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星期六。
“名越学长是世界上最棒的学长,不过今天他变成第三名了。”
后藤扭扭捏捏地露出羞涩笑容,抬头偷看一旁的马伦。
提着萨克斯风箱的马伦回她一个微笑。结束上午跟下午的练习,他应该很累,但一听到“名越的学妹有困难”,他就爽快地答应前往后藤祖父待的老人赡养中心。
春太说的帮手就是马伦。
从早上的晨练起,我跟春太就连走路都在随音乐飘晃。乐谱还不肯离开脑中。
“spring ephemeral啊。真不吉利。”
日野原学长的嘀咕声从背后傅来,萩本兄弟也跟在后头。
我们一行总共七个人。
绿意满溢在老人赡养中心的散步道两侧。宛如昭告春天的到来,白得发亮的鹅掌草跟淡紫色的猪牙花盛放着。春季短生植物……我记得在现代国语课中,讲到堀辰雄的〈信浓路〉时,老师说明过这种植物。春季短生植物仅止在春初开花,其他时间都孕育在土壤中。Spring ephemeral这个名字意涵着“春季稍纵即逝的短暂生命”。
真不适合种在老人赡养中心的路边。
彷佛觉察到我的感受,马伦小声说:
“因为能在土壤中恒久忍耐,春天的花才会充满希望,不是吗?”
和缓的坡道前出现了一栋全白建筑,外观像建造已久的老医院。进入大厅时,大家都瞬间停下步伐。因为我们闻到了气味。那是医院的药品混杂着排泄物般的气味所积累下来的味道。春太跟马伦都露出严肃的神情。
后藤快步前进,众人慌忙追赶。我们没搭电梯,直接走楼梯到三楼。听说后藤的爷爷有睡眠障碍,晚上会因恶梦而睡不着,所以独自住在角落的大房间。
“奶奶!”后藤猛冲过去扑抱住奶奶,后藤奶奶呻吟一声,温柔地接住她。
然后,奶奶布满皱纹的眼睛慢慢转向我们。
“……他们是你昨天提过的学长姊吗?”
“对,他们会解开象息的谜团。”
事情变成这样了,怎么办?
短短一瞬间,后藤奶奶的眼眸深处出现悲哀的色彩。虽然听说她有失智症的征兆,但我实在看不出来。
“不好意思,今天硬是拜托朱里同学让我们一大群人拜访。”
日野原学长代表所有人向她问好。他并非两手空空,而带着综合水果礼盒前来,显得体贴又风度翩翩。奶奶不好意思地道谢,并说“朱里要请你们多多关照了,她是个好女孩”,她重复了好几次。
“好女孩,是吧?”日野原学长别有深意地回应,后藤踢了他的小腿一脚。
我们跟在奶奶和后藤的身后,走进大房间。
“啊……”我说。
“这是——”日野原学长开口。
“哇。”春太惊呼。
“真惊人。”马伦赞叹着。
“哥哥。”萩本弟叫着。
“哦。”萩本兄张开口。
“他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后藤接下所有人的话。
大房间中的米色窗帘随风飘扬,四面墙壁全装饰着满满幻想风格的风景画,而独特的用色充满个性。当成自己家——的确如后藤所说,这里已经变成小小的工作室……
后藤爷爷坐在里头的床上,上半身挺起。他一头白发还算茂密,脸上蓄着好看的小胡子跟山羊胡。浑身上下散发着艺术家的精焊气质,然而土色的肌肤以及深陷的眼窝,在诉说着他受到病魔折磨。
听到众人问好,爷爷默默微笑。他看起来不像后藤说得那么坏。奶奶到大厅准备茶水,荻本兄弟也跟过去。
忽然间,我注意到后藤爷爷的目光落在我的裙子上。
“……现在高中女生的腿还真长。”
“你看哪里啊,这个色老头!”后藤跳到床上,抓住爷爷的两颊用力拉扯。
“高中吕生的腿……”后藤爷爷哀嚎着。
