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诺搭上克莱尔,回头朝东风牧场开去,一路小心在意,惟恐被人盯梢。
克莱尔望望这个男人的手,问:“你什么时候从哥伦比亚毕业的?”
罗马诺吃惊地盯着她,接着发现她看着自己手指上的戒指。
“好眼力。毕业太久,久得都不好意思承认了。”
“我也在那里读过书。真不错,到纽约上大学。”
“比什么都强。”罗马诺赞同地说。
“你什么专业?”
“勉勉强强考进去,勉勉强强混毕业。谁管那个?”
“小保罗·阿马迪奥·罗马诺,事实上,你十七岁考进哥伦比亚大学,三年时间就毕了业,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获得政治学学位,毕业论文题为《政治哲学的衍变:从柏拉图、霍布斯、约翰·斯图尔特·米尔斯到弗兰西斯·培根》。还有,哈佛大学肯尼迪政治学院录取你为研究生,可你没去。”
罗马诺目露慑人的寒光。
“我不喜欢别人查我的底细。”
“作为一名临床医师,我不仅要了解我的病人,还必须熟知他生活中的重要人物,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韦布一定十分信任你,对你评价很高,不然他不会要你来接我过去。所以我按了几下鼠标,查了查你。当然,这些都不是什么机密情报。”
罗马诺仍旧疑心重重地盯着她。
“拒绝哈佛录取通知的可没几个人。”
“这个嘛,我与众不同,没人因为这个指责我。”
“你得到了奖学金,所以跟钱没关系。”
“我没去,因为我学上够了。”
“转而参军入伍。”
“参军的人多的是。”
“高中毕业生参军的人多的是,但是几乎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哥伦比亚、手握去哈佛的免费车票,这样的人可没多少。”
“要知道我出身一个意大利裔的大家庭,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我们有自己的想法,行了吧,这是家庭传统。”他轻声补充一句,“人有时候稍微晚了点才继承传统,就这样。”
“这么说你是长子?”
他怀疑地瞪了她一眼。
“又是按鼠标按出来的?我讨厌电脑。”
“你不是,你是家里的小儿子,家庭传统一般由长子继承。还有,你父亲去世了,他是不是没受过大学教育?”
罗马诺几乎要把车停在路边。
“你有点让我起鸡皮疙瘩,女士,最好住嘴吧。”
她仔细观察着他。
“不知你意识到没有,你有时说起话来像个没受过多少教育的人。”
“全是胡说八道,你这一套对我没什么作用。”
“抱歉,可你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其实你和韦布都很有意思,我想这跟你们的行当有关。你们从事的工作需要非常非常特殊的人。”
“别想说几句好听的捧捧我就算了,大夫。”
“我觉得我的工作必然使我对同为人类的其他成员产生强烈的兴趣,我没有冒犯的意思。”
有一会功夫,他们驾车行驶,一句话都不说。
他望着她,忧伤的神情深深触动了她。
“好吧,跟我讲讲催眠的事儿。”韦布说。
罗马诺让克莱尔在车房下车,自己照看坎菲尔德夫妇去了。克莱尔和韦布坐在起居室里,注视着对方。
韦布望着她,脸上是探询的表情,还有苦恼。
“有什么烦心事儿吗?”她沉静地问。
“我在调查局的档案,交给你的那一份,里面会不会有我的背景调查,有关哈里·沙利文?”
她过了一会儿才答道:“有的。我想过要不要告诉你,可又觉得这些情况最好由你自己去发现。我想现在你发现了。”
“对,”他的声音有些紧张,“大约晚了十四年。”
“你父亲没有任何理由为你说一句好话,那时等着他的是在牢里呆上二十年,再也不会见到你,可是——”
“可是他说我会成为空前绝后、最好的FBI特工,还告诉他们可以引述他这句话。”
“是的。”她轻声说。
“也许什么时候我该跟他见个面。”韦布说。
克莱尔迎着他的视线。
“我觉得,韦布,那样做也许会造成某种伤害,可我还是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听听从逝去的日子里传来的声音?”
