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住宅区仿佛独立于世,被寂静包裹着。
草壁老师跟我与春太走在一起,麻生跟随在后。越进入住宅区深处,我注意到空屋变得越多。有的屋子被牢牢锁住,也有屋子每扇窗户的挡雨板都被关上。完全远离住宅区的寂寥一角,出现一扇老旧门扉,门牌标着“睡莲寺”。
无照老人养护中心……我搞不太懂,这里难道是寺庙?
草壁老师按下门铃,隔了短暂的空档,对讲机传来“你好”的少年嗓音。
“我是事前打过电话,清水南高中的草壁信二郎。”
“请稍等。”
对讲机的声音中断了,这次隔很长一段空档。我望着麻生。她低垂着头捏紧垂在纤细身体两侧的手。不久,门开了,一名穿衬衫跟斜布裤的少年现身。他的眼睛下方浮现黑眼圈,两颊削瘦,过长的头发扎在后脑勺。
“你是一年A班的桧山同学吧。”
“……不好意思,”他像耐不住草壁老师的视线压力似地别过目光,望向我、春太以及麻生,“你们难道是我的同学?”
“不是,很遗憾没能跟你同年级。”春太回答。
“这样啊……”他一脸尴尬地低下头。“我几乎没去上学,还留级了,你们应该不认得我这张脸吧?”
“脸是不认得没错。不过呢,”春太直视他,“如果是你的声音就认得了。在场的三人一直竖起耳朵倾听你的声音。”
“什么……”
“我早就想见见广播主持人KAIYU了。”
桧山界雄(Kaiyuu)睁大眼睛,然后像一下子放松似地摆出笑容。
“我本来还有自信不会曝光的。无论在市内怎么找,都不会见到定吉或阿米。”
界雄领路在前,带我们参观寺庙院落。杂草丛生的另一头响起虫鸣声。
头上星星闪烁,夜色澄净。一面走,界雄缓缓告诉我们:“我老爸用出家的名义留下他们,七贤者全待在这座古寺……该从哪里说起呢?对了,还是从头说起好了。一开始有个独居的施主卧病不起,我们寺院帮忙看顾。我老爸是个老好人,就这样收容了一些爷爷和奶奶。有一天,出现了听到传闻而把痴呆的爷爷抛弃在寺院里的家庭。老爸跟我当然很生气,我们牵着爷爷的手回到他家人住处,结果爷爷说,够了,回寺里吧,还说好几次。我想我跟老爸的脑子从那时就变得有点怪怪的。”
我缄默不语地注视着与我同年,本该同年级的界雄双手。
即便光线不足,我仍然看得出他的指尖粗糙不堪。
“但这样下去会有问题吧?”一面走,草壁老师一面问。
“公开就糟了。”界雄的声音很坚强。
“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明白现在已经到极限了。我老爸正在寻找愿意收容七贤者的地方。”
“我问的是你。”
但他没有回答。五人的脚步声在寺院境内回响。
春太从刚才起就大动作地东张西望。我用手肘顶顶春太,小声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想现场转播的天线在哪里。”
宛如找到沉默的出口,界雄转过头来开口:“哦,那个啊,我用电话线。”
“电话线……”春太眨眨眼。
“对,这是缺乏资金的地方电台常用手法。现在已经更进步,可以用手机网路转播。老爸以前关照过的人里有FM羽衣电台的员工,那个人提供了协助。”
“那个人为什么要协助你们?”春太追过界雄问道。
“对方希望我们这些努力躲进社会隐蔽处的人,拥有与社会联系的机会吧。”
“……你想得还真深。”
“咦?”
“其实你很开心吧?”
“是啊。”界雄宛如恶作剧被抓包般笑了。“我很开心。这两年间跟大家一起做这些事,真的很快乐。被市民需要,我真心感到喜悦。”界雄一脸满足地说完,总算转身面向草壁老师。
“老师,你在电话里说的是真的吗?”
“你是说黄晶矿石吗?”