各位,命不久长的祖父跟不听话的孙女在吵架,我们要不要一起上前阻止呢?日野原学长、春太跟马伦对我做出“交给你吧”的动作,并肩出神地看起墙上的画。
“像油画又不是油画。”日野原学长一脸疑惑。
“日野原学长看的那幅画底是素描本。”春太说。
“我在爸爸的书架上看过,这大概是称为水粉画法的水彩技巧。”马伦说道。
“他在水粉画法上展现出独门技法吗?这有印象派的味道。”
日野原学长瞇起眼睛点头。春太跟马伦也发出感叹,一幅一幅依序欣赏。
拜托,让我加入这场知性的谈话吧。
“小千,”春太在我耳边悄声说,“大致来说,印象派是大多人认为受到日本浮世绘与日本画影响的绘画手法,这种手法并非首重在用远近法描绘眼前所见,多是以外观上的趣味,或是独到的画家主观想法为重点。”
哦。我跟大家一起看墙上的画。画的颜色种类很少,但点状色块的集合体表现出独特的色调风格。
“……这叫点描。”我回过头。后藤奶奶站在那里,她端着放有纸杯跟点心的托盘。
荻本兄弟在大房间的一角盘腿坐下,打开看起来很坚固的笔电。他们将手机接上去,点选文件传输。
“在这里用手机没问题吗?”我用手肘顶顶日野原学长,小声询问。虽说是老人赡养中心,设施内还是有医疗仪器。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他们去大厅帮忙倒茶水?”
“咦?”
“我就是要他们去确认这里可以用手机。因为寂寞而打给家人的老人源源不绝,听说也有每个月电话费太贵,造成问题的案例。”
我陷入沉默,日野原学长哼了一声。
马伦指着挂在南侧墙壁的画,用英文和后藤爷爷说话。
春太在一旁耳语:“我麻烦马伦用英语跟他交谈,他在美国的记忆说不定会复苏。”
后藤爷爷对马伦的问题露出困惑神色,但还是用结结巴巴的英文回答。看来英文会自然溜出他的嘴巴。
南侧墙壁主要是动物画,其中有日本见不到,像是栖息在亚热带丛林中的鸟类、猩猩和大象。
马伦暂时中断谈话,他问两手拿着饼干塞进嘴里的后藤:
“你爷爷什么时候去美国?”
“咦、呃……”后藤连忙咽下嘴里的东西。
“……昭和四十一年。”后藤奶奶代为回答。我还是看不出她有失智症。
“昭和四十一年?”马伦皱起眉。
“一九六六年。”春太换算成公元年。
听到春太所说,萩本兄弟开始用笔电搜寻。
“找到了。”萩本弟举手,快到像参加抢答游戏。“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在那一年开幕。”
“当时说不定有招募开幕工作人员。”
马伦说,众人的视线聚集到他身上。
“他的英文不流利,不过‘秀拉’跟‘大伟特’这两个词的发音很清晰。我想‘秀拉’应该是人名。”
荻本兄弟再度用笔电展开搜寻。荻本弟举手。
“用点画描绘独特水彩的画家中,有一个叫‘乔治·秀拉’(Georges-Pierre Seurat)的法国人,代表作之一《大伟特岛的星期日下午》在芝加哥美术馆展示。”
“果然。”马伦说。“我之前住在芝加哥,刚才也问过关于地缘的问题。他的回答大多正确,大概曾在那里久居。”
我愣住了。怎么回事?旧金山之后是芝加哥?
荻本弟看着计算机屏幕继续说明:“芝加哥美术馆除了搜藏秀拉的代表作,也有日本的浮世绘跟东方美术,馆藏在欧美首屈一指。”
春太向爷爷确认:“您在一九六六年赴美,首先到旧金山担任美术馆的开幕工作人员,然后找到下一份工作后移居到芝加哥,在受到点描影响的秀拉代表作所在处停留一段时间……请问我说的正确吗?”
