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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钱副市长的指示,公安局副局长高安河迅速布控,对发生在开发区的恶性暴力事件展开侦查。初步查明,那天对阀门厂职工施暴的是张朋手下的光头帮。张朋手下有好几个帮,什么平头帮,寸头帮,光头帮,这些是按发型分的。还有讨债帮,拆迁帮,出气帮,收地帮等,这些是按工作性质分的。讨债帮就是专门替人讨债,讨回来的债按四六分,债主得四,张朋得六。拆迁帮是专门为开发商扫清拆迁户的,按搬迁户数和拆迁难度收费,出气帮就是你觉得谁碍事不顺眼了,跟他们吭一声,他们替你出这个恶气。收地帮就是你的地盘被别人霸了,他们替你讨回来。东州这么大,一个人是占不完的,码头分成三六九等,分属不同的黑帮管辖。一些边边角角,霸主们看不在眼里,留给那些才出来混的,这些人还不大懂江湖规矩,常常是你在我的地盘上晃一枪,我在你的地盘上插一脚,收地帮便出来为他们维持秩序。这个帮属于小儿科,是张朋专门用来训练手下的。光头帮的大哥姓米,叫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人们送他一个外号:小米汤。你可别小看这个小米汤,他岁数不大,才十九岁,混江湖的时间,却比他手下三十好几的人还要长,足可以称得上是老江湖。大约八岁时就在解放路一带混了,那时靠乞讨,再后来就偷,有神偷之称。再大一点,就敢一个人夜闯民宅,连偷带抢了,顺带着,还糟蹋过两个比他年龄大的妇女。东州几家看守所,小米汤都蹲过。最长的一次,他在少管所蹲了一年零三个月,是张朋的兄弟黑虎托人把他从里面捞出来的,出来后他就跟了黑虎。
那天小米汤本来不闹事,开发商黄蒲公请他们原是为了别的事,黄蒲公又相中了一块地,跟政府这边也说好了,但牵扯到棚户区拆迁,那里面都是一些老居民,有着丰富拆迁经验的黄蒲公自然知道,这种棚户区拆迁难度相当之大,跟那些老居民谈判,简直比跟美国人谈判还难。黄蒲公叫来小米汤,让他打听一下,那片棚户区,有几个刺儿头。刺儿头就是政府所说的钉子户,黄蒲公他们不叫钉子户,钉子是铁做的,有钢性,那些刺儿头不配这称呼。在黄蒲公他们眼里,这些刺儿头都是些贪得无厌的人,仗着先人占了一块好地皮,张着血盆大口,漫天要价,恨不得一间破草房换给他一套别墅。这些人骨子里其实软得很,或者压根儿就没骨子,有骨子的人能住在那种地方?黄蒲公跟小米汤是老关系,铁得很,跟黑虎也是老关系,也铁得很。开发商么,没有这些人给他做坚强的后盾,他还怎么开发?黄蒲公让小米汤搞出一个方案来,看哪些刺儿头使点小手段就能摆平,哪些刺儿头使点小手段不行,必须来横的。对那些挑头闹事耍蛮横的,黄蒲公丢下一句话,一条人命三十万,十万给死者,二十万归小米汤。小米汤那天是跑来给黄蒲公报信的,情况他已摸清了,没问题,这片棚户区就交给他。谁知就碰上苏进泉他们围攻开工现场。小米汤最见不得苏进泉这种人,企业好时,他是领导,要威风有威风,要体面有体面。企业搞垮了,他又站在职工一边装可怜,还当起了职工领袖。呸,领袖也是你当的?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挨过几刀挡过几砍,你身上有洞么?黄蒲公一开始还跟苏进泉讲道理,很温和地讲,说厂子已经卖了,善后问题会逐步解决,开发商也有开发商的难处,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开发商满身是钱,随便你们拿。有个职工冷不丁就说:“没钱你充什么胖子,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黄蒲公最恨这个“滚”字,他在十岁的时候,被后爹踹了一脚,骂他滚出去。十二岁的时候,他又被亲娘踹了一脚,也骂他滚回他老子那儿去。这之后,黄蒲公为了讨饱一张嘴,经常让人踹,也经常被人骂滚出去。等他靠盗卖光缆发了一笔横财,打算做点正经事时,这个“滚”字,就更多了,有些是赤裸裸说出来的,比如工商局有个女科长,就因黄蒲公没按她的要求在工商局内部的打印室打印材料,就骂着让黄蒲公滚出去。有些是用目光说出的,比如税务局长,比如银行信贷部主任,等等。黄蒲公如今是大老板了,再也听不得这个字。那个职工骂完,黄蒲公想也没想,反手就掴了他一巴掌。如果不是那天黄蒲公要接待那么多领导,他可能就亲自教训这帮人了。可惜他没有时间,他要热情似火地陪市、区领导,陪那些已经不让他滚的官老爷们。他冲小米汤说了一声:“这儿交给你了,让他们马上消失。”