“我很难相信这种古寺会有那种东西。”
“寺院内还留有明治时代初期流通的特殊花岗岩。由于太硬不便加工,这种矿石有个常见的运用方法。”
视野骤然一片明亮,原来月亮从飘开的浮云间探出头。仿佛将人吸进去的青色在眼前铺展,逐渐流泻出柔和的光芒。
无数爬满深绿苔癖的墓碑,成排出现在我们面前。
“——无名氏的墓,孤魂野鬼的墓碑。”
麻生首度开口,她的话受到众人注目。
麻生走上前,将一样东西放上界雄粗糙的掌心。那是一块碎石头。
“对不起。我擅自捡走送到大学分析过了。”
“你偷跑进寺院吗?”界雄傻住了。
麻生点头,用挤出来的声音道歉:“对不起。”
“这样啊,”界雄恍然大悟地张大眼睛,“原来不是老师知道这里的秘密,而是麻生。”
被叫出名字,麻生讶然抬起头。
“听声音就知道了。你去年打过好几次电话,邀我参加社团吧。很抱歉当时没办法请你进来坐坐。”
麻生摇头,双手紧握住界雄的手。
“要是找到黄晶矿石,那些全属于你们。”
界雄摇摇头,一脸困惑。“……麻生你们不需要吗?”
“我们不需要。相对的,请代我跟定吉爷爷道谢,跟他说曾有个想死的愚蠢国中生,因为对他愚蠢的回答感到火大而打消去死的念头。”
草壁老师的表情僵住,我跟春太也发不出声。月光照亮了麻生的手腕,上头恒亘着数条自杀未遂的旧伤。界雄垂下眼帘低语:“我想起来了。那个打消去死念头的……愚蠢国中生后来怎么了?”
“非说不可吗?”麻生露出困扰的表情。
“定吉应该想知道。他现在还是惦记着那个愚蠢国中生。”
“愚蠢愚蠢说个不停,真是吵死了。”
但麻生的喉头颤动,再度用力握紧界雄的手。
“那个人按照他所说,现在依然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阳光。”
〈……等、等一下啊。〉
隔天晚上九点十一分,妈妈买给我的小型收音机传来主持人界雄慌乱的声音,他好像在跟七贤者争执。出大事了。我忍不住坐在书桌边调高音量。
〈不,我不等。〉DJ定吉顽固的声音响起。〈我要发功。〉
〈你应该是想说罢工。我要念明信片了。〉
〈不行,今天就是最后了。最后的谘询者是你,界雄。〉
〈你痴呆了吗?伤脑筋啊。〉
〈这是我们七人一致的意见。昨天学校朋友来接你了吧?我们一直在等这天到来,这样一来你终于能解脱了。希望你告诉我们,你今后想做些什么,又描绘着什么未来。〉
我感觉得到界雄张口结舌好一段时间。
〈……拜托你们别闹了。〉
〈开心点吧,你老爸找到收容我们的地方了。你偶尔来看我们就好,这就够了。〉
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紧接在后。这是与以往播放事故不同的无声时刻。
我不由得竖起耳朵。
〈……我开心不起来。我什么都没有了,事到如今不知道自己还想做些什么。〉
〈这都是我们的错,真的很对不起你,我们不该赖在温柔的你身边。界雄,现在还来得及。如果没有想做的事,回学校找找看就行了。至少你有过快乐的回忆吧?〉
〈……我在学校没什么快乐的回忆。〉
〈你遇到我们之前,不是在鼓笛乐队打过太鼓吗?〉
〈你说乐仪队吗?别提了,就算现在回去,我也不会被当成同伴接纳。〉
我握紧小型收音机,内心一惊。难道说——
〈如果学校没有快乐的回忆,那应该有好玩的回忆吧?〉
〈……好玩?〉
〈是啊,让人哈哈大笑那种。总会有一个吧?〉
〈……让人哈哈大笑的回忆……有啊。〉
〈哦,就是那个。讲给我听。〉
〈去年有个在停车场拼命吹长笛的女生很好笑。我觉得我吹的直笛好听一千倍。〉
DJ定吉的笑声响起,我从椅子上滑落。
〈……不过现在我不可能碰音乐了,况且手也变得这么粗。大家应该觉得很难看,而且也不适合拿乐器。〉
此时,手机的来讯铃声响起。我连忙拿起,发现是麻生寄来的。
【能不能请你们用二十万的预算好好锻链他呢?拜托你们了。谨此】
我阖上手机。钱根本不重要。麻生这么厉害的同年级生,竟然会拜托我这种人,光这样就够令人开心了。总之,我想我有闯到那间寺院发脾气的权利。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春太打来的。他说为了保全管乐社的威信,愿意跟我一起去骂人。
等不到明天了,这是我们两人共通的意见。
我急急忙忙跑下楼梯,准备跟春太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