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钟了。要回办公室会很难为情,但不回去会更难堪。安德森抬头看着威森广告威森广告威森的招牌,用力戴上他的霍姆堡黑毡帽。接着他走了进去,旋转门在他身后嘶嘶作声。
在他桌上,摆着童装世界归还的广告稿,以及一只威威留给他的信封。他撕开信封,读着威威歪七扭八的字迹: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想要和人谈谈,可以来找我。今天不行——
我整个下午都在开新世界冷气机的会议。
后头还有一句小字体的但书:“我能斗胆再说一次你需要休假吗?”安德森莞尔一笑。威威是个好家伙。他把字条放入口袋,随即盯着广告稿看。贝格西德用工整如铜版雕刻的清楚笔迹,在每张稿子上面做了注解。“短上衣的项圈不对。参照设计图。J·B。”“衣服挂错了。参照设计图。J·B。”“经由我们的讨论,女装的衣领有误。J·B。”有体操服的那张稿子上画了一个大叉,注解只有一个字“不”。这个“不”后头当然也有起首字母“J·B”的签名。
贝格西德的批评让安德森越看越火,他读着这些伴随稿子的简略文字,心头感到一股只有广告人能体会的那种受到偏颇对待的震怒。他把珍·莱特莉叫进来,指着稿子说道:“这些稿子有哪里不妥?”
她读着贝格西德的注解,喘着气说道:“嗯,他不爱挑剔吗?”
“他挑剔成性。”
“克劳萧先生不喜欢改东改西,对吗?”
“他不喜欢。写信给贝格西德,跟他说我们看过这些稿子后,并不同意这些图稿会贬低童装世界的商品质感。不过,我们可以在构图的线条上,依照他的意见来修改。敬上。然后写给克劳萧:‘亲爱的克劳萧:童装世界把广告稿退回来,而且还附加注解与官僚作风的签名。在我们众多讨人厌的客户中,最令人恨得咬牙切齿的可能就是童装世界。我看到他们这一次的批评,和往常几次一样,都是胡说八道、不着边际,而且不值一睬,假如你决定对这个案子弃之不顾,我也不会怪罪于你。然而,我希望你能够和我们继续合作下去,为稿子做些必要的调整。你知道的,好事坏事我们都必须承受得了,而童装世界正是那最坏的部分。童装世界予取予求的胃口是同级客户的六倍。如果你能帮助我们解决这个案子,我会非常感激的。诚挚地敬上。’”
“太强硬了。”莱特莉小姐喘气说道。
“我的感觉正是如此。信尽快打好,然后就寄出去。”
她一离去,安德森便从口袋拿出小薇的信,他又读它一遍,接着又放回口袋。此时电话铃声大做,总机接线生的声音响起:“哦,安德森先生,您外出的时候,有一位佛莱契利太太,依莲·佛莱契利太太打了两次电话找您。她说有急事。”
“试着帮我连络上她,可以吗?她在《美丽佳人》杂志。”
内线电话铃声响起,他拿起另外一支听筒。他把它放到耳朵边,并说道:“我是安德森。”
“我是欧洛奇。”
接下来是一阵沉寂。
“干嘛?”
“我们今晚不碰面吗?”
“不碰面。我很忙。”
“喝一杯如何?”
“抱歉。我刚才说过我很忙。”
又是一阵静寂无声。
“我想见你,安迪。”
某人开了门。
“好啦,”安德森说道。“五分钟内我会过去。”
“我打扰到你了吗?”冯恩问道。“我可以待会儿再来。”
安德森向他招手示意坐下。
“没关系。有什么事?”
“没事。我想,和他妈的快变灵有关吧。你觉得那个构想大纲怎么样?高级主管之中若有正直之辈,你就老实跟我说。我叫下面那些小伙子,按照刮胡镜里映照出脸的概念,弄了半打不同的呈现方式,但我怎么瞧总觉得老套极了。”
“咱们的工作并非是要去推敲理由。”安德森心不在焉地说道。
他没看错吧?他发现冯恩不太对劲,激昂的情绪受到压抑,但又流露出一丝不安的气息。冯恩将套在灯蕊绒裤里的长腿伸直在地毯上,歪着嘴的微笑似乎别有用意。安德森把右手放进上衣口袋。此时电话铃声响起。他拿出信,放在桌上,但眼睛却一直盯着冯恩看。
“这里是总机,安德森先生。佛莱契利太太在开会。她一出来,他们就会告诉她你在办公室。”
“还有一件事,”安德森放下听筒时,冯恩趁机说道。“你可知道威威这个绝妙的灵感是打哪儿突然想出来的?我找到一个完全相同的版面设计——镜子里面的脸,产品名称居上,标语置下——我是在过期的《星期六晚报》上发现的,广告的是顶级牌刮胡霜。你知道吧,啊?这么做不是贱毙了?”