就这一句话,小米汤身上的血性就被激了出来,他操起一块砖头,工地上有的是砖头,对了,那天小米汤没带家伙,因为不是准备去打架的,他手下也没带家伙,都捧着花篮,在给黄老板贺喜呢。一看大哥操了砖头,弟兄们扔了花篮,便在工地上找家伙。有抡起铁锨的,有顺手操起钢管的,也有学小米汤一样,不用别的,只用砖块的。稀里哗啦一阵猛打,苏进泉他们就被打散了。
案情摸得差不多,副局长高安河下了命令,马上缉捕小米汤。话音未落,他的办公室门开了,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张朋,他说:“不用缉捕,人我给你带来了。”说着,将身后的小米汤一推,推到了高安河面前。
小米汤嬉皮笑脸,一副小地痞的样:“首长,找我有何贵干啊?”
“你就是小米汤?”高安河望住这个一脸憨相的小不点,怎么也把他跟黑社会对不上号。
“首长,我就是小米汤,我们老板说,你正在找我。”小米汤又往前走一步,脸上的笑更厚了。
高安河愤怒地瞪住张朋,张朋进入他办公室,就跟进入自己的家一样方便,可见他有多嚣张。瞪了一会,将目光转向小米汤:“你干的好事!”
“首长,我没干好事啊,我这种人,配干什么好事。”小米汤越发肆无忌惮。这种有恃无恐的样子彻底激怒了高安河,他冲门外喝了一声:“来人,给我把他带下去。”
这时候张朋说话了,张朋往前一步:“我说高大局长,发这么大火干什么,怎么说,我也是客人啊。客人来了,一杯水也不赏?”
“……”
高安河无语了,张朋的黑社会不是刻在脸上的,这种人,最懂得伪装。从他打算把自己洗白那天起,就再也不出面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了,相反,他在公众面前以另一种形象出现。远的不说,去年他还出资五百万元,为十家养老院送温暖,还在自己的家乡修了一所希望小学。张朋名义上是东州万家乐实业公司董事长,万家乐是一家连锁超市,店面现在开到了五十多家,在全国都很有名。至于他手下的夜总会、洗脚城、桑拿中心等,都不用他自己的名字,随便找一个女人当总经理,他自己在背后指使罢了。这种事你可以不平,但不能拿出来跟人家理论,况且,张朋跟上面的关系,远比皮天磊还要过硬。要不,他能当选人大代表,去年好像还当选过东州十大功勋人物。他出入领导的办公室,远比他高安河自在频繁。高安河只好忍住怒,换了一种口气:“张董事长啊,你坐,坐。”
一听让坐,小米汤赶忙跑沙发前,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然后冲张朋做了个请的动作。这是故意表演给高安河看的,目的就是将高安河激怒。去年吴江华查一起案子,有人以一种豪华坐便器为名,说是能治百病,无病养身,在东州地区大搞变相传销,上当受骗者无计其数。吴江华最终查明,此起非法传销案件,幕后老板就是张朋的一个情妇。张朋至少有不下十个情妇,这位名叫马雪丽的女人,最早还是一名警察,是在五年前东州集中打黑时跟张朋认识的,没想,认识之后非但没将张朋治罪,反而让张朋拉下了水。一开始她还担任着派出所所长,后来嫌这碗饭不好吃,辞职不干了,开了一家保健品公司。当时吴江华带人包围了马雪丽的保健品公司,在那间装修豪华的办公室里,马雪丽跟张朋就合着给吴江华演了这么一出,生性冲动的吴江华果然被他们激怒,当场拔了枪,一颗子弹出去,差点就击中马雪丽。后来为这颗子弹,张朋大做文章,还请来了中央媒体的记者。幸亏开枪者是吴江华,换了别人,怕是上面保都保不住。而那起案件最终也不了了之,马雪丽的保健品公司现在照样开得红火,据说最近她正在热销什么洗脚盆,这个产品还拿到了有关单位的荣誉证书。
世界是个万花筒,你认为它有多怪,它就有多怪。
“对不起张董,我们正在调查一起案件,小米汤涉嫌聚众滋事,对他人形成重伤害,需要配合调查。”
“重伤害?”张朋猛地掉头,盯住小米汤:“你个龟儿子,说,什么时候伤害了别人?”
