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大马路,刚好看见桥口先生与好美小姐正要离开,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好美小姐看来相当旁徨失措,边走边讲手机,桥口先生则走在她前面几步的地方。
“走吧。”樱子小姐说完,就隔着马路跟那两人一起走,好美小姐似乎没注意到我们,讲完手机就奔向桥口先生,桥口先生却连头也不抬。
好美小姐绕到桥口先生面前,喊了几句话。
碰巧有车经过,听不清楚她喊了些什么,只知道表情非常认真、拼命。桥口先生依然低着头不理不睬,我对他有些不满,好美小姐刚失去姐姐,为什么不对她好一点呢?
但我随即又想起他刚才在雪中凝视着离去的救护车,不禁觉得责怪他实在可耻。桥口先生也刚失去了重要的未婚妻,就算好美小姐差点当他的小姨子,现在无心安慰也是难免。
我发现不只清美小姐离世了,他们同时也失去了应有的“人生”,这下更没勇气看着他们了。
“樱子小姐……”我想问她究竟打算跟到什么时候,而她竟然举起手,拦了辆计程车。
“樱子小姐?”
“事情办完了,走吧。”
“啊?喂!”
才说到一半,樱子小姐已经搭上计程车,我也连忙上车。她拿了什么给司机看,要司机去那个地方,车一开动,她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你到底想干嘛?”我按捺不住地问。
“那不重要,我们先来整理状况吧。”
“咦?”
“把你对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呃……”
“你不是要我玩侦探游戏吗?”
“是啊,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老实说,我跟清美小姐也没那么熟。
“年龄职业呢?”
“我没问过……”
“什么都行,你们总会聊天吧?里面或许能找出什么。”
我沉吟片刻,回想与清美小姐聊过的每句话。
在公寓前面打招呼、一起拔草之后的下午茶、夏天晚上参加神社举办的河岸烟火晚会、碰巧遇见她跟摊贩买水煮玉米——当时她穿的浴衣不是粉红粉蓝这些漂亮颜色,而是黑色,那平时看不到的墅丽又让我心动。
“年纪我不太确定,应该跟你差不多,或者大个一两岁吧?有一年年底,我们碰巧碰了面,她笑着说快结婚了,勉强赶上三十岁,所以应该是二十七到二十九岁吧。”
浴衣的颜色不必特别提吧?总之,我把自己推论的年纪告诉了樱子小姐。
“就是二字尾三字头罗。”
“职业记得是药剂师,我听她说过是在附近公车站前面的药局工作,还说近到可以回家吃午餐,很方便。”
计程车刚好与一辆贴着旭山动物园广告的直达巴士擦身而过,樱子小姐目送巴士离去,点点头。
“药剂师啊,原来如此……其他还有什么呢?”
“唔……老实说,我真的跟她不太热。”
“什么小事都行,想到就告诉我。”
“小事……啊,有了,她说她其实想开花店。”
“花店?”
“是啊,不过她又说,自己的手泡水容易变粗,所以光是在房里种盆栽就很辛苦了。”
“盆栽啊,那里确实有很多盆栽。”
“记得我妈也说过,清美小姐给了她几个盆栽,养得好种类又多,我想她应该很爱花吧。”
那天请我喝的难喝薄荷茶,应该也是她自己种的薄荷,她过世之后,谁来照顾那些花花草草呢?希望有个人可以接手,别让它们枯死了。如果真的找不到人接手,我是打算先放在自己家里,虽然我没养过花草,但现在可以上网找资料,还可以请教妈妈或婆婆,总是有办法。总之,我希望能代替清美小姐,好好珍惜这些被留下的小生命。
不过说老实话,我现在突然好想喝那难喝的薄荷茶。
“……”我作势眺望窗外景色,偷偷拭去落下的泪珠。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看看手机,就伙下午四点了,妈妈传了好几封简讯给我,我打算装作没看见。
“那个未婚夫,好像是眼科医师吧?”
“怎么说?”
“那个妹妹跟未婚夫在同一家医院工作。”
“这样啊……对喔,她说自己在附近的医院上班。”
“而且,这两个人在搞外遇,不过大家都还没结婚,所以应该算劈腿吧。”
“是喔……啊?!”眼泪停不住的我只是背对着她应声,听她这么一说,突然脑筋打结。
“什么!怎么突然这么说?”
