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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一声巨响,一群人被炸飞了。一片火光中,空中飘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一截焦炭落在晓露的怀里,她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只人腿。
“啊!”晓露尖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刚才又做了一个噩梦,她惊魂未定,大汗淋漓,不敢再睡,便把屋里的灯全都打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坐在床上,直到天明。晓露把自己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楼不下。波仔来探视,她爱理不理,有几次甚至拒绝让他进门。
婉柔每天下午都过来看看,晓露虽然让她进来,但对她的关心无动于衷,连礼貌应酬都懒得做了。问一句答一句,脸上没有丝毫笑容。一周后,婉柔只好无奈地说:“晓露,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与其在这里瞎想,不如回家问清楚。”
“回家?哪个家?”
“回吉林,你亲生父亲的家。去问清楚你妈妈的情况,要不我知道你没法安心。”
晓露的眼睛闪了一下,点了点头。第二天她便踏上了回家的路。三天后,陈娇提着行李袋,走出吉林火车站。下了火车坐了三个多小时的中巴到桦甸,然后她又坐上了一辆小巴士,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一个小镇。在小镇上了一辆人力三轮车。这样一路辗转,最后陈娇终于来到父亲工作的林业局家属区。暮色中,陈娇推开一户人家的门,将正在吃晚饭的屋里人惊得跳起来。
“阿娇!是阿娇吗?你怎么回来了?”陈大龙站起来,半信半疑地问。陈娇把行李袋丢在地上,倚着门框说:“我是阿娇。爸爸,我回来了。”
陈大龙迎上前去,走到离门口还有两步时又停下,他看着陌生的女儿,一时不知做什么才对。
一个少女从陈大龙背后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陈娇。陈大龙把少女抓出来,对她说:“这是你姐姐,快叫!”陈娇看着眼前这位少女,十六七岁的年龄,身材高挑,长着一双与自己相似的丹凤眼,正怯生生地看着自己。
“她是我妹妹?”陈娇早就知道自己有个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但从来没有见过。
“是,她叫陈美。小美,快叫姐姐。”
陈大龙推了二女儿一把。
“姐姐。”
小美终于叫了一声。这声“姐姐”把陈娇的眼泪叫出来了,她哽咽地应了一声,一把抱住了妹妹。那天晚上,他们一家三口在客厅里谈到半夜。那一夜,陈娇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和父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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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万物生长,生机勃勃,甜蜜清香的气息四处飘荡。红星林场的检尺员金小翠盘腿坐在自家的炕上,眼睛定定地看着窗外。她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三四个钟头。此刻如果家里有人,应该可以发现她的异常。因为她虽然在看着窗外,但眼神是没有聚焦的,她好像已经失去了魂魄,坐在那里的只是一副躯壳。可惜,那天金婶回家去了。为了伺候女儿坐月子,金婶在小翠家住了一个月,心里一直惦记着家里的男人,还有那八只鸡九只鸭和一条狗的温饱。她在外孙女满月的当天一大早就匆匆离去,把小翠一个人留在家里。傍晚的时候,小翠的丈夫陈大龙下班回来了。大龙身高一米九零,大大超出了中国男子的平均身高,因此林场发的工作服即使是最大号,他穿着也还是短了一截。他又极瘦,大号的衣服穿上身,哪儿都是空荡荡的,仿佛还可以钻进去一个人,这让他走起路来的时候,总像是带了一阵风。那个年代,人们形容那些既瘦又高的男人为“麻秆”。
