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法瑞尔双手捧着头骨坐着,泪水模糊了眼睛。
“你十分确定?”巴仕可强调。
“哦,是的。狗牌还在,皮套可能已经烂掉了,可是上面刻着它名字的狗牌还在,名字是杰可。可怜的小狗,比利生前很喜爱那只狗。”
“柯林星期一晚上把这些骨头带回家来,而且你认为他是在废矿场发现的?”
“是的。我知道他常在那里晃来晃去,我叫他别去,可是我不知道他进到里面去了。矿坑应该都已经填起来并且有安全防护措施,自从……自从……”
“你怎么知道他以前去过那里?他告诉过你吗?”巴仕可语气犀利。
“亚瑟看见过,他没否认。”
巴仕可看着邓尼。在和法瑞尔太太谈话之前,他曾要求清场,温蒂·渥克因此勃然大怒,艾莉也一脸顽抗,但两人还是让司卫夫给护送离开了。然而,邓尼摇摇头,以颤抖的声音说:“我要留下来。”这声音透露出一个弱男子执意坚持立场的决心。梅·法瑞尔开口说了句:“是的,我希望亚瑟留下来。”解决了这件事。所以,两个女人离开了厨房,司卫夫则在门口站岗。但巴仕可确信温蒂和艾莉一定在门外竖起耳朵偷听。
邓尼有口难言。目睹杰可的骨头,似乎让他的老友也因此回到眼前,导致他和梅·法瑞尔一样情绪激动无比。此刻他一脸苍白的坐着,双眼直盯着对面的女人,或者说,盯着那个狗头骨。
终于他开口说:“是啊,我在废矿场看过他好几次。嗯,我一开始并不在意,废矿场大部分都分布在公有地上,紧邻着圭特黎森林,夏天的时候有很多人在那里散步,也有很多人在白岩附近谈情说爱——白岩是森林中央的一座石灰岩峭壁,秋天的时候,森林里会有黑莓……”
察觉到自己偏离了主题,他向梅·法瑞尔投以抱歉的目光,并再度镇定精神,匆匆继续说道:“可是小柯一年四季都会去那里,风雨无阻,而且他也不光是到森林里去而已,于是我就想,应该告诉梅这件事。”
“你觉得他是到地底下去吗,邓尼先生?”巴仕可问。
“是的,我的确这么猜测过。因为他有时会莫名奇妙的就消失无踪。”
巴仕可将注意力转回哭泣的女人身上。
“法瑞尔太太,发现这些骨头,对柯林造成什么影响?”
梅·法瑞尔用力控制了一下情绪后,开口说:“这让他很烦心。”
“是的,这点我相信。不过,是怎么个烦心法?”巴仕可追问,“只是因为找到这些骨头让他想起爸爸,所以烦心?还是因为这些骨头证实了某项推论……”
“先生,你应该不笨吧?”梅一边擦干眼泪一边说,“没错,只是他根本说不出口,可是他也不必说。我们都认为比利很可能出了意外,因为杰可被困在某个地方,比利听到它的叫声……嗯,可是现在,再笨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可怜的小家伙根本没办法叫。”
她的手指迅速在头骨上方的大洞边缘移动。
“小柯认为,假如比利会这样对待杰可,那他当时一定是很沮丧?”巴仕可提示道。
“是的。”梅·法瑞尔筋疲力竭的说,“是的。住在这种地方,尤其是小柯这么讨厌这个地方,很容易让他相信人性本恶,巴仕可先生。我本来不知道这件事对小柯有多大影响,直到昨天爆发那些事……我是说,他下班回来时喝得烂醉,他告诉我,他和沙特卫的死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相信他说的话。”
“法瑞尔太太,”巴仕可温柔的说,“你认为柯林认为,找到狗骨头就证明他父亲是自杀的。你自己也这么想吗?”
