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高中一年级的秋天。我深呼吸,站在公寓的二〇五号室房门前。这间住屋被厚重的窗帘遮掩,十分昏暗。
我按下门铃,可是无人应答。然后,我像按抢答游戏的按钮一样连按数次。这出乎意料很好玩,不过依旧没有回应。
我知道你这家伙龟缩在这间屋子里,喂,给我出来!
做到这种地步,我不禁想起躲进天岩户的天照大御神。说着“其实啊……”,告诉我这故事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家伙。在常识中。天照大御神是位女神,但祂在《源平盛衰记》中是位男神,在《日讳贵本纪》则是以双性神的身份登场。
难道那场谈话早已预言了这样的状况——
我伸手探入制服口袋,决定打他的手机。等待音空虚地响了五、六次,伴随机械式人声切换到语音信箱。这个瞬间,厨房传来笛声。那是一段和弦。原来最近的水壶沸腾时会发出这种声响啊,哦,真厉害。我感觉到有人关上或,恢复一片寂静。
“我进去喽。”
当我敲门大喊,里头响起慌张的脚步声。都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急吗,已经太迟了。我用跟这家伙的姐姐借来的备份钥匙打开门。但房门挂上了门链。此时我想起商借备份钥匙时得到的建议,于是依照建言用食指从门缝闲往上一捞,轻易成功开锁。屋龄三十年,迎来适宜改建期最高峰的木造建筑可不是盖的。
“怎么会!”发出窝囊至极的声音,穿着睡衣的春太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的眼神因恐惧而一阵动摇。他无故不到校至今一个星期。不对,正确来说是龟缩在这间屋子里一个星期。
这间祖屋租金只有一万两千圆,而且是跟父母各付一半,但他明明跟我同年级却租屋当作自己的家,这件事本身就无法原谅。虽然他其实有稍嫌复杂的内情……
我岔开两腿的身形投下了影子。春太像是想逃离那道影子似地拖着屁股往后挪,缩到房间深处。
我脱鞋进屋。党我双手拉开窗帘,阳光与宜人的空气随机流入。明明经过一个星期的闭门不出,房间却收拾得整整齐齐。名目上这是读书小屋,本来就没摆设多余的家具。屋内只有小小的水槽、有瓦斯炉的厨房、附壁厨的房间、垃圾场捡来的矮桌、书报架跟迷你音响,以及八成到刚才都还被人的肌肤躺得暖呼呼的睡袋。
四肢着地,爬回矮桌前的春太撩起睡翘的乱发,抬头看向我。
“既然你都闯进来了,喝点东西再走吧。”
“不用了。”我把在附近超市买的减肥茶放上矮桌,然后坐下。
“这个不错,我刚好渴了。”春太起身,快步从厨房拿来马克杯。“分我一半。”
我默默将茶倒入马克杯。
谢啦,春太说,抱膝坐下,开始小口小口啜饮。
虽然一头乱发,但他充满光泽的头发与中性的容貌,让我一时之间看得入迷。他一直在意自己不高,但他拥有毫无赘肉的体型、肌理细致的皮肤、笔挺的鼻梁以及纤长的睫毛,最棒的是那对双眼皮。这些让身为女生的我打从心底渴望的元素,在身为男生的春太身上全是与身俱来。我也有一段时间曾经妄想,要是像电影《转校生》一样,跟这家伙缠在一起滚落楼梯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呢?不过现在我把这个想法当成一时胡涂。
“然后呢?”春太说。直视着我的那对眼睛纯真地问着:你来做什么?
想说的话跟山一样多。我从书包里拿出抄了板书的笔记,尽我所能发出沉着的嗓音。
“老师很担心你。”
春太一惊,深深垂下头。
“班上的大家也深切反省了。”
春太投来怀疑的目光。
说到底,春太拒绝上学的理由就是这件事。学校里有个春太单相思的对象。他用手机偷拍——不对不对——悄悄拍下那个人的照片并私下观赏。这是他小小的乐趣与每日例行公事。平时他都会严谨地用密码锁上手机,那天偏偏忘了,还不巧遗落在校舍。那时春太正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拼命寻寻找。糟糕的是,找到手机的是个男生。他半是出于兴趣偷看了春太的照片文件夹,结果看到春太单恋对象的照片,而且很多张。我深深明白那个男生手足无措的感觉,他的心境肯定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教室里一片哗然、困惑、欢呼,春太瞬间就像台风眼般被同学们团团包围。
“我已经决定了。我要休学。”春太望着远方轻声说。
“啊?”
“这样啊,小千不明白我的心情。你不懂我要再回到学校,受到众多学生冷眼以待的心情。”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现在依旧称我“小千”的奇妙童年好友。
“没去学校的期间,我一直在思考有没有办法转移班上同学的冰冷视线,哪怕只是一点也好;但不行。在我做我自己之前,存在着一个软弱到会在意自己被旁人如何看待的我,而这个世界将身为受观测的我,以及威胁到这个存在的非我划分开来——”
我转松瓶盖往他一扔,下手毫不留情。
“对不起。”春太缩起身子道歉。这是他的坏习惯。为了避免真实想法被人察觉,他会扯一堆歪理唬人。
“无论如何,”我说,“那件事你不用担心了。”
“什么意思?”