大龙姓陈,林场的人便都管他叫陈麻秆。陈麻秆穿着一套藏青色的棉衣裤,这是林场发的冬季工作服,全林场的男人有小半年都穿着它,如果不是身材特殊,从背后看,还真不容易分清楚谁是谁。大龙身上的这套棉衣裤从深秋穿到现在,棉衣的袖口和前襟都已经泛着油腻的光,棉裤的裤脚上也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右脚的裤边还卷起来一截,看上去一个裤脚高,一个裤脚低。总之,大龙是以一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形象出现在小翠眼前的。小翠打小就是个干干净净的姑娘,她的洁癖和她的美貌一样远近闻名。看见丈夫进了院,小翠皱了皱眉,身体依然纹丝不动。大龙并没有进屋。他进院子后,朝四周看了看,搓了搓手,弯下腰,在院里的菜地上拔起草来。家里那二十多平米的小院,除了留一条甬道,都成了菜地。两周前大龙刚种下一畦辣椒,这两天冒出了嫩绿的苗芽,可随着辣椒苗冒出的还有一棵棵青草。大龙半蹲在地上,仔细地将小草拔出,一步一步地往屋子的方向挪动。这时,炕上的女婴醒了。
她蠕动着小嘴,发出咿咿啊啊的声音,以此提醒母亲,她要吃奶了。这啊啊的声音果然让小翠动了一下,将目光转向女婴。可是,她投向婴儿的并不是慈母的目光,她像看一件不认识的东西似的看着炕上的孩子,好像不明白怎么会有一个婴儿出现在自己身边。女婴发觉自己发出的信号没有得到回应,那个暗红色的充盈着乳汁的奶头没有如期塞到嘴里,便加大了音量,大声啼哭起来。小翠终于伸出手臂,迟疑地抱起了女婴。她用左手臂搂着婴儿,用右手摩挲她小小的脸颊和毛茸茸的脑袋,在她的右耳那里停住了。女婴的右耳廓长出了两颗米粒样的肉芽,像一对小小的冒号。小翠惊恐地看着那一对冒号,反复地抚摸着,用力往下按,似乎想将这冒号按进肉里,让它消失。女婴被母亲抚摸得有些痒痒,加上嗅到她身上那股暖暖的带着奶香的气息,便停止了哭泣,咧开嘴笑了起来。女婴的笑容让小翠吓了一跳,她像丢弃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样将手里的婴儿从窗口丢了出去!一夜之间,这条爆炸性新闻在红星林场的职工家属中传播:木材车间最漂亮的检尺员金小翠,在女儿满月那天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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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到一年半以前,陈大龙第一次遇见金小翠的日子。陈大龙是长春市人,当年高中毕业的时候,面临两个选择,一是直接参加工作,成为长春机械厂的工人;二是到吉林省林业学校读书。第一个选择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到机械厂上班,马上就能领工资,且工厂离家不过两里地,天天都可以回家。而到林校上学,虽然能取得中专文凭,将来算是国家干部,但毕业后必然要分配到林场工作,林场都在深山里,一年半载也难回家一次。大龙的父母自然希望他做第一种选择,留在长春,成为光荣的工人阶级中的一员。大龙本来也同意了,可是,有一天晚上,他和同学们一起被学校组织看了一部叫《山林小猎人》的电影,便对深山老林的生活充满了向往,觉得自己的青春只有在大森林里度过才能体现出价值,便不顾父母的规劝,毅然到林校读书去了。
两年后,陈大龙从省林校毕业,分配到距长春三百多公里的红星林场。在林场工作的第二个月,他认识了金小翠。实习技术员陈大龙和工人一起把一批刚从山上砍伐下来的红松送到木材车间,看见检尺员是个漂亮的姑娘,便问旁边的工人:“这姑娘是谁啊?”