“星期一晚上我确实这么想过。”她羞赧的轻声坦承,“所以我才没发现柯林已经心乱到什么程度。我知道比利从来没伤害过那个小女孩,可是我想人们的闲言闲语或许传到了他耳中,他多少有些罪恶感,因为他留下她独自一人。当时是耶诞节,所有的小孩都拿着礼物在街上跑来跑去,而且……”
她低头看着狗头骨,柔声说:“对不起,比利,可是你凡事都放在心里,我以为……总之,先生,我并没太注意柯林在想什么。我是应该要注意的。但是,当我明白他可能真的认为他爸爸是个……是那个样子,我立刻纠正他。”
“你是怎么纠正他的,法瑞尔太太?”巴仕可问。
“我到医院去告诉他,比利带小崔西到圭特黎森林采黑莓的当天,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初秋时节温暖和煦的一天,九月金黄冠冕上的一颗宝石。对一个再也不必下矿坑的男人来说,那是幸福无比的一天,即使代价是因追赶身旁不耐烦的小女孩而腿部僵硬及膝关节要命的疼痛。
“黑莓会等我们的。”他向她保证。“它们不会跑走的。你看,那里有一些,我们从那边开始采吧。”
“不要,不要,不要。”她猛拉着他的手坚持说,“最好的都在白岩那里,那里的都是最好的。这是你告诉我的,比利伯伯。”
“我告诉过你吗?那我当时一定迷糊了。”说完他放声大笑,没几个成人听他这样笑过。“哦,杰可好像同意你的说法,那么我们最好去吧。”
领先他们一大段路的杰克罗素梗犬回过头来确定他们跟随着它,然后蹦蹦跳跳继续往前。
十五分钟后,奶油颜色的石灰岩出现了。小女孩立刻专心的寻找黑莓。她是个细心挑剔的小朋友,因此花了一段时间才将她带来装黑莓的海滩塑胶小桶装满。
比利·法瑞尔漫步走着。生命无限美好,倘若他们自己也有个小女儿就更美妙了,但这是不可能的。佩卓有一次说过,和崔西在一起,他完全感受到当父亲的愉悦,而且不曾失去睡眠时间。嗯,不尽然。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和他看着柯林时所产生的那种全然的创造喜悦相提并论,“创造”是唯一可以形容这种感觉的字眼。可是这种喜悦会再度降临的,等柯林定下来并和史黛拉结婚生子,也许生个小女孩时,它便会再度降临。小女孩或许长得娇小,如果长得像她母亲的话!小史黛拉,会像陶瓷娃娃一般美丽,而且身体强壮、意志坚强。柯林去跑船之后,他和史黛拉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也待她如亲生女儿。他回头看着专心研究黑莓的崔西。上帝的安排,让他有了两个女儿,而且还会有孙子。活着真好。
这时他发觉到有好一会没看到杰可了,也没听到它的声音。这大概表示它正在追逐某样猎物。杰可是只从来不乱叫的狗,每次闻到味道或看见动静,就会立刻安静下来。
现在比利·法瑞尔看见它了,它远在白岩另一头陡峭的斜坡上。坡上是一块块突起的台地,每一块都开满了荆豆、山茱萸和野蔷薇。他只看得见狗的后半部躯体因为专注而挺得笔直。上面有东西,可能是鸟或兔子。法瑞尔开始往上爬,他了解这么爬可能会吓走猎物,但倒不担心。狗毕竟是狗,而且狩猎是它的本能,他只是不希望任何生物在这么美好的一天失去生命。
他不必担心。这里没什么东西会受到小狗的威胁,他的出现也不大会打扰到这个猎物。他一只手牢牢的放在杰可的颈背上,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拨开眼前的叶子——
在一块盛开雀麦、发草而飘着柳兰花香的凹地上,一男一女正赤裸的交缠在一起。一会儿是她瘦削的古铜色背部出现在上方,一会儿是他苍白的宽阔胸襟在上方。他有着矿工的特征,肩膀及上半身肌肉结实,皮肤上有煤炭擦出的痕迹及煤屑留下的印记。以他的体重及力量必定会把那女人撕裂,但她顽强、死命的紧黏着他,修长的双腿牢牢圈住他壮硕的臀部,指甲则刺进他的背部。比利·法瑞尔的脑海迅速闪过电视上野生动物节目中,一只金色小蝎子消灭掉黑色大蜜蜂的画面。