“他们在屋里时,不是紧紧抱在一起吗?”
“那是因为打击太大,才忍不住抱人吧!这样说也跳太远了!”
樱子小姐这番话实在太没礼貌,我气呼呼地告诫她,但她却对我嗤笑一声。
“这男的可是自己的长官,又是姐姐的未婚夫,无论打击多大,通常都不会随便乱抱吧?而且对方也毫不犹豫地搂上去,这里可是日本,没有像欧美那样随便抱在一起的习惯。”
“呃……”
“我们交情也不错,但如果我紧紧抱着你,你会毫不犹豫地搂住我吗?”
听她这么一说,我答不出来。
没错,就算两人再熟识,异性之间突然发生身体接触,多少会犹豫一下吧?老实说,我要是突然被樱子小姐抱住,应该也会吓一跳,刚才光是脸颊凑近就心跳加速了。
“可是,这应该有个人差异吧?光这样就说两人搞外过也太……”
“是吗?我敢肯定他们至少有肉体关系。”
“或许只是交情不错,男的看起来经验老道,对这种事免疫了吧?”
“一男一女,交情再怎么好也该自制。据我所知,亲姐妹DNA相同的机率是四分之一,因为从妈妈身上继承百分之五十,从爸爸身上继承百分之五十,所以姐妹之间父母遗传DNA相同的机率是百分之二十五。从外型上来看,姐妹俩的体型差很多,就算DNA相同,也不代表肉体会长得一模一样,姐妹俩的cunt触感应该也会差很多。”
“樱子小姐……”
“尤其妹妹的身材很讨男人喜欢,明明从事医疗工作,却擦了香水不是吗?或许眼科多少可以宽待这种事情,但我想那女的只要没人管,就很难抵抗不道德的事情。”
“不能擦香水吗?”我还以为年轻女孩都会擦香水。
“你碰过擦香水的护士吗?”
“这……”我又再次无言以对。
说到医院,我只想到医院特有的消毒水与杀菌酒精味,在里面工作的人当然也是如此。我想起好美小姐身上甜甜的香水味,只能用叹气代替回答。
“不只这样,她好像也很清楚未婚夫传给姐姐的简讯内容,就算是姐妹,也不会随便给对方看这么私人的简讯。想必她当时一定待在那男的身边,看着他传简讯,一面心想姐姐的未婚夫不是要下班,而是要跟自己偷情。”
“怎么会……”
我心中又浮现好美小姐看见姐姐死去而伤心欲绝,以及桥口先生孤单落寞的身影。
“不可能有这种事……”
我不愿意去揣测两人有这样的关系,也觉得不可能,但樱子小姐说得活灵活现,让我开始妄想两人暧昧的光景。
“她的死亡时间更奇怪。”
“怎么说?”
“死亡应该不到二十四小时……你不觉得怪吗?”
“哪里怪?”
“妹妹说了,姐姐前天还活蹦乱跳。”
“死亡时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前天活蹦乱跳有什么奇怪?”
如果一个小时前才见过,那就真的怪了,不过既然是前天见的面,当时清美小姐还活着一点也不奇怪。
“如果你要说尸体起来走路了,那我才真的会吓一跳。”
“如果你有个姐姐,两天没连络,你会冲去她租的房子,请管理员剪断防盗链吗?”
“咦?”
“如果是一星期或一个月就算了,但才短短两天喔?”
“对喔!”
才短短两天啊。仔细想想,我上次跟老哥传简讯,已经是两星期前的事情了,男生之间常常都是这样,并不是感情不好,而是就算有事要连络,除非事关重大,否则等个两天也是常有的事。换言之,不管姐妹感情再好,才两天没连络,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吗?
“听你这么说是很怪……还有……”
“还有?”
“我当时就觉得有点奇怪,好美小姐给我一种感觉,好像多少知道姐姐已经死了。”
听我这么嘀咕,樱子小姐缓缓点头。
“妹妹两天连络不上姐姐,想必觉得不放心。比方说,她早猜到姐姐可能会死在家里。”
“你确定死亡时间不到二十四小时?”
