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多财团的总公司大楼,距离地下铁银座线新桥车站徒步只需两分钟。这两分钟的路程就算下雨天也不用撑伞,因为地下铁的C8出口直通大楼内部。
总公司大楼是一栋地上二十二层的建筑,是所谓的超高层大楼,不过这年头,就算不特地声明,只要是在这十年之中新盖的大楼,应该都是如此。地下深达三层,B2和B3是停车场。楼面并非全由今多财团独占,有三分之一是出租店铺。承租者多半是外资金融机构或特殊法人团体。
在这栋以钢铁和玻璃打造而成、宛如巴别塔的大楼背后,还有另一栋今多财团名下的大楼。这栋以古典圆柱支撑的三层楼建筑,称之为“洋楼”或许更适合。据说是在昭和(一九二六-一九八九)初年完工落成的。
这是岳父买下的第一栋都心建筑。在他三十到四十岁今多财团发展最快速的十年间,曾把这里的一部分当作私宅使用,算是住商合一。
所以,岳父买下周边土地,决定建造新的公司大楼时,也不肯将这里拆毁。虽然它的设计颇为典雅,就像是着名的第一生命大楼十分之一的缩小版,但在建筑史上并没有独树一格的价值,当然也没有被美军的什么大人物接收使用过的历史价值,有的只是岳父的私人回忆。
于是这栋洋楼,就这么悄悄地蜷伏在等同“现代的化身”的超高层新办公大楼的脚下,员工们已习惯把这里称为“别馆”。
我的职场——今多财团集团广报室,就在这栋别馆三楼。
走C8出口进入别馆,必须先穿过新办公大楼的大厅。两栋大楼背向而立。就连身为职员的我,进出时都得把员工证举起来给警卫各看一次。我嫌麻烦,通常从别的出口出来,再从别馆的正门进去。不知情的人见了,八成以为我是别家公司的人。
别馆,理所当然地,难以当作现代化办公大楼使用。由于电力负荷量上限较低,大型电脑和颇耗电的最新型办公机器装设数量都有限制,因此岳父也不想让这栋洋楼的大厅全被办公室占据。一楼改过装潢后就租出去了。目前由“睡莲”咖啡座和“阿比锡翁”花店承租。二楼有旗下三家公司进驻,其中之一是“东晋社”这家出版社。
三楼的集团广报室独占一整层楼面,看似豪华,其实三分之一被“社史编辑室”占据,资料室也很宽敞,所以实际能用的办公室只有两间房。虽说是洋楼,不过既然当作私宅使用,可见空间本来就有限。
一楼的睡莲咖啡座没有浪费这难得的环境背景,刻意装横成战前电影常见的西式茶馆风格。装饰着采光小窗的彩色玻璃,以及环绕卡座磨得发亮的木头扶手,营造出一种静謐沉稳的气氛。我也很喜欢在这里看书。
该说是復古风吗?这类型的店颇受女性喜爱。也曾被一些杂誌和电视节目介绍过,到了午餐时间,甚至会大排长龙直到店外。不过可能是为了卖房东一个面子吧,每当我们从三楼叫咖啡或三明治外卖,老闆总是以惊人的速度快快送来,这点还挺令人开心的。
别馆没有电梯,在二、三楼上班的人只能使用竖起“非相关人士请勿进入”立牌后的楼梯。为了避免脚步声太吵,也为了缓和冬天的刺骨寒意,宽敞的楼梯上铺着殷红地毯。因此,睡莲和阿比锡翁的客人,偶尔会误以为上面还有其他店家,也不管立牌警告硬是闯上来瞎走。
繫着围裙的睡莲老闆,正在擦拭镶有美丽蚀刻精雕的玻璃门,空气中瀰漫着玻璃清洁剂的气味。这里不供应早餐,很晚才开店。我和他互道早安,踩着楼梯直上三楼。