“陈麻秆,这姑娘你都不认识啊?她可是我们林场里的一枝花,叫金小翠,她还是场里的广播员,每天下午广播里都会传出她的声音。”
陈大龙仔细打量起这个被称为“一枝花”的姑娘来。眼前这姑娘,身高大约一米七零,身材多一分则嫌肥减一分则嫌瘦,穿着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工作服,领口翻出粉红暗花的衬衣领,乌黑的长发没有像其他姑娘一样编成两根辫子,而是扎成一束放到背后,发梢上系着一条粉红色的手帕。她正拿着夹板和竹尺测量木材,不时在旁边的算盘上拨弄几下,然后低头记在本子上,动作十分娴熟。当她抬起头的时候,眼光无意朝陈大龙的方向看了一眼,陈大龙觉得自己好像被一根柔软的羽毛扫了一下,心猛地收缩住,然后又慢慢舒展开来。陈大龙看着这位眉清目秀、干净利索的姑娘,春心萌动了。从那天起,只要场里大广播一响,陈大龙便竖起耳朵,分辨出金小翠的声音后,他便停下手里的活,仔细往下听。他觉得她的声音实在是悦耳,仿佛天籁。听了一个月的广播后,陈大龙下决心要把金小翠追到手。写了几封情书没有回应,在下班路上假装邂逅受到冷遇后,陈大龙改变了追求策略,不再直接面对金小翠,转而把进攻的方向对着金小翠的父母。
金小翠的家就住在林场里,她的父亲人称“金爷”,解放前在长春的一个大饭店做过厨师长。解放后,红星林场成立,他被招进林场,在场部食堂做饭,算是重操旧业。陈大龙提着从长春探家带回来的糖果点心和两瓶白酒来到金爷家时,受到了热烈欢迎。他用长春话和金爷交谈,聊起来,金爷原来在长春住的那条巷子离陈家不到300米,这个巧合让金爷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又添了几分亲近。取得了未来岳父的信任,让陈大龙信心大增。他干脆放弃了和金小翠沟通的打算,直接和未来岳父母沟通了。他一有空就往金爷家跑,到厨房帮金婶劈柴,给菜园浇水,到了饭点便留下来吃饭,陪金爷喝酒。金爷平时寡言少语,不苟言笑,但偏偏和陈大龙对上眼了,两人处得跟忘年交似的总有说不完的话。陈大龙每天晚上都要陪金爷唠嗑两三个钟头,等金爷准备睡觉了才离开。不到两个月,陈大龙便收服了未来岳父一家的心。金爷认定了他这个女婿,对邻居们说,大龙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女婿。当陈大龙提着礼物穿着新衣服上门正式提亲的时候,金爷金婶乐哈哈地答应了。没想到这门婚事遭到金小翠的坚决抵抗,她坚决不同意嫁给陈大龙!金爷金婶似乎这时才想起来,金小翠才是婚姻的当事人,她不同意,陈大龙就成不了他们的女婿。他们把金小翠拉到里屋,关上房门。夫妻俩上了炕,让金小翠在炕前站着,开始审问。
“你为什么不同意嫁给大龙?”金爷问。
“我看不上他!”金小翠硬邦邦地说。
“大龙是多好的孩子啊,温和敦厚,知书达理,长得也精神,又是干部,还是长春人,哪儿配不上你了?”金婶一口气数出了陈大龙的诸多优点,质问女儿。
“他长得怎么精神了?你没听见别人都叫他‘麻秆’吗?瘦成那样,又驼背,右耳朵还多长了一块东西,而且不讲卫生,一套衣服一穿就是半个月,领子袖口都油晃晃的,恶心死了!”金小翠不屑一顾地反驳。天地良心,陈大龙的形象绝对没有金小翠说的那么不堪。即使算不上英俊,但也绝不难看,没缺鼻子少眼睛,五官都长在该长的地方。只是右耳的耳廓比正常人多长了一小块,但不影响容貌。就是按照现在的择偶标准,陈大龙这样的身高和长相也是许多姑娘心仪的对象,可惜,他偏偏爱上一个对他所有的优点都视而不见的金小翠。
“这算什么毛病啊?哪个瘦高的男人没有点驼背啊,你爹不也驼背吗?他的耳朵比一般人多那么一小块,人家说这样的人听力也比一般人好。他爹妈不在身边,没人替他张罗,邋遢点也正常,你们结婚后,有你替他洗衣服,保管他变得干净体面。”
金婶不以为然地开导着女儿。
“反正我不能嫁给他!”金小翠嘟囔着说。
“你说说理由,到底为什么不能嫁给大龙?”金爷问。
“我有对象了!”金小翠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地说了一句。
“什么?!”这句话把金爷金婶惊得差点从炕上摔下来。两人异口同声地问这人是谁。
在父母的逼问下,金小翠吞吞吐吐地介绍了自己对象的情况。金小翠当时的确有对象了,叫李春,也在林场当检尺员。两人是高中同学,当时金小翠是班上的文艺委员,李春是学习委员。李春不仅长得斯文秀气,而且还会写诗,让情窦初开的金小翠非常着迷。两人从高中就开始偷偷恋爱,只是由于害羞及考虑到两人年纪还小,没有公开。听完女儿介绍,金婶知道李春是谁家的孩子了。李春的父亲原来也是林场的工人,十多年前在伐树中出了事故,被倒下来的树压死了。他母亲一直守寡没有再嫁,据说是担心继父会委屈了儿子。这种孤儿寡母的人家,首先就不中金婶的意。人家母子的感情这么深,女儿嫁过去后,婆媳关系很难处好。再说,李春是独子,别指望他能常来帮自己干活,陪老伴喝酒。金婶还想起来,自己和李春打过几次照面,李春每次都只是对她点点头便匆匆走过,从未热情地和她打过招呼。这种不大方的性格金婶也不喜欢,和陈大龙相比,差距太大了。总之,金婶轻易地就把李春给否决了。
“你和他处对象,处了多久了?”金婶问。
“快三年了。”
金小翠低声答道。
“都处了三年了,怎么没带回来给爹妈瞧瞧?还有,他明知道我是你妈,怎么在路上碰见连个招呼都不打?”