“我不敢说百分之百,但从目前的气温、她的体型,以及房间的日照情况来看,尸体的腐烂情形并不严重。我并不是专家,也不敢铁口直断,不过角膜已经混浊,全身也发生死后僵硬,应该是在死后十二到二十四小时之间;至少前天她还活着,只要尸体没有起来走路,妹妹没有说谎,她就不可能死超过两天。”
樱子小姐最爱的是骨头,因此经常接触生物化为骨骸之前的相关知识,但她并不会拿人骨来做标本。樱子小姐唯一景仰的人是她叔叔,她经常往叔叔的实验室跑,知识比我这种普通人渊博一些,但毕竟不是专家。总之,就连我也看得出来,清美小姐的遗体才刚殒命不久。
“我想大概是姐姐发现那男的跟妹妹有染,或许还传了暗示要自杀的简讯吧。”
“为什么是自杀?妹妹或是未婚夫不是更有杀人嫌疑吗?”
“你说因为偷吃被发现了,就动手杀人?”樱子小姐讶异地睁大眼睛。
“不无可能啊,再说,你不也看到屋里乱成一团!”
“世界上确实有很多难以理解的现象。”
我不想怀疑好美小姐和桥口先生,但就是放不下那零乱的屋况。
“好,让我听听你的推理。”
“咦?”
“你为什么认为是妹妹或未婚夫杀死姐姐?”
“这个嘛……”
她问得我支支吾吾。不过,万物皆有本质,就像我的身体里有骨头一样,清美小姐的死一定藏了什么真相,我试图重新整理心中模糊不清的思绪。
“首先,我很在意屋况……那乱得不像是清美小姐的家,而且不是满地垃圾或布满灰尘,所以我认为是跟某人打斗后的痕迹,可能是强盗闯入,可是钱包里的钱还在又说不过去,只好暂时排除。”
“哦?”樱子小姐应了一声,听来既像佩服又像鄙视,让我七上八下。
“既然发生过打斗,代表意识清醒,所以不会是吃了安眠药之类,从她没有流血这点看来,杀人方法可能是殴打或绞杀吧?”
对,当时她躺在床边,服仪还算整齐,虽然胸口被扒开,但身上没有流血,也不记得屋里有浓厚的血腥味……我试着翻找回忆,然后猛然想起:对啊!屋里乱七八糟,玄关却很整齐,所以我开门后才会大吃一惊。
“玄关很整齐,鞋子没有乱丢,不像陌生人闯入。既然如此,就是清美小姐请了熟人进屋,那可能是桥口先生、好美小姐,或者我根本不认识的第三者,因此应该可以排除变态闯入的猜测了。然后……对了,这人肯定很聪明,搞不好很熟悉悬疑推理喔。”
“为什么?”
“不熟这个,怎么会用上密室手法呢?”
我说得斩钉截铁,樱子小姐一听竟然轻浮地笑了。
“这、这有什么好笑!”
她依然笑个不停,仿佛真的可笑至极,连司机都狐疑地从后照镜往我们这边瞧,我真的很不舒服。
“请不要再笑了好吗?哪里好笑了?”
“你问我哪里好笑?”樱子小姐喉咙里还卡了几声冷笑,声音都沙哑起来。
“请、请你解释一下。”
我在意得不得了,要她说明清楚。樱子小姐抓抓后脑勺,无奈地坐直身子。
“你想想,凶手为什么要制造密室?”
“啊?”
“我在问你制造密室的理由。”
“因为……怕被抓?”
“你是脑袋有问题吗?不就是为了伪装成意外或自杀吗?制造密室是为了消除有第三者介入的事实,如果现场状况一看就知道是他杀,制造密室又有什么意义?”
“那、那是为了妨碍侦办……之类的……”
“要我说几次都行,你太笨了。当我们知道这是第三者下的手,密室就毫无意义了,无论门是开是关,只要是他杀,警方就会介入侦办。不过也确实是有些懒惰鬼,想拿这种情况当自杀结案啦。”
樱子小姐夸张地叹了口气,明显透露出她的失望,仿佛在说:“这种小事情还要我来解释?”让我觉得胸口仿佛被刺了一刀。
“我问你,这密室是怎么弄出来的?先不管门锁,你要怎么解释防盗链呢?难不成要说凶手拆了链子再装回去,还是先拆了门上的扣环,离开之后马上用瞬间胶黏回去?”