上午八点三十分,集团广报室的办公室出入口还是锁着的。我是第一个报到。总分司那边各单位不是要举行朝会就是有晨间会报,职员们早就来上班了。别馆是另一个世界。
我按下墙边的打卡钟,打开古老的上开式窗户,让新鲜的空气流入室内。接着拿起一块小抹布,勤快地抹去桌上的灰尘。不只是自己桌上,就连两边的桌子以及充当作业台兼会议桌的大桌也一併擦拭。然后开啟茶水间的咖啡机电源,坐到位子上。
我的手一放在话筒上,就重新审视便条纸上一丝不苟的笔跡。梶田的两个女儿的名字还标记了拼音,下面列出地址和电话号码。
长女名叫聪美。次女名叫梨子,念成RIKO。地址是高圆寺南的某公寓。半个月前,尚是父女二人同住该处。
“聪美为了准备结婚已辞去工作,随时都方便联络。不过,为了各种杂务她常常外出,如果要打电话到家里,一早或傍晚再打可能比较好,再不然就是打手机。”菜穗子如是说。
的确,除了家里的电话号码还添上了手机号码,括弧注明是长女。不过我还是不好意思劈头就打她的手机。我决定打到她家,实在找不到人时再打手机。
我慎重其事地按下号码以免拨错。茶水间那头飘来咖啡香。窗外,传来新桥街头甦醒的喧嚣,幸好不会吵到无法开窗打电话,毋寧说是令人心情愉快的背景音效。
电话响了又响。如果不在家应该会开答录机才对。然而响了十声还是没人接,我打算挂断电话。
这时,一个气喘吁吁的女声接起电话。
“您好,这是梶田家。哪位?”是个沙哑坚定的声音。
我曾以岳父代理人的身分出席梶田的丧礼,也有机会和姐妹俩说话,不过那时我不记得听过这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声音。说到这里我才想起,就连两人的容貌,好像也没留下什么特殊印象。
“不好意思,请问是梶田聪美小姐吗?”
“我就是。”
我在椅子上坐正。“早。一早打来真不好意思。我是今多财团的杉村三郎。”
梶田聪美“啊”地发出小小的惊叹,接着也急忙回礼道早安。
“令尊举行丧礼时,我曾代表会长前去致哀。在那种场合,一次见到太多人,我想你大概已经没有印象了……”
梶田聪美打断我的开场白,“不,我记得。上次很谢谢你。呃,请问,你打电话来是为了我们拜托今多会长的那件事吗?”
“对,没错。”她的声音顿时一缩。
“对不起,我们厚着脸皮去拜托,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主动联络,而且我还这么慢才接电话。我刚才在阳台。”
现在是晾衣服的时间吗?今天是晴天,天空的颜色看起来就像会有秋老虎发威的酷热。
“用不着跟我客气。会长交代过,要我和你见个面,好好听取详情,顺便看看我是否派上用场。我想请问什么时候方便。”
“我随时都可以,今天见面也没问题。啊,不过我妹妹……”
“是啊,我想两位一起出席可能比较好。”
“等一下…请等一下好吗?”
她匆匆拋下这句话,就走开了。她似乎没按保留键,只听见拖鞋啪达啪达匆忙走过拼木地板的脚步声。
“梨子!梨子!”她喊道,看来她妹妹也在家。说到这里我才想起,还没听说她是做哪一行的。
不久,脚步声再次啪达啪达地回来。
“喂?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妹妹也说今天有空。这样会不会太仓促?”
