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3日星期六,把亚瑟送到学校去以后,我转到住在同一区的姐姐家,苏菲开门时还穿着睡袍。
“嗨,请我喝杯咖啡?”
“当然,进来,我们正在跟马丁一起吃早餐。”
“那我就不客气了。9点我约了去美容院做头发,刚好还有15分钟。”
“去美容院做头发……我大概猜到你为什么叫我照顾亚瑟了,有什么新发展吗?”
“我们中午要见面,在圆顶咖啡。”
“天哪!”她看了一眼儿子,他正在一碗早餐谷物上方安静低着头,“那场音乐会怎么样?”
青少年抬起眼睛。
“罗琳姨妈,谢谢你邀请我,我真的很想去看他的正式表演。你知道的,上课时通常是我在弹琴,他很冷淡,不过我想他还不太讨厌我。”
“马丁,他真的很棒,我真的希望你能在场,而且我跟亚瑟运气很好,上半场他们让我们坐在第一排,在那个音乐厅……真是太幸福了,他真的技艺超群。”
“他弹了什么?”
“肖邦的《练习曲》,音乐会不太常见的曲目,只有这个,没有其他的。不过我跟你保证,在现场有一种紧张感,他根本就能把观众玩弄于指间……我爱死了,真的。”
“罗琳,你的咖啡,帮你涂片蜂蜜吐司?”
“我比较想吃爸爸的果酱,谢谢!而且观众里有不少重量级人物,总理跟夫人……”
“嗯,他不是挺年轻的吗?”
“谁,总理吗?”
“不是啦,拉兹洛·杜马。”
“他应该35左右吧,是不是,马丁?”
男孩点头,还是在早餐谷物的碗上不动。
“花样年华呀,”苏菲喃喃,“小子,吃呀。”
“妈!”
“看,我要是跟他提到食物,他就开始演戏,罗琳,你也说说他嘛,他真的该多吃一点。”
“我知道啦,我太瘦了……”
“好了,谢谢你的早餐,我得闪了!下午见啦,苏菲。”
“等一下,我陪你一起出去。你跟亚瑟说了要去哪儿吗?我不会说溜嘴。”
“哎呀,亲爱的姐姐,没什么说溜嘴不说溜嘴的,我只是去见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朋友,他跟我一样都是爱乐者,就这样。”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啦……自己小心啊。”
“待会儿见。”
真奇妙,苏菲跟我一直都很亲近,她比我大4岁,从小我们的感情就特别好,一起捣蛋、一起哭、一起笑,也互诉心事。在童年时期建立起坚固的情谊,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历经了青少年期小小的嫉妒心,以及常常把我们分开的现实生活,有这个姐姐真的太幸运。自从杰瑞米离开我之后,她不知道多少次帮我度过难关,让我怀抱希望,也帮我面对现实,帮我在小亚瑟面前保持开朗,他5岁就被没良心的老爸遗弃,那个男人固执、狂躁又忧郁、花心且唯利是图,我却曾经疯狂地爱着他……幸好有姐姐在,我才能从深渊里爬出来,重新开始结交朋友,出门交际,参加室内乐团、定向越野跟合唱团,我已经受不了看到认识我跟杰瑞米的人眼中那种不敢表达出来的怜悯,还有每次看到只有我一个人时的那种惊讶。某天早晨,我决定必须重生,展开新生活,亚瑟跟苏菲就好像我在复原期的两根拐杖,珍贵、必要,而且无可取代。
我进了美容院,头抬得高高的,把头发甩在后面,用魅惑的目光往四周扫了一圈,然后坐下来,准备假装不经意地翻翻杂志。那些杂志里通常都有一堆令人惊艳的模特儿,皮肤如珍珠般闪耀,脸色如玫瑰般红润,秀发亮丽。
“今天打算做什么?”
真爱说笑,今天打算做什么?当然是要打扮漂亮,我今天要当最漂亮、最吸引人的女人,就像在杂志上的那个模特儿一样,一想到琳达·勒迈的那首歌《美得冒泡!》,我笑了。
“我要变得……漂亮。”我找不到字眼,最后终于这么回答。
“那就交给我吧,星期六晚上的美女,我最有经验了,我在这区就是以此出名的!”