“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公开,他害羞。”
“既然是正式恋爱,有什么害羞?我看他就是一个没有担当的孬货!你赶快和他断了,嫁给陈大龙!”金婶用力地拍着炕席,下了命令。
“要嫁你自己嫁,我绝不嫁给陈大龙!”金小翠一口回绝。
“啪!”金小翠的脸重重地挨了母亲一记耳光。
“反了你!父母的话你都敢不听!”金婶打了女儿,胸脯气得一起一伏的。
“哇……”金小翠大哭着往外跑。
“给我抓回来!”一直威严地静观事态发展的金爷气得翘了胡子,厉声地下令。金小翠没有跑成,在院门口被妹妹们拉住了。然后被父母关进了里屋。金小翠为了婚姻自由开始了和父母的抗争。这场抗争一共进行了三天三夜,她的哭闹和辩解都没能让父母改变主意。于是她开始绝食。在她绝食的第三天,金婶来到女儿的炕前,解下裤腰带,缠在脖子上,对金小翠下了最后通牒:若不答应这门婚事,她就当场吊死在这屋里!饿得奄奄一息的金小翠,此时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看着脖子上缠着裤腰带的母亲,只能投降。金婶用一根裤腰带取得了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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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小翠在结婚的前一天晚上,偷偷去了李春家,和心爱的人做最后的告别。相爱了三年的恋人要出嫁,新郎不是自己,李春被这样的痛苦击倒了。他哭着跪在金小翠面前,求她改变主意。李春的哀求让金小翠肝肠寸断,对自己的背叛充满了悔恨。她很想答应李春,甚至想到要和李春私奔,一起跑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去。但想到母亲脖子上缠着裤腰带的形象,她将这个主意咽了下去,无奈地抱着李春痛哭。后来,两人流着眼泪上了床。陈大龙如愿以偿地娶了金小翠,心里美滋滋的。写信给林校的同学,将自己的婚事比做是天上人间第一称心如意的美事。在闹洞房的人散去后,他搂着美丽的新娘,看着窗户上贴着的红双喜字,以为自己即将开始幸福的人生。第二天,陈大龙就知道他的幻想破灭了。李春在陈大龙和金小翠的新婚之夜跑到新房前的树林里上吊自杀了。李春母亲穿着白色丧服坐在新房前哭丧。一连七天,她凄厉的哭声都在林场的上空飘荡。全林场的人都听到她在哭儿子的同时对那对新婚夫妇进行了恶毒的诅咒。李春母亲的哭嚎和诅咒让陈大龙不知所措,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处心积虑谋划了几个月的后果是抢了别人的未婚妻,这让他又悔又恨。
李春之死,让陈大龙和金小翠的新婚没有一点喜气,他俩像被霜打过的茄子,垂头丧气,暗淡无光。那天金爷金婶正在家里抱怨,自从李春死后,他们一出门,只要听到有人在说悄悄话,就怀疑人家是在议论这件事,弄得他们灰头土脸,觉得自己的女儿交友不慎,让他们丢了颜面。这时陈大龙跑进来报告,说金小翠精神不正常了,让岳父岳母快去看看!金爷金婶跟着陈大龙来到他们的新房,看见金小翠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见父母进来,她好像不认识似的没有反应。金婶看见女儿憔悴呆滞的模样,又是痛又是急,不知如何是好。金爷还算镇定,他过去温和地对女儿说:“小翠,爸爸带你回家,好不好?”金爷的话让小翠有了反应,她抬眼看了看父亲,点了点头,乖乖地跟着父母走了。金爷将女儿带回家,让小翠睡在她原来的闺房里,嘱咐金婶看好她,自己亲自上山去采草药。可以肯定,金小翠在听到李春自杀的消息后,精神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当时已经有些失常了。但在服用了父亲金爷熬制的草药后,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又恢复了正常。九个月后,金小翠生下一名女婴。陈大龙写信向父母报喜,孩子的爷爷陈玉虎回信替长孙女起名陈娇。女儿的出生,并没有让金小翠高兴起来,她在月子里就郁郁寡欢,常常抱着女儿落泪,她最反感有人说女儿长得像爸爸。有一天妹妹小燕来看姐姐,她抱着外甥女逗了一会儿,说了一句孩子长得真像姐夫,让小翠大怒,用力把孩子夺过来,伸手就往妹妹脸上扇了个耳光。小燕又惊又怒,哭着和姐姐大吵了一架,骂姐姐神经病,之后再不登门。