爷爷沉默着。凹陷眼窝深处的眼瞳中,好像有些微光芒在摇曳。
“……可能吧。”
我暗自倒抽一口气。了不起,取回后藤爷爷记忆的线索前进一步了。
“你在芝加哥待过?”后藤逼近。
“……我渐渐觉得是这样没错,my granddaughter。”爷爷轻浮地回答,完全不懂得顾忌现场气氛。
后藤凌厉的目光划向我们。“请问,芝加哥离旧金山很远吗?”
“大约是从东西宽长的美国西岸到东岸吧。”马伦回答。
“那大概三千公里。”荻本弟说。
“差不多是往返东京跟博多一次半。”春太试着计算。
后藤的脸微微颤抖。这是危险的预兆。抢在我们阻止前,她就扑到床上捏住爷爷的两颊用力拉。“什么留学,根本是骗人的!对奶奶道歉!”
“不阻止您的孙女乱来没关系吗?”日野原学长小声问后藤奶奶。
“……他不会说谎的。这个世界有时就是无法尽如人意。”凝视着半空中,后藤奶奶近乎自言自语。
无奈之余,我把后藤拉离爷爷的身边。她的呼吸粗重,带着怒意。
“马伦,”春太说,“光是详知芝加哥附近的状况,也无法断定他曾在那里久住。而且爷爷的记忆也模糊不清,不是吗?”
“关于这件事,我有几幅在意的画。”
“——画?”
马伦指向挂在南侧墙壁的画,众人于是凑近作品。
那是点描画。画仅用三个颜色的点形成复杂构图,看起来像打上一层马赛克。同样的构图有三幅,内容皆是天空、森林与大象,但天空的色调不同。
《在朝霞中安眠的大象图》
第一幅天空(黄)、森林(绿)、大象(灰)
第二幅天空(橙)、森林(绿)、大象(灰)
第一幅天空(黑)、森林(绿)、大象(灰)
萩本兄弟一脸兴味盎然,他们征得后藤爷爷的同意后,用数字相机拍下照片。我猜得到背后的理由。他们用“三个颜色就能重现的回忆”当成回忆枕的制作规格,眼前正是范例画。
“我刚刚获得爷爷许可,看过画布背面的时间,这是他回国后马上画的。”马伦说。
“差别在天空的颜色。第一幅如同标题是朝霞没错,而第二跟第三幅是黄昏与傍晚啊。”日野原学长比对着三幅画。
“上面只画一头大象。野生大象应该会有十几头以上才对,因为是成群行动。”
春太的神色困惑。
马伦回答了两人的疑问:“这大概是芝加哥的林肯公园动物园。他们在广大的自然土地上饲养着各种动物,旅客可以免费入园,也有人偷跑进去过夜。如果整天待在动物园,应该画得出这种主题。”
听他一说,这间房里确实有亚热带丛林的鸟跟猩猩画。
我回头看后藤爷爷。爷爷带着有些痛苦的表情保持缄默,嘴唇颤抖着。他在隐瞒些什么,那像是非常害怕受人追问的表情。
“你游荡到动物园里?”后藤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爷爷惊慌地抬起头。
“……因、因为我想摆脱束缚。”
“摆脱束缚?”后藤说不出话。“意思是说,你觉得被你抛在日本的奶奶是包袱?”
“呃、不是、那、这……”
后藤带着彷佛马上会哭出来的表情发出一声呻吟,然后冲出大房间。
“要不要我去追您伤心的孙女?”日野原学长小声问后藤奶奶。
“……别看她那样,她骨子里是很坚强的女孩。”奶奶泛起柔和的笑容。
接下来,气喘吁吁的后藤将枕头夹在两边腋下回到房间。她用全力扔出其中一个,“砰”的一声正击爷爷,另一个枕头也紧接着飞到爷爷的脸上。
无视眼前的騒动,萩本兄弟将数字相机接到笔电上。笔电屏幕出现邮件画面,萩本弟敲打键盘输入几行讯息:
线索2:停留地点是旧金山,之后是芝加哥。
线索3:可能暂居在芝加哥的林肯公园动物园。
线索4:十年后,一九七六年回国。
线索5:回国后画的画:《在朝霞中安眠的大象图》
萩本弟寄出邮件。不知道收信人是谁。
“假如爷爷看过象息,说不定就是在林肯公园动物园看到的……”
春太跟马伦一起望向三幅画。我走过去用手指戳戳春太。
“欸,为什么能这样断定?”