“差不多吧。”
“说到声音,我在想凯文·韦斯特布鲁克在巷子里跟我说的那句话。”
克莱尔坐直了。
“‘咒你下地狱’?”
“你对巫术知道多少?”
“没多少。你觉得凯文给你下了个毒咒?”
“不,我觉得是他背后那些人。我不知道,我只是把心里想的说出来,边想边说。”
克莱尔有些疑惑。
“我想有可能吧,韦布,尽管我不认为这就是答案所在。”
韦布咔吧咔吧捏着指关节。
“你大概是对的。好吧,大夫,把你的表拿出来晃荡吧。”
“如果你不介意,我用一枝蓝色钢笔。首先,我要你坐到那张躺椅上,仰躺下来。立正时没法催眠,韦布。你需要放松,我来帮你。”
韦布在躺椅上坐下,克莱尔坐在他对面一张软凳上。
“好的,咱们先说说有关催眠的神话。我以前说过,催眠状态并不是失去意识,它只是变换了形态的意识。事实上,催眠状态下的脑电波和处于松弛状态时的脑电波完全一样,都是阿尔法脑波。在恍惚中,你会极度放松,而意识却被强化了,更容易接受暗示,而且你对发生的一切完全能够控制。其实,一切催眠都是自我催眠,我仅仅起一种辅助作用,引导你放松到一定程度以进入催眠状态。如果一个人不愿意被催眠,没人能催眠他,也没有人能迫使你做出你不愿做的事。你看,你是百分之百安全,不会学狗叫。”她让人安心地微笑着,“都明白了吗?”
韦布点点头。
她举起钢笔。
“信不信,这是弗洛伊德亲自用过的笔?”
“不,不信。”
她又笑了。
“对,他没用过。给患者催眠时我们要用这么一个小工具。现在,我要你双眼聚精会神地凝视笔尖。”她把笔举到韦布脸前六英寸的地方,比他正常情况下两眼平视的地方稍稍高一点。韦布抬起头向上看。
“不,韦布,只能移动眼睛。”她伸出一只手放在他头顶,让他的头部保持水平。这样韦布只能调整视线,几乎直直地向上盯着笔尖。
“做得很好,韦布,非常好。多数人很快就疲劳了,可我相信你不会。我知道你是个体力很强、意志很坚定的人,继续看,继续看着笔尖。”韦布没有注意到,克莱尔的语调降了下来,平平的,却并不单调死板,说话平和稳定,保持抚慰的语气,好像在鼓励他。
一分钟过去了。就在韦布继续盯着笔尖时,克莱尔道:“眨眼。”韦布眨巴一下眼睛。克莱尔能看出来,由于以这种非常不舒服的角度持续盯着笔尖,他的眼睛越来越紧张疲劳。接着,眼睛里开始充盈泪水。事实上,他先眨了一下眼睛,克莱尔这才紧接着说“眨眼”。可他现在已经不太清楚事情的先后顺序了,只忙于全神贯注注视笔尖,保持双眼睁开。不过这一声“眨眼”让他觉得他是在她指示下才做出这件事,让他逐步感觉到她对他的支配权。
“你做得非常好,韦布,”她说,“比几乎所有人做得都好。你越来越放松了,继续盯着笔尖就行。”
她看得出,他现在急于死死盯住笔尖,急于获得她的鼓励。她轻而易举便得出结论,他是个典型的想超标准完成任务的人,热切地想让别人高兴,并且获得赞扬。他需要别人注意他、爱他。
“眨眼。”他又照做了。她知道眨眼放松了绷紧的眼部肌肉,让他觉得非常舒服。她知道现在在他看来,笔尖正变得越来越大,他开始不愿意继续望着它了。
“你好像非常想合上眼睛,”克莱尔说,“你的眼皮现在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很难让它们继续睁开,你好像非常想合上它们。闭上眼睛。”韦布闭上眼睛,可立即又睁开了。这种情况差不多总会出现,克莱尔明白。
“继续盯着笔尖,韦布,继续盯着笔尖就行了,你做得真好。太好了。你想闭上眼睛时尽管自自然然闭上就行。”
韦布的眼睛慢慢合上,没有再睁开。
“我要你很快地大声说出‘十’这个词,说十遍,现在开始说。”
韦布做完后,克莱尔问道:“铝罐是用什么做的?”
