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丈夫雷蒙德·格莱恩是英国货船达鲁莫尔号的大副。我不知道他和路易斯·麦克劳德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麦克劳德接近我的丈夫,赢得了他作为朋友的信任。可是之后,他却背叛了雷蒙德的信任,为了他的作战计划牺牲了我的丈夫。
大概距今半年以前,我接到消息,丈夫所在的货船达鲁莫尔号在大西洋上遭遇了德国的伪装巡洋舰,受到攻击之后沉没了。
船在最近的距离受到德国伪装巡洋舰的炮击,严重损毁。船体爆炸起火,船上的人全部死亡。这是我听到的消息。
得到消息以后我哭了。可是,我们的祖国正在经历战争。丈夫是在英国的船上,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然后不幸遭遇敌舰而死去。我这样说给自己听着,努力地支撑着自己。
直到后来,在达鲁莫尔号的集体葬礼上,我知道了那些都是谎言。
在一片混乱的葬礼现场,我眼睛只离开了一下,艾玛就不见了。
我在会场里到处找,然后在一个小房间里,掀起盖在桌上的布帘往桌子下面看,发现艾玛在那里跟弗拉迭一起呼呼大睡着。
我安下心来,自己也钻到桌子下面去,想要轻轻地把艾玛抱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有人走进了小屋。我立刻抱着艾玛和弗拉迭,屏住了呼吸。
走进房间的,一个是身穿英国海军制服的年轻人,还有一个是作为丈夫的朋友前来参加葬礼的麦克劳德。
穿海军制服的年轻人好像情绪极其愤怒。
“不管怎么说这样的计划是不可原谅的!竟然用普通百姓做诱饵……你们这些秘密谍报机关的人都是没有良心的吗!为了破译密码就付出这样的牺牲,到底是怎么想的!”
年轻人连珠炮似的质问,麦克劳德却是支支吾吾地搪塞。那些专业的、详细的内容,我都听不懂。可是,躲在桌子下面听着那些断断续续传到耳中的话语,我终于听明白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英国货船达鲁莫尔号并不是偶然遭遇德国的伪装巡洋舰的。达鲁莫尔的航线,预先让德国人知道了。说是利用了双面间谍,故意把情报泄露给了德国方面。
我完全蒙住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英国秘密谍报机关非得把情报传递给德国,故意安排让达鲁莫尔遭到攻击?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整个人陷入恐慌,可是耳朵里却听到麦克劳德自信满满的声音。
“这是为了破译恩尼格码而采取的必要策略。”
那个瞬间,我好像被人狠狠敲了头。这个男人装出朋友的样子来接近雷蒙德,都是为了那个什么策略。我最深爱的丈夫……不,不只是我的丈夫。和达鲁莫尔一起沉没的二十名船员,都是被麦克劳德为了那个什么策略而杀掉的!
我只能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勉强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清醒过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两个男人已经不在房间里了。我双手抱着艾玛和弗拉迭从桌子下面爬出来,托一个女友帮我照看艾玛,然后走到了大街上,向战争开始之前德国大使馆所在的那个地方走去。在那座建筑面前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呢。回过神来的时候,有个陌生人在跟我搭话。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那个人。然后说,我不会原谅麦克劳德,若是能亲手杀了那个男人,什么事我都会做。对方好像挺吃惊的,但是他看着我的眼睛,知道我是认真的,于是就把我介绍给了某个人。
就这样我做了德国的间谍。作为德国间谍,我观察着麦克劳德,寻觅着杀死他的机会。处理毒药的方法,还有消去指纹的方法,都是他们教我的,麦克劳德突然从英国消失的时候我很惊慌。但是德国的谍报机关很快就告诉我,麦克劳德改变了容貌,像是打算去日本。
我不会让他逃掉。不管他怎么改变容貌,我都有自信肯定可以认出他。然后我就乘上了船,找到了乔装过的麦克劳德。
上天是站在我这边的呢,麦克劳德留了喝下一半的饮料就离开了座位。我照他们教我的那样,用甲油盖住指纹,把毒药放进了杯子。我没有看到麦克劳德死去的情形。若是可能的话,我希望他死得无比痛苦……
