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钧离开美虎装饰公司,开车回到友谊宾馆。走进办公室之后,他给希拉的客房打了个电话,但是没人接。他又打给香格里拉饭店的前厅服务台,对方说萨利文夫人已经离店去机场了。洪钧听罢,立即开车直奔机场。当他赶到首都机场二楼大厅时,开往美国的飞机已经开始办理登机手续。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见希拉和陈静怡,便快步走了过去。
“希拉!”洪钧叫道。
希拉回过头来,见是洪钧,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很快又换上笑容,说:“呵,乔恩,你来机场送人吗?”
“对,我来送你,可没想到你又来了一次不辞而别!”
“因为我不希望咱们不欢而散。我可一直很珍惜那段姐弟情啊!”
“难道你是怕我不让你走吗?”
“你不会那么做的。即使你真想做,也没有那个权力!”
“这倒是实话。”
希拉看了看手表,说:“对不起,乔恩,我得走了。”
“别着急,我还有重要的东西让你看呢!希拉,这里太乱了,能到旁边去吗?就10分钟?”
希拉跟着洪钧走到旁边清静的地方,问:“你想让我看什么东西?”
洪钧从背包里取出那条红色腰带,递给希拉。
希拉接过去,皱着眉头,仔细地翻看着,终于在金属扣旁的皮带背面找到了三个小字——夏大虎。她的手颤抖了一下,皮带掉在了地上。她弯腰捡起来,然后抬起头,满脸狐疑地问:“这是从哪儿来的?”
洪钧一直在观察希拉的表情,此时神态庄重地说:“这是夏大虎让我转交给你的。”
“他怎么找到这条腰带的?”
“说来话长。”洪钧尽量用简洁的语言讲道,“那是1968年的秋天,他听说你的母亲去世之后,就骑车到处找你,想把你接到他家去住。没找到你,但是他在什刹海边上救了一个落水的女青年。当时还有一对母女在场。这条腰带是那个女青年的,救上来之后就挂在了他的自行车上。回家路上,他发现了这条腰带,就赶回去找她们,但是那里已经没有人了。第二天,他又到那一带去找,打听那对母女的家,但是一直也没有找到。这些年,他就一直把这条腰带珍藏在身边。”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希拉瞪大了眼睛。
“这是夏大虎说的,但我相信是真的。他还让我告诉你,当年他跟着造反派去批斗的时候,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你的父亲。他后悔死了!”
“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希拉喃喃地重复着,似乎大脑里只有这一句话。
陈静怡快步走过来,说:“董事长,时间不早,该走了,还得办理安检和海关手续呢。”
希拉看了陈静怡一眼,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对洪钧说:“我们该走了,谢谢你。”
“希拉,我这里还有一封信,是夏哲让我转交给你的。”
“夏哲是谁?”
“就是夏大虎的儿子。”
“哦,是他!我没见过他,他干吗要给我写信?”
“我只是受人之托。至于他为什么给你写信,我就不得而知了。”洪钧说着,从包里掏出夏哲那封信,也交给了希拉。
大概是为了调整心情,希拉改用英语说:“对不起,乔恩,我得去登机了。你祝我一路平安吧!”
洪钧也用英语说:“我记得英语中有一句俗话,‘死神处处都可与我们相遇’。所以我只能说‘愿上帝保佑你’!”
希拉有些激动地说:“乔恩,难道你真的盼着我死吗?我知道你恨我,你已经把我看成世界上最坏的女人了。但是你不了解我。你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不可能认识真正的我!”
洪钧诚恳地说:“对不起,希拉,我没有那个意思。真的,我一点儿也不恨你!”
“你可以诅咒我,没关系,反正我是个无神论者,不相信死神,只相信‘物质不灭’。好啦,如果我这次没有遇到死神,那就等你下次到美国再来骂我吧!”
“我祝你一路平安!”
飞机起飞了。希拉坐在头等舱那宽大的座椅中,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条红色腰带。刚才,她的大脑很乱,来不及认真回忆和思考。此时,那些难忘的往事相继浮上她的脑海——
……她的童年生活是幸福美好的。于是她就形成一种信念:人活着就是为了爱,既爱别人也得到别人的爱。但是后来,她那慈祥的父亲被人活活打死了,她那善良的母亲也因此离开了人间。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如何去面对险恶的人生?
在母亲的尸体被火化之后的一个晚上,她来到什刹海边。她从小就怕水,但是她却不得不投入水的怀抱。她本想一死了之,可是被人救了。她一直非常感激救她的母女和那个不知姓名小伙子。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永远体会不到死亡的恐怖!她经历过了,所以她决定活下去,而且无论再遇到什么事情都一定要活下去!有一句老话叫做“好死不如赖活着”,她觉得这话太有道理了!
当时的生活确实很艰难。她一个人,没有收入,只好靠变卖家里的东西生活。为了能够多维持一段时间,她就省吃俭用,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而且是最简单的饭。除了饿肚子之外,她还经常受人欺侮。好几次,在回家的路上都有男青年拦截她,要带她走。她不走,他们就打她。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跑,只能哭。当时社会混乱,别人家的女孩子都有爸爸妈妈或者哥哥姐姐保护,她孤身一人,谁来保护她啊!
一天下午,她在虎坊路让两个男的截住了。他们以前就截过她,那天又让她跟他们去陶然亭公园。她不去,一个男的上来就给她一个嘴巴,还拉她。她抱住一棵树,使劲哭。当时也有过路的人,可是没人管。
就在这时,来了一个小伙子,骑着一辆“锰钢十三型”自行车,穿一身“老兵服”。这可是当时最能显示身份的打扮。小伙子把车一支,从车把上取下弹簧锁,拎在手中,走过来说:“干吗哪?俩男的欺侮一女的!”