“不会,我无所谓。”
虽然我不是成天游手好闲,但也不至于忙到分身乏术。即便如此,梶田聪美还是惶恐地频频道歉。
经过一番互相礼让的结果,我们约定下午两点在睡莲碰面。
梶田聪美说她记得我的长相,不过为了预防万一,我还是决定带着今多财团的集团宣传杂誌去。听到这里,对方的声音这才初次放鬆。
“杉村先生,听说你是那份宣传杂誌的记者吧。我听会长老师提过。他说你原本在出版社当过编辑,最适合处理这种事。”
果然,岳父打从一开始就指望我。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会长老师”这种称呼。
我客套地放缓声音。“那是会长太高估我了。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能帮到什么程度的忙。听说你们想写一本书记述令尊的人生。”
不知为什么,梶田聪美迟疑了一瞬间才回答,“对。”
“以前任职出版社时,我并没有接触过人物评传或传记类的出版品。等我听完详情后,如果有更适合的人选,我再帮你介绍。再不然应该也可以透过关系,帮你找适当的编辑。”
不知为何,梶田聪美再次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说:“杉村先生,你和会长老师的千金结了婚吧。”
“对,没错。”
霎时之间,我暗忖,岳父难道向她说“这种事交给我女婿就行了”吗?但仔细回想,其实是我参加丧礼时主动报上身分的。
“会长老师看起来好像非常信赖杉村先生。”
噢,是喔,那又是再次高估我了——我无从答起,只回了一句“谢谢”。
之后,再次出现尷尬的沉默。
“所以呃……或许你会觉得很奇怪,”梶田聪美沙哑的嗓音变得更加低沉含糊。好像是用手捂住了话筒。“约好两点见面,我们姐妹俩一起出席,但我会让舍妹先走,之后,能不能请你再抽空给我一点时间?”
我有点瞠目结舌。“那是无所谓啦……”
“对不起,一直给你添麻烦。那就两点见面,地点我知道。真的很谢谢你。”
我们客气地互道再见,结束通话。
“早。”
抬眼一看,桌子对面站着园田总编。今天她也穿着古怪的……这么说好像有点失礼……相当有个性的服装。
“一大早就这么卖力啊。”
园田瑛子,大学毕业后就进入今多财团,今年已是入社第二十八个年头的资深员工。就行政工作来说,她待过许多单位,被外派到相关公司和旗下公司的经验也很丰富,想必会在这里待到退休的她,不知怎么看待自己在公司的最后一个头衔“集团广报室长兼集团宣传杂誌总编辑”。
在我看来,她对于现在的工作似乎颇为乐在其中。拋开彆扭的套装和高跟鞋(当然也摆脱了穿制服的义务),改穿起亚洲民族风连身洋装和裤子(大多是手工缝制,据说布是从曼谷和台北买回来的)搭配运动鞋或帆布鞋上班,即便在吸菸室以外的场所照样吞云吐雾(在厉行社内分菸制度的总公司大楼,这可是滔天大罪),人人都喊她总编。看来这一切似乎对她很受用。
但是,大部分员工和我的意见似乎正好相反。他们看的不是园田瑛子“个人”,而是被流放到集团广报室的“老处女职员”。
“下午,我有点事和人约了碰面。我会在睡莲,说不定会耽搁一点时间。”我对梶田聪美最后补上的那句令人费解的要求耿耿于怀。
“没关系你去吧,反正现在闲得很。”
园田总编走近自己的桌子,把旋转椅一拉,就皱起脸。她不发一语,把堆在椅子上的卷宗随手往地上一扫,逕自坐下。
“原稿怎么会放在这种地方?”