“丝。”韦布骄傲地答道,笑了。
“是铝。”
他的笑容消失了。
克莱尔继续用抚慰的语气说:“你知道猪皮条是什么吗?它是一条粗糙的皮带。从前西部开发时期,男人用它磨快剃刀。我要你很快地把‘猪皮条’这个词连说十遍。现在开始。”
韦布说了十遍,不过这次很警觉。
“看见绿灯时你怎么办?”
“住!”他大声回答。
“其实,看见绿灯你应该向前走才是。”韦布垂头丧气,双肩一下子耷拉下来。可是克莱尔很快便表扬起他来。
“你做得真的很好,基本上没人能正确回答。你现在真是很放松了,现在,我要你从300开始倒数,每次减去3。”
韦布开始倒数,等数到279,她让他每次减去5,他又照做了,后来她又让他减去7,再减去9。
克莱尔打断他,告诉他说:“停止计数,放松。现在你站在自动扶梯顶端,每下一级就表示你更加放松。扶梯最底下是彻底放松。现在扶梯要带你朝下走了,好吗?你会达到平生最放松的境地,知道吗?”
韦布点点头。克莱尔的声音既宜人又温和,像夏日习习的微风。
克莱尔注视着韦布的五官和皮肤颜色。他的身体由紧张变松弛。脸色泛红,表明这里血流量增加。眼皮闭着,但不停地颤动。她告诉他她要握住他一只手,事先说出来是惟恐他受惊吓。她轻轻握住,那只手软绵绵的。她把手松开。
“你快到扶梯底部了,马上就要离开扶梯,最最放松的境地,一生中从没这么放松,真是十全十美。”
正常情况下,克莱尔不会让韦布接受这些复杂步骤,运用这种深化患者松弛程度的技术。从事心理治疗的人大多同意,总人口中百分之五到十的人很容易接受催眠,同样比例的人则对此极为抗拒。
梦游型的人比易于催眠者更进一步,他们极易被催眠,在催眠状态下甚至可以受人引导,产生身体感官方面的体验,正如韦布刚才的情况一样。这类人进入催眠状态时还能够接受后催眠暗示,清醒后会忠实地执行这种暗示。最让人惊奇不已的是,智力极高的人通常也是最容易被催眠的。
“韦布,你能听见我的话吗?”他点点头。
“韦布,仔细听着我的声音,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声音上。现在,你手里拿着一部摄像机,你就是摄像师。你和我只能看见摄像机镜头里出现的东西。你明白我的话吗,摄像师先生?”又点了点头。
“好的。我的任务只是到时候指点给你看,其他一切都由你来管。你会在镜头里看见其他人,看见他们要干什么。摄像机里有一个麦克风,所以别人说什么咱们也能听见。好吗?”
他点点头。
“你做得太好了,摄像师先生。我真为你骄傲。”
克莱尔往后坐了一点,想了一会。作为一个研究过韦布生活背景的临床心理医生,她完全明白要帮助韦布就应该集中考察他的过去。他最严重的心理痼疾不是营救队队友的死造成的,其直接源头是他和他母亲、继父之间的三角关系。可她要踏入韦布的过去,涉足点还应该更早一些。
“摄像师先生,我要你回到1969年3月8号。你能把我带回去吗?”
