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滟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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滟秋跟洪芳吵了一架。
起因还是为了丘白华。这天丘白华兴冲冲从外面回来,告诉洪芳,他把两家技校的关攻下来了。这两家技校一家是市总工会办的,一家是市上原来一家中等专业学校改的,洪芳带着滟秋,曾经跑过几次,两家技校的口气很硬,拒不接受洪芳他们的供应。洪芳后来才了解到,原来两家技校的食堂都是承包出去的,一家是该校后勤主任一个亲戚承包的,另一家是校长的外甥承包的。因为这层特殊关系,所以洪芳他们的措施就在这儿不灵。洪芳他们为了把学校顺利拿下来,都是跟主管领导谈好利润分成的,也就是回扣。几家高等院校甚至是先把回扣送到领导手里,人家才让供货。既然人家是亲戚,就不能再挣洪芳这份钱。洪芳也是无奈,便冲丘白华说,这两家我们不做了,少了两家,也不影响生意。
丘白华不这么想,丘白华这阵子兴致高得很,他发誓要把东州的学校一所不落地拿下来。“要干就轰轰烈烈地干,见了这种硬骨头不能绕道走。”丘白华说。见洪芳面露难色,丘白华又道:“难关交给我,你等着吧。”说完,丘白华就带着几个手下出去了,没想,这次的牛皮还真让他吹上了。
按说听到这样的消息,洪芳应该高兴,这阵子,为了啃下几根难啃的骨头,她跟滟秋可谓吃尽了苦头,低眉顺眼不说,有一次,差点让人潜规则掉。那是在海东师范大学,这所大学学生人数多,食堂也多,是洪芳确立的重点单位。其他几个环节都打通了,独独到了主管后勤的副校长那里,卡了壳,托了很多关系,副校长仍然不表态。那位副校长是个色鬼,第一次请他吃饭时,洪芳就发觉了,因为副校长那两颗白眼珠子始终盯住滟秋不放。洪芳最恨这种人,仗着手中有点权,一见女人就起歹心,他那色迷迷的样子,好像八辈子没见过女人。洪芳发过誓,就算这事不做,也不能出卖色相,不是她出卖,她知道这些色鬼对她没兴趣,多的时候正眼都不瞧她。她是不让滟秋受伤害。
滟秋再也不能受伤害了,好不容易从那种地方逃出来,她应该拥有一个自己的后半生。
洪芳不甘心,又是一段时间后,通过银行一位领导,再次请到了副校长,副校长在电话里很斯文地说:“还吃什么饭啊,吃来吃去的多没意思。”洪芳赶忙说:“孔校长,好久没一起坐坐了,今天是周末,大家一起聚聚,联络联络感情。”
一听“感情”两个字,孔副校长来劲了,客套了两句,道:“既然洪老板盛情相邀,我也就不客气了,说好了啊,只谈感情,不谈别的。”洪芳在心里呸了一声,谈感情,你也配,还姓孔呢,把圣人都糟蹋了,披着人皮的狼!本来那天的聚会银行那位领导也要参加,如果那样,洪芳她们也不太尴尬,当着别人的面,孔副校长怎么也得斯文一把,他还不敢把大学副校长的面具全撕了。谁知银行那位领导都已到了场,又接到一个重要电话,走了。场面顿时尴尬起来。席间,孔副校长几次示意,要洪芳离开,给他和滟秋单独制造个机会。这头色狼,如此赤裸裸的话,他也能说出来。见洪芳装傻,没有离开的样子,孔副校长就提议大家讲段子。洪芳说不会,孔副校长不高兴了:“不会就学么,子曰……”洪芳赶忙捧起酒杯:“喝酒,我敬校长一杯。”
“你这人,怎么老想着喝酒,既然你爱喝酒,那我就给你讲一个关于酒的段子吧。”