“既然跟象绿、象肤一样冠上象的名字,就是与大象生态或环境有关的颜色。如果是在林肯公园动物园,三百六十五天都能观察大象一整天。爷爷一定在那里看到什么。”
“我也这么想。”马伦稍微盘起胳膊。“说不定先整理一次大象的生态比较好。”
“大象的生态……”这么说来,我对大象了解得不多,顶多就是春太说的“野生大象会成群行动”,而且是在电视上看到的信息。
“野生大象当主题的书意外不多,不过有好几则看过一次就印象深刻的生态知识跟趣闻。我还住在美国的时候读过这类书。”
说着,马伦告诉我几件事:
·大象若染上傅染病,八成以上同时毙命。这是因为大象会“照料生病的伙伴到死为止”,以致象群全遭傅染。
·若有遗弃的幼象,有些大象会成为养母照顾牠。
·大象的性格神经质,如果活动范园内开了马路,大象会迟疑而不肯跨越。大象在动物园内,就连一只老鼠也会警戒。
·推理作家阿嘉莎·克莉丝蒂(Agatie)的作品《问大象去吧!》(Eleps Can Remember)的标题,意指即便是人类难以正确回想起的过往记忆,大象也绝对不会忘记;而这是事实,大像是个体认知能力非常强的动物。
·大象是恒温动物,在睡眠中会做梦,不过一般认为大象睡眠只有约三小时。大象就像纯种马一样神经质,动物园的饲育员也少有机会看到牠睡着的模样。
这些初次听闻的知识,让我听得入神。我深切感受到大象的仁慈与神秘。
“……年轻人,你知道得真清楚。”
一道模糊的声音响起,马伦转头,原来是被后藤用枕头摁住的爷爷发出声音。
“后藤爷爷也知道关于大象的生态知识或趣闻吗?”
听到春太这么问,爷爷望向天花板回答:
“我听过一则故事。记得是鲁德亚德·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的小说……”
接下来,爷爷搜索枯肠地挖掘记忆,告诉我们这个故事。
世上某处,有一头从人类身边逃走的大象。
牠得到自由,但象征着人类奴役时代残骸的铁链仍栓在后脚上。而牠沾染上人类的气味,加上后脚的铁链不时发出声响,无论哪个象群都警戒着牠,不肯接纳牠为同伴。
牠只能忍受着痛苦,独自存活。
牠憎恨人类,因此袭击且踏毁村庄,毫不保留地展露出自己的凶暴。然而某天,牠遇到一头与象群分散的幼象。牠见诞生未久的幼象没有警戒心,便将幼象视如己出地养大。
之后,幼象沐浴在牠充满爱的养育中,逐渐成长茁壮。
而那时牠已年迈,因铁链而步履蹒跚。
已经长大的幼象问:
“爸爸,那条铁链是怎么回事?”
牠说出缘由——
“这是我的悲伤,我的诅咒。”
长大的幼象用强力的鼻子一拍,粉碎了可恨的铁链。
房里所有人都静静倾听。我眨眨眼。铁链……这个词伴随着奇妙的回音进入耳中。
“会长,我有事相报。”萩本兄唤着日野原学长。
萩本兄弟的笔电似乎收到回信。我、春太跟马伦也凑近。
不要继续追问后藤同学的祖父,快点回家。
日野原学长重重吐出一口气。“怎么样,上条?老师喊停了。”
“咦?”我满心困惑。
“就是草壁老师。”日野原学长小声说。“其实,综合水果礼盒也是老师准备的。”
“——真的吗,春太?”
