是,在这个带会客室的豪华套间的长沙发上,竟然坐着赵光的父亲赵大疤,还坐着一位是那个胖胖的“薛姐”。赵光在机场接到哈拉努里财务总管的紧急诉告电话,在稍稍稳定下自己的心绪,又经过短短几分钟激烈的盘算,他马上给“薛姐”打了个电话。他觉得,在说服韩起科这一方面,“薛姐”能起到别人起不到的那种作用。他只跟“薛姐”说,有档子特别重要的事,要请她务必飞一趟北京。帮一下忙。机票已经在机场的售票处给她订好了。“薛姐”问,啥事那么着急。他说,你要是信得过我赵光这个朋友,就听我的,赶紧出发。到北京后,我再跟你细说。这事肯定跟经济债务纠纷无关,肯定不会让你破财。这一点,你尽可放心。赵光在商界是个很有人缘的人。既然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薛姐”也就不再问了,赶紧收拾了一点洗漱化妆用品,又要了个车,直奔机场而去。至于为什么还要动用父亲的大驾,来做韩起科的工作,赵光也是有考虑的。这倒不是因为父亲比他更能说。在这一点上,赵光不仅丝毫不逊色于父亲,甚至可以说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同样的话,从他赵光嘴里说出来,韩起科会觉得这只是在为他赵光自己考虑。而父亲,既是当年韩起科的“老领导”,现在的身份又是中央某机关的部门领导,就可能具有更大的穿透力和威慑力。但这一点,赵光恰恰失算了。他完全不知道,韩起科这些年来,恰恰非常讨厌他的这位“父亲大人”。赵大疤知识渊博,能说会写,经历了那样一场“流放”经历后,重新回到中枢岗位,他具备了别人不具备的号召力,对现实和未来的感悟,也拥有非常人所具有的那种深度。(比如他提出的那个概念:“教义时代”。)头五六年,他还出版了好几本专著,发表了一系列大块的新潮文章。这本来是极激动人心、让人感到极欣慰的一档子事。但后来从圈子里传出的消息,渐渐地就有些不利于这位“赵大先生”了。也许是因为曾经坎坷,曾经失去,痛感“失去”“失落”是怎样一种滋味,在潜意识中,“赵大先生”绝对不能再容忍这种“失去”和“失落”再现。而在显意识层面上就表现为,绝不放过一次出头露面表现自己的机会。生怕被时代的快车再甩了下来。他异常紧张地注视着这列“快车”。不管谁到他家去,一落座,他第一句话总是会问:“有什么新消息?说说。快说说。”机关里有什么会议没通知他参加,他会感到非一般的不安。他一定会追问或追查,搞得他周围的人很紧张,自己也十分紧张……搞得相当一部分同事、部下都不愿接近他。这样的人,对韩起科来说,当然不会再具有任何实际意义。
……当时,韩起科头一低,立即从那个套间门前快步走了过去。走到楼梯口,才回过头来对赵光又重复了一句:“你我都不是娃娃。有话,直说。”然后就下楼去了。其实那“小楼事件”根本不是他去“举报”的。是银行内部有人风闻此事,给省纪委和中纪委写了匿名信。纪委的人也知道小楼还没盖完,东西并没有落到那几位银行领导的手中。但小楼的的确确在盖着。这是事实。他们找韩起科只是了解情况。韩起科是这小楼工程的具体负责人。哈拉努里分公司的委托经营者嘛。不找他,找谁?第一步,当然得找他啊。既然说了,就得说实话。这事也没法瞒啊。银行的几位领导都来建楼工地“视察”过,对工程图纸提过“宝贵”意见。赵光对此有过指示,这些小楼,虽然外观和总体结构是有一个统一设计方案的。但内部的布局,还是应该听取他们个人的意见,加以个性化的人性化的改动和处置。因为小楼毕竟是盖给他们居住的。当然得让他们个人感到舒服和满意才对。但是,楼还没有交付使用,更没有办理过户手续。哈拉努里分公司跟银行的这几位领导也没有约定任何私下的交易,比如说,我替你盖楼,你给我贷款。等等等等。没有。他就说了这些。
等韩起科回到高福海家,赵光已先他到达了。韩起科本来想在外头找个地方跟赵光好好谈一谈的。赵光却对他说,回高场长家再说。然后,赵光去安顿高福海——得把他送回医院啊。还得安顿自己的父亲和“薛姐”。韩起科不认识路,只得叫出租。这一回却让那个出租车司机狠狠宰了一把。一上车,司机就问他:老板,咱们怎么走?走三环,还是二环?头一回到北京的韩起科,哪知道什么“三环”“二环”?还避孕环哩!但又不想露怯,犹豫了一下,随口说了句:“您瞧着办吧。怎么走着顺,不堵车,咱们就怎么走呗。反正上了您的车,我这一百多斤就全交给您了。”好嘛,这三十来岁的司机微微一笑,本来应该往南走,他先试着往北走了一截,见韩起科没反应,就撒开了直奔西三环,走北三环,再绕东三环,围着北京整走了一圈儿,本来十九元就打发了的路程,撕下票来一看,整五十。韩起科这个心疼啊。司机还一个劲儿地跟他“套瓷”:“您慢走。瞧着别落下东西了。大老远地来一趟北京,多不容易啊,再落点东西,心里窝着一把火,吃不好睡不好,又玩不好的,您说冤不冤得慌?好嘞,回见您呐!”出租车熟练地在小胡同里三把两把掉转头来,一踩油门,走了。这时,韩起科看到马桂花焦急地在小院门口正等着他。