“一定是想给总编过目的原稿吧。”
园田总编的桌上,经常处于像“无能整理症候群”的年轻女性房间的状态。要确保便条纸或留言能让她看到,必须费一番工夫,更不用说每月排出的样张了。
不久,其他职员陆续抵达,旋转椅上的原稿之谜总算解开了。这是个总编以下仅有六名成员的小单位,要保持这种谜团恐怕很难。
原来是最年轻的成员,希望能让她早点看到下个月号的“四季日本巡礼”,虽只是访问员工后写成的旅行小专栏,但这是第一次单独访问某位主管所写的报导,所以大概心情特别忐忑。
“当事人不是正在看校稿吗?也修过稿了吧?那不就好了。没问题”
我根据过去经验打造出来的“总编观”(当然,那本身就很靠不住),在经过园田总编的洗礼后,如今已大幅改变。这说好听点是从容大度,说难听点是马虎懒散,这就是她的行事作风。我认为其中自有我们总编的幸福,其他员工则认为其中自有园田瑛子的不幸。
集团广报室直属今多财团会长室。字面上看起来似乎很正式,是个相当具权威性的单位。既是“广报室”感觉上自然也光鲜亮丽。不过这其实是在玩文字游戏。
岳父不断扩大事业,导致财团内部的多家公司——五花八门的各种行业,出现同床异梦的问题。岳父对此感到不安,认为这会导致从业员彼此沟通不良。于是就在十年前,以会长命令创立了这个单位。
工作是什么呢?就是制作针对今多财团全体员工发行的社内报。如此而已,毫无价值。
在这之前,当然也有社内报,是开办物流集团后,同行的相关企业及旗下公司个别发行的。至今依然存在。
这些社内报和集团宣传杂誌,由来与机能截然不同。并没有像样的交流,说得好听点,是各自独立自主。
负责对外的广告宣传部,位于总公司大楼内,那才是真正的“广报”,有时还会因应状况变身为“大本营”,是个极为能干的单位,和集团广报室截然不同,就像太阳与月亮之别。
我曾听说,直属会长室的集团广报室创立时,社内部分人士曾经争相揣测,派到这个单位的职员会不会就是会长的眼线。说“眼线”还算客气了,听说还有些人乾脆直呼我们“盖世太保”。
这点,正是人只要身在组织就会专门朝坏处想像的最佳范本。
我的岳父是个设想周到的人(这可不是语带双关),想必社内的确安插了眼线,也的确命他们担任盖世太保的工作,不过集团广报室并不是,否则我不可能被派来这里。
和菜穗子结婚时,岳父提出的条件就是这个。到今多财团上班,在集团广报室当记者兼编辑。
换言之,也就是得待在岳父视线所及之处。不过这种情况下的“视线”,等同于“权力”。
当时,我任职于一间专门出版儿童图鑑与绘本的小型出版社“蓝天书房”。这家公司慷慨录用了刚踏出大学校门的我,令我铭感五内。我很喜欢那份工作,甚至打算在那里待到退休。替小朋友编书,对我来说是一份极有意义的工作。
即便如此,无法放弃菜穗子的我终究答应了岳父的要求。
蓝天书房是一家好公司,要继续经营一家好公司并不是非我不可。相较之下,我需要菜穗子,菜穗子也不能没有我。我别无出路,选择也并非那么艰难。
蓝天书房的同事们都替我感到高兴,他们说我这下子麻雀变凤凰。我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当上“駙马爷”,也就是“攀裙带关系”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作梦都没想过它居然会发生在我身上。
那时的我,除了和菜穗子独处之外,总是无法真正开心。说不定至今依然如此,只不过因为必须开心的时候被迫减少了而没有察觉罢了。
不过说来有点讽刺,我在这种原委下任职的集团宣传杂誌居然也叫《蓝天》。发行人当然是岳父,今多嘉亲。
我这才醒悟。说不定岳父打算把梶田姐妹的书交由集团广报室出版,因为他不忍心让她们自费出版。而能以发行人的身分把名字印在单行本版权页,或许也有小小的吸引力吧。