春太见到笔电屏幕,表情僵住了。他像受到刺激般移动脚步,两手撑在南侧墙壁上。
他目不转睛凝视着那三幅大象画。
“我一直想说,那幅画不太妙啊,上条。”萩本兄拿起数字相机站到春太的背后,他压低声音。“不能用这三个颜色制作回忆枕。”
马伦也走近那几幅画。他的目光渐渐变得锐利。
“萩本学长误会了。”
“……是吗。”含糊其辞的萩本兄目光落到数字相机上。
春太绷紧的脸转向爷爷。他正要说什么,但爷爷不允许。
他用微小低沉的声音制止:
“谢谢你们来看我。时间不早了,最好快点回去。”
我这才注意到时间流逝。已经快六点了。宛如会穿透彩色玻璃的夕阳余晖从窗户照进,将大房间染上一层美丽的色彩。一开始闻到的老人赡养中心气味,混入了暖呼呼的饭菜香气。
春太走到爷爷床边。他露出倾诉的目光,双手紧握住床脚边的栏杆。
“……晚餐马上就会送过来了。你们在这里会干扰我。”
“您该不会回国后,一次都无法得到安眠吧?”
“回去。”爷爷带着阴沉的表情说。“你们想当瘟神吗?”
那个瞬间,枕头像挥棒一般正面击中爷爷,他发出“呜喔”的呻吟。
枕头是后藤扔的。
“……好过分,怎么这样说。大家难得来看你,你却说他们是瘟神……而且晚饭你明明总是吃剩。向奶奶跟学长姊道歉!”后藤扑到床上,用枕头用力捶打爷爷。爷爷呻吟着。“啊……啊……反正都要捶的话,干脆捶肩膀吧。”
“您孙女跟家人之间的肢体交流渐入佳境了。”日野原学长对后藤奶奶小声说。
“朱里,别这样。”
听到奶奶的声音,后藤的身体一震。她乖乖听从奶奶爬下床。对自己感到悲哀与不甘的情绪使她神色扭曲,紧咬住嘴唇。当奶奶温柔抱住她,她忍不住呜咽地哭起来。
“您打算重复这种事到什么时候?”春太冷冰冰地问爷爷。
“我现在很满足。”爷爷的嘴边泛起淡淡的笑意。
我看到那张脸上浮现了好似被什么附身的表情。
“如果您是卑鄙小人、胆小鬼或骗子,至少最后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但您不是。必须有人除去您的铁链才行。”
“闭嘴……”
“这是您内心深处的渴望,所以才告诉我们刚才的故事。这也是为了您的孙女好,最好现在就在这里说清楚象息是什么。”
“闭嘴,别说。”
“不,我要说,可能性只有这个。那是等待着一九六六年赴美留学生的残酷命运。”
奶奶跟后藤抬起脸。
“等等,上条。”马伦的声音在大房中响起。“你指的是一九六六年在美国旧金山发生的那起事件吗?”
气氛完全白热化的春太跟爷爷转开视线,聚焦在马伦身上。
“爸爸跟我说过,那是不满黑人被歧视而引起的大暴动。暴动始于洛杉矶瓦特区,一九六六年蔓延到旧金山,两年后延烧到芝加哥,造成众多伤亡。日侨跟留学生也被卷入这场暴动。”
我不禁发出一声轻呼。这跟赴美的后藤爷爷行踪确实重迭了。
“瓦特暴动啊。”日野原学长伸手支住下颚。“这么说来,我在公民课听过。当时好像出动了军队吧?”
“美国小学教过,这是第一次大规模的种族暴动。”马伦接着说:“这样一想,就说明为什么爷爷在林肯公园动物园过着露宿的生活了。”
春太的视线回到爷爷身上。他凝视着爷爷,爷爷也回他一道目光。他的嘴唇微微一动,而春太安静下来,停住所有动作。不久,春太彷佛虚脱般开口:
“您赴美后随即卷入骚动,留学资金被夺走,又在想卷土重来的芝加哥面临同样困境,失去一切。”
“……”
“在那之后,您一步也无法离开林肯公园动物园。”
爷爷有了反应。“……没错。”他强而有力地回答。
“您怎么过活的?”
