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别的话好说,”纳斯比冷冷说道。“我只知道这些。”
他瞪着尼克,从餐桌旁的椅子站起身,瞄了瞄表,又放回腰袋里。
“二十五分钟的威逼胁迫。不,是二十六分钟。年轻人,还有别的事吗?”
“关于让奇布恰族印地安人的黄金重新出土的事,”尼克对着那幅葛雷柯名画细细端详。“纳斯比先生,那你是不肯告诉我喽?”
“我告诉过你了。纯粹是生意上的构想,没什么特别的秘密。”
“话是不错。不过,你或史坦贺先生有没有对宅子里的什么人提过这个构想呢?”
“跟女人家谈生意上的事?门儿都没有!”皱纹密布的眼睑下,那对黑色小眼睛始终没离开尼克的脸。“老史也不会,我了解他。我们干嘛要跟别人提?”
“是啊。不过,你刚才也承认——”
“那是受到你的威迫。”
“在我的询问之下,你承认你知道这幅画描绘的是一个名字奇奇怪怪的湖,里头埋着宝藏。”尼克用手摸摸画。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呢?为什么非要我们逼迫套话才肯说呢?”
纳斯比立刻反驳,还一副沾沾自喜的讨厌样。
“我只知道老史说过它所代表的意义,如此而已。对此我有证据吗?没有。这池子看来像是瓜特维塔湖吗?不像!”他突然咯咯笑起来。“更何况,要我主动泄漏情报,门儿都没有!”
“好吧,那就没别的事了。再会,纳斯比先生。”
纳斯比往门口才走了三步,便陡地一个转身。
“年轻人,你比我想像中更聪明。你从我嘴里套出这些东西来,可是,你休想再多套出一个字,门儿都没有。再会。”
他跨出门外,和正要进门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几乎撞了个满怀。
“喔喝,”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一面打量洒得一室凌乱的灰色粉末,一面大声吸气。“我知道你有个采集指纹的人在这儿。人在哪儿?”
“走了。刚才我向我们那位朋友纳斯比问话,所以把他支开了。”
“纳斯比?他不会是那个刚走出去、趾高气扬的小个头吧?”
“就是他。您查出什么没有?”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脸色一沉。
“我查出什么没有?我查出什么没有?噢,天哪。”
他大步向前,坐进纳斯比空出的位子上。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庞大的身躯塞进去,喘息吁吁地透过眼镜觑了一眼,这才从口袋里拿出一盒油腻腻的黑色雪茄。
“告诉我,小伙子,”他说。“你看到杜怀特·史坦贺行窃时的衣服没有?衣服在哪儿?”
“锁在楼上盥洗室的衣橱里。我今天一大清早才仔细检查过,特别是口袋。您想看看吗?”
“我应该看一下。小子,事关紧要呢。”
尼克按铃把管家拉金找来,拉金立刻出现,速度之快令人不免起疑。他一见到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脸就红了(如果他的脸红能够取信于人的话,这表示他还会不好意思),不过双方都没讲话。尼克将衣橱的钥匙交给他,吩咐了几句话。这时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将一根火柴在大拇指指甲上一划,点燃雪茄。他的眼睛绕着房间打转,最后眼神落在餐具柜上。
“还有这个!”尼克转回头,指指葛雷柯那幅画。“您知道这幅画吗?”
“嗯哼。”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
“没错,这就是葛雷柯的那幅名画。不过,您知道这画代表的意义吗?”
“嗯哼,”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取下口中的雪茄。“这幅画是个借喻,意味着安地斯山里的瓜特维塔湖。”
尼克瞪着他。
“爵士,您这是推论呢,还是根据确切的情报?”
“严格说来两者都不是。我是不小心偷听到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看来不太自在。“你那位朋友贝蒂·史坦贺下楼来,我想问她一个问题,于是跟在她后头。她朝撞球室走去,我也跟着。她打开门,结果看到一幅大大值得玩味的画面。她没把门关好。”
“所以你就站在门外听?”
“那当然。”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接着叙述了一番,只略过某些细节没提。
“确实很有意思。”他说。
“爵士,真的有这个瓜特维塔湖吗?”
“喂,小伙子!它可是南美洲最有名的湖。”
“我的意思是,湖里是不是真有黄金?”