“又出啥事了?”马桂花一脸的愁云。
“咋了?”韩起科一愣。这时他已经看到小院门外停着的那辆捷达车了,知道赵光已经先他一步到达。
赵光抢先回来,是有所安排的。所以等韩起科跟着马桂花一直走进高家的那个大屋,小分队的那些伙伴们都神色庄重地正襟危坐着。他们一致要求韩起科设法“保住”“宋镇长”。韩起科无奈地对大伙说:“不是我揭发的他。再说,宋镇长眼下也没受啥处分。”人群中有谁立马喊了一声:“我们要不采取进一步措施,宋镇长这次绝对就危险了。”许多人立马也跟着冲韩起科吼叫起来,好像宋振和的身家性命、事业前程,真的全捏在了韩起科的手中。这时,院子里又传来脚步声。进屋来的是张建国和“薛姐”。“薛姐”毕竟是外人。她的出现,使大伙刚激奋起来的情绪暂时得以抑控。“薛姐”下飞机后,还没捞到时间跟赵光细谈。但赵光安排张建国,在来高家的路上,已经把情况跟她简单地说了说。一进屋,她就照着赵光走了过去,对赵光说:“我得再跟起科谈谈。听听他的。我不能光听你们这一面之辞。再说了,赵光啊,不是我说你,这种事你怎么可以吵吵嚷嚷地闹到这么些人跟前来解决呢?”赵光忙说:“这,你就别操那心了。这儿都是自己人。”“薛姐”冷笑笑道:“自己人?哼,我说赵光啊,别以为现在有那么些人都在喊你‘赵总’,就以为自己有多么成熟了。自己人?告诉你,你还真别拿‘自己人’跟我说事儿!我还真吃过‘自己人’的亏。现在有多少事就害在‘自己人’手上。这你不清楚?我看你啊,真还得好好学着点!”说着,就要拉韩起科上外头什么地方去“单说”。但韩起科拒绝了。他转过脸来对赵光说:“咱俩先谈谈。你别一锅粥地把大家伙都搅和进来。刚才‘薛姐’也说了,这事,不宜七嘴八舌地议论……”“不。就在这儿说。在场的这些人,原先都是你的部下。这么多年了,你也该听听他们想跟你说些什么。这些伙伴都是从小跟你一块堆儿长大的,当年你如果能事先冷静地听听他们的话,我想你也不至于会放那一把倒霉催的火了……”赵光突然间又提及那把“火”,让在场所有的人都不免感到意外,同时也多少产生了一点尴尬和不舒服。但因为话是从赵光嘴里说出来的,也就没人去驳斥。但还是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冷场。
这个冷场并没持续多长时间,而接着发生的事情,更让韩起科意外,吃惊。“起科,你知道在上头有宋副行长这么一个熟人朋友待着,对我们有多么重要吗?”“别说这位宋行长还没有拿到这几幢小楼,就算拿到了,该为他打掩护的地方,我们还得为他打掩护。说到底是我们在求他为我们办事。求他为我们贷款。你现在这种做法,不是明显的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吗?”“你真是这些年在监狱里呆傻了还是咋的了?”“那几位银行领导们的年龄跟我们的父辈差不多大了。他们工作的辛苦程度,肩负的责任,也远远比我们大,甚至可以说大得多得多得多。他们只要签一个字,就可以让我们的公司拿到几千万,甚至上亿的贷款,让我们的公司充分运转起来赚到更大的利润。我赵光的存活,发展,年收入,在许多时候,主要就是靠这些领导在关键时候的一个‘签字’。但这些领导的年收入往往还不顶我赵光的几十分之一。在这种情况下,当他们拿起笔为你签字的时候,他们心理上能不产生一些不平衡吗?这种不平衡能完全免除吗?我赵光早几年就住上了假三层的别墅,而这些干了一辈子,临近退休的领导人希望我能帮助他们解决一点住房问题,你说我能拒绝吗?除非我赵光能不靠他们签字就能发展我的公司。但在中国,主要不靠行政官员签字也能发展公司的时代还没到来啊。它应该到来,但还没到来。只要‘签字’还在发挥主要的重要的作用,我赵光就不能对他们提出的一些要求置之不理。我也不愿这么做。但我又必须这么做。起科,你怎么就不懂这里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道理呢?