“我不知道,可是应该有什么办法吧……”
我愈回答,愈深深体认自己的“推理”已经说不过去。
“好,手法就先搁着吧。请问凶手有什么理由妨碍警方逮捕?因为逃走方法不明确,警方就不能抓人了吗?不是吧。遗体状况、遗物内容、街头探访结果、可疑人物清单……有这些东西才能立案。警察这群人呐,有时候手段强硬得很,只要这些证据凑齐了,管你什么密室,照抓不误。”
“可是她的表情真的很痛苦啊!”
我心想:够了,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很蠢,但她死去的表情令我无法接受!那表情如此痛苦,扭曲狰狞,不留一丝生前美丽的模样。
“难道说,如果不是他杀,死的时候就不会痛苦了?”
“倒也不是这样……不过那表情真的很遗憾、很愤怒啊!那不可能是自杀,看到清美小姐的遗体,我不认为她会选择放弃生命!”
说来说去,清美小姐痛苦的最后一面,以及她生前的倩影,都让我不敢相信她会选择自杀。我觉得她很温柔,尽管有点哀愁,她的心灵肯定健康又磊落;她确实拥有自己的世界,不容他人侵犯,所以就算情人背叛了自己,她也不至于厌世。她绝对不会放下一切去自杀。
“不管你怎么推理,我都相信清美小姐是更坚强的女性,不会去自杀……这个想法怎么样?比方说,未婚夫或好美小姐动手杀害清美小姐,结果她意识还清醒,醒来发现自己深爱的人已经离开,为了帮对方顶罪,她费尽最后的力气挂上防盗链制造密室,一定是这样,清美小姐就是这么高尚的人!”
我又说得斩钉截铁:“然后她就回到卧室,痛苦地死了?”
“我想应该是这样,清美小姐绝对不会自杀。”
“人不会光因为绝望就选择赴死喔。”樱子小姐默默地看着我,说出这句话。
“难道你就能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那是警察的工作,只要有尽责的警员和医师做出正确的侦办,应该就会发现事实,我没必要硬是回答。”
“请不要打迷糊仗!你不是很有信心吗?”
现在说这种话开溜未免太卑鄙了。我瞪着樱子小姐,只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开口:
“我先说清楚,只要一验尸,看尸体上有没有防卫伤痕、抵抗痕迹,就知道有没有打斗。既然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代表被害人没有乖乖被杀吧?这时候通常衣服上会沾到对方的头发,或者死前抓下对方的皮肉,留下凶手的DNA。”
“凶手的DNA……”
“这个年头,强奸犯都懂得使用保险套了,不过其实只要仔细检查被害者的阴毛,很容易发现凶手掉落的体毛,很多强奸犯就是这样被抓到的。如果你想动歪脑筋,记得先把阴毛剃干净喔。”
“你是认真的吗?”
“看也知道你没那么残暴,哈哈哈。”
她又笑了,但这根本不好笑,我在意的不是自己被消遣,而是她真的神经太大条了!不过,狗嘴吐不出象牙是樱子小姐的习惯,她就是藉此来观察对方的反应,探索对方的内心世界,甚至控制对方的情绪。
“别说了,言归正传好吗!”
我努力克制情绪,要自己不要中了计。樱子小姐发现没得玩便噘起小嘴,看来果然是打算故意惹火我来中断对话。
“也是……”樱子小姐叹了口气,一脸莫可奈何,苦着脸挑起单边嘴角。
“就我个人看来,她身上并没有出血或明显外伤。”
“可能有某种不会造成伤口的方法?”
樱子小姐缓缓摇头。
“想杀正在奋力抵抗的人,通常靠的不是刺杀、殴打就是绞杀吧?但尸体上没有外伤,脖子上更没有勒痕;如果是窒息而死,尸体会瘀血,眼球会有点状的小规模出血,这些症状我都没见到。”
“难道是病死的吗?”
“不清楚。”樱子小姐耸耸肩,故意摆出投降的手势。
“如果是这样,屋里怎么会那么乱呢?”
“或许是歇斯底里,我现在就是要去确认这件事。”
“确认?”
我这才猛然发现,自己还不清楚计程车要开去哪里。
“我们到底要去哪?”
樱子小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抬起手让我看见她指尖夹着的东西,似乎是张票。
“植物园?”那是一张市内植物园的票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