“真有。除了几百年来奉献给镀金人的黄金之外,当地土人还派出一艘小帆船——或称它大手笔也行——往湖里抛进两吨杂七杂八的东西,免得让皮沙洛底下某个叫奎撒达的将领搜括而去。那些人为了这一丁点不起眼的东西,把整船的人活活烧死,却没拿到什么宝物。于是黄金之城多拉多的寻宝热潮就此开场。连华特·罗列爵士①都参上一脚。”
①Sir alter Raleigh,一五五二~一六一八,英国探险家、航海家、朝臣及作家。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伸手一指。
那幅画别具一格轻蔑地冷眼旁观。铅灰色的水面反映出那些人的脸:乞丐、仆妇并肩跪下,正待潜入湖底的人偻起背脊。纵使那幅画皱巴巴地靠在英式住宅的餐具柜旁,依旧显得生气盎然。昨晚杜怀特·史坦贺倒卧的地方,有几滴血渍已经干涸,被黑色地毯衬成了铁锈色。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几滴血渍,久久未将雪茄放回嘴里。
“不过,爵士,要是真有宝藏,为什么没有人找得到呢?”
“第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这座湖深达两百尺以上……”
“很难挖,没错。”
“第二,事件发生距今已有好几百年,在这段期间当中,烂泥、石块、沙土不断被冲刷到湖里。第三,就算你把湖水抽干——事实上也确实被抽过,湖底还有一个杯状的泥坑,谁也不晓得里头有多深。不过,以现代的工程技术,或许有办法挖掘得到。得花大钱,不过可能有办法。”
“这么说,纳斯比的构想其实并不算痴人说梦了?”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沉吟一会。
“没错,并不算痴人说梦,可是也算稀奇古怪了。就一个中规中矩的城市人来说,还是古怪得很。”
“您会不会——我只是打个比方——把钱投资在这上面?”
“这个……嗯,有可能。不过那是因为我喜欢刺激。就算你把抽水机抬到一万一千尺的高山峻岭,还是得先拿到哥伦比亚政府的许可证明。而要打通这个关节,恐怕连洛克斐勒都得倾家荡产。”
“您知道吗,”尼克解释道。“纳斯比希望史坦贺先生在这桩投资案上,投资一半的股份。”
“是吗?”
“是的。昨晚在楼上的小剧院里,我本人在无意间也听到一段对话。”
“呵,呵,”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脸上掠过一抹木然的窃喜表情。“是不是就在你和贝蒂·史坦贺亲热的时候?”
“你是怎么知道的?”
“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阴沉说道。“老天,真不知道我们的警察都在搞些什么名堂,”他边摇头边说:“我还记得,不久前,你的上司马斯特斯探长为了想骚扰一位坐在汽车前座的女士,差点把我给压死了。”
“我没有跟她亲热!我承认,我是有这个念头。不过要是我真的采取什么行动,恐怕她只会痛打我一顿。”
“你这么认为?”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问,语气有如圣芳济般慈悲无限。“你是这么认为吗?每次你看到她,你是否曾经好好打量她,而不只是两眼发直地盯着她看?”
“没有,很少。”
“而且你也不会讲俏皮话。”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断然地说道:“还有,小伙子,你得留意点,这女孩迟早会成为有钱人。”
“这我倒不担心。我从来没对别人提起过,不过——算了!”尼克撇开这个私人问题。“该死,我有公务在身!我喜欢什么或不喜欢什么,这毫不重要。而这里所有的人……”
“没错,这里所有的人,”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点点头,抽着雪茄慢条斯理地吞云吐雾,弄得他整个头都笼罩在有害的烟雾里。“让我想想。那个穿海军制服的家伙,据我看,一定是道生中校;史坦贺夫人对我提过他。那个鬈发的运动家是你的朋友温斯·詹姆士。那个皮肤黝黑、老是蹦来跳去的小魔鬼是伊莲娜·史坦贺,她是老爸的掌上明珠,就像鲜艳欲滴的苹果一样。”
“没错。说到苹果,这让我想到那把水果刀。刀就在您旁边的桌上。”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拿起刀子,尼克开始详述上头发现的指纹。直到拉金拿着一个装衣服的纸箱回来,他还没讲完。
尼克将纸箱放在桌上。里头有薄薄的羔皮手套、黑色面罩、护耳、粗呢帽和外套、灯心绒长裤、毛衬衫、汗衫、内裤、袜子和网球鞋。在史坦贺的口袋里——尼克将东西排得整整齐齐的——塞着一条绣有DS英文字首的手帕,这两个没什么作用的字母代表他是华德米尔府的主人;还有玻璃切割器、折叠小刀、一小卷外科用胶带,此外还有一只腕表。
“对不起,先生,”在门口磨蹭的拉金忍不住打岔。
尼克与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双双抬起头来,爵士的表情愈来愈沉重。
“什么事?”