“我们都知道这里头了无新意。”
安德森开始把玩那张有着小薇字迹的蓝色信纸,他将它缠绕在指头上,接着又把它松掉拉直,其间他的目光仍盯着玛恩不放。
“了无新意——这话真他妈的不老实,你心里有数。”
“不老实——得了啦。”安德森仔细地抽出信纸,然后从相反方向继续缠绕。
“或许这么说是不对的——我明白你的意思,老大。你是说,威威可能没认知到自己不老实;这只不过是存在他心里的某个想法罢了。当然了,你说的非常对,因为对广告人来说,彼此买帐比要大众买你帐来得容易多了。事情会变得他妈的吵翻天,就是这个原因。”
“你是什么意思?”
“哎呀,除了广告代理商,没人会相信神奇霜是从什么东东树汁中提炼出来的说词。那玩意儿也臭毙了。别跟我说戴文葛先生不是骗子之类的鬼话。瞧瞧他那把胡子!”
“可是——”
安德森举起缠绕在指头上的信纸,并用它轻敲自己平滑的下巴。此刻内线铃声作响。传来的是茉莉的声音:“五分钟,记得吗?”
“我还在忙。”他挂下电话。
“我知道,我知道,”冯恩亲切地说道。“你可别跟我说,这玩意儿很管用。在原子弹诞生的这个年代,它是人类发明来让心灵舒适放松的玩意儿中,最具革命性的东西。我瞧见了。但我仍然心存怀疑。”在这整段时间里,冯恩显然没注意到安德森手上的信纸。直到这一刻,他才几近忸怩地突然说道:“安迪,你手上那张纸究竟是要干嘛用的?”
安德森只迟疑了片刻。
“你所谓的那张纸,是一封小薇所写的信。”
“一封小薇写的信!”冯恩看得目不转睛,然后说道:“可怜的小薇。真是叫人遗憾;发生这种事情会让你开始纳闷生命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只记得不久前的某一天,我们又像平常一样无聊地互相敬酒。”
“白昼苦短,黑夜漫长。”
“没错。”冯恩刚才的情绪若曾激昂而受到压抑的话,那么这会儿早就荡然无存了。现在他的模样简直是心神不宁。“回顾过往是无济于事的,安迪,请原谅我这么说。我知道,我们都会这么做。我时常在想,当年二十一岁的我若离家打拼,后来的我不知会有何发展。那时我的母亲尚未卧病在床,所以我可以这么做。如果当时我真的一走了之——不过你瞧,回顾过往是无济于事的。摆脱记忆,销毁信件,否则它会缠住你不放。”
“缠住你不放?”