至于楼下的东晋社,主要是出版经济学或市场经营的外文翻译书。就和那家高级美容沙龙一样,虽是岳父半是为了应付人情、半是为了消遣才併购的公司,但做的可都是非常硬派的优质书籍,算是一笔很有意义的买卖。但,这家出版社绝对不可能做出商业类畅销书,在经营上当然没有获利可言,况且来往的业者也都专走学术相关书籍的通路,若是冷不防推出一本《我们父亲的回忆》,恐怕也会不知如何处理。岳父自从买下出版灶后,就完全交由旧经营群(不过其实也只有寥寥数人)掌管,应该还是有这点最起码的认识。既然如此……
听完梶田姐妹的想法后,关于这部分必须先确认岳父的盘算——我在心中暗自提醒自己。
每逢和人有约,我一定会提前十五分钟抵达。但这次却被梶田姐妹抢先一步。我一走进睡莲,她们俩早坐在靠窗的卡座上,面前放着深琥珀色的冰红茶。
我们几乎同时认出对方,梶田姐妹一起从椅子起身隔着桌子向我致意。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哪里,是我们太早到了。因为这里令人怀念。”
面对我左侧的女子以沙哑的嗓音如是说。一眼便可看出她比较年长。坐在旁边的妹妹梨子,兴味盎然地来回审视着鞠躬的姐姐和我的脸。
女人穿上丧服后往往和平时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梶田姐妹也不例外。尤其是做姐姐的,可能当天穿的丧服是和服吧,丧礼时貌似四十多岁。如今换上浅朱鷺色连身洋装,看起来顶多三十出头,是个轮廓深邃,甚至令我奇怪那天怎会没留下印象的美人。高雅的短发(应该是所谓的“夫人式短发”)非常适合她,耳垂上闪烁着耳环。
至于妹妹,一头丰盈及肩的波浪状鬈发大胆地染得亮眼夺目,栗子色里掺杂着鲜艳强烈的红色。装扮也同样大胆,曲线分明的花衬衫,配上极短的裙子,看起来年轻亮丽,同样也很适合她。
我不知道两人的实际年龄。不过,这么并排着一看,姐妹俩的年纪似乎相差颇多,妹妹顶多只有二十岁。难怪今早在上班族理应早已出门的时间她还在家,如果还是学生就解释得通了。
“为了我们的任性要求,让你抽空前来,真是感谢。”
在我点的冰咖啡送来之前,梶田聪美再次客气地道谢。她妹妹也终于开口说了一句“我们真的很感激”,她的声音正好和姐姐相反,听起来很孩子气。
“这间店,你们和令尊一起来过吧?”为了找话题,我问道。
聪美回答:“家父生前爱看歌舞伎。每逢想看的戏码上演,就会邀我们去。我们总是先在这里碰面喝茶,看完戏再去银座用餐。”
“一定很愉快吧。”我说,其实内心有点惊讶。梶田和歌舞伎?好像有点不搭调。我自己很怕看歌舞伎,多少也是因为不管看几遍还是看不出乐趣何在。
“我比较喜欢看电影。”梨子说。她的嘴唇闪着艳光,是护唇膏。“我们也去过新桥演舞场对吧?”她问姐姐。
姐姐点点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次是去看‘黑蜥蜴’。”
有两个这么漂亮的女儿作伴,梶田想必非常骄傲吧。
“梶田先生的事,真的很遗憾。会长也感到身边少了个伴,很怀念他。”
姐妹俩高兴地笑了。我发现梨子一笑,左脸颊就会露出一个抢眼的酒窝。
“会长老师真的很照顾我们,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他。”
对了,就是这个称呼。
“在电话中,你好像也这么称呼过会长。”
“啊,说得也是。”聪美抬手遮口,一脸腼腆。“对不起,擅自喊他‘老师’。”
用不着道歉,只是听起来有点像新兴宗教的教祖罢了。
“像我们这种小人物,不好意思随便直呼‘会长’。在家也是这么称呼他老人家。”
“是我爸先这么喊的。”梨子补充道。她轻盈地倾身向前,手指扶着冰红茶的杯脚,逕自看着我。
“有那么伟大的岳父,你有什么感想?果然还是会觉得抬不起头来?”