最后,赵光是这么说的:“韩起科,你我面前只有一条路可走。楼已经开始盖了。钱也已经花了。债已经背上了,如果再保不住宋副行长,拿不到后续的那两千六百万贷款,一切都完。我赵光以后就别再想在这地面上混了。起码五年十年之内,不得翻身。所以,我们必须保住这个宋副行长。为当前,也为今后。你必须帮这个忙。否则,我肯定拿着那张十万元的活期存折,带着分公司财务部主任的证言,完全走正常的司法程序,把你再次送进监狱,再判你十年!”说到这儿,在场的不少人还不知道韩起科还有什么“十万元活期存折”一事,顿时都不约而同地惊叫了一声,又都把目光盯住了脸色早已苍白起来了的韩起科。
“把你再次送进监狱。”
“再判你十年!”
赵光就是这么说的。韩起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已经一再声明,哈拉努里分公司为省银行几位领导盖住宅小楼的事,不是他揭发的。在纪检委系统的工作人员向他了解情况的时候,他只不过如实说了事情发生的经过。既没有夸大,也没有歪曲。他完全懂得,在上头拥有像宋副行长这样一个熟人朋友,对在场的所有的人会有多么重要,对他韩起科也同样重要。但他确实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人的事。如果说,十年前,他放的那把火,确确实实是伤及了无辜,在这片不平静的大地上留下了他罪恶的一道痕迹,接受十年的惩罚,他是心悦诚服的。那么,今天,他……他……却完完全全属于“无辜”一类中人。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他,要“把你再次送进监狱”“再判你十年”?!!
韩起科看看在场的那些伙伴。他以为这些伙伴中,会有人站起来反驳赵光一下,起码为他说一句“公道话”,“这件事真怪不得起科……”但是,让他感到震惊的、感到惊骇的是,这些当年的伙伴、当年的“部下”,居然全都不作声。当时马桂花和金兰,还有一个女队员偏偏不在场。这也是赵光的安排。他知道马桂花在场,她一定会替韩起科说话的。他就让那金兰和那个女队员拽着马桂花去厨房给大伙准备夜宵去了。特别是赵光一再提到那“十万元活期存折”。韩起科真的是欲哭无泪。自己在十万元这件事上的清白,赵光应该是清楚的。像张建国那样的人也是明白的。他们应该起来为他说句话啊。为什么不吭气?听着赵光“胡诌”,保持沉默,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是两边都不想得罪?还是协助赵光“威逼”韩起科就范?还是无奈地以沉默表示对韩起科的同情和怜悯?一直到端来夜宵了,仍然没人说话。韩起科也怔怔地着沉默。默默地吃完夜宵,马桂花知道刚才发生的这情况了,跟赵光大吵了一场。韩起科告诉马桂花,别闹了。他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要回哈拉努里。赵光居然不让走,说一定要给个答复。韩起科冷冷地瞥了这小子一眼,拿起东西强行往外走。他以为赵光会上来拦阻。只要赵光上来拦阻,他就想好好地揍这个小子一顿。但赵光特别乖巧。他由着韩起科往外走。上前来拦阻的,却是小分队的那些原队员。他们终于开了口,说,起科,你何必呢?把东西放下。放下。干吗要把事情逼到绝路上去呢?至于吗?把东西放下。放下。你应该主动再去找省纪检委的那帮家伙去,跟他们说,小楼的事情纯粹瞎掰。完全跟宋副行长没有一点瓜葛。说上一句这样的话,对你也没任何妨碍。你干吗不能去说一下呢?他们一边劝着,一边就把韩起科围住了,死活不让韩起科走出大门去。当然就凭这六七个小子,要想真正拦住韩起科,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们知道,当年韩起科一个人打翻过十二三个退伍军人。打的结果是,其中三人眼青鼻肿,三人伤筋动骨,三人扭了脚脖子,三人倒在地上呜儿哇啦乱叫唤。坐了十年监狱,他可能打不了这么些人了。但收拾眼前这六七个小子,应该还不在话下。但他不想打这些伙伴。