“我人在荒郊野外时,总会抬头望着星空,心里想着母亲,然后下定决心回去后要怎么做。我要离开家,并且提供她一笔生活津贴。我要永远脱离广告业。又来了——瞧我现在这副德行。”
安德森根本没在听。
“这封信是昨天早上送来的。”他说道。
“昨天早上!但是,安迪,小薇三个星期前就过世了。”
“我要搞清楚的就是这件事。昨天早上我在桌上发现这封信。”
他终于毫无保留地说出来,而这也是他首度将此难以置信的事实告诉另一个人。在安德森的记忆中,此时还存留着各式各样的颜色。绿色的地毯、墙上棕色的镶板细工、冯恩的石灰色灯蕊绒裤,以及他放在裤管上紧贴膝盖的苍白手掌。他怀着得意洋洋的心情,察觉到室内有股紧张的气氛滋生。某件别有含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某件意义更为深远的事情也即将发生,也许是一个手势或一句话,这都有可能揭露意外的新事实。
内线铃声响起。又是茉莉。他抓起电话,咆哮说道:“我说等我忙完的时候。”
“我是雷佛,安迪。你听起来很激动。”
“抱歉,雷佛。我以为——”
“没关系,我知道你非常忙。你可以过来一下吗?只有一件小事要处理一下。”
“我马上过来。”
他放下听筒,但那重要时刻已稍纵即逝。体型瘦长的冯恩正站起身来,他垂着头,脸上的表情极其古怪。
“我想知道,关于快变灵你是否有可以让我们彼此激荡的其他想法,不过,我们找个时间再来谈好了。”他停步于门口,接着说道:“我要是你,就会把那封信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不会跟别人提起的。”
安德森走出办公室去见雷佛时,听到内线电话的铃声大作,但他没回头去接。雷佛顿要处理的小事正如同他自己所说的,真的只是一件小事:不过他倒是忘了说,这是一件应该由他来独立完成的事。这件事,是一份涉及脆即酥这家客户的工作。威森公司能争取到脆即酥的广告预算,是靠威威发想的一句响亮标语:“咬碎第一口,酥脆不离手——就是脆即酥。”许多年来,这句标语虽历经几度更动,但一直是脆即酥广告的基本诉求点。如今他们突然变得不满现状;虽然每支卖出去的脆即酥棒,都含有一定量的巧克力成分,但他们现在却开始担忧有朝一日甜点不再限量供应时,这支广告对销路的影响力是否会生变。“当前方一片平坦时,”脆即酥的广告经理,曾提过这个被所有广告人视为最佳隐喻的问题:“我们是否该准备全力冲刺?”他拿人家一笔可观的薪资,就是要为这种事未雨绸缪,于是他每年照例都会收到一份年度备忘录,尤其当甜点成为市场上不可或缺的产品时,这份备忘录就会变得诡辩而强词夺理,有各种销售甜点的广告手法效益和其发展理论,都纳入文本之中。而那份备忘录的用途,是为了让脆即酥的广告经理有事可做,好来消磨时间,同时也提供一个品牌地位的形势描述,其中包括了争夺糕饼业未来龙头宝座的长期策略,以及脆即酥拜广告商快速应变之功而在市场竞争中常保领先优势。然而,今年的备忘录可能有些不同;它必须为明天早上将进行讨论的新提案护航。既然安德森负责新提案,所以雷佛顿建议备忘录也应该由他来写。
“我不喜欢推辞这类的工作,”雷佛顿精明的方脸一边摇头一边说道:“但我实在忙得分身乏术,所以我想只好出此下策。总之,安迪,你是这个新提案的负责人;你是撰写此案备忘录的最佳人选。”雷佛顿停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补充说道:“对了,新提案的内容是什么?”
“我们将提出两个构想。”雷佛顿眉毛一扬。“一个是赖森的,一个是我的。美术部正在将构想具象化,明天就会摆在你和威威的桌上。”
“两种构想,啊?是完全不同的观点吗?”雷佛顿和善地说道。
“只是两种不同的呈现方式。你希望备忘录何时完成?”
“如果明天我们通过这个提案的话,安迪,下星期初提交备忘录。可以吗?”
“正合我意。我还不知道何时要开始进行快变灵的案子。”
“如果你没空搞定它,那么最好把它交还给我。别让任何事绊住快变灵。我会提供你内幕消息的,但现在暂且不说。”
雷佛顿轻敲桌上文件的动作以及迅速停止抱怨的温和方式,都让安德森觉得不太对劲。他没来由地认为自己已掉入圈套。
“好的,”他说道:“我会处理的。”
“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雷佛顿微笑交出文件,然后仔细把烟草填入烟斗。安德森突然意识到一股紧张的情绪波动,这情形就像几分钟前他和冯恩相处的状况如出一辙。情势一度紧张危急,但在这当下却已风平浪静;不过那股宛若危机感的气氛,仍叫他困惑不解。他以为雷佛顿会继续备忘录的话题,因此接下来的言辞全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你对查理·赖森有何看法?”
安德森毫不掩饰地睁大眼睛。
“查理·赖森?你是指,就一个文案人员来说吗?”
“从各方面来说吧。文案人员不只是写文案而已;你懂我的意思。”他以观望态度等待回应。
安德森说道:“我不知道你想要我说什么。他写的文案一流的没话说,有一堆人指控他自负傲慢,他对要求现实面的事物不感兴趣。”
语毕,他的口吻也变得不太笃定。雷佛顿从烟斗呼出一口烟。
“好人一个,是吧?容易相处共事吗?”