洪芳以为他要讲什么,谁知他竟讲了一个黄段子,说解放前有一个财主,娶了两个老婆,晚上让谁侍寝由管家安排,管家为了不曲解老爷意思,与老爷约定:晚餐时说喝白酒就是让大老婆陪寝,说喝红酒就是让小老婆陪寝。有几日,第一天管家问老爷喝啥酒,老爷说:“今个儿高兴就喝点儿红酒吧!”管家遂安排小老婆陪;第二天管家又问老爷喝啥酒,老爷说:“昨儿喝红酒不错就再喝点儿红酒吧!”管家又安排小老婆陪;第三晚管家再问老爷喝啥酒,老爷说:“红酒还有点儿就再喝红酒吧!”这时大老婆忍不住了,愤然道:“喝红酒,喝红酒,就知道喝红酒,未必白酒要留着待客?”讲完,目光色迷迷地盯在了滟秋脸上。滟秋倒是无所谓,她在夜总会,天天听段子,比这黄十倍百倍的她都听了,早已刀枪不入。洪芳却不一样,毕竟她曾经大小也是个领导,现在又是老板,觉得孔副校长当着两位女士面,讲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段子,既有辱斯文又对她们不尊重。况且这天喝的正好是红酒,包房里又是她跟滟秋两个女的,这一联想,就联想出很多不快来。她端起酒杯,一口气灌下去,道:“我原想孔校长是教授,是雅人,没想到,孔校长色起来,比我家那只公猫还色。这段子讲得好,讲得我都想入非非了。”说着,非常暧昧地瞅了一眼滟秋。滟秋并不理解洪芳的意思,只是傻笑。孔副校长大约觉得刚才那个“色”字刺激了他,一本正经道:“这跟色无关,段子么,权作消遣,权作消遣。”
酒终于喝完,三人脸上都染了红,尤其滟秋,她替洪芳抵挡了不少,孔副校长一心是要把洪芳往醉里灌的,灌醉他就好对付滟秋了,没想滟秋老是抢着帮洪芳喝,还说她是洪芳的三陪,不喝洪姐会炒了她。孔副校长也没办法,不过他心里还抱着一个目的,让滟秋多喝点也好,喝多了,说不定就控制不住自己。
孔副校长一看滟秋喝过了头,不但脸红,脖子也红了,忙说:“滟秋小姐喝成这样,怕是不能回去,要不,我把她送到楼上去,楼上这家宾馆经理是我学生,好说话,好说话的。”
洪芳佯装醉了,一个趔趄倒向孔副校长,孔副校长像躲瘟疫一般猛地躲开,洪芳嘻嘻一笑,伸手抓住孔副校长:“孔校长呀,有个秘密我一直没告诉你,要不要听?”
孔副校长见她说得认真,忙凑过耳朵:“要听,要听的。”
洪芳就对着孔副校长耳朵说了,洪芳话还没说完,孔副校长就猛然变色:“你说什么嘛,说什么嘛!”然后一躲脚,丢下滟秋和洪芳走了。
回来的路上,滟秋问洪芳,跟孔副校长说了什么。洪芳笑得前仰后翻,其实她们两人都是装醉的,姓孔的要想灌醉她们,除非他自己先趴下。
“我不说,你猜,小秋你要是猜出来,姐姐明天请你吃冰激凌。”
滟秋爱吃冰激凌,洪芳却见不得那东西,有时候她就限制滟秋吃。滟秋连着猜了几句,都没中。洪芳仍在笑,笑到后来,不卖关子了,对着滟秋耳朵说了,这一说,滟秋脸腾就红了,比喝了酒的还红。
而后,两人一片沉默,空气也像是凝固住了般。
洪芳说的是:“我跟那老家伙说,今天陪你的两位,是拉拉,拉拉就是同志,知道不,对男人不感兴趣。你要是想见识一下,我们一起跟你走,不过,到时可别吓坏你啊。”
丘白华把两家技校搞掂,洪芳居然不高兴。洪芳不高兴有不高兴的理由,她怀疑丘白华使了手段。就在一周前,洪芳忽然听说,这两家技校同时发生学生食物中毒,幸亏没死人,有关部门介入了,但随后又封锁了消息。洪芳怀疑,这事跟丘白华有关,但又不好明问,怕冤枉了他。不问心里又不踏实,于是就拐弯抹角问了一下,丘白华拍着胸脯说,他找了管技校的头,给人家烧了一炷高香,这事就成了。
“怕是这炷高香烧得不对地方。”丘白华走后,洪芳跟滟秋说。滟秋见她婆婆妈妈,不快地说:“你管他怎么搞掂的,我们要的是结果。”
“滟秋你怎么能这样讲?”洪芳瞪住滟秋,滟秋最近说话越来越没谱,超乎常理的话她也敢说,洪芳认为这不是一个好苗头。她们是想赚钱,还要赚大钱,但必须赚干净钱,赚不违法乱纪的钱,可滟秋说她现在只想赚钱,管它黑的白的,先有了钱再说。
“那你要我怎么讲?我和你不是没碰过钉子,我们那一套,吃不开。”滟秋说。
“吃不开也不能乱来!”洪芳加重了声音。
“啥叫乱来,啥又叫不乱来?我是想规规矩矩做,可这世道让你按规矩做么?你看看,这些有权有势的王八蛋,哪一个是按规矩做事的?!”