有一刻韦布没有反应,接着他回答:“能。”
“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摄像师先生。”
她知道他的生日是3月8号,1969年的那一天韦布刚满六岁。很可能那是他和哈里·沙利文在一起生活的最后一年。她希望为韦布和那个人确定一个基本点,一段快乐的回忆。为小男孩举办的一场生日聚会将会定下一个完美的基调。
“彻底放松的摄像师先生,你将要调准焦距,转动摄像机。你看见了谁?”她催促道。
“我看见一所房子,一个房间,里面没有人。”
“集中注意力,把摄像机四周转动转动,还是一个人都没有吗?1969年3月8号。”突然间,她感到一阵恐惧,也许没人为韦布举办生日会。
“等等,”韦布说,“等一会,我看见了什么。”
“看见的是什么呢?”
“一个男人,不、不,一个女人,她很漂亮,非常漂亮。戴着帽子,一顶小丑帽,她还拿着一块蛋糕,蛋糕上插着蜡烛。”
“听上去好像要给什么人举办一场晚会,是男孩的晚会还是女孩的,摄像师先生?”
“男孩的。对了,现在又出来另外一些人,他们好像原来一直藏着。他们喊着什么,喊着‘生日快乐’。”
“真好,韦布,有个小男孩在开生日聚会。他长什么样?”
“深色头发,个子挺高,他正吹熄蛋糕上的蜡烛。人人都在唱生日快乐歌。”
“那个小男孩听见他爸爸唱歌吗?爸爸呢,摄像师先生?”
“我看见他了,我看见他了。”韦布的脸色涨得通红,呼吸也加快了。克莱尔密切注意着他的身体表征,她不会让韦布的身体或情绪冒风险,绝不会走那么远。
“他长什么样儿?”
“大个子,好大的个子,比那里所有人都大,是个巨人。”
“那个小男孩和他的巨人爸爸做什么事了吗,摄像师先生?”
“男孩正朝他跑过去,他一下把他举在肩膀上,好像孩子根本没重量似的。”
“哦,一位很有力气的爸爸。”
“他亲着那孩子,他们满屋子跳舞,在唱什么歌。”
“仔细听听,摄像师先生,把麦克风的音量调大些,能听出他们的歌词是什么吗?”
韦布刚摇摇头,又点起头来。
“眼睛,亮晶晶的眼睛。”
克莱尔拼命回想,蓦地想起:哈里·沙利文,爱尔兰人。
“爱尔兰人的眼睛。爱尔兰人眼睛笑眯眯?”
“就是这首歌!不,不对,他自己编的词儿,真滑稽,大家都在笑。他现在正给那个男孩什么东西。”
“一份礼物?是一份生日礼物?”
韦布的脸扭曲了,身体突地前倾。克莱尔一惊,也倾过身子。
“放松点,摄像师先生,你看见的只不过是一幅图像,就这么多,一幅图像。你看见了什么?”
“看见人,一些男人进了屋子。”
“什么人?他们什么样子?”
“褐色衣服,他们穿着褐色衣服,戴牛仔帽。他们有枪。”
克莱尔的心脏猛地一跳。到这时她是不是该停手了?她细细观察韦布。他好像已经镇定下来。
“那些男人在干什么,摄像师先生?他们想要什么?”