他陪着他们静静地站着。一直站到天快亮了。然后范东来了。范东受韩起科委托,刚去冈古拉转了一圈。韩起科是请范东运用他那“高超”的生物学专业知识,去冈古拉可能的区域,寻找可能还存活着的黑杨树的。范东告诉过韩起科,只要在冈古拉还存活一棵黑杨树,他就能运用现代高科技手段,使用无性繁殖的方法,让那一棵黑杨变成千百棵、千万棵黑杨。范东进门后,韩起科立即问他,找到活着的黑杨树没有?范东连连说,找到了找到了,在一个棕红色的峡谷里,一大片自生自灭的向日葵地前头,他找到了三棵仅存的黑杨树。韩起科忙问,大峡谷?向日葵?范东忙点头答道,是的,大峡谷。向日葵。韩起科心头一热,再问,靠着这三棵活苗苗,你真能繁殖起一片又一片的黑杨树林?范东答道,应该可以。韩起科再问,真的可以?范东说,我想可以。韩起科高兴了,赶紧又问,我让你带来的那张收据,还有让你写的那份旁证,都带来了?范东再一次连连说道,带来了带来了。韩起科又问,我让你把它们复印一下。你复印了吗?范东说,复印了复印了。韩起科说,这样吧,你把原件交给我。把复印件交给赵光。
赵光问:“这是啥复印件?”
韩起科说:“我从公司拿的那十万元,给范东那个生物研究所去做科研经费了。让他们启动黑杨林复活工程。钱给了,我让生物研究所给我打了个收条。不知道这能不能证明我在这十万元问题上的清白?能不能免去我再一次的牢狱之灾?”
“……”赵光格愣了一下。那张收据在他手里也哆嗦了一下。他没想到,坐了十年牢,韩起科居然还变聪明了。然后,韩起科拿着那两份原件,冲到原小分队的那些伙伴跟前,突然扯直了嗓门,对他们大喊道:“你们……你们……你们……”
“你们”了老半天,他却没说出任何话来。伙伴们也不说话。后来,韩起科就闷头回屋里睡觉去了。到天色大亮,大伙儿又像没事人似的忙着新一天的吃喝拉撒时,发现韩起科不见了。随身的东西也都带走了。听说一早还去了趟医院,把一包很不值钱的葵花籽悄悄放在了高场长病房的门口,还留了张纸条,请值班护士转交给高福海。纸条上写道:“我走了。希望您能保重身体。这是给您带的葵花籽。它应该和大裂谷里的那个葵花是同一品种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但一直不敢问。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您。如果您现在觉得能把这问题的答案告诉我的话,请您把答案告诉值班护士,您只要说‘是’,或‘不是’就行了。火车开车的时间为上午九点二十八分。我会在九点准时打电话给值班护士,询问您的答案。我的问题是:消失在大裂谷那个窝棚里的女人,就是我的亲生妈妈吗?”九点准,电话果然从火车站打到病区护士值班室。但护士告诉他,没有答案。他愣怔了一会儿,再问值班护士,纸条转了交了没有?值班护士说,纸条转交了。他又问,老人看了纸条没有?护士回答,老人看了纸条。他又问,看完纸条,他没说任何话吗?护士回答,老人没说任何话。他问,老人是病重说不出话来了呢,还是不想说?护士回答,看样子老人是不想说。他不甘心地又问,您怎么知道他不想说,而不是说不出话来才不说的?护士回答,看完纸条,他还跟我说了声谢谢。我还特地问了老人一下,您有话要我转告吗?他摇了摇头,又说了声谢谢,就转过身去,闭上眼睛睡了。韩起科拿着电话机,呆站了好大一会儿,低低地也说了声谢谢,才把电话挂了……
……后来就发现韩起科失踪了。上哪儿都找不到他这个人。上冈古拉那古墓跟前找过,上哈拉努里的“灰鸭嘴村”找过,上省博物馆“薛姐”那儿找过,甚至连四川小丫头那儿都去打探过,都没有他的踪影,也没有他的消息。这一下,大伙有些紧张,也有些纳闷了。他能上哪儿去了呢?难道他还跟中国几百上千万农民那样,上广州深圳,或去上海北京打工了?大伙觉得这不是不可能,但这不会是第一可能。也有人推测,会不会因为高场长最后“莫名其妙”地没给他一个明确的案底,赵光又如此“阴狠”地想“加害”于他,而原小分队的那么些伙伴当场又集体地不给他一个公正的支持,让他最后感到了无趣和无望……因而采取了……采取了……采取了什么?难道韩起科因而会去寻短见?