“滟秋你不能这么想!”
“我是不能这么想,想也是白想,可你那样想有用么,纯属扯淡!”滟秋失了控,夜总会那一套,这阵使了出来。
洪芳最怕她这样,滟秋要是回到夜总会那状态,那可真是全完了。她拔高声音,跟滟秋吵起来。吵着吵着,滟秋竟然一拍桌子:“志不同道不合,跟你这种人,没法合作,我走人!”
滟秋无处可去,滟秋真的没地方可去。世界这么大,她瞅来扫去,除了洪芳这里,她居然再找不到第二个落脚点。
滟秋中了魔。这魔其实一直在她心里,只是从来就规规矩矩潜伏着,没有机会抬起头。那天,就是滟秋陪着好朋友谭敏敏跟钱副市长吃饭的那天,这魔得着了机会,一下就翻起了身,在她体内还有心内开始活跃了。滟秋后来才知道,谭敏敏拉她去吃饭,并不是念着什么旧情,更不是要给她介绍钱副市长。谭敏敏才没那么傻呢。谭敏敏是借她一用。女人间相互耍起心眼来,那是能气死人的,滟秋就差点被谭敏敏这个臭乌鸦气死。她哪里是对我好啊,明明是拉我去垫背,好在姓钱的面前显摆她谭敏敏多了不起。两个人一同出道,一同到北京打拼,谭敏敏现在成腕了,有了助手有了经纪公司有了大把大把的鲜花还有大片大片追逐的目光,而她呢,还是小泥鳅一个,烂在污泥里。怪不得那天姓钱的一次好看的目光也不给滟秋,原来人家也明白了谭敏敏的意思,故意冷落她呢。臭乌鸦,死乌鸦,烂乌鸦!
乌鸦是滟秋给谭敏敏起的绰号,在北京的时候,她们两个互相攻击,谭敏敏骂滟秋泥鳅,意思是她挺不起脊梁骨,做事畏前缩后,不像她,认准了就敢做,什么代价也不惜。滟秋一直给谭敏敏起不了合适的外号,后来谭敏敏咒她,说再这么缩头缩脑下去,她就得到地下舞厅唱歌去,最好再兼个脱衣舞娘。“其实当脱衣舞娘也不错,你那么大的xx子,不脱可惜了。我敢断定,你一上台,男人们立马疯狂,他们一定会这个。”谭敏敏边说边做个下流的姿势,那姿势是男人要干的意思。
滟秋气红了脸:“谭敏敏,闭上你的乌鸦嘴!”乌鸦就这么骂了出来,以后不管谭敏敏说什么,滟秋都不听,说乌鸦嘴里吐不出好话。
滟秋现在有点后悔,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在北京做地下舞娘好了。地下舞娘有什么不好,地下舞娘也是人做的!
斗气归斗气,气过之后,滟秋就陷入了迷茫。
这段日子滟秋常常迷茫。滟秋像是忽然找不到方向,刚进三和时那股冲动还有热情一下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其妙的烦燥还有说不出的惆怅。至于愁什么,滟秋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还有,她现在看什么也不顺眼,包括洪芳,包括丘白华。
滟秋离开了三和,跟谁也没打招呼,小皮箱一提,就算离开了。滟秋想回自己的老家去一趟,那里有她的父母,弟弟,还有七十多岁的奶奶。滟秋离开老家的时候,奶奶跟她说过一句话:“秋,奔去吧,奶奶支持你,赶奶奶闭眼时,奔出个名堂。奶奶这辈子,是奔不出这巴掌大的地方了,就巴望着我的秋奔出去。”
滟秋奔出来了么?
一想,滟秋的眼泪就下来了,噗噗的,怎么也控制不住。
滟秋没能去成老家,上大巴的一瞬,滟秋忽然看见两个人,男的分明是火石财火老板,他西装革履,提着一个黑皮包,从车站方向出来,伸手拦一辆出租车。吊在他膀子上的那只小鸟,穿着一件黑色风衣,质地很好的那种,一头长发垂在腰间,滟秋没看清是谁,但她觉得有点像朵朵。滟秋后来都已坐到座位上了,那两个影子还是拼命在她眼前晃,尤其那女的。滟秋想,朵朵怎么会跟火石财在一起呢,这不是撞鬼了么。她想说服自己,那不是朵朵,定是别的女人。可越这样说服越觉得那女人是朵朵。到后来,就几乎肯定那是朵朵了。
朵朵跟了火石财,火石财没出事,没让顺三他们怎么着,他仍在东州。这个坚定的想法一出,滟秋就没法继续坐在车里了。她要追上去,她必须追上去。滟秋跳下车,原来还想退掉票,又一想不就几十块钱,难道比火石财还重要?