他试图借着这个记忆,让心逃离眼前赤裸裸的真实画面。但心背叛了自己,待他滑下斜坡、冲回路上顺手抓起惊讶又疼痛的小崔西时,一个强烈鲜明的新画面已自动而永恒的深印在他脑海里。他永远无法忘记,或者原谅,他如女儿般疼爱的那个女孩欲火焚身、欣然献身给哈洛·沙特卫的景象,还有她不断发出的淫荡呻吟。
梅·法瑞尔说完之后,小房间陷入一片沉寂。是巴仕可打破了沉默。
“因此,比利把崔西留在俱乐部后面,独自一人离开了。”
“没错。”梅·法瑞尔说,“在正常的情况下,他绝不会那么做,可是他当时不想见到佩卓、玛姬或是任何人。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想想该怎么做、怎么说。我的比利是个非常容易相信别人的人,他不会让太多人接近他,但当他让人接近时,他就是完完全全的信任对方。史黛拉·吉普森粉碎了他的信念。有必要让柯林知道这件事。但这一切对比利来说太过沉重。于是他出门,坐在一块田地上抽了好几个钟头的烟斗。然后他回到家来,没多久,崔西失踪的消息便摧毁了他。”
巴仕可的内心产生了一千个疑问。
“他告诉柯林了吗?”他说。
“他再也没见到柯林了。”
“他可以写信啊。”
“不。”她笃定的说,“你很难写信给那么遥远的人,告知他这种事的。”
“所以柯林一直不知道这件事?”
“他回来参加丧礼的时候我生病了。现在我回头想想,当时我病得只剩半条命,就像生活在茫茫雾中。当我开始走出来时,柯林和史黛拉已经分手,所以也没必要再说什么,尤其是她已经和凯文·麦可复订婚并结婚了。即使没再火上加油,柯林和沙特卫本来也够痛恨彼此的了。或许我错了,可是我从来没想到,柯林会认为他爸爸可能是杀人凶手!”
她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爱、失落与愤怒。巴仕可心底泛起的唯一一句安慰话语,也产生不了一丝安慰的作用。他想说,柯林是个愤怒青年,假如他怀疑父亲冷静的外表下或许隐藏着某种黑暗面,其实并不足为奇。
他将思绪强拉回手边的工作上。梅·法瑞尔说的是事实,然而她的态度仍有些迟疑。
他继续逼问:“那你今天告诉柯林这件事的时候,他有什么反应?”语毕,他便知道自己已达到目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当然他感到宽慰,至少他知道当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史黛拉和沙特卫的事让他讶异吗?”
“他讶异的是两人当时就暗通款曲……”她说,语气听来似乎也吃了一惊,仿佛她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不,他似乎对这件事并不感到惊讶,仿佛……”
“仿佛这两人还维持着关系,而且这事他一清二楚?”
巴仕可瞄了一下手表。接近下午了,该是向狄埃尔回报的时候了。
“谢谢你,法瑞尔太太。”他说,“我真希望你能早一点告诉我们这些事……”
“早一点?比什么早?你们老早就知道比利在森林里撞见他们两个人在办事了……”
“我不知道,我向你保证。”巴仕可说,吃了一惊。
“我不是说你。你不是本地人啊。不过事情发生时,在这里的那票人……”
巴仕可看着司卫夫小队长的长脸因讶异而拉得更长。
“我这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他说,“我是第一次听到沙特卫和麦可复太太之间的事。他们一定很巧妙的避开本地人的耳目!”
“这件事你告诉了某个人吧,法瑞尔太太?”
“没错。我再也受不了比利受到怀疑。他不打算对任何人吐露半个字,每件事都让他相当沮丧。但最后,我直接去见负责那件案子的人,老实告诉他,他继续怀疑我的比利只是在浪费时间与金钱罢了。”
“这件事你告诉了谁?”巴仕可问,“你记得他的名字吗?”