扯鸡巴蛋吧!大伙一致认为这绝对是一种扯鸡巴蛋的猜测。尤其是范东找到了三棵可以发展出成千上万棵黑杨树的活苗苗来以后,韩起科更不会走什么绝路。在大伙胡乱猜测,一筹莫展时,马桂花却一直在一旁苍白着脸呆坐着。她忽然抬起头问范东,你说的那三棵还活着的黑杨树在哪儿?范东立马高兴地叫起来了,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这小子肯定是去那儿了。大伙也立马都跟着叫了起来,就像是已经找到韩起科了似的。这时“薛姐”忽然从省城打来电话,说她刚才接到了起科打给她的电话,问她能不能通过关系,在军区的哪个库房里给他找一辆报废的但又能使的小皮卡,再给找一些零配件,废旧的都无所谓,只要能使就行。“你问他这会儿在哪儿了吗?”“他说他在冈古拉。”“冈古拉!!”伙伴们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是啊,我们怎么没想到他会去那儿了呢?”于是就要立即行动,去冈古拉寻找那个大峡谷。但被马桂花制止了。“该干吗干吗吧,别再瞎起哄了。”马桂花说,她自己一个人先去那留存三棵黑杨树的地方瞧瞧,然后再说下一步的行动。去的人多了,也许又把起科吓跑了。“这意见正确。还是桂花姐自己先去瞧瞧,现在不清楚起科到底是一个什么状态,别真又把他吓跑了。我总觉得,起科有点不正常,我们不能拿我们正常人的思维方式来衡量他、推断他……”张建国正忧心忡忡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马桂花却一下站了起来,胀红了脸,冲着他大吼了一声:“谁不正常?你才不正常哩!别老拿不正常说事儿!谁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就那么正常?说啊!睁开你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仔细瞧瞧,昨晚你上哪去了?你正常?!”把大家伙儿整个都说愣了,说呆了。谁也没想到,马桂花会这么激动和愤怒。
马桂花随后就回到哈拉努里,很认真地找我谈了一次。把这一段时间来发生的这一切,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跟我说了,然后又说道:这些年,她特别对不起我。她知道我是一个非常好的领导,非常好的朋友,非常好的男人,也应该是非常好的丈夫,但她没做成一个好妻子。她请我原谅。她说一切都怪她。她耽搁了我这么些年最宝贵的青春年华。没能让我享受到应该享受的家庭温馨。她不是不想做个好妻子。她也尽力为我付出了她能付出的一切。但是……但是……“这世界真的有许多事情,是我这样的人一时半会儿很难说得清楚,也很难看得明白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说她要去冈古拉了,要去寻找韩起科。她知道自己这么干,会更加对不起我。但她真的没有别的办法,让自己真正平静下来,重新回到以前那个生活轨道上去。她不想再辜负我,伤害我,也不想强迫自己。她说她必须取走这些年她存下的那一点点工资。她不知道自己在冈古拉会待多久。她没法保证自己会尽快回来,甚至都不能保证自己还会不会回来。即便回来,还会不会回到我的身边。但寻找韩起科这件事,在原小分队的那些伙伴中,现在只有她才能去做……她一边说,一边像个罪人似的深深地在我面前低下了头,愧疚地胀红了脸,浑身又止不住地微微颤栗着。在她走后,她在我们卧室的书桌上,留下两封信。都是给我的。一封信上写道:“昨晚我想了又想,我忽然觉得,也许正如有些人说的,像我们这样的人,的确有些不正常。总是摆脱不了早已成了以往的过去。我从来不愿意别人说我们‘不正常’。但想到,这些年,我如此伤害了对我这么好的你,我想除了用‘不正常’,再也找不到更准确的说法,来说明我的行为了。现在我惟一要跟你说明的是,我只是要回冈古拉那个环境里去。那儿有没有韩起科,也许还不是最重要的。我还要请你相信我的是,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我绝对不是故意要伤害你。我想你也应该摆脱对冈古拉时期那个‘马桂花’的幻觉,应该有一个新的生活,新的开始。我想我们俩都应该正视这一点。正出于这样的考虑,我留下了一份离婚协议书。我已经在协议书上签上了名。如果你想好了,觉得自己可以开始一份新的生活了,你就去签上你的名。不管事情走到哪一步,我会永远对你感到歉疚,我永远会的……”在另一个信封里装的便是那份她已签了名的“离婚协议书”。