“没礼貌……”聪美慌忙地喝止她。
我笑了。“是啊。每次都直冒冷汗。你们也知道的,会长这把年纪依然精神抖擞,脑袋也很灵光。”
“可是杉村先生,你没有入赘吧,因为你们的姓不同。”
梨子无视于姐姐的臭脸,索性问起更尷尬的问题。
“对,我没有入赘。不过,等于是卡通‘阿螺太太’中那个靠岳家生活的女婿。”
梨子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猛点头,又若无其事地吸吮杯里的吸管。她的长指甲上精心装饰了指甲彩绘。如果是她自己画的,技术算是相当高明。
“杉村先生还有工作,你讲这些废话会耽误人家。”
聪美制止妹妹后,把眼前的杯子往旁边一推,注视着我。
“关于我们和会长老师商量的事,不知杉村先生了解到什么程度?”
我解释,目前只有电话中谈过的程度。我省略过中间还夹着传话的妻子而非亲耳听岳父说的事。用不着动不动就特意强调我是“抬不起头的女婿吧”。
“这样吗……真是对不起。都是我们仗着会长老师的好意,提出任性的要求。”
“有什么关系。是人家会长老师叫我们‘什么事儘管商量’。人家应该不是那种只会嘴上敷衍两句的人吧。”梨子微噘起唇反驳,接着说:“提议替我爸写传记的人,是我。”
我点点头。我已经这么猜想了。
“恕我冒昧问一句,梨子还是学生吧。”
她慌忙举起手来回挥舞。
“不,不是的。我可不是什么大学文学系学生,算是打工族啦。”
高中毕业后报考过大学,可惜全军覆没,起初打算补习一年再次挑战,可是上了一阵子补习班后,不知怎地就厌烦了,她含笑地说明。
“现在在我家附近的麦当劳打工。我也知道不可能一辈子打工,正打算去念美容学校,我爸也很赞成。”
美容师吗。如果指甲彩绘是她自己的杰作,那应该颇具天分。
“那么,梶田先生一定也很期待囉。”
“他只是笑着说,反正以我的个性一定很快就腻了。我啊,从小不管是学才艺还是去补习,向来都是三分钟热度。弹钢琴、跳芭蕾舞、学游泳都是。”
她羞赧地按住头发。
“虽然我什么都好奇,可是一下子就失去兴趣。真的,我很容易厌倦。我爸也很清楚这一点。虽然他听的时候没怎么当真,不过他还是说,如果我真的好好努力考取美容师执照,将来他会帮我开一间店。”
她看起来落落大方毫不扭捏,一定是在父母关爱下长大的吧,我想。而且,如果梶田梨子如我所推测的才二十上下,那她应该是父亲的老来子,受到的关爱想必更是深厚吧。
一个是说话时比手画脚、表情丰富、充满活力的妹妹,一个则是沉稳得稍嫌严肃的姐姐。想当然耳,梶田必定也同样爱聪美,不过姐妹俩的年龄差距,以及与生俱来的气质差异,塑造出宛如磁铁两极般迥异的女性。我一边附和梨子的话,一边这么想。
“想必你也知道,害死我爸的犯人至今仍未找到。”
愉快的回忆告一段落后,梨子倏然绷紧嘴角,切入正题。
“事发至今才过了半个月,警方就毫无音信。我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在调查。”
“那倒不见得吧。”我提出妥当的质疑。“毕竟这是一条人命。”
“要是对方是开车,警方的处理态度可能会积极一些吧。可是我爸遇到的是自行车肇事。而且,据目击者表示,肇事的好像还是小孩。就算警方拚命调查找出犯人,也判不了什么重罪,所以恐怕提不起劲吧。”
这倒是初次听说。就连有目击者我都不知道。
既然妹妹是这么外向的女孩,这个夏天,在梶田身亡之前,想必正尽情享受假期。不过这年头的年轻女性褪去夏日黝黑肤色的速度比月历还快,梨子的脸颊白皙毫无斑点,此刻却隐约泛红,正忿忿不平。
“所以我才会决定把我爸的事写成书。”
不知不觉中,她的一隻手紧紧握拳。
“如果这件事就这么放着,撞死我爸的小孩必然会忘得一乾二净吧,就好像压根儿没发生过这事一样。只要没有人追究,这种不愉快的事,就会被刻意遗忘吧。对那孩子来说,我爸只是一个陌生人,顶多只会觉得,谁教他自己要呆呆杵在盛夏的人行道上。但我就是无法原谅这一点。”
聪美想插话打断妹妹。为了阻止聪美,我连忙发问。我还想多听一些梨子的说法。
“替令尊的人生为一本书,你认为有助于找出犯人吗?”
