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城市是被一片阴晦罩着的。阴晦是隔离了晴朗和光明直迫人心的。站在高处看这城市,城市里涌动着的人流比平日仿佛低矮了一截,这低矮似乎是被这阴晦挤压的变了形。而人心呢?却是你看不见的。你所能看得见的,就是在阴晦里无声无息飘荡下来的雨丝。雨脚如麻,被暗处的风一吹,雨脚就乱乱地落了一地。雨落下来的样子也是变了形的。
白雨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雨雾潮潮的,让人身上腻腻的难受,他随手抹了抹脖子上的泥,他有一个多月没有洗澡了,甚至没有用肥皂洗过脸,然而这蓬头垢面依然盖不住他那英俊的棱角分明的面孔,破衣烂衫也遮不住他那矫健挺拔的身躯。如今他就混迹在临时火车站外的小广场上。这城市的火车站重新修建的事嚷嚷了好多年了,但由于资金问题,工程一拖再拖也没开工,直到半年前,铁路和地方的意见终于达成了一致。毕竟是省会城市,火车站这个门面的形象不能太差了。
临时车站一片乱糟糟的,由于没有候车室,南来北往的旅客东一群西一伙地挤在这弹丸之地上。出站口道边是一溜地摊,卖茶鸡蛋大烙饼的,卖野药卖虎骨的,卖消字灵擦皮鞋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声声断断。那时候白雨正跟一伙盲流在那儿逛游,白雨凑到一个挖脚鸡眼烧痦子的摊前专心致志地看修脚的人如何告诉长了鸡眼的人他的鸡眼里有多少根肉刺。白雨不听则已,听着听着脚底下就如蘑茹一般起了鸡眼似的难受。白雨一转头看见了那个叫“狗全全”的混混今天穿了一身弊脚的西服人模狗样地正朝出站口走来,白雨就问:“‘狗全全’,干嘛呢,几天不见,鸟枪换炮了嘛!”
“狗全全”挺着小肚做作地抽出一根烟,点着抽了一口撇着嘴说:“嗨,‘大个’,咱哥们如今不扛包了,咱做买卖了,我来接一个客户!”白雨正要再问,一个盲流过来喊他:“‘大个’,走哇,有活了!”白雨跟着那个盲流到了行李托运处,一个南方人的货要装车。干完活拿到钱,白雨买了扒鸡啤酒请“狗全全”和盲流蹲在卖虎骨的摊边吃喝。那时一个小伙子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人群的前面坐着那个卖虎骨的。只见那卖虎骨的人左手掂着一根干巴巴的棍子,用右手指弹着,对着一个面色发黄的中年男人白话:“我这是真正的虎鞭,补肾壮阳,专治阳痿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人群便发出一阵笑声,那中年人犹犹豫豫地接过来,反复掂量着买还是不买。“老师傅你放心,错了管换,刚才有两个南蛮子一下子就买了3根……”白雨心中暗骂:哪来那么多老虎,全摆你这儿了,要是真的,老虎非吃了你不可!就在这时,白雨看见那小伙子从中年人的身后悄悄走开了。“我可是要找人鉴定的,是假的我可来找你!”说着中年人便去口袋里掏钱,他的脸一下子就变了:“我的钱包没有了……”
白雨一下子就明白了,那小子是个偷儿,他腾地一下子站起来,但一想自己现时的身份,忍了忍没有追过去……
这时出站口外边的台阶上走上来一个明丽的女子,她打着一把银灰色的雨伞,手里还拎着一把黑伞,在一群举着各种旅馆牌子的拉客的女孩堆里站定,虽然她戴了墨镜,白雨还是认出她是电视台的新闻播音员。
那女子亭亭地站在那里等人。不知怎么的,白雨心中就涌上一种儿时朦胧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个偷儿鱼一般向那女子靠过去,眼睛死盯着那女子身后背的精致的小包,白雨一扬脖儿喝完了最后一口啤酒,出站口有旅客鱼贯而出了,拉客的女孩们嚷着“住宿吗?部队招待所……”呼啦一下乱纷纷地挤上前去,偷儿已经贴在了那女子的身后,白雨一抬手,空啤酒瓶准确地飞到那女子脚边的一个小水坑里,泥水飞溅起来,那女子惊了一跳,盲流们发出一阵哄笑,那女子向这边看了一眼,快步离开了那里。偷儿见无机可乘嘴里骂骂咧咧转到别处去了。白雨看见那女子迎住出站的一个气度不凡的男子,把手中的黑伞打开交给他,帮着拎了一个包,然后他们双双走到出租车停车点……