实在看不出来,不过我在更糟糕的状况下都已经让她整治过了,而且结果都还算满意。我对她一笑。
“我是中午要上场。”
“啊,那更好,一定可以,别担心。”
就这样我开始了一个半小时的美丽流程,我并不讨厌处在这个装潢得像现代后宫似的环境里,有人奉上薄荷茶。我躺在椅子上等人来洗头时,开始思考到底是什么驱使自己与这个陌生人订下约会?除了他对音乐超于常人的见解,我对他一无所知……对了,还有他的幽默感跟灵敏的心思,他一定很年轻——希望不会比我还年轻,万一他太老的话呢?他不是说80岁?这……不太可能。罗琳,怎么回事?姐妹,你得快快回神,又不是那种第一次约会的无脑少女,别梦想可以装成那种形象,没用的!不过……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虽然不肯明确说出来,但还是在寻找邂逅的机会?那些我交付命运的网站,看看结果是什么!一年来,我已经去见了两个人,第一个只持续半小时,当我感觉到他把脸摆到我的屁股上时,以把手放在他的脸上结束;第二个,我坚持了3个星期、3个饶舌歌曲音乐会、两部白痴电影、40升的啤酒,以及3个月用来让拇指扭伤复原,只因为某个周末我跟着他去做他最爱的运动:丢铅球。还有一次,是个不错的男孩,比我还年轻,我跟他在黑努阿路的合唱团一起唱歌,他尝试追求我。他是个声音低沉,阴郁又好看的人,是那种会拿把吉他唱个整晚的巴桑那一型,或者在幽暗的烛光中一边喝着酒一边念波德莱尔的诗。他想写小说,虽然他已经29岁了,是他母亲帮他加入这个合唱团的,因为这里简直就是想结婚的旷男怨女们的开放市场。他挺讨我喜欢,不过当他得知我有个6岁的小男孩还有过另一个男人之后,花了整整一个月才对我承认他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些,他的梦中情人只能是个纯洁的年轻女孩,不是处女的话还可以忍受,但是当了妈就实在太超过,况且他的父母也一定不会同意;一个34岁,离过婚的女人,对他们的小宝贝来说真是太勉强了。我们只在一起两个月,却已足够让我重拾自信,发现自己能重新扮演女人的角色,但从此之后我就发誓,第一次约会就要提到亚瑟。
帮我洗头的女孩轻轻按着我的肩,对我微笑,我却根本没发现。
“睡着了?很辛苦的一周吗?”
“没事,我很好。好了吗?”
“凯瑟琳还在服务她的非洲客人,等待的时间里我可以帮您修修指甲,如果您愿意的话。”她甜美地对我提议。
“那就修指甲吧。”
我坐下来享受这个服务,懒洋洋的像个阿拉伯公主由12个处女帮搓揉按摩,涂上珍贵的香油一般。我想到乔朗,是亚瑟向我揭露这个人物的。
“妈,你知道吗?那是托嘎的儿子!”
“托嘎……托嘎……”
“你知道的嘛,就是我每次都在图书馆看的那个漫画啊!他的射箭技术超棒,娶了一个维京公主,生了两个小孩,乔朗跟露芙。”
我猜这次会面会让我如此兴奋是因为这个友谊的偶然性,那个我们交谈的论坛,我已经去好几年了,跟随便什么人聊音乐、和声、音乐会跟乐器,或者去给建议,提供资讯……跟那些交友网站里复杂的角色扮演游戏完全不同,那些人大部分都付了费把照片贴上去,我也是,为了要跟人说说话,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找个生活上的伴侣。
指甲修好了,我头发包着毛巾站起来,走到凯瑟琳那里,得跟她聊聊天,暂时停止我的白日梦,我对她微笑,她人很好,也很真诚。
一个小时以后我从她的手下解放时,对成果是很满意的。我看了镜子一眼,以及跟几个客人的眼神交会以后,说服自己看起来还不错。我付钱时相当平静,像个高贵的女士一样丢下一句再见,接下来只要回家做最后的修饰:乳液、睫毛膏、口红、香水、裙子跟领巾。
当我搭上蒙帕纳斯方向的地铁时已经中午了,我们约在12点15分,照老规矩小小地迟到一点儿。我顺着车厢摇晃的节奏闭上眼睛集中精神,这次会面是我提出的,冒着失去最近几个月相伴的伙伴的危险,但我的直觉督促我跟他进一步交往。我不要失败。我跟小女生一样兴奋,哼着特雷内的歌。
12点25分,抵达蒙帕纳斯大道。以平常速度走到圆顶咖啡,我从没在这里吃过饭,门前有个留着棕色半长头发的高个子走来走去,我马上就认出他来了——是拉兹洛·杜马本人,上星期二的钢琴家!我很高兴,准备向他道贺,同时暗中往餐厅里看了一眼,乔朗应该在里面等我。
我走近他。
“对不起,杜马先生?”
我吓到他了,他转身,看起来非常吃惊。
“我上星期二听到您的演奏,肖邦的《练习曲》,您真是……”
他奇异地微笑,焦虑的脸孔一下子亮了起来。
“小姐是?”
“太太。”
“太太,我记得您,您那晚坐在第一排,对不对?”