以后的事,还要我继续往下说吗?犹犹豫豫地拖了一年左右,我才在那份协议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找不到马桂花。更找不到韩起科。我通过赵光,通过范东,请他们通知她,我在协议书上签上了我最不愿签的一个名。他们说,他们能理解我的心情。也请我能原谅他们的“队副”。他们还告诉我,冈古拉植被的恢复工作进展得颇有成效。虽然真正恢复,还得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的一段时间才行。但可以令人欣慰的是,大规模的掠夺性开发,已经被有效制止。大规模人工栽培甘草和肉苁蓉的实验已经开始。最早一批黑杨树已经从实验室成功地移栽到荒原上。“赵总”和“范专家”现在都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时间,在冈古拉那个实验基地上忙碌。原小分队的队员中,也有三分之一的人回冈古拉从事这植被的恢复工作。只可惜高场长在半年前去世了。要不,他们还想把他老人家请回冈古拉,一起在黑杨林里重新聚会一回……
我一直没打断他们的叙述,虽然我一直非常想打断他们的叙述。现在他们主动提到“黑杨林”了,我想我必须打断他们了。我问:“冈古拉又有黑杨林了?”他们笑道:“严格说起来,还不能称之为‘林’。它们是黑杨树的第一批‘试管婴儿’。但已经出世。很有希望……”
我又打断了他们的话,问:“韩起科和马桂花怎么样了?他俩有孩子了吗?”
“孩……孩子?孩子?孩……”他俩一下都变得吞吞吐吐起来。是有意向我隐瞒什么,还是的确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还是现实中,这二位的关系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
“孩子?如果这黑杨树的试管婴儿也能算起科和桂花的一个结晶的话,那……”他俩似乎在跟我打哈哈。我立即又打断了他们的话:“嗨,小哥儿俩,跟我打什么岔呢?听不懂我的中国话?要不要给你们再找个翻译?!”
“嘿嘿……嘿嘿……”他俩只是干笑,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忘了是谁,是赵光呢,还是范东,突然大声告诉我:“对了,还有件事,忘了跟顾校长汇报了,母狼群和黑雀群都又回冈古拉了。它们已经在冈古拉消失好些年了。最近我们的考察组又发现了狼群的脚印。绝对是新留下的脚印。也能听到雀群的叫声了。”
我没再往下追问了。不管这二人出于何种原因在回避我的追问,但他们已经告诉我的,却肯定是最重要的——黑杨树“试管婴儿”的产生和黑雀群、母狼群的回归。只要有了黑杨树的复活,有了母狼群的回归,有黑雀群和沼泽湿地,有地平线上发自云团背后的雷声,有泥泞和落叶的纠缠,有一望无边的紫苜蓿和蓝木樨雾一般的涌动,有狐子和黄羊的跳跃,我们还担心没有“孩子”的诞生?不管是谁的孩子,是起科和桂花的,还是更年轻的更老一些的人的,“孩子”总归会产生的。一旦有了,那便是人类在冈古拉产生的第三代了。第三代。他们会比我们这些人活得更正常更完整吗?
我忽然发觉,心间酸热酸热地有些难受起来,眼角也同时湿润了……
算了,不去说它了!!
二00三年九月十日初稿
十一月一日定稿 北京昌平北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