“我没有啊,我哪敢伤害什么别人,首长,你搞错了吧?”注小米汤哭叫起来。
“搞没搞错我也不知道,等一会,让办案人员跟你说。”高安河一脸正色。
这时候,进来两个警察,想将小米汤带走。张朋猛地站起:“高局,这样做不够意思吧,人我是给你带来了,至少也得让我明白,他犯了哪一条?”
张朋的话还没落地,桌头上的电话响了,高安河接起电话,喂了一声。打电话的是负责此案的治案支队副支队长季平,季平说:“高局,情况有变,阀门厂职工集体翻供,不承认被黑社会打了。”
“什么?!”高安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重重地又问了一遍。
“我怀疑有人采取非正常手段,逼阀门厂职工就范。”季平又说。
“怀疑顶屁用,我要的是铁证!”
“高局,这案子得暂缓,免得我们被动。”
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暂缓。望着张朋跟小米汤扬长而去,高安河恨不得一拳把桌子砸烂。
事实果真如此,阀门厂职工集体翻供,再也不说那天被打的事。就连工会主席苏进泉,也突然变了口供:“我没挨打啊,我哪挨了打,是我自己不小心,骑摩托车撞的。”
奶奶的,堂堂公安局长,居然也让人耍!
被人耍的还有吴江华。地条钢事件,吴江华并没住手,她仍在查。吴大欢嘴巴硬得很,把事儿一个人兜了,怎么审,他也就一句话:“老子不就造了些钢么,能怎么着,想判你们判啊,不就三五年,多大个事。”追问他生产的地条钢卖到了哪里,吴大欢哈哈大笑:“是你们办案还是我办案啊,查不出来是不,查不出来你办个啥子案子哟,要不你放了我,我不出三天,就给你们查出来了。”
这份嚣张劲,气得办案的警察吐血,却又无可奈何。跟吴大欢过了几招,吴江华认为审下去也是白审,这家伙完全是老皮条,又涩又硬,不好嚼,必须得另外寻找突破口。于是她一声令下,开始缉捕吴大欢的弟弟吴大歌。后来在东州郊区一个叫麻村的村子里,将吴大歌缉捕归案。当时吴大歌正在耍牌,那天他手气特别臭,连着输了二十几把,输得他眼都红了,跟他一起耍的建材商老姜劝他:“今天歇手吧,你扳不回本的。”吴大歌呸了一声,恶恶地瞅老姜一眼:“再来,老子不信这个邪!”结果再赌,还是输了,吴大歌身上带的三十万不出两个时辰,就分别装在了老姜几个人口袋里,后来他跟老姜借,老姜笑着说:“歌老大,你在场子上也泡了几年了,哪有听说场子上借现的,改天吧,改天兄弟陪你。”吴大歌靠了一声,还没等老姜他们看清,猛地掏出一把刀来,架在了老姜脖子上:“屁话少说,借还是不借?”老姜吓得脸白,打着哆嗦儿说:“做啥子嘛,不就几个小钱,犯得着?”正僵持着,门被一脚踹开,进来的是经侦队员。
吴大歌跟他哥哥吴大欢一样硬,不,比他哥哥还硬。他哥哥还多少说两句话,他就一个字:“靠”,问什么他都靠你,愣是不交代案情。后来吴江华便从老姜身上下工夫,老姜不是东州人,是江西人,这人原来也是个正经商人,做点小本生意,经营小五金,后来认识了吴家兄弟,尝试着做了几把地条钢,发现甜头大大的,便改弦易辙,把原来那家小店盘了,在龙溪建材市场租了几间门面,开始经营钢材。