没想到,第二天金小翠真的疯了。陈大龙告诉女儿,她的命是他捡来的。那天他正蹲在窗前拔草,看见一个包袱从窗里扔出来,下意识地伸手一接。接住后,打开包袱一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看着他。陈娇对自己在几秒钟之前和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一无所知,以为刚才的腾空而起是妈妈和自己玩的游戏,被爸爸接住的时候,高兴得手舞足蹈,咯咯直笑。金小翠像抛弃一个错误一样把女儿抛出去后,就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她到厨房拿来一把菜刀,扬言要杀了陈大龙,为李春抵命。大龙抱着女儿躲到邻居家去了,找不到目标的金小翠挥舞着菜刀,见啥砍啥,家里的桌椅板凳脸盆门框,全都遭了殃。看着疯狂的金小翠,围观的邻居无人敢上前劝阻,直到闻讯赶来的金爷金婶合伙制住了她。被带回家的金小翠只要一听见陈大龙的名字就开始发狂,她要父母替她做主与陈大龙离婚。在闹了半个多月后,金爷金婶只好同意。离婚后的金小翠在家休息了三个月,喝了一段时间父亲采的草药,又正常了,回到场里继续上班,只是不再播音了。金小翠依然年轻美丽,身材苗条宛若少女,根本看不出她曾经结婚生子。她的身边又开始出现追求者,金婶正懊悔当年用强迫的手段干涉女儿的婚姻,酿成一死一疯的惨剧,见女儿恢复正常,也想劝她忘掉过去,重新开始。但谁也没想到,金小翠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陈大龙的门口,对他说:“我要和你复婚。”
陈大龙看着依然美丽的金小翠又惊又喜,以为她想明白了道理,忘记了李春,要重新和他开始幸福的生活,自然满口答应,乐滋滋地去和她办了复婚手续。
陈美是他们第二次结婚后生下的。这次婚姻维持了三年。一天傍晚,邻居看见金小翠把陈大龙的东西一件件地从屋子里扔出来,最后出来的是灰头土脸的陈大龙。第二次离婚的金小翠带着小女儿陈美住在单位的宿舍里。她看上去憔悴些了,但风韵犹存。不时有老光棍和老鳏夫上门提亲,都被金小翠打了出去。独身了两年后,她又去找陈大龙。和金小翠的两次婚姻经历让陈大龙心有余悸,这回他不敢答应了,将金小翠关在门外。被拒绝后的金小翠并不死心,她表现得像一个痴情女子,天天晚上到陈大龙家拍门,哀求放她进去。陈大龙被她缠不过,开了门。两人第三次结婚。不过一年光景,金小翠就到法院起诉,坚决要和陈大龙解除婚姻关系。法院调解的时候,金小翠在审判庭大吵大闹,审判员被她闹得不胜其烦,只得当场判离。陈大龙和金小翠在红星林场创造了一个纪录,在七年内结了三次婚,又离了三次婚。陈大龙被这桩三结三离的婚姻搞得身败名裂,苦不堪言,为了摆脱金小翠的纠缠,他只得托关系调走了。失去了陈大龙这个目标,金小翠有好几年没犯病。她还在林场当检尺员,与陈大龙的三次婚姻让她在林场成了名人,虽然她依然是红星林场最时髦最漂亮的女人,但身边已经没有了追求者。金小翠后来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事情的起因源于一件小事。一个和金小翠平时关系较好的同事因为家里有事迟到了半小时,当月的奖金被全部扣光。20元钱在80年代初期是一笔很大的金额,金小翠为同事打抱不平,与同事一起去找场长理论。场长觉得金小翠多管闲事,说了一句很难听的话,这句话刺激了金小翠,她突然举起凳子向他砸去,场长被砸得头破血流,晕倒在地。场长被送进了医院,金小翠被抓到派出所拘留了七天。