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过去。
毕业典礼结束,三年级生的气息完全消散,校园稍微安静下来。结业式前,考完期末考的一年级生跟二年级生都照常上课,但总觉得校舍的气氛随着空教室的增加而变得凄凉,让我有些心神不宁。
管乐社正式恢复五月的定期演奏会。为了配合下个月的入学典礼,以及新生欢迎典礼,我们全心专注在乐曲练习。
排练新生欢迎典礼的曲子时,我忍不住就会想到后藤。委托事件后,我的手机频繁收到她的邮件。标题是“这星期的整人游戏☆排行榜”的简讯中,她提到自己的爷爷把呑下去的金鱼又从嘴里吐出来。时日无多的老人竟然表演这种乱来的戏码。
听说那位爷爷从昨天起病况恶化。我今早收到后藤来讯,里面只短短写一句:“今天是毕业典礼,我会带着毕业证书探望他。”
往后无论有多么恶劣的结果降临,大概都不用担心——我想如此相信。后藤爷爷最后总算得到安眠之处,那里有后藤奶奶跟他的孙女陪伴。
放学后的练习有十分钟的中场休息,我将长笛从唇边拿开,目光搜寻着春太与马伦的身影。那天后,两人好像把心忘在哪里似地不时发呆。
当我跟成岛协助彼此伸展身体时,音乐教室的拉门像被踢馆似地猛然拉开。
社员一同望过去,只见日野原学长登场。讲台上的草壁老师停止翻动乐谱,同时,日野原学长踏前一步看着老师。他用不容分说的语气问:
“请问我可以借用上条跟马伦一下吗?”接着,他停了一拍。“啊,对了,顺便借一下穂村。”
“顺便是什么意思!”我马上回嘴。
日野原学长哼一声,将他强行带来的人推到前方。那是穿着工作服的萩本兄弟。
“我之后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这两个家伙口风很紧,但谎说得很烂。”
这时,坐在椅子上休息的春太跟马伦都站起来。
我们前往发明社社办。
在埸成员有日野原学长、萩本兄弟、春太、马伦跟我。草壁老师晚我们一步也来了,他将接下来的练习交给片桐社长跟成岛。
听到拉门关上声,日野原学长放松地“呼——”一声吐出呼吸,然后说:
“……象息到底是什么?谁来告诉我一下。”
“你竟然烦恼了十天!”我几乎跳起来。
“拜此所谓,我可是饱尝了青少年的烦恼。那时候,荻本、上条跟马伦联手隐瞒了一件事,我最初就明白这点了,而且后藤爷爷也拼命演了一出戏呢。我本来想自己找出答案,但十天就到极限了。”
听他这么一说,关于后藤爷叙述,当时好像几个部分是春太引导出来的,两人也有过什么眼神交流。我偷瞄春太。
“……也对,我想了十天,也已经到极限了。”
我也成功搭上顺风车。
“对吧?说到底,没有永久居留权的亚洲人,哪可能在芝加哥的动物园流浪十年,毕竟一被发现就会强制遣返……暴动应该是事实,但要说他因此沈溺酒精与毒品,未免太单纯。或许会有这样的日侨跟留学生,但我不觉得那位爷爷是这种垃圾。首先,他回国后还出了画册。而且持续长达四十年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也是……他似乎是独自用那间大房问,所以这件事或许是真的。但我不认为原因在暴动。最重要的是,叙述缺乏真实感。”
日野原学长一口气宣泄完后,他宛如体育老师训斥着在走廊上罚站的学生,依序环视春太、马伦跟萩本兄。
“你们懂吗?我最无法忍受的是,你们步步进逼衰弱的后藤爷爷。这不是我们这种十几岁小鬼该做的事,我本来以为你们至少有这样的判断力。究竟是什么使你们做出这种事?那时候上条发现了真相。马伦修正轨道,强制荻本以防他说溜嘴。我到这里为止还看得出来。看在我默默听你们说完的那份温柔之心上,说出真相。”
日野原学长一瞪,三人的目光开始游移。草壁老师坐在社办角落的椅子上深思着。
最先开口的是获本兄:“……大概明白那三幅画的意义时,老实说,我寒毛直竖。”他向马伦寻求赞同。
“我也大吃一惊。”马伦微微开口。“我一心顾着拼命避开那件事。因为连我自己都很难以置信。”
日野原学长看向春太。春太全身紧绷。此时,草壁老师介入其中。
“象息仅仅留下奇妙的色名,没有颜色范本。换句话说,仅有当初发现并命名的本人知道长什么样子。只要这个世上不存在证明方法,后藤爷爷就是‘误认’了象息。”
“我明白。”日野原学长叹气。“问题在于他‘误认’的是什么,对吧?”
