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尔·科夫是个大块头,天生一副健硕孔武的身板,外加非同寻常的街头直觉,经过多年磨炼,这种直觉更加发达。他是个美国联邦调查局卧底密探,十七年来一直干这一行。他曾经打人洛杉矶的拉美贩毒帮会,得克萨斯州与墨西哥交界处的西班牙团伙,还有南佛罗里达的重量级欧洲帮会。他的绝大多数任务都获得了惊人的成功,有时也让人紧张焦虑得直啃手指甲。他随身带着一枝半自动点40,装着空心破片弹,这种子弹射进身体时迸成许多碎片,造成内部器官大面积损伤,随之而来的便可能是死亡。他还有一把插在鞘里的刀子,锯齿状的刀刃,他可以一挥之下便切断致命的大动脉。他是个职业专家,工作可靠,他一直为此骄傲。可是现在,有些什么都不懂的人认为他是个恶毒的罪犯,应该关他一辈子,或者由于他犯下的滔天大罪而处决他,这样更好。科夫知道他陷入了大麻烦,他还知道,惟一能把他拉出来的只有他自己。
科夫在车里低低地蹲下身,看着那一群人上车开走。他们刚刚驶过,科夫便抬起身来,稍等片刻,尾随而去。他把滑雪帽拉紧了些,盖住新修剪过的头。原来的长发不见了,是该剪了,当时他这么拿定了主意。那几辆车在前头停住,科夫也停下来。一见那群人下车,科夫从背包里拿出一架照相机,咔咔咔拍开了。他把尼康放到一边,又拿出一副夜视望远镜,调整了一下远程放大钮,科夫一边挨个数着那群人,一边自己点着脑袋。
那群人消失在一座建筑里,科夫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来,脑子里把他迄今为止的生活像电影一样快放一遍。念大学时科夫像沃尔特·佩顿的翻版,只不过个子更大,速度更快。全美联赛时大家一致看好这个俄克拉荷马队队员,每个职业球队都朝他大把扔钱,还给其他好处,直到他在一场选拔赛中突如其来摔了一跤,撕裂了双膝前十字韧带,从一个超人,必然的第一人选一变而成为一个仅有寻常能力的人,再也引不起职业队教练的兴趣。眼前数以百万计的美元转眼间化为乌有,他懂得的惟一一种谋生方式也随之而去。之后他无所事事闲荡了几年,四处寻找借口,寻求同情,生活螺旋形地向下降,直到降无可降、再没别的地方可去。就在那个时候他找到了她,他的妻子进入了他的生活,宛如神迹——他一直相信这个——把他这具悲惨的自怨自艾的空壳从湮没中拯救出来。在她帮助下,他重新振作起来,实现了他秘不示人的一个梦想,成为一名真正的联邦调查局特工。
到局里后他这里那里流动了一段时间。当时黑人的机会还很受限制,科夫后来被打发去干毒品交易卧底的工作。上司直通通地告诉他,大多数“坏家伙”都跟他一个肤色。你能像他们那样走路,像他们那样说话,连你的长相都像那种人。他们这么说。
他倒真的没法不承认人家的话。这种工作危险到你绝不会生厌的地步,兰德尔·科夫从来就不大受得了厌倦。他一个月之内抓的坏蛋比大多数特工一辈子抓的还多,而且都是大鱼,策划者、赚大钱的人,不是那种拿廉价货色哄骗领救济的穷人挣上一毛两毛的街串子。他和妻子有了两个漂亮孩子,他正真心实意打算好好干一番事业,他的世界却突然间崩溃了。他再也没有了妻子。也没了孩子。
他突然回到现实中来。那些人出来了,上车开走。科夫又跟了上去。还有其他事情让科夫追悔莫及。六个人死了,因为他错得一塌糊涂,像那些嫩手似的被人哄了个团团转。他的自尊心受了打击,他怒火中烧。还有,那个被摧毁的小队的第七个人让科夫迷惑不解。那个人本来也应该送命的,却活了下来,其中原因显然没人知道。当然,这场竞技现在才刚刚开始。科夫想盯着这个人的眼睛问:你居然还能喘气儿,这究竟是为什么?他没有韦布·伦敦的档案,也明白近期内自己根本拿不到这份资料。没错,科夫是个美国联邦调查局,可同样没错的是,所有人毫无疑问都认为他成了奸细。卧底特工的生活就该像走钢丝似的,对吧?他们脑子里于是都该有点毛病,对吧?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做的是份什么样的工作啊,没人感激你。不过这没关系,他做这个是为自己,不为别人。
前面的汽车开进一条长长的车道,科夫停下来,又拍了些照片,接着转弯开走。看来今晚就这样啦。他朝现在对他来说是惟一安全的地方开去,这个地方并不是他家。他绕了个大弯,加快速度,这时一对车头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跟在他后面。这可不好,在这种路上不是件好事。科夫从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也不赞成这么做。他转了个弯,那辆车也转弯。