梨子奋力摇头,摇得头发都乱了,她的答案是“不”。
“我不知道有没有直接的助益。只是,我想让那孩子明白,我爸不是路边的电线桿或路牌。被自行车撞倒,脑袋撞上水泥地,是感受着痛楚与恐惧而死去的。当他感到自己生命垂危时,说不定很担心被留下的我们。”
我缓缓点头。聪美垂下眼。
“我想让那孩子知道。被你害死你却佯装不知的那个人,是两个女儿的爸爸,他有一份正经工作,爱看歌舞伎,老婆死后一直很寂寞,正满心期待女儿下个月的婚礼,也盼望着将来抱外孙。其他,还有好多好多我想告诉他的……”
梨子颤抖了一下,暂时打住,然后才哑着嗓子继续。
“他是个人。现年六十五岁,虽说今后不可能有什么多采多姿的未来,只是个不起眼的司机,却是我们珍爱的父亲。年轻时吃过不少苦,好不容易才把我们拉拔长大。他既不是能够上报纸版面的名人,也不是什么值得表扬的大人物,可是,却是个正经人。他这一生,一直很认真工作。”
梨子抬起眼,她的眼眶都红了。
“我想把我爸的人生如实地重现,当着那孩子的面前塞给他,告诉他:是你杀死了这个人。六十五年来,他一直努力生活着,是你终结掉他的人生。”
我有点汗毛直竖。也许是感动,也许是有点害怕。为什么会怕呢?就一个社内报记者的标准来说,我的想像力或许过于丰富。所以在这个愤怒的女孩面前听着她滔滔叙述那极为正当的心愿时,却忍不住站在那个被迫面对梶田信夫六十五年人生的犯人那一边。
“他夺走了一条人命耶。这种事,可不是抹抹嘴巴就可以忘记的。我们很气愤,也很伤心。我要让犯人明白这一点。”
梶田梨子扭过身,往放在身边的手提包里翻了一下,取出手帕。可是迟了一步,一滴眼泪已笔直落下。
正当我搜索枯肠,试图说些什么之际,聪美静静地开口了。
“我妹妹认为,透过这种做法,也许可以让犯人在良心不安的情况下主动出面自首。”
我依旧沉默,只能对着姐妹俩频频点头。
“可是,我认为事情不会这么顺利。我们既非作家也不是记者,写出来的书就算印再多本,让世人看到的机会恐怕也不多。更何况如果撞倒家父的犯人真的是个孩子,或许连那本书的存在都不会察觉。”
“所以,我才说不仅仅是要出书呀!”