“你无法接受大象的睡息这个答案吗?”
“我不行。说起来,动物园里的大象当然是在宿舍睡觉,后藤爷爷是一般游客,他不可能看的到。”
“……他有办法看到。”春太僵硬地说。
“什么?”日野原学长皱起眉头。
“后藤爷爷有办法近距离看到大象睡着的模样。他曾待在那样的地方。”
“喂,所以我就说……”
“后藤爷爷没有说谎。他真的在人间炼狱中,寻找安眠之处。”
日野原学长轻轻倒抽一口气。“……意思是说,不是在美国吗?”
他在一九六六年赴美,然后突然失踪,音讯全无。十年后回国,又马上画出那三幅画,接着是长达四十年之久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
春太口中道出的真相,让我跟日野原学长都失去了语言能力。
“后藤爷爷被征兵,投入越战了。”
“问题就在里。”困惑的马伦插嘴。“正常来想不可能有这种事。如果是在美国有永久居留权的外国人被课予服兵役的义务,那还可以理解。”
“这种事实际发生过。”草壁老师回答。“当时就有年轻人明明有日本国籍,却在赴美留学期间遭征兵投入越战。有的年轻人才刚将观光签证换成永久居留证,就马上产生服兵役的义务而被征兵;也有年轻人不具永久居留权,还用观光签证在美国长期停留,但也遭到征兵——这样的案例数都数不淸。经过日本外务省调査,这是确定的事实。”
我和日野原学长仍然说不出话,彷佛在旁观网球对打一般,我们轮流望向马伦跟草壁老师。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不该在场的小朋友。
草壁老师神色不变,淡然说下去:
“后藤爷爷在一九六六年赴美。得知有被迫服兵役的危险后,他从旧金山搬到芝加哥;然而来年,超过五十万人的大规模兵力投入越南。这跟后藤爷爷失去音讯的年份吻合。—九六六年后,战争步向终局,逐渐走上悲惨的末路。象征之一就是那三幅画。”
萩本弟将数字相机拍下的三张照片贴到白板上。
奇妙的点描画。那是天空、森林与大象的画作——
《在朝霞中安眠的大象图》
第一幅天空(黄)、森林(绿)、大象(灰)
第二幅天空(橙)、森林(绿)、大象(灰)
第一幅天空(黑)、森林(绿)、大象(灰)
“日野原同学可能误会了,这不是早晨、黄昏与夜晚。如同题目所示,三幅都是描绘朝霞的画。但后藤爷爷的说明藏着谎言。”
荻本兄从社办书柜拿来一本书。我看过书背,书名是《生物武器的大罪》。他翻开夹著书签的那一页,我瞪大眼睛。
橙剂(带茶色的粉红色,根据目击者所言,是为橙色的溶剂)
“这都是枯叶剂的颜色。喷洒时间都在气温低且风速平稳的早晨,军机会低空飞行过森林散布落叶剂,此时朝霞会染上蓝剂、橙剂或白剂的色彩。后藤爷爷在战争结束归国后,马上用这个当灵感作画。”
我凝视那本书。那是覆盖丛林的异样朝霞色彩,死亡的色彩……
草壁老师问春太跟马伦:“就算荻本同学读过那本书好了,你们为什么知道?”
