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这是一本古典侦探小说,或者警方程序小说,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凶手落网,罪案有了解释,受害者人数得到清点。可我不是古典侦探,我的故事还有一个转折。
实话实说,我更喜欢传统的侦探故事,杀人犯在最后一页死去,不需要黏黏糊糊地描写主角的个人生活。我认为后者是一个系列开始走下坡路的征兆,也是作者陷入绝望的表现:侦探突然长了肿瘤,恐怖分子绑架了他老婆。非常不专业。我想说的是:别拿你的个人问题烦我们。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就行。达希尔·哈米特,老派侦探的真正大佬,他在最初几部小说里甚至懒得给侦探起名字。叙事者只是个带枪的矮胖男人,戴着帽子,没完没了地抽法蒂玛香烟。他身穿皱巴巴的西装进城,解决案件,搭下一班火车离开。
可是,与我在故事里读到和创造的人物不同,命运让我活在了另一种故事里,每次我想合上书晃晃悠悠去睡觉,命运就会又塞给我一个惊吓。也许你比我聪明,早就猜到了谜底。毕竟线索都在你的眼前,问题只在于你看不看得见——我反正没看见。
言归正传,第二天早晨,我去下城的调查局办公室,签字确认我的证词。上次路过联邦大楼还是天知道多久以前,这次的感觉非常……呃……后后“9·11”:一方面能看见水泥路障和加强的警力,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一切很正常,就仿佛新恐惧已经融入旧有的其他恐惧,成了新的正常状态,恐惧被抑制和遗忘(这是必然的事情),因为日常生活还要继续。举例来说,如今我经常路过归零地,只觉得这是个普普通通的建筑工地。话也说回来,不久以前有一次我经过小意大利——现在好像应该叫北小意——看见工人正在清扫圣热内罗街头狂欢节的垃圾。不知为何,神秘的哀伤情绪突然袭击了我,我哽咽得没法呼吸。我在市区长大,节日里走在遍地垃圾的街道中央始终是一种特别的乐趣。现在不再是了。自从九月的那个晴朗早晨开始,充满飞扬废纸的空旷街道总是让我心情低落。
我走过金属探测器,到前台领了个访客证,等特伦斯探员来陪我乘电梯。我和他亲切握手,我再次感谢他。他脸红了。我们见到对方都挺开心,算我运气不错,因为我刚走出电梯,就遭遇了约翰·通纳的炮火突袭。
“你!”他从沙发上起身,沙发对面是前台和墙板上的调查局徽标。一个苗条的大胸金发女郎抓住他的胳膊,要他冷静,但他甩开女人的手。第二任通纳夫人。
“你他妈干了什么?”他吼道,“我没提醒过你吗?”对着耳麦说话的接待员停了下来,拿着文件经过的探员转身观看。
“通纳先生。”我平静地说。
“我他妈没提醒过你吗?”他朝我挥拳,我向后一跳,不过这一拳打得不太认真,特伦斯干净利落地挡住,抓住他的胳膊,轻轻推着他后退。
“先生,别这样,谢谢。”他说,用年轻的嗓音诚心诚意地恳求道。通纳夫人连忙跑过来拉开丈夫。
“你就不在乎吗?”他扭头问我,“你就不在乎你做的事会影响别人吗?吸血鬼。你靠别人的痛苦挣钱。”泪水滚下他的面颊。他吸吸鼻子,摸摸脸,像是突然注意到面颊是湿的。他陷入沉默,妻子领着他回去坐下。特伦斯连忙带着我走进通向办公室的玻璃门。
“吸血鬼,”他说,领着我穿过走廊,“詹姆斯·甘多菲尼也这么说过,我在访谈里读到过。”
“谁?”
“托尼·索普拉诺。扮演他的演员?”
“哦,对。”
“他说作家是吸血鬼,吸取读者的生命。他说的是那部剧的作者。”
“真的?”我说,“有意思。”
“到了。”特伦斯说,敲敲门,然后推开。
“哈利,很好,”汤斯说,他站在办公桌前,正在整理几大堆文件,“请坐。胳膊如何?”
“挺好。”我说,“谢谢。”我坐下。
“很好。”他说,没有抬起头,随便朝办公桌打个手势,“这是你在医院说的证词的副本。读完签个字。”
我开始读证词,汤斯翻阅文件,特伦斯站在旁边。
“通纳还在外面,”特伦斯说,“朝布洛赫先生挥了一拳。”
汤斯抬头看我。
“小意思。”我说,“我见过风浪。”
汤斯没有笑。他低头看着那些档案,一页一页翻动。“可怜的家伙,”他说,“他逼着律师想尽办法起诉。就目前而言,他这么做只能添乱,但实在没法怪他。要是弗洛斯基让克雷的案件重新开庭,他老婆的事只怕又要被挖出来了。”
我在证词上签字,交给汤斯,汤斯交给特伦斯,特伦斯离开房间,随手轻轻关上了门。汤斯终于坐下了。他摘掉眼镜,向后一靠,按摩鼻梁。
“你睡了吗?”他问我。我们必须调整头部的位置,才能在几摞文件之间看见彼此。
我耸耸肩说:“一会儿吧。”
“做噩梦?”
“不记得了。”我撒谎道。
“开着灯?”
“电视。”
“总是能看见,对吧?”他伸着脖子探身道。
“对。”
他朝我眨了几次眼睛,点点头,说:“唉,不会消失的。我也希望能消失。你会慢慢习惯的。”他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大号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信封很旧,磨得起毛,有几圈咖啡污渍,接缝贴着胶带。
“不知道你想不想看,但我希望你知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感觉。”
我打开信封,才看见相纸的白色边缘,我就知道了:这些是克雷拍摄寄给警方的原始照片。
汤斯说:“十二年前,我看见了这些姑娘——我指的是在现实中,看见她们的尸体。然后是那个王八蛋寄的照片。我到现在还会看见,每天至少一秒钟,哦,现在大概每隔一天一秒钟了。要是我不去想它,甚至能几个星期看不见,然后见到什么东西——公告牌,街上的女人——就一下子全都回来了。有时候在地铁上或者经过花店,我还会闻到那股气味。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死亡。”我说。
“死亡和腐肉。甜得恶心的刺鼻气味。这会儿就在我的鼻子里,我的脑袋里。我想这就是我保留这些照片的原因。放在办公室,免得被家里人看见。我把照片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因为别人不可能理解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必须看一眼。我想你应该能理解吧。”他停止说话,看着我,眼神哀伤,甚至算是恳切。我意识到,他在求我。
“我理解,”我说,“能理解。”我开始看照片。厚厚的一沓照片。最顶上那些很正常,是他在工作室拍摄的传统艺术照,案件调查期间被当局查扣。大部分是样张,相纸分隔成许多个小方块,美丽的姑娘摆出标准姿势,唯一的缺憾来自事后灵光,因为我知道她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我在看的是受害者,而且是通过凶手的眼睛。底下是他寄给警方的照片。第一眼看过去,照片很美,苍白的形状宛如巨型花朵;但你随即意识到,那些塑像的原材料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