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病房里,身穿白色宽松治疗服的老人,静静坐在椅子上。头部、双手和双脚都缠绕着洁白的绷带,整颗头看起来恰似大型的布球或躲避球。仔细一看,治疗服胸口的接合处,也可以看到包扎了绷带。
这位老人就是那天被火烧成重伤的志摩沼征一朗!
即使我和兰子进入病房,他也似乎完全不知情,因为他坐在椅子上,两眼直盯着自己前方约一公尺那片毫无奇特之处的墙壁。
“你好。”兰子低声寒暄。
他依然没回头。
这是个只有病床的单调病房,外面嵌上的铁格窗也被关上,白色窗帘同样拉上了。
火灾当时,幸亏家父救了他而保住性命,但精神完全异常,变成废人一样。
“恶灵公馆”火灾当晚,火焰下的牺牲者另外还有矢岛茉莉与黑田管家。
“兰子,别白费工夫了!”看到老人的样子,我低声建议。
但是,兰子心中却好像隐藏着什么秘密,关上房门之后,直接走近他身前,问道:“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然而,老人有如包扎绷带的肉块,却一动也不动,更未出声。
兰子毫不在意,接着说:“我是想来和你谈谈最后的事,让你听听我所有的推理内容。”
兰子等待对方的反应,但是对方却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见兰子凝视着老人包扎了绷带的后脑部,淡淡开口。
“我想说的是,这一连串‘恶灵公馆惨剧’的真正原因何在?关于这一点,其实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因为,在这次事件的真相里,隐藏了昭和二十一年二月发生的射杀流浪汉事件。
“表面上,那是身份不明的流浪汉潜入‘恶灵公馆’企图窃盗被发现,结果遭你开枪击毙。
“流浪汉的身份之所以不明,主要是身上未携带身份证件,以及你射击的子弹正好击中流浪汉本来就因炮弹碎片受伤的脸,导致无法清楚辨识五官轮廓。
“我听了各种不同的人叙述当时发生的意外,心中产生了几项疑点:
“·身为军人的你,射杀流浪汉为何要射击脸部?不能射击手脚等部位来威吓对方吗?
“·流浪汉为何企图潜入令郎路夫之妻遥香的房间?参考当时的情况得知,她的房间在二楼,但是一楼并无任何翻箱例柜的迹象。
“·这次事件后,你为何让佣人暂时离开宅邸?
“·事件发生后不久,遥香为何从钟塔坠落,或者说是跳下自杀?
“我反复思考上述各项疑点,尝试拟定一项大胆的假设,这项假设就是,被你杀死的流浪汉其实并非窃贼,而是你们非常熟识的人,若更深入分析,则不仅是熟识,而且还很亲近,例如事发前两年在关东州失踪,被认定已战死的路夫。
“这项假设乍看之下非常突兀,但是却很能充分说明当时的状况,所以我很难舍弃。那么,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被认为已经战死的儿子好不容易生还回来,身为父亲的你却不得不夺走他的性命?是因为那天晚上,你误以为偷偷潜入宅邸的路夫是小偷吗?或许这也有可能,但我不认为直到最后你会完全不知情。即使如此,反过来说,路夫当时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回家,却要采取如此隐密的方式?
“不管怎么说,一般而言,父亲应该是不会做出开枪射杀儿子的蠢事,相反地,当初以为已经死亡的继承者生还返家,应该是全家人都欢欣鼓舞才对呀!事实却非如此,那么,是发生了常识无法想象的什么事吗?或者其中还有某种异常的理由?换句话说,我是这样推想的,也就是当时你儿子活着回来,会为你带来严重的困扰。
“若问原因何在,回答之前,还有一点必须考虑,也就是事件发生后,遥香的怪异行径!
“那个流浪汉如果是她丈夫路夫,那么她绝对应该会高举双手欢迎才是。但即使在事件调查的过程中,她完全未曾提及此事,不仅如此,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甚至过了两、三天后,从钟塔上离奇地坠落死亡。她的突然死亡简直令人不解,有人谣传她可能是被流浪汉玷污之类的,导致无法忍受这样的耻辱而自杀,但真相不明。那真的是自杀吗?或是意外?或他杀?虽然警方未能找到他杀的疑点。
“另外,她从钟塔坠落致死与流浪汉的死亡之间,是否有何关连?