“我在深夜节目看过纪录片。”春太答道。
“我待在美国时,在图画书上读过。”马伦给了个意外的答案。
“……图尽书的世界也越来越深奥了。穗村以前喜欢哪一本?”日野原学长小声问。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我也小声回答。
“接下来是我的想象。”春太看着照片,道出开场白,“我觉得这三幅画的构图,单从美国士兵的立场是畫不出来的。”
“为什么?”马伦问。
春太指向画中那一头象。“这是离群象,年老后被象群赶出来的印度象。我猜后藤爷爷恐怕有一段时间被俘虏。这位身为亚洲人,会说日语的士兵并未在拷问中丧命,才有机会靠近养在村里当劳力的大象。他在大象的睡息中,梦想得到安眠之处。”
“如果是这样……”马伦语调一沉,他继续说,“他的身体说不定受到枯叶剂的侵蝕影响。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拚命活到今日。”
草壁老师盘起胳膊陷入静默,没人再开口说话。社办的气氛变得沉重。这想必就是沉默的重量。
此时,社办拉门猛然拉开。转过头的众人都表情一僵。
后藤站在门口,露出宛如感情被漂白的能面般神情。她一手拿着装毕业证书的圆筒及放着瓶装果汁跟点心的超商塑料袋,转动着头,似乎在找从走廊上偷听到的声音主人。她接着走到草壁老师的面前。
“你何时开始听的?”草壁老师简短地问。
“几乎是一开始的时候。”
后藤眼睛眨也不眨,她注视着草壁老师质问:
“爷爷杀了人吗?”
草壁老师紧紧闭上眼睛。
——我明白了。
这才是束缚住后藤爷爷的诅咒铁链。
我明白了,无论爷爷内心深处多么渴望,他都认为自己没有回到家人身边的资格。
直到最后,爷爷还是没有得到安眠之处。
“你听好,”草壁老师严肃地说,“一九六六年后的越战,对士兵与人民都是极为惨烈的战斗。无情、残酷、愚蠢且无意义的战乱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即便如此,你爷爷还是活着回来了。”
草壁老师从口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便条纸。
“这是外务省的联络方式。你爷爷留下了在美国的兵籍纪录。其实,有个人从四十年前就开始询问他的消息。”
“咦……”后藤抬起头。
“那个人,就是你的奶奶。”
一瞬问,后藤的表情悲痛地皱成一团。“呜……”她发自灵魂深处的呜咽声响起,泪水两滴、三滴地陆续涌现,沿着她的脸颊滑落。
他们是被无情战争拆散的两人。
——牠只能忍受着痛苦、独自存活。
忽然间,这一段记忆掠过我的脑海。我想起今早后藤寄来的讯息。
“后藤爷爷的状况怎么样?”我忍不注问。
后藤用溃堤般的呜咽声说:“到现在,他都还没恢复意识……”
“还来得及。”我说。
后藤颤抖的脸庞转向我。她两眼通红,连眼皮都泛着红色。
“……还记得吧?爷爷说过一个大象的故事。打碎诅咒铁链的不是你奶奶,而是你爸爸跟你的责任。”
不等我说完,后藤就转身冲出社办。
我探头到走廊目送她离开。在她娇小的背影上,我彷佛看到了救赎。我相信在最后一刻,安眠之处终会降临到爷爷身边。
捡起后藤丢下的超商塑料袋时,我留意到背后的沉默。回过头时,大家的视线都聚集在我身上。
“……你偶尔也说得出动听的话嘛。”日野原学长说。
“风头都被你抢尽了。”春太说。
“对啊。”马伦点头。
“你的贡献足以让我们为你献上一个回忆枕。”获本兄说。
“还有改善的余地啦。”萩本弟说。
最后,草壁老师看着我微笑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