滟秋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刚才火石财拦车的地方,气喘吁吁,整个人都在剧烈地晃动,但那个地方已没了火石财,也没了朵朵。那里是有不少人,滟秋瞅来望去,没一个是她要找的人。倒是有两个打扮得奇形怪状的男子朝她猥琐地走来,只一眼,滟秋就知道他们是吃哪碗饭的,滟秋这方面现在已经很有经验了。她没理那两个揩子(车站或码头上专门揩别人油的小混混),继续抬起头四下张望。滟秋似乎觉得,火石财不会走远,他会在某个地方等她的出现。滟秋失望了,车站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大家都在风尘仆仆,没有人理会一个站在那儿发傻的女人。不,有,那两个揩子以为她是刚下车的外地人,观察了一会,一左一右朝她逼过来,滟秋察觉到两个男人的不良用意,没慌,也没打算走开,正好可以借这两头猪撒撒肚子里的火。
两个男人终于夹住了她,一个装作打电话,还不时地喂喂两声,另一个把外衣搭胳膊上,另只手里拿了张报纸,滟秋知道衣服下面藏着什么。拿报纸的走到她跟前,突然往前一贴,小声警告道:“别出声,出声捅死你。”另一个收起电话,横在了她正面。
“哥们借点钱花花。”刚才打电话的那个说。
“快掏,把身上的钱还有首饰全掏出来!”拿报纸的跟着说。
“你不会连包拿走吧,还有这只皮箱。”滟秋说。
两个揩子愣了一愣,这话明显超出了他们的预想。拿报纸的说:“少废话,哥们只要钱,敢耍老子,废了你!”说着,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在了滟秋后背上。滟秋心里笑了笑,这两个出来混了可能还没一个月,居然连刀都不敢使,顶向她的是个啤酒瓶。
“别价,我怕。”滟秋装作颤抖地说了一声,眼睛朝四下扫了扫,远处有两个保安,但一看就是装样子的那种,就跟家里的塑料花一样,摆设而已。
“到厅子那边去!”两个男人大约也觉得滟秋站的地方太显眼了,没法下手,想把滟秋逼到西边那个废弃的电话厅子旁。
“那地方不保险,哥们,出来揩油先要瞅准地方,最好的地方是那个花池边,看清楚了没?”滟秋伸出闲着的那只手,指着花池的方向说。
两个揩子一下愣了,还没见过这种被打劫的人。“你……你是谁?”拿报纸的抖着声音问。
“我是你姑奶奶!”滟秋飞起一脚,踢向了这家伙的裆,那只手一把就夺过了他藏在衣服下的啤酒瓶。“妈的,拿个空啤酒瓶就能让人给你掏钱,应该用刀,知道不?!”说着,一瓶子就砸向了另一个的头。那家伙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头上就噗噗往外冒起了血。这边这位还蹲在地上,滟秋刚才那一踹太狠了,差点要掉他命。挨了砸的捂住头,嗷嗷叫着想反扑,滟秋又给了他一瓶子,这次瓶子开了花,滟秋将锋利的玻璃对他脸上:“就这点本事,挨了砸不应该抱头,要卡住对方脖子,妈的,这么不经砸就敢出来混,找死啊,给小阎王丢人!”
滟秋知道这一带是小阎王的地盘,就是张朋手下那个。这两个绝不是小阎王手下,小阎王手下个个是亡命徒,这是两个打野食的。
果然,一听滟秋说了小阎王的名,两个人吓得从地上爬起来,没命地就逃了。
滟秋扔掉啤酒瓶,掏出纸巾擦擦手,伸手拦车。
用啤酒瓶砸人,也是在夜总会学到的。对那些没有来头而又想耍横的客人,顺三就让她们这么对付。顺三还当着一百多个小姐面,猛从服务生手里抢过啤酒瓶,噼里啪啦就砸了三个服务生的头,然后将露着寒光的玻璃刺在了一位服务生的胸脯上。
“看清没,动作要快,下手要狠,最好能把烂了的酒瓶扎到孙子脸上。”顺三教导她们说。
滟秋在明皇用过不下十次,每次都很灵,有一次还把碎了的啤酒瓶扎在环保局一位小科长脸上。“妈的,老娘干的就是最环保的产业!”吓得那位小科长当场尿出尿来。那些装腔作势把小姐不当人的男人,一旦看到小姐玩命,全成了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