——愚蠢的家伙……
听着辛西娅的讲述,内海皱起了眉头。
他指的不是辛西娅,而是麦克劳德。
这么说起来,麦克劳德在做填字游戏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假设,是假设哦,有一篇已经预先知道其内容的文章。若是能拿到和这篇文章内容一样的恩尼格码密码电文,通过对两者的对照就可以得到解码的线索。”
预先知道其内容的文章。
比如,英国海军的绝密作战指令。
常年培养积累起来的密码破译手法随着恩尼格码的登场全都白费了。明白这一点的麦克劳德焦虑不已,使出了各种各样的蛮干做法……
内海被结城中校召来,接受了任务以后,顺便调查了一下那些像是麦克劳德擅作主张采取的行动。
在《每日电讯报》上刊登填字游戏什么的,真的只是骗小孩的玩意儿。
麦克劳德所实施的规模最大同时也最草率的计划,是以“园艺”这个乍看悠闲宁静的词汇作为代号的行动。
他把一只装有秘密资料的公文包交由民间货船运送,资料中还包括英国海军的绝密作战计划;同时又透过双面间谍,暗暗地把这个信息透露给德国。对于一心筹划着在海上占据完全压制优势的德国来说,这是他们极度渴求的情报。不出所料,德国海军在货船的航路上秘密派出了伪装巡洋舰。他们攻击了非武装的民间货船,强行夺取了装有秘密情报的公文包,同时又为了湮灭证据,爆破了货船使之沉没。如果作战指挥文件被夺取的事实为人所知,恐怕英国海军会改变作战计划。为了让外界认为文件只是丢失而不是被抢走,整艘船连同所有船员都被沉入了大海。
那以后,德军使用恩尼格码密码把强行夺来的英国海军作战指挥文件的内容发报给了友军。英国监听了他们的发报,将原本记录的作战内容与恩尼格码密码电文对照,以之作为破译的线索——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麦克劳德将这个计划命名为“园艺”。
内海查出了这个计划的概要,愕然摇头。
完全就是尔虞我诈啊。
可是为了这个计划,让那些完全被蒙在鼓里的船员成了牺牲品,这也是事实。
一口气讲完了事情原委的辛西娅好像终于放下了长期压在肩上的重担,脸上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作为德国间谍不断背叛着祖国,这样的行为对她来说应该也不容易。
可是,她在葬礼现场偷听到的那些消息,就算是公之于众,结局也只是被置之不理。就算是那位在葬礼现场激于义愤而质疑麦克劳德的英国水兵,由于担心被追究泄露国家机密的责任,在公开场合也绝对不会承认吧。
所以,辛西娅才横下了决心与祖国为敌。她加入了德国的秘密谍报组织,接受了作为间谍的训练。可是——
终究是外行人的临阵磨枪。遇到突发状况,就随机应变灵活改变做法,这种事情辛西娅是做不到的。
——我照他们教我的那样,用甲油盖住指纹,把毒药放进了杯子。
讽刺的是,正是按照教科书进行的这种隐藏犯罪行为的方法,证明了她就是凶手这一事实。
不止如此。
——不行!停!……别过来!
是这句指令引起了内海的怀疑。
恐怕德国秘密谍报组织给了辛西娅两个指示吧。
一是每天仔细辨认目标人物麦克劳德的照片(“就算外貌改变耳朵的形状也不会变,所以要用心观察”)。
再一个就是,为了不让目标察觉,要把照片藏在一个谁都不会发现的地方。
两个很可能发生抵触的指示,辛西娅却都忠实地遵循了——她把照片藏在了弗拉迭的项圈下面。
辛西娅在朱鹭丸的甲板上,看到了刻骨憎恨的仇人麦克劳德。她同时也注意到了要从暗处飞扑出来的弗拉迭,于是不由得大声发出指令。要它别过来。
冷静想想的话,麦克劳德不可能会注意到藏在弗拉迭项圈里的照片。可是,在每天都要观察照片的辛西娅的眼中,也只有在她眼中,那照片是清清楚楚摆在那里的。她很害怕,目标人物会不会注意到照片的存在呢。所以,才会不由自主地朝着弗拉迭大喊起来……
内海摇摇头。
若是自己,或是D机关的人,看过一眼之后,就不再需要照片了。对间谍来说,要经常有意识地去揣摩目标人物眼中的世界,这是理所当然的功课。所以,什么误以为对方能看到本该不可能看到的东西,这种错误原本就不可能发生。
太勉强了。对外行来说,要做间谍确实是太难了。
对出卖并且杀害了自己丈夫的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报复。
仅仅是这个念头驱使着辛西娅。而在已经杀死了始作俑者麦克劳德的如今,支持她的东西,恐怕——
“艾玛,我的女儿就拜托给您了。”
辛西娅的脸贴着抱在手中的孩子,说道。
——我会负责。
没有出声,单单以口型来回答。
“还有,这个小家伙也是。”
辛西娅说着,目光转向脚下的弗拉迭。
内海微笑着点头,脸朝向艾玛:“过来,跟叔叔去那边玩儿好不好?”