“他们在抓他,他们要把他抓走。他在大声喊叫,他在吼叫,大家都在惊叫。那群牛仔正把什么发亮的东西戴在他手上。妈妈也在尖叫,她紧紧抓着那个小男孩。”
韦布双手捂住耳朵,前后摇晃起来。摇晃得极为剧烈,几乎快把躺椅晃翻了。
“他们在叫,他们在叫,那个小男孩在叫唤:‘爸爸!爸爸!”’现在韦布自己也凄厉地喊叫起来。
噢,该死,克莱尔寻思,发亮的东西戴在他手上?警察闯进韦布六岁的生日聚会来逮捕哈里·沙利文。仁慈的上帝啊。
克莱尔又望着韦布。
“好了,摄像师先生,”她用最轻柔、最和蔼的声音说,“放松些。不要上别的地方去。拿起你的摄像机,暂时关掉它,等你想好去哪儿后再打开。好的,你的摄像机现在暗下来了,放松,摄像师先生。你什么都看不见了,放松下来,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所有人都不见了,没有一个人叫唤。都不见了,一片黑暗。”
韦布慢慢平静下来,把手放下来,身体向后靠。
克莱尔向后坐了一点,同样竭力放松自己。她从前做催眠时也有过十分紧张的经历,发现过患者过去生活中令人震惊的事件。可每次又遇上这种事仍然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仍然给她的情绪造成强烈的震动。一分多钟的时间里克莱尔踌躇不决。她应该继续吗?也许她以后再也不能催眠韦布了,这种可能性很大。
“好了,摄像师先生,咱们继续。”她瞥了一眼她从刚才藏在椅垫下的档案里抽出的笔记,直等到韦布进入催眠状态后她才拿出来。以前的疗程中她留意到档案让韦布很烦躁。这种情况很正常,谁想把自己的生活全搬到纸上供所有人阅读审查?她还记得巴克·温特斯对她来这一手时她的感受。纸上潦草地记着日期,这是她从韦布的档案里抽出来与他讨论时用的。
“现在咱们转到……”
她犹豫了,他应付得了吗?她应付得了吗?她下定决心,把要去的新日期告诉韦布:他继父死的那一天。
“你看见了什么,摄像师先生?”
“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见?”克莱尔想起来了,“打开你的摄像机。现在看见了什么?”
“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太黑,一片漆黑。”
奇怪呀,克莱尔心想。
“到晚上了吗?打开摄像机上的灯,摄像师先生。”
“不,不要开灯,我不想有灯光。”
克莱尔倾过身子。韦布现在提到了自己,这很棘手。患者现在将自己置于其潜意识的注视点上。
她仍然决定继续探询。
“摄像师为什么不愿意要灯光呢?”
“因为我害怕。”
“那个小男孩为什么害怕?”克莱尔必须坚持将他和他注视的对象分开,尽管韦布越来越接近悬崖,意识到画面中是他本人。这个悬崖太高,摔下去不得了,克莱尔知道得很清楚。
“因为他在那儿,就在附近。”
“谁?雷蒙德·斯托克顿?”
“雷蒙德·斯托克顿。”韦布重复了一句。
“小男孩的妈妈在哪里呢?”
韦布的胸口又开始起伏,双手紧紧抓住躺椅扶手,紧得手指都颤抖起来。
“你妈妈在哪儿?”
韦布的声音变尖了,声音就像一个不到青春期的男孩。
“走了。不,她回来了。打,老在打。”
“你妈妈和爸爸打架?”
“总在打。嘘!”韦布嘘道,“他来了,他来了。”
“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什么了?”
“门放下来了,老是吱吱呀呀地响,老是。就像那样。他朝楼梯上走过来了。他的东西放在楼上,他的毒品。我看见过,我看见过。”
“放松,韦布,一切都很好,都很好。”克莱尔不愿碰到他,怕他受惊。可她现在和他靠得近极了,两人中间实际上看不出隔着空隙。她凝视着韦布,那种目光,好像凝视自己弥留之际的母亲。克莱尔已经做好准备,一旦情况失控立即结束。可如果向前再走近一点儿呢,只近一丁点儿。
“他到了楼梯顶上,我听见他了,我还听得见我母亲,她在楼下,等着。”
“可你看不见呀,四周那么黑。”
“我看得见。”这个声音吓了克莱尔一跳,低沉凶狠,再不是吓坏了的小男孩的惊叫。
“你怎么看见的,摄像师先生?你看见了什么?”
猛然间,韦布大吼一声,吓得克莱尔差点摔到地上。
“该死的,这些你全都知道。”
那一瞬间,克莱尔坚信他在直接对她说话。催眠疗程中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他是什么意思?她早就知道?可紧接着,他平静下来,继续往下说。
“我把那堆衣服抬起来一点儿,我在衣服垛下面,藏着。”
“躲开小男孩的继父?”
“我不想让他发现。”
“因为小男孩心里害怕?”