“记得,他就是现在在上写东西的那个人,不是吗?瓦特毛,那是他的名字,瓦特毛先生。”
此刻非得紧急联络狄埃尔不可了。可是他得从车上联络,不能从这个屋子联络,因为屋内有很多人在偷听。于是他说:“谢谢你,法瑞尔太太,我必须留下一名警员,好在柯林回到家来或是打电话给你的时候通报。抱歉。”
“你是在执行任务,先生。”她疲惫的回答,“好了,亚瑟,我想你也该回家了,别再拼命喝我的茶了,好像茶叶是长在树上采摘不尽似的。把那两个人带走。走吧,我没事的,我需要一个人独处。”
她说的或许是真话,但巴仕可也不认为这个特别的女人在悲伤中还有心替别人做和事佬——他一直在思索该如何以既非请求亦非命令的方式将艾莉带离这间屋子;他猜艾莉也一直在思索该如何在令人生畏的温蒂面前不失颜面地回应。现在,梅将两个难题凑在一块,替他们提供了一道出口。
“谢谢你,法瑞尔太太。”他重复道,“尽可能别担心好吗?也许当柯林坐下来想通自己有多傻之后,就会甘愿的回来了。”
她苍白如霜的嘴唇出现了一抹冷淡的笑意。
“你这么认为吗?去和认识他的人谈谈,巴仕可先生。”
他跨步离去,站在大门口等温蒂和艾莉互相道别。道别的时间不长,温蒂轻轻拖着邓尼。她站在阶梯上说:“再见,艾莉,有空再过来。走吧,亚瑟。你想干嘛?蜷曲在这里嚎啕大哭吗?”
她无视巴仕可的存在(巴仕可认为这已是她对警察的最高敬意了),拖着依然心不甘情不愿的邓尼离去。
“嗯,”巴仕可说,“我想那些事情,你大部分都听到了?”
“大部分。”艾莉坦承,“这解释了很多事情。”
“譬如什么?”
“譬如柯林昨晚说矿坑里面有骨头、有血迹的事。他根本不是在说沙特卫,他说的是那条狗!”
“是吗?这表示你现在想把这项说法放进你的笔录里罗?”
她火冒三丈的瞪着他,然后判断她生气的理由说不过去,因而想办法让自己放松心情。
“要我陪你走到你的车子那里吗?”他说。
“好啊。我最好回家去,然后去接小玫瑰。”
巴仕可瞥了一眼手表。四点三十分,但天色给人的感觉更晚。
“真是漫长的一天。”他说,“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对了,你的血液检验呈现阴性反应。”
“什么?哦,那个呀,听起来像是几年前的事了。”
“是吗?或许吧。艾莉,如果你急着找麻烦,你通常都会找得到,所以我也不急。可是,我们不应该谈一谈吗?”
“现在谈吗?在这里吗?”
他四下张望。克雷街上沿路两旁都是有露台的房舍,房舍外观散发出灰色的冷漠气息,而窗户就像失明的眼睛。但他猜想,这种冷漠是个假象,眼睛失明则如同职业乞丐那般是伪装的。
艾莉停在转角的车映入视线了。他们可以直接坐进车内谈,只是时间、地点都不对。明智的男人都懂得选择自己的战场。
“不,”他说,“我们家里见。”
“才怪。你可能会很晚才回家。”
“这点我不讶异。”他说。
“我会试着保持清醒。”她说。
“只要试着待在家里就行了。”他脱口而出。
她不可置信的摇摇头。
“假如我们想知道时间,问警察就知道了。”她说,“时间永远都是在中世纪!见面再说吧。”
她朝着车子走去,并上了车。他注意到她车子并未上锁。他生气的认为,这表示她绝对信任那些满脸灰尘的武士嘛。
她加速驶过他身旁时,他试着搜寻一丝软化的迹象,搜寻她用来掩饰愤怒的一丁点嘲讽。
然而她一脸呆滞,冷漠无情,车子经过他身旁时,她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伤心的掉头而去,向狄埃尔报告最新消息。
在车上,艾莉说:“你现在可以坐直身体了。”同时盯着照后镜。
柯林·法瑞尔的笑脸在她身后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