“我花了一整个星期骗过班上同学。我说,春太另有喜欢的女生,手机里的照片是滥好人春太受我朋友所委托才拍的。”
“小千……”
我一瞬间以为他会感动落泪,但他的模样看起来不太对。
“我可不记得有拜托过你说谎。”
我的双手在矮桌上用力一拍,拽过春太的衣领。
“——给我听好喽?你可是害得朋友担心,甚至不惜说谎了。”
春太用力上下点头。
“而且文化祭快到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春太大大点头,一脸吓得半死。他的脖子因该差不多要痛了,我决定大发慈悲放开手。春太像腰软一样坐倒在地,脸上总算浮现反省之色。
“……这么说来,小千是文化祭的执行委员吧?”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忙的。啊,忙死了忙死了。所以呢,要来上学吗?还是不来上学?哪个?”
春太垂着眼,沉默不语。
“趁十多岁的时候就多丢点脸嘛。”
我盘起腿来,不负责任地这么说,春太带着像鼻子被揍了一拳的表情抬起头。
“你说得太直接了吧。”
“有意见吗?”
春太闭上原本打算说些什么的嘴,模样看起来好像在犹豫。仔细想想,他的确很可怜。如果我跟春太处在同样的立场,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去学校。
“我给你一个挽回名誉的机会。”
“挽回名誉?”
“给你一个当男人的机会。”
他朝我投来讶异的视线。我坐正后继续认真地说:
“文化祭可能会被迫终止。”
“什么?”春太吓了一跳。“这又是怎么回事?”
“有人在布告栏上贴了恐吓信。”
春太一点也不慌乱。“按学长姐的说法,这每年都有,不是吗?”
“这是前年开始的。手法都一样,就是把报纸上的文字剪下来,放大影印后贴到便宜的影印纸上。信上说,如果不答应要求,就要在小吃摊卖的食物下毒。”
小吃摊禁止使用瓦斯炉,但用电烧烤盘的话,只要申请就会得到许可。加上插座有限,所以先抢先赢。
“记得去年卖的是——”
“可丽饼。”
“前年呢?”
“章鱼烧。”
“那今年呢?”
“炒面。”
“呵呵。”春太忍笑。“我问一下,今年的要求是什么?”
“教务主任的假发。这是校史上最大的禁忌。教务处笼罩在前所未有的紧张感中。”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例行的恶作剧。
“……小千,不管是哪所学校,都有无可救药的笨蛋做这种蠢事还引以为乐。这个每年都在思考恐吓信的家伙也是之一。但是,唉呀,真是了不起的笨蛋。”
“我说啊,我知道每年都不会真的发生坏事,也知道这是某人的恶作剧。”
我打断一副看好戏的春太,继续说:
“但世界上真的有无可救药的笨蛋,若不终止文化祭或体育祭就会自杀,也有学校接到威胁杀害学生的电话或邮件。受到这种预告的学校大部分都会被逼得终止或延期,我想那些学生肯定都不甘心。每年都对我们学校文化祭张贴恐吓信的笨蛋程度虽有不同,但也是同类。就算知道纯粹是恶作剧或是玩笑,老师跟我们还是会严肃面对,耐着性子承受这件事,采取应对措施,努力不让大家的文化祭被毁掉。”
“可是啊——”
春太抬起手,做出一副要说“哪有时间陪那家伙玩”的手势想反驳我,但没继续说下去。大概因为他直视着我吧。不知不觉间,我眼里快泛起不甘的泪光。
我察觉到春太静静吸了一口气。
“……哦。今年是玩真的吗?”
我点头回应。“喏,你记得吗?准备文化祭时,化学社展览里不是有个春太说很像飞行石、很想要的结晶吗?”
飞行石是这部春太最喜欢的动画中出现的宝石,拥有让物体漂浮在空中的力量。与之相似的透明美丽蓝色结晶在化学社也很受欢迎,他们每年都会挑战制作巨大的结晶。换言之,那是惯例的展示品。
“那东西怎么了吗?”
“好像不见了。”
“不见了?我记得那是——”
“硫酸铜的结晶。”
春太傻住。“那可是剧毒。”
我垂下眼眸点头。“昨天放学后,负责看管的学生暂时离开理科教室大约五分钟,好像是在那段无人监视的空档不见的。现在所有执行委员都在拼命寻找。”我吞了一口口水,继续说:“……现在还是瞒着老师。”
“剧毒失窃一定得快点通知老师,向警方报案才行。”
我嘴角泛起虚弱的微笑。
“哈哈。如果这么做,文化祭不就会终止了吗?”
“你是认真的吗?小千!”
“抱歉。”我像枯萎的花朵一般垂下额头。“我跟大家都很心慌。我们真的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已经被逼上束手无策的死路了。”
我抬眼望着说不出话、全身僵硬的春太,发出消沉的声音:
“……拜托你帮帮忙吧,春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