他伸出手去,一直被母亲紧紧抱着、怯生生打量着四周情形的艾玛第一次露出了笑脸。
内海从辛西娅的手中接过艾玛,再一次沉默地颔首。
站起身,给了个信号,弗拉迭摇着尾巴跟上了他。
如同和内海轮班一样,英国指挥官带着几名部下围住了辛西娅。
他们听到了一部分的对话吧。所有人都严肃地板着脸。
即便是自称绅士国度的英国,要是面对着杀死了本国间谍的人,也不可能会有绅士的态度。
现在开始,对辛西娅的讯问会极度残酷。
——不,不会那样的。
内海抱着艾玛打开聊天室的门,走到了甲板上。
他无视背后传来的混乱气息,横穿过甲板,向着大海走去。
刚才,辛西娅正面静静地凝望着内海,忽然间微微一笑。就好像从长时间低垂笼罩的厚厚的云层中间,有久违了的微弱阳光照射出来。
那个瞬间,辛西娅明白了。
内海打算对解开的谜题承担起责任。
对于死去的麦克劳德而言,解谜不过是单纯的智力游戏。在他看来,刊载在报纸一角的填字游戏也好,德军的新密码恩尼格码也好,全都是一样的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东西。所以他才会为了破译密码而制定“园艺”这种草率计划,并且实施。为了解开谜题,对于牺牲货船及船上的全部人员,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但是,无须例举解开了斯芬克斯之谜的俄狄浦斯的命运,解谜原本就不是仅仅解开了谜语就意味着完结。被解开的谜题,会在解谜者的眼前摆出相应的责任。
“谜解开了,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那是与谜题对抗的人被赐予的祝福,被施加的诅咒。内海是在D机关学到了这件事。
辛西娅在那个时候,明白了眼前的这个日本年轻人已经打算无论付出怎样的牺牲都要解开谜题。她明白了他会对解开的谜题承担起责任。
所以,她把一切都告诉了内海。
为了把爱女和爱犬托付给他……
德国的谍报机关给所有工作人员都配发了速效毒药。
辛西娅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内海臂弯里抱着辛西娅托付给他的小女孩,对着南国炫目的阳光眯起了眼睛。
——哎呀哎呀,我今后到底要打算怎么办啊。
在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原本是打算把横亘于眼前的谜题全部解开的。可是,唯有刚才与那个初次见面素不相识的女子瞬间交换的承诺还有竟然交换了那种承诺的自己,看来今后也只能作为无法解开的谜题一路相伴下去了啊……
目光转向紧紧搂着自己脖子的艾玛。
与母亲很相像的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样子已经完全被船身周围跳跃不停的一群海豚给迷住了。
感觉脚下碰到了什么东西,目光转过去,弗拉迭正拼命地摇着尾巴,黑黝黝的眼珠仰视着自己。
“是哦,还有你也一起啊。”
内海苦笑着低语,把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结城中校的面孔驱赶到了巨大的积雨云的远方。
“……夏威夷……吗。”
也许是教养孩子的好地方呢。
“唔,总是会有办法的吧。”
为了不让艾玛听到背后逐渐变响的嘈杂,内海嘬起唇,开始以口哨大声地吹起了《谜的变奏曲》。
鸣谢
执笔一书之际,得到了常驻莱佛士酒店的历史专家莱斯利·丹克(Leslie Danker)先生的帮助。谨此致以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