“我和他相处融洽。有人不——认为他优秀杰出。问这干嘛?”
“只是喜欢充分了解状况罢了,”雷佛顿一反常态地暧昧说道。“凡事和睦相处就是了。所以明天会议结束后,你会动手处理备忘录的内容?”
安德森说他会处理的。回到自己办公室里头,他碰上珍·莱特莉和茉莉·欧洛奇。珍站着看守他要求她打字的两封信;茉莉则靠在窗边,眺望着在采光井对面发亮小隔间里走动的人影。安德森走进来时,她回头看了看,随即又转身背对着他,然后再度凝视窗外。
“您的信。”珍说道。
安德森看了自己的手表:“你可以自己签名啊。时候已晚了。”
“我想,也许给克劳萧先生的那封信,您会希望看一眼。”
“说的也是。”他先在给贝格西德的信上签名,接着展读给克劳萧的信。口气是强硬,但还不算是太蛮横。他签了字。“找专人送过去。”
“是,安德森先生。”在喘气声中,她又说道:“佛莱契利太太打过电话来,和我说了话。她必须外出,所以您无法连络上她。今晚稍晚的时候,她会出席一场派对——她说地点是在波雷克芬家。她说有要事找您。”
安德森望着茉莉不友善的背脊。
“波雷克芬家,好。谢谢你,珍。”
她走了出去。茉莉并未转身地说道:“五分钟。”
安德森放下脆即酥的文件,努力沉住气地说道:“我跟你说我很忙。”
“忙到没有空过来看我。”
“没错。”
“忙到今晚无法见我。”
“没错。”
“但是不……”由于茉莉仍背对他,朝着窗户讲话,因此安德森听不见她说什么。
“你可不可以转过身来?”
他说道,她依言转身,泪水从她大鼻子两侧涔涔流下的景象可说是一览无遗。她的声音哽咽。
“但是不至于忙到无法去见依莲·佛莱契利。”
“我没和依莲碰面。”
“你一直想要去见她。你打电话给她。”
泪水弄花了茉莉脸上的粉底。安德森嫌恶地看着她。
“你清楚我想要见她的原因。昨晚我问过你小薇是否有个关系特殊的男友。现在我打算去问依莲。”
“这是为了什么?”
安德森的脾气突然失控。他啪地一巴掌轻轻掴在桌面上。
“因为薇乐丽是某人的情妇。”
“那又如何?”
“而且这个所谓的某人,是公司里面的人。”
安德森心里想,这会儿我已经布下诱饵了,猫儿也真的露出尾巴了。但令他意外的是,茉莉对这个消息似乎不感兴趣。
“那又如何?她已经死了。追究此事也不会让她活过来。何况,你从来没有爱过她。”茉莉轻抚双眼。“我的模样一定糟透了。我这是在丢脸闹笑话。我遇上的男人总是有一连串借口。还有一件事你知道吗?我老是回头来要求更多。我是个傻瓜,就是这么回事,我是傻瓜。”
她又开始哭泣,但哭声软弱无力而无法打动人心。安德森再度拿起脆即酥的文件,假装研读。
“你不想和我做爱。”她说。
“此时此刻不想,谢了。”
“你甚至不想吻我?”
“不想。”
她穿着高跟鞋蹒跚踉跄地走向他。
“给我一个吻,表明你不讨厌我。”
“拜托,茉莉,我们还在上班。”
“现在是下班时间。每个人都要回家了。不会有人进来的。一个吻就好。”
“好吧。”
安德森起身绕过桌子朝她走去。在这样的距离、这样刺眼的电灯照耀、衬托下,她的鼻子变成惊人的庞然大物,那简直就像是玩比手划脚游戏时所戴的人造鼻子。是不是只要吻了她,就可以避免和那迎面而来的贪婪象鼻继续纠缠下去?显然不是如此。不过换作昨晚之前,是有此可能的。安德森的唇小心翼翼地趋近那张泪水与粉底交杂混溶的脸。他厌恶地感到她温暖的身体贴近他。就像小孩要吃药似的,他闭上了双眼,所以他没看到茉莉抽身而退,只感觉到暖意消逝。他再度睁开眼睛,发觉茉莉正瞪着他后方。他转身回望,看见威威杵在门口、戴着帽子、穿着大衣,目光直盯着他们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