好哇,真的麻烦了。他再次加速,尾巴也照做不误。科夫从腰问枪套里拔出手枪,确定保险是开着的。
他瞧了瞧后视镜,看能不能弄清楚要对付几个人,可天太黑看不清,这个方向连街灯都没有。第一颗子弹打爆了他的右后胎,第二颗是左后胎。他正拼命控制住车子,岔道上冲出一辆卡车,从侧面撞上他的车。要是他摇上了车窗的话,,脑袋准会把车窗砸穿。还不是冬天,那辆卡车前面却装了一架雪铲。卡车加大油门在后面推着科夫的车,他觉得车快翻了。卡车又一下猛推,将他的轿车推得翻过护栏。这里的公路盘绕在陡峭的山坡上,装护栏正是为了防止汽车栽下坡去。轿车一侧朝下砸在地上,接着滚动起来。一连串侧翻中车门大敞,车子滚下山坡,最后摔在崎岖不平的山脚,爆炸起火。
尾随科夫的车停下来。一个人下车,跑到拧成一团的护栏边向下望。他看见了火光,听见了汽油汽化后遇火发出的爆炸,又跑回他的车。两辆车溅起沙砾,离开现场。
他们走后,兰德尔·科夫慢慢直起身子。车子侧翻着地那一撞,摔开了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把他甩了出来。他丢了枪,好像还摔坏了几根肋骨,可他还活着。他向下看看自己车子的残骸,又回头望望想杀他的那些人驶离的方向。科夫颤抖摇晃的双腿撑住身体,缓缓开步往回走。
韦布握紧那只受伤的手。他觉得脑子里满满的,都快炸开了,好像连喝了三大杯龙舌兰酒,快从嗓子里呕出来的光景。医院病房里只有他一个,门外有个带枪的人守着,确保韦布不会出什么事——至少,不会再出什么事。
韦布从早到晚整天躺在这儿,想着发生的一切,可是还和刚被送来时一样全无头绪。韦布的指挥官来过,一块来的还有几个h小队队员、w与X小队的几名狙击手。他们没说什么,所有人都受到极大震撼,满怀痛苦,不敢相信这种事居然会发生在他们身上。从他们的眼神中韦布察觉到了狐疑,怀疑当时他在那儿出了什么事。
“我真抱歉,黛比。”韦布对泰迪·赖纳的遗孀说。他也对卡尔的妻子,现在成了寡妇的辛德·普卢默说了同样的话。挨着名单往下看:一共六个女人,都是他的朋友。她们的丈夫曾经是他的搭档,他的同志;韦布觉得自己好像丧失了亲人,与那几位女士一样。
他松开伤手,用它碰了碰金属床边。这算什么伤!他没有直接挨上一枪。
“我连他妈一枪都没挨,”他对墙壁说,“没挨一枪!简直不可思议,你懂吗?”他对静脉滴注架喊出来,接着默不作声。
“我们会抓住他们的,韦布。”
声音吓了韦布一跳。他没听见有人进屋,不过跟着声音来的自然有个身体。韦布一点点支起身子,看见一个身影。珀西·贝茨在韦布身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他盯着铺了仿亚麻地毡的地板,仿佛它是一幅地图,能把他引向藏着所有答案的某个地方。
传说珀西·贝茨二十五年来没变过一点。整齐修长的五英尺十英寸的身架上一磅没增一磅没减,满头乌发没有一丝白,发式和他跨出校门第一次走进美国联邦调查局时一模一样。他像被速冻了似的再无改变。干这一行让一般人比他们的实际岁数老得多,他这种情况真是不同寻常。在局里他成了某种传奇人物:捣毁了得州与墨西哥交界处的毒品活动,调到洛杉矶外勤办公室后又把西岸搅了个天翻地覆。他从基层干起,提拔得很快,目前是华盛顿外勤办公室几个大头头之一。此人在调查局各主要部门都干过,了解局里各部门如何协作运转、共同构成一个整体。
贝茨——大家叫他珀斯——说话通常轻言细语,不过只要他一瞪眼就能把下属吓垮,让下属觉得自己不配占有哪怕一平方英尺的立足之地。他要不就是你最好的同盟,要不就是你最可怕的对头。没准叫珀西这种名字的人长大后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知道你已经做了初步汇报,不过一等你恢复过来我们马上就要详细报告,”贝茨说,“用不着赶,慢慢来,先养好伤再说。”
含意很清楚:发生的事对大家都是个沉重打击,贝茨不会大发雷霆,现在还不会。
“一点儿擦伤罢了。”韦布低声回答。
“他们说你手上负了枪伤,血痕淤伤全身都是。医生说像谁拿棒球棍痛打了你一顿。”
“没事儿。”说这句话都让他觉得精疲力竭。
“你需要休息,之后再说汇报的事。”贝茨站起身,“等你准备好了,能不能再回那儿一趟,领我们把整件事从头到尾过一遍。我知道你这么做很难受,不过这样能帮我们很大的忙。”
还有我是怎么活下来的?韦布点点头。
“我很快就能准备好。”
“用不着赶,”贝茨又说了一次,“这一回轻松不了,不过我们能办好。”他拍了拍韦布的肩膀,转身朝门口走去。
韦布在床上挣扎了一下想坐起来。
“珀斯。”一片黑暗中只能看见贝茨的眼白,在韦布看来它们好像悬在空中的一对骰子,总会显出点数。
“他们全死了,对吗?”