当时派出所刚抓住一个强奸犯,是个曾奸淫妇女无数,在很长时间让当地妇女闻之色变的大色魔,恰好关在金小翠隔壁。那个色魔被抓之后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在拘留所里依旧嚣张,见隔壁关了一个年轻妇女,便日夜用最下流的言语挑逗。被关在拘留所那几天的遭遇让金小翠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放出来后,她彻底地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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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龙与金小翠离婚后,调到现在这个林业局,但并没有与金小翠完全断绝关系。他对这个曾把自己折磨得苦不堪言的前妻念念不忘,知道金小翠被送进精神病院后,每年都到医院去看她一两次。小翠的病时好时坏,有几次她认出了陈大龙,两人还能交谈几句。这种探视持续了六年,直到七年前陈大龙再婚。陈大龙被介绍人带到吉林市相亲。陈大龙听说女方只有25岁,从未结过婚,她父亲还是市政府某局的一名科长,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便打了退堂鼓。在介绍人的坚持下才答应见一面。见面地点安排在女方家,一开始没见到那家的姑娘,陈大龙先接受了女方父母的盘问。陈大龙把自己的年龄和婚史老老实实地做了一番交代,心里对这桩婚事没抱一点希望。奇怪的是女方父母听完,没有一点嫌弃他条件不好的意思,反而对他的老实憨厚赞赏有加。说自己的女儿从小娇生惯养,生活自理能力很差,希望以后得到他的照顾。陈大龙对女方父母的表述有点惊讶,以为他们要向自己推销一个丑得嫁不出去的姑娘,心里对这个姑娘有了些好奇。
吃饭时,姑娘终于出现了,出乎陈大龙的意料,姑娘长得非常漂亮,穿着一件粉红花的连衣裙,袅袅婷婷地走出来,看见陈大龙,满脸绯红低下头。姑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罗婷婷。婷婷姑娘不爱说话,只爱笑,无论她父母说什么,她都不回应,只是抿嘴笑。她的笑容很天真,让人想起七八岁的小丫头,而她娇艳的面容,又让人联想到早春的桃花。陈大龙有些疑惑了,开始猜想这姑娘是不是哑巴。婷婷好像猜到陈大龙的心思似的,她突然夹了一个鸡翅到大龙碗里,说:“吃!”说完这个字,对着大龙嫣然一笑。陈大龙被这一笑迷得神魂颠倒,心里如有小鹿在狂奔。与当年不做充分了解便狂追金小翠一样,陈大龙因为罗婷婷的嫣然一笑立刻就坠入了情网。他满口答应了这桩婚事,对介绍人后来补充的婷婷没有工作、不会料理家务等缺点充耳不闻。两人一个月之后就结婚了,女方父母送了丰厚的嫁妆。陈大龙晚上搂着娇妻睡觉的时候,有一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很快,陈大龙便感到这个“馅饼”不好吃了。罗婷婷的智力发育迟缓,25岁了智力只相当于七八岁。这个倒没怎么困扰陈大龙,把罗婷婷当成七八岁的孩子看待就是了。孤单生活了这么些年,娶了个童颜美女回来,白天把她当女儿,晚上又可以做老婆,这没什么不好。可罗婷婷不仅弱智,还是间歇性精神病人,也就是老百姓常说的“花痴”。她的父母听人说这种病只要结了婚便自然会好,便四处托人给女儿介绍对象,想把她嫁出去。因为担心女儿被欺负,特地要找一个忠厚老实有婚史的大龄男子,陈大龙便成了最佳人选。况且陈大龙在林场上班,在罗婷婷父母眼里,就是在深山老林里工作,那里能诱发女儿犯病的因素总比城里少吧。罗婷婷刚嫁过来的第一年,还有点新娘子的矜持的,陈大龙每天早上上班前,给她蒸好一锅馒头,她一个人在家看电视,听录音机学流行歌曲,饿了就揭开锅盖拿一个馒头吃。