“没错,直到中场休息。”
我实在不敢相信他居然记得我,不过也许亚瑟做了什么让他注意到,舞台离第一排的座位很近。我被他的话震慑到,无言了一会儿,然后打破沉默问他:“杜马先生,我想……”
“请说。”
他看起来在沉思,好像因为我的存在引起某个问题,而他正思考解决方案一样。
“我不想打扰您,您知道吗?我的外甥是您的学生,马丁·塔皮斯……”
他打断我,“马丁?真是太巧了……”
“星期二我本来想带他去的,可惜他有事。”
“对不起,不过您不是中途就离开了吗?”
我向他解释音乐会开场时刚好有位子空出来,我们才能幸运地坐在第一排的事,然后我想到时间不早了,我的约会对象恐怕正坐在位子上,一边等一边想着这女人几乎用求的才求到这次会面,难不成要放他鸽子?于是我决定切断谈话。
“谢谢您拨空跟我讲话,我还想请问您——”
“请说?”
“可不可以帮我签个名?给我跟我儿子,他很喜欢那场音乐会,一定会很高兴。”
他想了一下,看起来像是我的要求让他为难,接着亲切地微笑,好像刚刚找到问题的答案,“当然,小姐。”
“太太……”
“当然了,太太。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我会寄给您我最新的签名唱片,可不可以请您把姓名、地址跟联络方式给我?”
“当然可以!”
我从袋子里的笔记本撕下一张纸写着。
“谢谢,非常感谢。再见,拉斯科太太。”
“再见,杜马先生,我真的很开心。”
我跟他握手,转身走进餐厅,心情仍然因为偶遇有名的演奏家而激动着,但现在要紧的是找到乔朗,向他道歉。我在大厅里搜寻,然后走向吧台,领班过来礼貌地问我是否订位。
“我跟一位……乔朗先生有约。”我回答他。
“乔朗先生,乔朗先生……我的名册里面没有这个名字,您要不要看一下大厅里?那边有一群人在等人,也许可以找到您的朋友。”
我往大厅里走了几步,欣赏了一下这间艺术殿堂里有名的柱子跟壁柱装饰,一边自问这里真的是第一次约会会来的地方吗?我要拿什么买单?几十秒后,我开始担心,他会不会把我忘了?
突然之间,真相像是甩了我一巴掌,我心跳加速,快速冲向出口,跟拉兹洛·杜马碰个正着。他刚刚才把身后的门关起来,看起来跟我一样惊愕,还没说出一个字,我们就一起爆笑出来,笑完后我终于问出口:“所以,您就是乔朗?”
“而克里斯蒂娜是……”
我不知道我们两个谁比较吃惊,不过他随即恢复镇定,建议我们入座。
“我想我们可以省去客套了,克里斯蒂娜,或者应该说罗琳?”
“当然了,拉兹洛,我真的不敢相信您……就是那个替我上对位法课的陌生人,我猜你根本没必要上网去寻找有关音乐的有趣对话啊!”
“我喜欢的是匿名这个部分,以及建立毫无利害相关的关系,那在我真实的生活并不常见。”
“那……”
我们入座时我停了一下,看到一个客人在他太太的耳边说悄悄话,因为他刚刚认出拉兹洛·杜马。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那么有名,又那么有魅力……可不能浪费这个好运。侍者给我们两份菜单,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我则绞尽脑汁想找一句不像先前的谈话那么实际的午餐开场白。
“香槟?”他体贴地问,“我想应该庆祝一下这个不凡的巧合。”
“非常乐意,现在我明白你不轻易见陌生人的原因。”
“的确,我不是感到寂寞才去那些论坛的,跟其他人刚好相反。”
“我则常去古典音乐论坛,至少5年了。”我有点不好意思。
“这个的确写在你的资料里了。”
接下来的谈话里,我开心地豁出去了,午餐非常愉快,我们谈着各自的生活跟一些有的没的。他的生活非常刺激,那是一定的,我可怜的人生在他看来肯定微不足道,也许他想跟陌生人来段罗曼史?我们开始讨论最爱的话题,我大胆地提出对他的演奏的几点看法,有点怕丢脸,他则开始一大串关于偶然跟命运的独白,他说以遗传的角度看来,生命的产生以及生物的演化动力完全依赖偶然,从历史的角度或从人的一生来看,都是同样的情况。
我愉悦地谈话,讲大提琴,讲舒伯特,也讲我的小男孩,单身的我跟他一起住,还提到最近读的书,说着话,我发现内心深处有个小小的火焰点燃了。噢,只是一道摇曳的小光,但它的热度已经开始暖遍全身,久违的感受啊……我看着他说话,他的脸有点冷酷的味道,像个秘密,但很令人安心,很有深度,也很风趣,他说什么一点也不重要,只要他一直说下去,我不要他停下来。我笑着,把头发甩到身后,感觉很舒畅,我要这种感觉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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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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