“我是想报告两位,十分钟后接待室里有茶点伺候。”
“好。接待室在哪里?”
“先生,在东方厅里。还有一件事,不知道好不好问一声。”拉金吞吞吐吐。“今天这饭厅是否可能让我们清理清理,好让大家照常在这儿进餐?”
在雪茄烟雾中,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咆哮声显得更加尖锐。
“不行,小伙子,不可以!”
“伍德先生?”
“警探已经下令,所以你可以告诉大家,有好长好长一阵子,任何人都不能使用这个饭厅。也许要等到太阳打西边出来,月亮从天上掉下来。噢,愿上帝垂爱那些傻瓜!”
“好的,先生。”拉金说完,随即告退。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一一检视被害人口袋里的东西。
“玻璃切割器,”尼克解释。“它的用途很清楚。折叠刀则是他割下画框里的画布时使用的,这也毫无疑问。刺他的刀一定不是这把,因为上头没有血,而且,刀刃太厚。”
“没错。”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咕哝道。“没错,刀刃相当厚。”
“部分胶带被撕成一小段一小段,好用来黏贴那扇窗户,以免玻璃掉落下来。”尼克比出手势。“不过我想请爵士留意一下,这卷胶带还有个古怪之处。”
“哪里古怪?”
“您不妨拿起整卷胶带,仔细看它可以开口的那端,”尼克说。“等等!这里有个放大镜,是我一早从图书室借来的。”
他拿出放大镜,递了过去。雪茄斜插在嘴里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拿起那一小卷胶带,透过放大镜,端详胶带开口那端的边缘。
“有血!”他说。尼克点点头。
“没错,爵士,有血。要重建事件发生的过程很容易,可是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尼克继续说下去。“就像这样,凶手先是用刀刺伤史坦贺先生,等到被害人倒地不起,凶手在他身上又踩又踢,接着又趁史坦贺先生昏迷不醒之际,从他身上掏出这卷胶带,用染血的水果刀割下一小段。这就是凶手所做的事,绝对错不了。”
“嗯哼,没错。小伙子,我也这么认为。”
“可是凶手要这一片胶带做什么?他为什么要割下它呢?”
“又多了一个问号,嗯哼。”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将胶带和放大镜递还给尼克,接着取下嘴里的雪茄,小心翼翼地放在桌缘,一条稠浓的灰色烟雾直直升起。爵士双手放在太阳穴上,手指在他光秃秃的大脑袋上拨弄着。
尼克开始收拾东西。
“这些衣服,据史坦贺先生的贴身仆人说——”
“让我想一想!”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突然怒吼一声。“看在老天爷份上,让我好好想一想行不行!”
他兀自沉浸在冥思中好一阵子,手指头不断敲着脑袋。
接着他站起身,空茫的眼神循着指纹灰粉的轨迹,落到房间的另一端。他的目光从放着餐具柜的墙壁移到通往大厅的门,整个人与那面墙直直相对。
他跨大步走到房间的另一端,先对着壁炉左侧委拉斯盖兹的那幅“查理四世”细看,接着仔细端详壁炉上方穆律罗的“基督受难像”。接着他走到悬挂于左面的“小女巫”旁,这才又走回来。
“呸!”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神色凛然地说。“这些挂在妓院里的东西,到底是谁买的?”
“这是艺术。”
“在我看来不是,”他秃头一歪,细细打量这幅画。“我可是个单纯坦率的直肠子。”
(跟你的魔鬼脾性一样。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这幅画本来是佛拉薇亚·维侬的收藏品,”尼克说。
“噢,嗯。是以前的那个荡妇房主,难怪老觉得这宅子有点阴森森的,好似她还在这儿飘来飘去。”
他又回过身来,脸上依然面无表情。他双拳叉在腰下,眼镜后头的眼睛再度对着餐具柜眨着。
“我说,小伙子,这个餐具柜下头有没有脚套?”