“不,我不害怕。我不想让他发现,他没瞧见我,现在还没有。”
“为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他正在我前面,可是背冲着我。他藏东西的地方就在那里了,他弯下腰去拿。”
韦布的声音越来越低沉粗重,好像他正当着她的面由一个男孩长成一个男子汉。
“我正从躲藏的地方冲出去,我再也用不着躲了。那垛衣服也被我掀翻了,是我母亲的衣服,她把它们堆在那儿,为我。”
“是她?为什么?”
“为了让我藏在下面,等他来的时候。我站起来,我正站起身来。我比他高,我个子比他大。”
韦布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让克莱尔心惊胆战。
韦布平静下来,她却意识到自己正剧烈喘息着。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她,即将发生的事让她万分恐惧。
她应该让他停止,她的全部职业本能都告诉她应该停止,可她就是停不下来。
“成卷的地毯,硬得像铁。”韦布用他成年男人的低沉声音说道,“我拿了一卷,藏在衣服垛下。现在我站起来了,个子比他大。他是小个子,太小了。”
“韦布。”克莱尔开口了。她把摄像师之类的称呼全扔到一边,事情已经失控了。
“我手里抓着地毯卷,像根棍子。我是个出色的棒球手,能把球打出一英里远,击球力量比所有人都大。我个子又大,又有力气,像我爸爸,我真正的爸爸。”
“韦布,求求你。”
“他根本没看,不知道我在哪个位置。击球手就位。”
她再次换了方法。
“摄像师先生,我要你关掉摄像机。”
“投手掷球。是快速球,我看清了,容易,我准备好了。”
“摄像师先生,我要你——”
“就是这样。他转身了,我正要他转过身。我想让他看着,看着我。”
“韦布,关机。”
“他看见我了,他看见我了。我挥棒发力,要把球打出场外。”
“关掉摄像机。停下来,你什么都没看见,停下来!”
“我在挥棒。他看见我了。他知道我击球力量多么大,他现在害怕了。他害怕了!我不怕!再不害怕!再不害怕!”
克莱尔绝望地看着,看着他紧紧握住一根无形的球棒,挥棒击球。
“击球命中。击球命中!一股红,一股红色。球飞出去了,飞出去了。本垒打,飞得远远的。飞出去了,飞出去了。再见,再见了,混账先生。”他安静下来,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克莱尔密切观察着他。
“他站起来了,他又站起来了。”他停了停,“干得好,妈妈,”他说,“接着球棒,妈妈。”他伸出手,像递过什么东西。克莱尔差点没控制住自己,几乎要伸手把东西接过来。
“妈妈在打他,往头上打。好多血。他不动了,不动了。都结束了。”
他沉默下来,瘫在躺椅上。克莱尔也瘫倒下来。心跳很快,她伸手捂住胸口,好像以此阻止心脏跳出胸腔。她眼前只有一个场面:雷蒙德·斯托克顿被一卷铁硬的地毯打得从阁楼楼梯上摔下来,摔下来时又撞伤了头,接着被他的妻子用同一卷地毯结果了性命。
“我要你完全彻底地放松下来,韦布,我要你睡觉。睡吧,就这样。”
她眼看他的躯体更深地陷进椅子。克莱尔刚抬头,又一次猛吃一惊:罗马诺正站在年儿,死死地盯着她,手靠在枪柄上。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厉声问道。
“他现在正处在催眠状态,罗马诺先生。他很好,没事。”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想你只能相信我的话。”她还没从这一连串事变中恢复过来,实在无力与这个人争执。
“你听到多少?”