“全死了,”贝茨肯定地说,“你是惟一活下来的人,韦布。”
“我尽力了。”
门开了又关上,屋里只剩韦布一个人。
贝茨出门进了走廊,和一群人碰头。这些人和他打扮得一模一样: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征的蓝色套装,领尖带纽扣的衬衣,暗色领带,胶底黑皮鞋,小型搭扣式枪套里插着大手枪。
“媒体那方面会搞成一场噩梦,这你清楚,”其中一个道,“说实在的,已经成了噩梦。”
贝茨往嘴里塞了块口香糖。他从前抽云斯顿,这是第五次戒烟了,还在坚持。
“我的事务单上,那帮到处找材料的记者没占多高位置。”他说。
“你得时时给他们通通气,珀斯。要不然他们会按最糟糕的情况瞎猜,马上胡编乱造一气。已经有些东西上了因特网,你真不会相信,上面说这场大屠杀跟启示录里的耶稣重回世间有关。我说,他们从哪儿搞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跟媒体联络的人被逼得发疯。”
“我不相信有谁胆敢对我们做这种事。”另外一个人道。此人在为国尽忠的过程中自了头发了福,贝茨知道这个特工十多年来除了政府办公桌外什么都没见过,却总想显得见过世面。
“哥伦比皿人,俄国人,谁都没胆子这样攻击我们。”
贝茨扫了这个人一眼。
“现在是‘我们’对‘他们’,还记得吗?我们一直硬逼他们做这个做那个,你觉得他们就不想回敬我们一下吗?”
“可是老天爷,珀斯,你想想看,他们刚杀了我们一个小队的人,就在我们自己家里的地盘上。”老家伙嚷道,义愤填膺。
贝茨看着他,他见到的是一头没牙的大象,随时可能一头栽倒死在那儿,成为丛林食肉兽的盘中餐。
“我还不知道华盛顿那个区归我们所有呢。”贝茨道,他上一次睡觉还是前天,累积的疲劳现在显出影响。他失去了耐性。
“说真的,我倒觉得那是他们的地盘,他们的主场,我们才是客队。”
“他怎么样了?”另一个长着金发的人问,他得了感冒,鼻子红红的。
贝茨从红鼻子身旁走开,对这些人厌恶到极点。
“目前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这句话我收回。我知道韦布单枪匹马打掉了八个机枪巢,挽救了另外一个小队,这其间还救了一个街头黑人小孩的命。这些我的的确确知道。”
“初步汇报里说韦布僵住了。”这句话来自刚加入他们这一伙的另一个人,显然他的职衔比他们都高,两个面无表情的男人紧紧站在这个新加入谈话的人身后。
“事实上,珀斯,我们知道的一切只是韦布告诉我们的东西。”这个人说。尽管这人从官职上看明显是贝茨的上级,可同样明显的是,贝茨恨不得把他的头咬下来,只不过还不敢。
这人继续道:“伦敦还得好好解释解释,我们调查时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比昨晚大得多。昨天晚上是一场耻辱,绝对绝对不能再出这种事。我管辖下绝不允许。”他狠狠瞪着贝茨,好像拿大锤最后狠砸一记,嘲讽地说,“代问伦敦好。”说完,华盛顿外勤办公室主任巴克·温特斯大步走远,两名机器人一样的保镖跟在身后。
贝茨恼怒地盯着他的后背。巴克·温特斯曾是韦科事件的现场主要指挥者之一,在贝茨看来,是其无能促成了最后的惨剧。接下来,温特斯却因其不称职获得了一连串晋升,直至官居华盛顿外勤办公室之首,这真是大型官僚机构中才有的怪事。或许是因为调查局不愿承认它砸了锅,相信从韦科惨败的领导中提拔起某某就能昭告世人,调查局认为自己无可指责。结果是,得克萨斯的大卫·科里希一把火让不少人人头落地,可巴克·温特斯的脑袋却牢牢长在肩膀上。对珀西·贝茨来说,巴克·温特斯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美国联邦调查局糟糕的一面。
贝茨倚在墙上,交叉抱着胳膊,狠狠嚼着箭牌口香糖,连牙都疼了起来。他敢肯定老巴克这会儿正赶着往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司法部部长跟前递点子,甚至可能找总统。好吧,让他去,只要他们别在他珀西·贝茨面前碍手碍脚就行。
这群人三三两两地散了,最后只剩贝茨和那个穿制服的警卫。贝茨终于也走掉了,两手插在裤袋里,眼神空洞,什么都没看。临出门时他一口将口香糖啐进垃圾桶。
“混账加白痴,”他说,“混账加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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