“有没有什么?”
“脚套。你知道,就是那种套在餐具柜和桌脚上,免得刮伤地面的窄布套?”
“没有,没有脚套。我很确定。您为什么这么问?”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大手一指。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这些散落在地上的银器大多只集中在一个地方?当然,除了几件东西滚了出去,而且滚得很远。可是你看看那些比较重的银器。这看起来像是史坦贺在和凶手格斗之际,有人抓住脚套的一头,将整个柜子猛然拉倒一样。除非是……对了,有没有什么刮痕?”
“有,有好几处。”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别回头去,望望后面的壁炉,接着目光穿越对角线,再度落在餐具柜上。他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讶异神色,随即又平复下来,一派令人参不透的迟钝木然。
“你知道,”他呼了一口气说:“是撕下来的。”
“什么是撕下来的?”
“你绝对意想不到。”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
尼克满怀的好奇心现在已经接近沸点了。爵士正待明说,却被一阵轻轻的叩门声打断。
“我想我应该先敲门,”克里丝特珀·史坦贺说。“免得打扰你们测量脚印之类的,我能进来吗?”
她的声音听来又高又尖,极为清晰。尼克一听到这个声音,再看看她的手,就知道麻烦来了。她身上自有一套喜怒哀乐的情绪指标,通常是笑容满面、安然自得的模样。现在却大为不同。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依旧装疯卖傻。
“夫人,喝茶时间到了吗?”
“不是,不是有关喝茶的事。有……”
“夫人,您坐下好吗?”
“坐在桌上这些恐怖东西的旁边?不必了,多谢。”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打了个手势,尼克将桌上各种破烂的东西清理好,连水果刀和手电筒也收起来。爵士拿出雪茄,克里丝特珀这才愿意在座椅上坐下。她一手捏着一条皱巴巴的手帕,一手拿着象牙制的袖珍烟盒,说道:“麻烦你把通往客厅的那几道门关上好吗?”尼克乖乖将那几扇门一并拉下。“请你再答应我,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会泄漏出去?”
危险!当心了!
尼克摇摇头。
“史坦贺夫人,关于这点,我恐怕恕难从命。”
“为什么?”克里丝特珀拿着小烟盒敲着椅臂。
“根据某则被称为‘法官审判规程’的官方规定……”
“对不起,你误会了,”她努力对他挤出笑容。“我不妨这么说罢。昨晚你说你们派了个警探到这儿来,是因为——”她竖起一根指头,“第一,杜怀特有相当大的政治影响力;第二,”她又竖起一根指头,“要是他打算制造假窃案诈领保险金,就得让他打消念头,以免丑闻发生。”
“所以呢,夫人?”
“杜怀特做得不错,这我不否认。可是我不知怎地,就是觉得他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事实上,你自己也承认,你被派到这儿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尼克低了低头。
他不知道她是否猜中了那个原因。
就在他点头之际,克里丝特珀也点点头。她嘴巴微启,短鼻下的鼻孔微微扩张;右手抓着手帕,左手握着烟盒,手肘靠着椅臂,湖绿色茶会服装的裙摆垂到地上。她转头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你跟杜怀特很熟吗?”
“是的,夫人。”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一只手肘靠在餐具柜上,看着她答道。“这么说并不为过。”
“可是关于他的各种生意往来,你却不是很清楚?”
“噢,夫人!这太难了。对,我是不清楚,而且我想除了他本人,谁都不会清楚。”
“那么,要是有人说他是个小偷,你会不会感到惊讶?”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对她眨眨眼。
“我才不惊讶,我压根儿就不信。今天我还在跟这个年轻人说——”
“你还是没弄懂我的意思。我不是说郎中或骗子之类的,我指的是如假包换的小偷。”她的阔嘴一紧。“要是有人说,杜怀特大部分的收入不是做生意赚来的,而是靠偷东西而来呢?他只要精挑细选几件艺术珍品下手就行了,其中任何一件都可以让全家一整年衣食不愁,所以他每隔几个月或数年才下手一次。对此,你会不会感到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