偶尔出门逛逛,也很少与人交谈,而且一般会在陈大龙下班前回家。第二年春天,罗婷婷生下一个女儿,她常常坐在门口给孩子喂奶,把大半个胸部都露出来,让过往的行人大饱眼福。有一次她的父母和亲戚从吉林来看孩子,一群人在外屋说话,孩子突然哭了,她说进去给孩子喂奶,过了一会儿,竟然脱光了上衣,让孩子叼着奶头跑出来。原本陈大龙的生活自理能力就很差,现在一下要照顾这母女俩,日子过得狼狈不堪。陈娇想起那一年,自己提出要回吉林上中学,因为没有得到父亲的回应而心怀怨恨。此刻,她原谅了父亲。罗婷婷的父母把孩子接回吉林市了。家里少了个吃奶的孩子,陈大龙轻松了许多,能腾出精力应付罗婷婷了。罗婷婷渐渐恢复了正常,除了春天偶尔犯病,穿红着绿地在山上乱跑,其余季节基本和常人一样。可没想到金小翠会找上门,把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给打破了。金小翠带着二女儿陈美,突然出现在陈大龙家。看到罗婷婷坐在炕上嗑着瓜子,看着电视哼着小曲,气不打一处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卷起袖子爬上炕就把她拖下来,把罗婷婷吓得哇哇大哭。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把罗婷婷的父母都从吉林市招来了,金小翠理直气壮地宣布她才是陈大龙的老婆,她和罗婷婷是不共戴天的敌人,让罗婷婷立即滚蛋。罗婷婷的父母要陈大龙拿主意,只能留一个老婆。不知是陈大龙对金小翠还有感情,还是害怕金小翠,总之,他竟然选择了金小翠。陈大龙的态度让罗婷婷的父母怒不可遏,他们把陈大龙大骂一顿,断然把罗婷婷带走了。金小翠在这场争夫斗争中大获全胜,她喜气洋洋地带着小美以女主人的身份在陈大龙家住下了。她刚住下几天,就给家里来了个大扫除,把罗婷婷的东西都扔了出去。陈大龙每天下班回来,热饭热菜在桌上摆着,再看看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家,心里感叹这两个女人之间的不同,有一种翻身得解放的感觉。好日子只过了一个月。一天,金小翠在林子里纵火,被森林警察抓起来了。她趁看守不备逃了出来,披头散发地在街上乱跑。后来精神病院来人直接把她接走了。
“我能去看看她吗?”陈娇听完,沉默了半晌才问。
“最好别去。她的病情刚刚稳定,见了你又要受刺激了。”
陈大龙说。
他告诉陈娇,金小翠纵火的前一天晚上曾问他大女儿的情况,他告诉她陈娇现在广州的事,还把陈娇的相片拿给她看。金小翠一看到陈娇的相片情绪便激动起来,一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便发生了纵火事件。陈娇没有坚持。她打了一个哈欠。这三天,奔波了三千多公里,换乘了各种车辆,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听了亲生父母的故事,她并没有更多的感慨。她的情感似乎麻木了,只想好好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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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娇在江边游荡。回家三天了,她每天吃过早餐后便离开家门,自己出来四处走走。陈大龙的家离松花江不远,她走半个多小时便到达松花江畔。松花江畔的风光还是很美丽的,有一种北方的秋天特有的凝重和多彩景象,是与南粤完全不同的韵味。但此时陈娇完全没有欣赏风景的心情,再美的景色在她眼里也是过眼云烟。她信步在江边走着,看到江岸上有一块大石头,石头表面光滑平坦,宛若石床,她便爬上去,躺在上面。天空碧蓝如洗。陈娇在广东从来没有见过蓝得这么纯净的天空,蓝得让人绝望,想要融化进去。一阵秋风吹来,传来沙沙的声音,一片片金色的树叶从树上飘然落下。陈娇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桦树林。她惊奇地发现这些树干上长着一只只眼睛。它们形状各异,大小不一,似睁似闭,似笑非笑,有的哀伤,有的沮丧,还有的似乎在怒目圆睁。