老姜终于还是没抵挡住警察的轮番审讯,强大的攻势面前,他垂下了头。据老姜交代,吴家兄弟生产的地条钢,一半销在了龙溪建材市场,另一半,直接卖给了建筑商。但吴家兄弟做生意很鬼,比如说跟吴大欢联系的人,吴大歌就不知道,跟吴大歌联系的人,吴大欢自然也不知道,别人就更难晓得。他们从来都是单线出货,对方也不得打听还有什么人在接货,建材市场肯定有不少人吃了吴家兄弟的货,但这些人是谁,老姜说不出。他只是听说,有个叫老校场的地方,有吴家兄弟的仓库,其他事,他真是不晓得的。
老校场?吴江华眉头微微一皱,怎么把这么重要的地方给忘了。当天夜里,吴江华带人突袭了老校场。这里清朝时期曾是府衙专门杀人的地方,后来变成了野坟滩。大炼钢铁那会儿,这里架满了炼钢炉,东州十多万人在这里炼钢,再后来,这里便被拾荒者和码头工人占领,成了棚户区。棚户区边上,码头管理处曾修了几栋房子,当初说是要把这里改建成料场,后来又没改建,那些房子便空着,成了出租屋。
吴江华他们在老校场一共查得十二家库房,里面一半是地条钢,另一半,是冒牌的瓷砖还有木地板,总之,都不是正道上来的,清一色的假冒伪劣产品。吴江华兴奋了,这个意外的收获令她精神大振,她相信,关于东州建材市场的黑洞,就要从这里打开。
就在吴江华寻着十二间库房,顺藤摸瓜,眼看就要拔出萝卜带出泥,弹到老弦上时,上头来了电话,让吴江华到政法委去一趟。
华喜功热情地接待了吴江华,他亲手给吴江华沏了茶,笑呵呵道:“辛苦了啊,江华,多亏是你,要不然,地条钢这案子,还不知压几年呢。”
吴江华说:“应该的,警察么,天生就是办案。”
“是啊是啊,你江华本来就是女中豪杰,警界奇才么。怎么样,案子快结了吧?”
“还早着呢,抓的尽是毛贼,嘴巴一个比一个硬,撬都撬不开。”吴江华边喝茶边道。
“还能硬得过你,再硬的骨头,到了你江华手里,都能化成面条。”
“书记夸奖我了,我吴江华也就凡人一个,还没修炼到那份上。”
扯了几句闲淡,华喜功觉得差不多了,再扯,吴江华还不知冲他说出什么难听话呢。这女人,嘴巴臭得很,跟她逗乐子,一点没趣。他言归正传,说起了正事。
“是这样的江华,最近呢,公安部在深圳举办一个经侦学习班,深圳嘛,特区,案子多,经验也多,很多经验都是值得我们学的。部里要求我市派两名代表参加,这可要求很严的,必须是在全省公安系统有影响的,而且要在经侦这条战线上。组织上斟酌来斟酌去,就你最合适。另一个名额,给了下面,让区一级的同志也多出去出去,学学人家的经验,听听专家的讲授,很有好处嘛。昨天我跟你们两位局长已碰了头,他们也是这意思,谁让你现在是咱市里的一面旗帜呢。”
华喜功话还没说完,吴江华就打断他:“华书记你甭说了,我不去。”说完,就要起身离开办公室。华喜功被吴江华的无礼激怒了,但又不好当场发作,硬着头皮说:“江华同志,这事是组织决定的。”
“不管谁决定的,我都不去。而且我明确表态,我手中有重大案子,地条钢一案不彻底查清楚,我哪也不去!”
这一下,华喜功不能再忍了,他扫掉了脸上的那股笑意,换作平时那种威严的表情,十分严肃地说:“吴江华同志,太过分了吧,派你去这是重视你,也是市委反复研究了的,我现在是代表市委跟你谈话!”
吴江华也不客气:“那就让市委书记亲自跟我谈!”说完,干净利落地转身,走出了华喜功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