“我正要回来瞧瞧他,就听见韦布大叫大嚷。”
“他正在将过去某些非常微妙的记忆发泄出来。对他所说的情况我还不太明确。可是能做到现在这样,这是跨出了相当大的一步。”
克莱尔的法医经历给她提供了几种可能的解释。使用的武器是卷成筒的地毯,显然这是早有预谋。斯托克顿摔在地板上,他头部的伤口肯定会沾上地毯纤维。
如果地板上的地毯和放在阁楼上的其他地毯是同一种的话,警察便会想当然地认为他伤口里的纤维是摔在地板上时沾上的,而不会想到有人在阁楼上用卷成筒的地毯狠狠打了他。针对他有那么多家庭暴力的申诉,大概人人都会为他终于丧命感到高兴,也包括警察。考虑过继父之后,克莱尔接着研究那位做母亲的。
韦布说过是夏洛特·伦敦把衣服堆在那里的,卷成筒的地毯也是她提供的吗?是不是她教她又高又壮、十来岁的儿子除掉了那个滥施暴力的继父?那个女人下定决心要用这种方式料理这件事吗?一个男孩,在亲生母亲唆使下协助杀害了他的继父,从心理健康的角度看,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糟了。
克莱尔望望韦布。他还坐在那里,宁静平和,闭着眼睛,等待她的下一个指示。现在她也明白为什么他成了一个梦游型的人。在家里遭受严重虐待的儿童常常退缩回内心想象出来的世界,以此抵御存在于现实里的可怕行径。
这样的孩子会在头脑中臆造出朋友,以此抵抗孤独,还会编织美好的生活、美妙的经历,借以回避现实中的不安全感和压抑感。正因为这个缘故,他才对营救队里自己的小队如此依恋,在执行命令方面有超群的能力。他巴望着取悦别人,并且被别人接受。
她看看罗马诺,又想起一个新问题。她不能透露患者的任何秘密,所以必须好好想想,巧妙地提问。韦布从前告诉她他没吃什么药,当时她相信他的话。可从她刚刚了解到的情况看,她怀疑他可能在服用某些药物以抵抗内心创伤,这种创伤无疑正渐渐侵蚀着他,要将他彻底吞噬。她示意罗马诺来到远处一个角落,不让韦布听见他们的话。
“韦布可能在吃什么药,你知道什么情况吗?”
“韦布自己说他在吃药?”
“我只是怀疑。这种问题精神病大夫必须问,差不多算是标准治疗程序。”她含糊其辞地说。
“很多人吃药,为了睡得好点。”罗马诺分辩说。
她没说那是安眠药。这么说罗马诺确实知道些什么,克莱尔想。
“我不是说这么做不对,我只是在想,韦布跟你提没提起过他吃药的事,如果提起过,他吃的是什么药?”
“你觉得他上瘾了,是不是?好吧,告诉你,你昏了头了。”
“我完全不是那个意思。如果我要给他开药,我必须知道他正在吃什么,这很重要。我不希望药物之间交叉影响,产生副作用。”
罗马诺还是不相信。
“那你于吗不问他自己?”
“这个嘛,人有时候对医生说的并不全是实话,这你肯定知道,尤其是我这种医生。我只想搞清楚,不要弄出什么问题。”
罗马诺望了望韦布,显然要确信他还没醒过来。
他又看看克莱尔,有点难于启齿的样子。
“有一天我看见他拿着个药瓶,看上去是处方药。你瞧,他这段时间很难受,可能对有些事觉得有点紧张,也许需要吃点药帮帮自己,就这么回事。调查局这方面死板得很,有什么事就把你扔下船,靠你自己吧,能游就游,不能游沉底。你瞧,这样,只有靠大伙儿互相关照着点儿。”罗马诺不说话了,远远看了韦布一眼,带着点沉思的神情说道,“他是营救队成立以来最出色的队员。”
“他对你的评价也很高,这你知道吗?”
“我想我知道,确实知道。”
罗马诺离开房间,克莱尔走到窗边望着他穿过大路,一会儿便从视野中消失了。吐露朋友的秘密他一定很不好受,说不定他觉得自己这么做就像个叛徒。可说到底,这是在帮助韦布,而不是害他。
她坐到韦布对面,身体前倾,话说得很慢很慢,他一个字也不会听漏。她给了韦布一项后催眠暗示,使他清醒后只想得起一部分,能应对当前情况就行。
韦布终于睁开眼睛。他望望房间四周,又看着她,笑着问:“有什么好消息吗?”