“……我画画赚取微薄日薪,成了流浪汉。”
“芝加哥的冬天应该很严酷才对。”
“……你什么也不懂。将那里形容是艾尔·卡彭所在的城市,应该比较容易理解吧。贫民区跟流浪汉都很多。”
“为什么您没有尽快回国?”
“……”
“因为您始终过着夜不成眠的日子吗?”
“……对。”
当我注意到时,脸色发白的后藤已经站到爷爷跟春太之间。
“这怎么回事?”
爷爷跟春太闭着嘴,彷佛被她的气势压倒般紧绷着神情。马伦代他们回答:
“是不是创伤后压力症候群(PtSD)呢?”
“什么?”后藤回过头。
“人就算遭到威胁,只要过一段时间,那份体验就会逐渐模糊;但假如暴露在强烈的创伤性压力下,消除记忆的机制会无法发挥作用。爷爷在这四十年间或许长期受到恶梦、闪回、恐慌症状侵扰,说不定现在依然持续着。”
我想起来了。后藤爷爷独自用大房,是因为睡眠障碍导致他半夜做恶梦,无法入睡。
后藤转头看爷爷。“是生病的缘故吗?”
“……对不起。”
“日本明明有奶奶跟爸爸在等,你一次都没回来,是因为生病吗?”
春太跟爷爷的视线在短短一瞬交会。我并未错失这幕。过一小段时间,爷爷的嘴像是另一种生物般孱弱地动起来。
“……为了夺回失去的东西,我参加了暴动。为了活下去,我伤害了许多人。我在那里沾染上酒精跟毒品,已经无法回到普通的生活。即便自己的孩子诞生,我也没资格用这样的身体拥抱他了。”
后藤稍微后退一步,而爷爷寂然地垂下头。
我在春太脸上,看到近似后悔与痛楚的神情逐渐蔓延。
“……象息。”
不久,爷爷轻声呢喃,众人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你们不知道这是什么颜色吧?那没有颜色……我可没说这是一种颜色。”
大家屛息倾听。爷爷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话语。
“……那是大象的睡息。警戒心强烈的大象……鲜少让人看到入睡的身影。牠们是一种在绝对安心的情况下……才睡得着的动物……我很想看看这幅景象……芝加哥的冬天很严酷……虽说是动物园,但并非适合野生动物居住的环境……被迫跟象群分离的可怜大象……若有安眠之处的话……我想亲眼目睹。”
后藤爷爷把自己不幸、无情又荒诞的命运,跟林肯公园动物园的大象重迭在一起,试图在大象安眠之处寻找救赎。他当时就是虚弱到这种地步。
“请告诉我们那三幅畫的意义。”春太闭上眼睛,静静地问。
“……芝加哥的朝霞带着茜草色、橙色、茶色、蓝色、灰色,一切都混杂在一起,交织出美丽的色彩……景色会随着观者的心境改变……象息跟我想象得不同。我们的安眠之处并不是自己争取得来的……而是旁人给予的……这件事……我发现得……太晚了。”
奶奶不希望他继续说,她握住爷爷满是皱纹的手。
后藤带着空洞的眼神呆站着。这时,阖上笔电的声音响起,惊扰了后藤的意识。萩本兄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如你所愿,我让他露出窝囊到令人厌倦的模样,而且让他死皮赖脸地挣扎了。”
春太对后藤耳语。两人视线交会时,后藤显得畏怯。但春太继续说:
“然后呢?”
再由我们全家照料他——当时她这么说。春太从口袋拿出茶色的信封袋。
“这是发明社寄放在我这边,要退还给你的一万圆。虽然已经皱巴巴了。”
后藤点点头,她接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