白雨忽地莫明涌上一种空空落落的愁怅的情绪,这时只听一个盲流说:“‘狗全全’那小子玩大发了,你们知道吗?那小子在倒腾假币!”白雨听到“假币”二字,心里激灵一下,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的“潜水作业”的日子结束了……
雨越下越大,一些混在高洁处的污脏总会趁乱和着淫雨溜进被潮湿浸淫着的另一些暗处,这暗处却是见不得人的,虽是一丝不挂,自己剥光了自己的丑恶,终是一场乱伦,所以在暗的不能再暗的房中还要再加一层更暗色的窗帘,甚至连在淫荡之中发出的呻叫都需捂上厚厚的棉被,那女孩总是在淫叫完了之后才把头拱出来,闭上眼,枕进陷在极端复杂激情的那个男人的臂弯里。他用手在暗处抚摸她的头发,她的额际,她的脸颊,她的紧闭着的双眼……他的手摸到了潮潮湿湿的一些东西,他停住了:“你又流泪了!”他那优美富有质感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低糜。
“这雨天,总让我想起母亲的死……”女孩说出的话也带着潮湿的味道,或许是这潮湿让她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这寒颤在暗处也传给了他。他拥紧了躺在怀中的热热的却打着冷颤的喊他“继父”的女孩的身体。而往昔中的那一幕却是藏在他们心中抹不掉的秘密。她怎么能忘呢,母亲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闯进来,看见了一丝不挂的她和继父……
这是继父的画室,她的母亲和继父再婚后,她常常跟着继父在这间画室里学画,她崇拜继父,她喜欢坐在他的对面让他画她,她喜欢看他棱角分明有着艺术家气质的那张脸,高挺的鼻子,尤其是他那双眼睛,特别像扮演佐罗的法国演员阿兰·德隆,她甚至幻想着做他眼睛里的黑瞳仁……
可是,他的黑瞳仁里那时嵌着的是母亲……她在青春期萌动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她去卫生间小解,经过母亲的卧房门口,却听见母亲发出的欢叫和继父粗重的喘息,她的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心脏仿佛也停止了跳动,她的身体的内部也仿佛随着那些声响发生了前所未有的突变……
后来的许多夜晚,她一个人躺在自己的房中,怀着兴奋和迷离,静静地等待那些响声再起……性,就是在那些等待的兴奋和迷离中从少女的身体里悄然剥离裂变开来的,升腾成一种欲望。然而这性从一开始就是迷乱的,欲望是很邪性的种子,它们适合在梦境中成长,在梦中,她和母亲分享的总是这同一个男人……
往事和梦境在一个人的回忆中永远是残破不全的碎片。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她的心底又升腾出一种想摆脱这种关系的理性的欲念。然而,她生命的底层,又一只沉重的手将她控制在无底的深渊。生理上的渴求,心理上的依恋和精神上的摆脱、理性上的拒绝交织在一起,几种力作用在一起的结果,此时此刻的她只能是身心麻木一片空白,她就像真空中的物体,只有按照与生具有的惯性运动,任其走向何处……