她的耳边响起几年前在部队,新年晚会上与班上的战友们合唱的俄罗斯民歌《白桦林》:为何叶片儿在忧伤地飞舞,是在安慰我衣衫下裹藏的心灵?心中的热情一次次地燃起,却一次次得不到答案。叶子从白桦树上落在肩膀,好似我般漂泊的游子……优美而哀婉的旋律让陈娇心里充满了凄楚,她一遍遍地哼着,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太阳落山了,气温骤然下降。陈娇坐起来,从石床上跳下,慢慢地往公路上走。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在她身边停住了。
米处长探出头来,示意她上车。陈娇上车后,米处长什么话也没说,将汽车一直往前开。汽车开过了一个又一个村落,在一个不知名的村庄外面停了下来。两人下了车,米处长把陈娇带到一片白桦林里才开口。
“陈娇!你犯了大错知道吗?为什么这么冲动?受训三年,难道连控制情绪你都没学会吗?你差点就暴露了,若不是我及时补救,我们这几年的努力就白费了!”陈娇对米处长的出现一点也不吃惊,早就做好了在这里与她对话的心理准备。她看着米处长,冷冷地反问:“被炸死的21个人是怎么回事?你明明可以通知香港警方让他们撤离的,那里面有14名警察!你为什么不去做,为什么?!”
“核实情报需要时间,我不知道香港警方与大陆警方这次的联合行动。而且就算是知道,我也不会通知他们。”
米处长冷静地说。
“为什么?”
“为了大局。”
“什么样的大局能抵得上14个警察的生命?你太残酷了!你这个冷血动物!是你害死了他们!”陈娇激动地大喊起来。米处长突然用力给了陈娇一个耳光。
“陈娇,真正害死他们的是你!因为送信的人是你,我才不能通知他们。他们撤离了,张婉柔就会怀疑到你。张婉柔让你带的信连口都没有封,就是为了考验你。为了保护你,我才没有把情报转给香港警方。你不顾国家培养你这么多年,不顾自己身上肩负的任务,随便破坏纪律,差点就让任务失败!你要是暴露了,那些牺牲的英雄们会死不瞑目!”米处长激动地说,又打了她一个耳光。
“陈娇,你知道吗,我的儿子也在里面,他前几天刚过20岁生日……你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吗?你理解一个失去亲生儿子的母亲的心吗?”米处长说着哽咽起来,泪水夺眶而出。陈娇如五雷轰顶,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这才发现,米处长的脸色非常憔悴,距离上次见面不过两个月,她却好像老了十岁。陈娇喃喃地说:“对不起,米处长,我错了。请组织处分我吧。”
米处长冷静下来。她擦了擦眼泪,严肃地看着陈娇说:“陈娇,对你的处分我暂时没有往上报,我想给你改正错误的机会。希望你不论遇到多少困难,都要尽快把张婉柔的制毒点找出来,把这个国际贩毒集团端了,让死去的14名烈士的英魂安息。”
“是!我保证完成任务,即使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陈娇立正,庄严地保证。
“好!希望你记住自己今天说过的话,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期待。”
米处长神情严肃地说。
看陈娇一脸坚毅的样子,眼里露出一丝怜爱。她拍了拍陈娇的肩膀,轻声说,“注意安全。我不需要烈士,要的是能功成身退的战士。”
陈娇点点头。米处长说:“我们走吧。”
桦树林里铺满了落叶,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东北的秋风已经凛冽,吹在脸上像被刀刮过一样微疼。汽车开到小镇附近停下,陈娇下了车,目送这辆黑色的轿车远去。风越刮越紧,将两旁的桦树所剩无几的树叶毫不留情地刮落,漫天金色的树叶在空中飞舞,落地时心有不甘,随风又起,几个回合之后,到底还是落在地上,发出呜咽的悲鸣。这样的情景在陈娇的眼里有一种悲壮的凄美。她一动不动地看了几分钟,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