“我最初的假设——流浪汉是路夫——是否错了?
“我试着无数次地反复思考这些状况,终于得到让上述假设成立的一项结论。从战争期间到战后,志摩沼家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试着思考这个观点的结果,让我找到了正确的解答,也就是只有以下三项变化:
“第一、迁离五反田的宅邸,举家迁居国分寺的‘恶灵公馆’。
“第二、路夫之妻遥香生下志摩沼家宝贵的继承男婴卓矢。
“第三、矢岛夫妇生下沙莉和茉莉孪生女儿。
“第一点如何呢?那只是日常生活二度空间,平面转移的单纯外在变化。而第二点呢?我察觉到其中潜藏强烈的可疑!怎么说呢?因为那个婴儿卓矢是志摩沼家族正式的子嗣,同时也是拥有庞大财产和强大权利夸耀的传右卫门继承者,也就是说,意味着将来会成为你的继承者。你的儿子路夫已为国捐驱,所以,逐步继承志摩沼家族一切的人,当然是那个男婴。
“我怀疑这件事潜伏着悲剧的因素。有监于这种可能,我继续进行分析,然后,达成了下述的结论,也就是说,遥香生下的婴儿卓矢,事实上并非路夫的儿子。遥香是与其他男人有了关系而怀孕,但是因为丈夫突然生还,所以为此感到无比的困惑。
“我以前曾听田边京太郎说过,卓矢的生日是昭和二十年七月,而令郎路夫前往满州后不久,立刻断绝音讯是在昭和十九年十月。在那之前,路夫只在部队休假时回家一天,如果遥香就在这天怀孕,日期上是完全符合。
“然而,反过来说,也可以推断为遥香接获路夫阵亡的消息,慌忙和另一个男子发生性关系,勉强想要迅速怀孕。胎儿在母体内所谓怀胎十月的天数其实很含糊,即使日子相差一个月,也可以蒙混过去。
“如果这个部分属实,那么,动机何在?
“刚才我也说过,遥香与路夫若生下了男孩,等于就保证未来可以成为志摩沼家族的家主,而且遥香的双亲在战争期间因列车翻覆意外而双亡,她在娘家方面没有亲人,丈夫又无走一步,如果再不能够怀孕生子,身为寡妇,对志摩沼家族而言,她根本就毫无存在的意义。
“但是,一旦成了未来继承者的母亲,那么她的立场与待遇就有如天壤之别了。所以遥香一获知丈夫行踪不明,就急忙委身于另外一个男人,也就是说,她被逼进了必须怀孕、必须生育儿子的窘境之中。
“当时——直到最近也一样——在志摩沼家族中,以传右卫门的三位女儿为主的三个家庭,反复不断地层开骨肉之争。当然,身为长女丈夫的你,面对继承问题最为头痛,令岳父传右卫门这号人物,代表了封建社会的权威,重男轻女的观念严重超越常人好几倍,如果你想到将来要掌握志摩沼家族的实权,你的嫡系后代绝对必须有男孩。因此,你得知自己儿子战死时,内心应该是无比绝望吧!但是,媳妇遥香怀孕了。如此一来,你当然希望她能生下儿子,就算不是自己儿子的小孩也……你当然早就知道,遥香除了丈夫之外还有其他的男女关系,不,我认为,应该是你建议她这么做的。你也和传右卫门一样,是权力的俘虏,任性、傲慢加上凶暴残忍。在路夫出征前不久,他妹妹达子生下同卵孪生女儿沙莉和茉莉,这应该也是造成你心痛的根源。
“也就是说,如此即可了解那起流浪汉命案的意义了。好不容易从战地返乡的路夫,为何无法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自己家族面前?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挚爱的妻子有了来路不明的儿子!那天半夜,他之所以有那种异常行径,主要也是为了想质问妻子,因而偷偷潜入宅邸。
“但是,你却开枪射击他的睑,让人无法分辨五官轮廓。而且让他手握金制烛台,伪装成他是个窃贼。目的当然是要防范你岳父和其他的家人知道,遥香所生的男孩并非自己儿子的小孩。遥香会在事件发生的三天后从钟塔坠落而死,这又是为了什么?是因为目睹丈夫生还回家,忍受不了良心的苛责?
“她把自己关闭在房间里的理由,应该也是如此吧!