“首先,我必须问你一个问题,韦布。”她顿了顿,定定神,问道,“你是不是在服用什么药物?”
他的眼睛眯起来。
“你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我现在再问你一遍。”
“为什么?”
“你提到巫术,以此解释你在巷子里的行为。我现在给你提供另一种解释:药物交叉影响产生的毒副作用。”
“进那条小巷前我什么药都没吃过,克莱尔,我绝不会做那种事。”
“药物相互作用很古怪,”克莱尔答道,“看你吃的是什么药,有些后果停药之后才会表现出来。”她又一次停下来,接着补充道,“韦布,这个问题你一定要老老实实全部说出来,这很重要。真的很重要——如果你想找出事情真相的话。”
两人对视了很长时间。然后,韦布站起来,走进卫生间。一分钟后他走出来,递给她一个小瓶,里面装着药片。她检查其中的药片时他又坐了下来。
“你随身带着,我是不是可以假定你最近一直在服用这些药?”
“我在执行任务,克莱尔,所以没吃过。我靠它治疗失眠,还靠它镇痛。身上打了两个窟窿、毁了半张脸,当然时不时会疼上一会儿。”
“没吃你为什么还带着?”
“就像小孩搂着睡觉的安乐毯,带着心里踏实些。你是心理医生,懂这种事,还有吮大拇指之类的。是不是?”
克莱尔把药片倒出来,一片一片检查。药片各不相同,她大多认识,也有些不认识。她拈起其中一片。
“这药从哪里弄来的,你知道吗?”
“问这个干吗?”他怀疑地问,“这药有什么不对头吗?”
“有可能。这些药是欧班伦开给你的?”她不相信地问。
“我想也许吧,可我觉得很久以前已经把他开的药吃完了。”
“嗯,如果不是欧班伦,那是谁给你的?”
韦布开始为自己分辩起来。
“你瞧,我负伤时他们给我开的止疼药我吃不得了,对那些药渐渐产生了依赖性。后来我睡不着觉,大概有一年光景。有些营救队员也有这个毛病。不是说我们服用违禁药或者吸毒什么的,可没法睡觉你最多也只能撑这么长时间,哪怕你在营救队。这些年里有些伙计给过我一些药片,我把它们放在一个瓶子里攒起来,需要时就吃点儿。那片药可能就是其中一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不是责怪你吃药改善睡眠状况,韦布。可吃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药,哪怕这些药是朋友给你的,韦布,这是愚蠢、危险的行为。你根本不知道服用之后这些药物之间会产生什么样的交互作用。你运气好,还没出什么大问题。说不定已经出过了,就在那条小巷里。也许这种奇特的服药方式就是你僵住的原因所在。”克莱尔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念头,围绕雷蒙德·斯托克顿的死所形成的创伤性后果也许选择了一个最糟糕的关头浮出水面——当韦布身处那条小巷的时候。正如她原来所想的那样,看见凯文·韦斯特布鲁克触发了韦布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使他丧失了行动能力。
韦布双手捂住脸。
“该死!这真是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我还不能肯定这就是原因,韦布。”她同情地望着他,可还有些其他的事她必须了解。
“你一直服用的药物,你向上级报告过吗?”
他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没有抬起眼睛看她。
“明白了。”她慢慢说道。
“你会报告吗?”
“那些药,你还在吃吗?”
“没有了。我只想得起来,最后一次吃了一片,那还是巷子里那次任务之前一个星期的事。就这些。”
“那我就没什么可报告的了。”她又拿起那同一片药,“我是个心理医生,这类药我几乎全都见过,可这种药我认不出来。我想拿去化验分析。私下里。”他样子有点警觉,于是她迅速补充道,“我有个朋友。不会提你的名字。”
“你真觉得原因就是这些药,克莱尔?”
她盯着那片药,接着收起药瓶,看着他说:“韦布,恐怕我们永远也没法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