截她的一个人说:“你他妈哪儿的?少在这儿拔份儿!”
小伙子说:“哪儿的?就这儿的!你们俩在这一带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前门大龙啊!”
那俩小子一听是“前门大龙”,口气一下子软了,连连赔不是,然后跑了。
她向大龙道了谢。
大龙说:“你的盘儿这么靓,难怪他们要拍你!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家吧?”
大龙长得挺白净,不像坏人样。她就让他送她回家了。路上,大龙还请她到菜市口的上海餐厅吃了一顿水煎包。她很长时间没吃过那么香的东西了,一个人就吃了半斤。大龙把她送回家,进屋坐了坐,就走了。
过了几天,大龙来找她,一起去中山公园玩了一天。中午,两人在“来今雨轩”吃的冬菜包子,还喝了酒。那是她第一次喝酒。她发现自己挺有酒量,喝了半瓶樱桃酒,居然没醉。大龙是个高干子弟,虽然爱打架,可并不粗野,不像那些小瘪三。
从中山公园出来,大龙带她去了他家。他家自己住一个院子,一看就挺高级的。当时他父母都去了干校,就他和姐姐住在那里。那天晚上,大龙说爱她,让她当“婆子”。她当时虽然不太了解他,但是和他在一起觉得挺有依靠,就答应了。其实,她心里也挺喜欢他。
然后,他要和她睡觉。开始她不同意,可他一再坚持,她也就没太反抗。事后,她虽然觉得有点委屈,但也没太难过。她就想一心一意跟他好,也算对他的报答。
那以后,她经常和大龙在一起,有时还住在他家,也就认识了他的一些朋友,包括二龙和三龙。他们每天都要练武术、练拳击。大龙家白天没人,他们就在院子里练。那里还有他们自己做的石锁和沙袋。她也跟他们一起练。
一天上午,她来到大龙家的时候,二龙和三龙都到了。三个男青年学着里面“桃园三结义”的样子,正式结拜了把兄弟。中午,他们一起饮酒吃饭。三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大龙对她说,我和二龙、三龙是结拜兄弟,立誓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是大哥,不能有了“婆子”就独享,你也得让他们享受享受。她一听就急了,就说,你疯啦?这有和人同享的嘛!大龙瞪着眼睛说,我这人说一不二!今天你是愿意也得同意,不愿意也得同意!然后,他们就扒光了她的衣服,轮流和她发生关系,整整一个下午!开始她还反抗,还哭,后来她就麻木了,也没有了眼泪。她感觉自己就像个“公共厕所”,谁想上就来上一下!
穿上衣服之后,她一口气喝下去大半瓶葡萄酒。她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那间小屋的。她醉了,一直昏睡到第二天下午。醒来之后,她还觉得脑袋疼,就仍然躺在床上。她感觉自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从身体到灵魂。
从那以后,她不再像过去那样看待男女之间的关系了。她发现,只要抛弃了屈辱感和罪恶感,那其实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是一种令人陶醉的享受。她甚至认为,那不是他们在玩儿她,而是她在玩儿他们!而且,她可以利用这种关系来让他们为她服务,满足她的需要。
她承认自己泄了经水,但是她要享受这种性高潮!她自称这是“母系社会”,是“一妻多夫制”。这种性观念的确立也使她突破了道德的底线,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干一些坏事。不过,她可以去骗去抢,但是不会去偷,因为前者可以显示她的智慧或武力,而后者只能降低她的身份。
那时候,他们经常和别人打架。一般情况下,她都不用动手,只有当对方有女的时,她才出手。跟大龙他们练武术对她帮助很大,一般的女人都不是她的对手。不过,第一次用刮刀捅人的时候,她的手还是有些发抖。后来她的胆子越来越大,经验越来越多,男的她也敢打。她知道,打架时关键得手狠,而且是先下手为强。于是,她就有了“凤姐”这个外号,而她们四人就成了威震南城的“三龙一凤”,用她的话说,是“一凤三龙”……
飞机的颠簸打断了希拉的回忆。这些年来,仇恨已然成为她的信念基石,复仇已然成为她的人生目标。然而,她千方百计要报复的杀父仇人竟然就是她一直想寻找的救命恩人!她的精神支柱一下子垮塌了。她的心灵深深地陷入痛苦和迷惘之中。
忽然,她想起了夏哲给她的信,急忙找了出来——
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尽管这称呼留给我的是一段难以直面的记忆!我怀着赎罪的心情给你写这封信,希望你在读完之后能够原谅我对你的欺骗和伤害。
我并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乔恩”,我也不叫“佘国”。我是夏大虎的儿子。仅此一点,你就能猜出我去找你的用心了。是的,我确曾对你恨之入骨,并立志替父报仇。与你做爱时,我也曾多次产生伤害你的念头,但始终未能下手,大概是因为你的魅力。从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邪恶。从表面上看,你是个“女强人”,但你的内心仍然柔情似水。而且,我觉得你的内心深处似乎隐藏着极大的痛苦。每当此时,我都深感内疚,因为我采用了一种非常卑鄙的手段来伤害你的肉体和心灵。我为我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
如今,我作为一个可能被判死刑的人,真诚地请求你原谅!同时,我也希望你能用你那颗富于同情的心来对待我的父亲!他可是个好人!
希拉手中的信纸在剧烈颤抖,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的目光吃力地在茫茫的云海上空搜寻,但是什么也没有找见。终于,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