“然而,事实上,那天晚上她并非自杀,而是带着婴儿卓矢想要逃出‘恶灵公馆’,逃出杀死自己丈夫的你和志摩沼家族的束缚,所以才会把卓矢放在篮子里,带上钟塔。她是打算带走恩格尔藏在钟塔上的钻石。或许,她在之前就已发现钻石的藏匿处了!
“然而,当她想要取得钻石时,却掉入了钟塔的死亡陷阱而坠落地面,也因为如此,卓矢被独自留在三楼。
“如何?这不就是那桩流浪汉命案的真相?
“我之前曾经在你面前提及有关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一事,这么聪明的你,应该立刻就明白我指的是《卡拉马助夫兄弟们》,也因此,我遵守承诺而保密了,并未告诉任何人。《卡拉马助夫兄弟们》描写的是孩子杀害父亲的情节,所以我才以那本书颠倒放置,也就是暗示内容正好相反来表明,事件的本质是父亲杀死儿子。
“但这里还留下一个问题,亦即,卓矢的父亲是谁?
“我先从结论开始叙述好了,我想,卓矢的父亲是你——志摩沼征一朗。卓矢这个男孩,表面上是你的孙子,实际上却是你儿子。
“喔,这是何等可怕的秘密呀!我想,这也是战争悲剧所产生的地狱景象之一。
“在我叙述时,都感到背脊阵阵冰冷,而且打从内心轻蔑你这个人。你完全是基于利己目的,染指自己儿子路夫之妻,欺侮遥香的软弱与可悲的境遇,于是依自己的利益来利用她的肉体。
“但也因为如此可怕的罪孽,日后让你遭受到因果循环的报应,你必须亲手杀死挚爱的儿子。而且,对你的严重惩罚并非这样就告结束,历经超过二十年以上的岁月,你更受到恐怖的天谴!
“你之所以了解,是在‘内院夫人’遗嘱宣布的当天,因为卓矢与茉莉表示他们希望结婚。
“表面上,两人是表姊弟,在法律上也允许结婚,但真相却是,卓矢是你儿子,因此与你的孙女茉莉,他们两人是叔父与侄女的关系。还有比这个更悲惨的境遇吗?无论怎么圆滑解释,也只能说他们的爱就是近亲相好!
“这种情形,无论是对这个世界,或是对他们本人,可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吗?
“这又是另外一幅地狱景象。
“如果这个事实被拆穿,当然,你今天的地位、财产、权势,以及卓矢应该可以继承的‘内院夫人’的遗产,全部都将付诸东流。
“也正因为如此,你无论如何都必须严厉阻止!所以,你在遗嘱宣布当天晚上情绪亢奋,后来也坚决反对卓矢与茉莉的交往。
“但是,命运对你们也更加严酷了!荣莉竟然已经怀了卓矢的小孩。
“你终于到了必须告诉他们两人真相的地步。
“怀了孕,正处于幸福颠峰的荣莉,从那一瞬间就被推下地狱深渊。也难怪五月的那天晚上,她会疯狂般地又哭又叫,因为,其中掺杂了如此悲惨、残酷的理由。翌晨,你们偷偷带她到朋友的妇产科医院住院,拿掉近亲相好结果的可怜胎儿。这天,她一定流下鲜红的血泪,将自己的灵魂卖给了恶魔。她的绝望与愤怒让她变成了厉鬼,发誓要让你和志摩沼家族灭亡!
“接下来,在‘恶灵公馆’烧毁之夜,完全如我推理的一样,在此不再赘述。
“像今天这样,见到你和那天晚上的茉莉一样全身包扎了绷带的样子,确实让我不得不相信所谓的诅咒存在。在这个人世间,总是存在着某种不可思议、恐怖,并且超越一般人所能理解的超自然力量。
“承受复仇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若是以前,我应该会将你犯下的罪行完全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或许会纠出你的罪孽,让你接受司法制裁。但是,看到你最后与矢岛茉莉有同样的模样,却又觉得已经没那个必要了。现在说出来虽然已经太迟,然而,你对奥嘉这个女子下手,是一切错误的根源。她确实是恩格尔所说的魔女,虽然我不了解她是否就是‘危害这个人世间的邪恶之物’,但无论如何,她被封印的肉体,谁都不应该去碰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