当她和他沉在共同或不同的一些往事的碎片中时,城市中心广场的钟声以它固有的节奏和韵律将滑到不同时空里的人心和梦想拉回现实现在的这一刻。钟响五下,一声又一声的余韵古老而又浑厚。这时间的灵物,它是惟一可以穿破阴晦和潮湿的,它同时也是穿透人心的,生活在这城市角角落落里的人无论做着什么,都会被这钟声轻重缓急地涤荡一下……
女孩弹坐起来,重新回到自己的现实中。5点半,她必须赶到台里录制新闻。她速速地冲了澡,穿好衣服匆匆而又潦草地化了妆,门响处,她已融身在雨雾中……
他追到窗前,雨雾分割着越来越暗的阴晦,他眼看着女孩拦了辆的士在雨雾中不一会就消失了……
他缓缓地转身走进藏室。打开藏室的灯,掀开紫罗兰的真丝绒,绒布下面,是女孩不同姿势的裸体画像,从16岁到现在,整整6年了,他熟知她从青春期到现在身体的每一细小的成熟和变化,女孩的身体是他所画过的模特中最具艺术美的……可是,他现在越来越怕有一天,他会彻底失去她……
女孩让出租车在距市电视台50米之外的小巷子里停下来,她打着那把银灰色的雨伞步行走进台里,让人看上去她只是就近出去办了点事,走进办公大楼的女孩和那个躺在继父臂弯里的女孩简直判若两人,如果你不知她的底细,只从表面这样看上去,女孩显得很庄重,很矜持且略带一点让人喜爱的清高和孤傲。在新闻部门口,女孩差点跟新闻部主任史大卫撞个正着,史大卫看到女孩急急道:“刘今,快点。!正找你呢!台长让换条新闻!”
……
节目录完了,下班的铃声也响了,办公楼里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她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回家的人影,各色雨伞、缓动的车流在闪烁的霓红灯和橙黄色的街灯的映照下虚虚渺渺热热闹闹的,她和继父当年就是在这样一片热闹的下班人流车辆中看见被汽车撞倒的母亲的……对于母亲的死,她感到自己罪孽深重,可是如果她的亲生父亲不是在文革武斗中被打死,如果母亲后来没有再嫁给比自己小五岁的现在的这个男人,她怎么可能卷进目前这种一片混乱的性爱生活中呢?
她才22岁,她已经没有权力和资格追求任何属于自己的爱情生活了。在外人的眼里,她青春她美丽,她刚从广播学院毕业,又体面地分到了电视台搞播音,似乎什么好事都让她赶上了,可是谁了解隐在她生命里的那些不可示人的秘踪和恐惧……比如今夜,她为了保全她和继父之间的隐秘,她不得不再次违心委身于“那个人”。她恨自己那时太年轻,太幼稚,而一个人一旦被别人掌握和控制,你还有什么希望和前程可谈呢……
她必须走了,她一个人总这样呆在办公室也会令人生疑的,今晚她要去“那个人”特意为她安排的那套房子过夜,她拎上包正要关上房门,电话铃刺耳地响起来,她的左眼皮在电话铃响的时候狂跳不已!天呐,她的左眼皮每次的弹跳都预示着某种厄远和灾难的降临,她跟继父发生性关系也就是母亲出车祸的那天她的左眼皮就是这样狂跳不止的……
她一步一趋地走回办公桌前,她犹疑着盯着那部电话,她想再多拖延一会,那个厄运可能就自动消失了,或是她不接电话,厄运就传达不到她,可是那个电话铃声固执而刺耳地叫着,她用手揉揉左眼皮,心想,也许是自己太神经质了,是不是“那个人”今天有事去不了了,打个电话过来说一声?可是“那个人”从来不打她办公室的电话……
她不得不拿起电话,“喂,您找谁?”刘今语气不安地问。
“我找的就是你!刘今!”一个故意伪装了声音的男人怪声怪气地说。
刘今听不出说话的这个男人是谁。
“我知道你今晚去哪儿过夜!”
刘今的脑子嗡地一声,紧张地问:“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你的一切很感兴趣,所以我还会给你打电话的……”
刘今还要追问,那边已放了电话,刘今惶恐而又困顿地陷在一片盲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