梨子高声向姐姐抗议。用手帕擦过泪水后,她的眼睛反而变得更红。
“等书印好了,还要送给各家电视台和周刊杂誌。只要媒体肯报导,一定会广为人知!绝对会!到时,警方办案的态度必定会大大转变的。”
这让我想起最近发生过类似的案例:警方把某人的猝死视为自杀,死者的妹妹无法接受这个结论,强忍悲伤自行调查,最后把成果整理成书出版。在杂誌和电视台的新闻谈话节目大幅报导下掀起话题,最后,警方只好重新展开调查。
我一提起这件事,梨子就激动地频频点头。“对,就是那个。对吧?实际上的确有这样的事嘛。”
“那是例外。”聪美摇头。“到目前为止,不也有许多受害者的家属出版过这种书,或是在电视上请大家提供失踪家人的线索,可是多半都没有下文。”
“如果还没做就放弃,可能性就等于零。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我暗忖,就算岳父再厉害,也不见得能在领域迥异的传播界吃得开。不过,说不定他有什么人脉。
“会长也知道希望借用媒体的力量这件事吧。”我问。
“对,我都告诉他了。”梨子断然地回答。
不需我再追问,聪美抢先回答我的疑问。“会长老师说,如果能出书,他会向熟人打声招呼,替我们安排看看。不过这样的话,我们未免太厚颜麻烦他老人家了。”
“怎么会?”梨子像小学生一样噘起嘴巴。
“撒娇也该有个限度。”
“可是人家会长老师……”
“你别闹了。”
我插入姐妹口角打圆场。“到目前为止,你们曾试着向电视台或报社诉求过吗?我是说在没有书的情况下。”
梨子气呼呼地回答:“我试过了,可惜没用。”
我搜寻回忆。“记得是去年吧……我在电视的新闻节目上,看过一个针对自行车狂飆造成死伤车祸的专题报导。那是哪一台来着的……”
梨子表示知道那个专题报导。虽然不是当时看过,但父亲死后,她上网查过资料。
“还有那种自行车车祸受害者和死者家属的互联网站喔。”
“你在网站上面写过令尊的事吗?”
“写过好多次了。也收到许多鼓励我的电子邮件和安慰的话。不过,犯人本来就不会去看那种网站。”
“受害者相当多。”聪美说。“件数太多了,媒体想必也无法一一报导吧。呃……除非更具有话题性。”
这话虽然露骨,但现实想必就是如此吧。
既然如此那就自己来制造话题——梨子的想法并不荒唐。只是,事情进展会不会像她想的这么顺利,我和聪美一样,不得不感到悲观。
我很困惑,也开始觉得有点生气。既然知道梶田姐妹——尤其是妹妹梨子这么钻牛角尖,岳父为何不亲自出马?根本不必不着边际地说什么书出了可以帮她们推销,只要他开个金口,说伺候他多年的司机被横冲直撞的自行车撞死了,至今找不到犯案者,他感到义愤填膺就行了。
这个案子缺乏爆点,他如果愿意出来登高一呼,就算各大媒体没有蜂拥而至,至少也会有哪家电视台或报社乐意报导吧。
难道是因为肇事逃逸的犯人是小孩子,令他却步,自动踩煞车?还是为了提防万一在岳父的积极运作下幸运找到犯人时,可能会令大眾认为这是财界大老充分发挥自己的影响力,逼得无力对抗的未成年孩童走投无路?
想必如此吧,岳父看穿了这一点,看穿了喜怒无常不负责任的社会大眾,一旦脱离具体事象从高处鸟瞰时,关心的总是“看起来怎样”,而非“发生了什么”。
“我已再三劝阻过她了。”聪美像要道歉似的,低下头说。“结果这丫头真是的,竟然擅自打电话给会长老师。”
梨子气嘟嘟地抿着嘴。她拿起还剩一半冰红茶的杯子,赌气地用力吸吮吸管,发出滋滋滋的声响。
“姐姐,你应该没忘吧?”她握紧杯子,尖声说。“爸的身上不是还留下自行车清晰的轮胎印子吗?明明发生事故时没人目击,却能立刻判定他是被自行车撞的,不就是这个缘故吗?”
“我怎么可能忘记。”聪美低语。
“从腰部到背部,就像被烙上轮胎的纹路一样。”
“拜托你别说了。”
“你不会不甘心吗?一想到爸不知有多痛苦、多难受……”
聪美抬起一隻手捂住脸,梨子这才住口。
“刚才,你说有间接的目击者是吧?”
我决定转移梨子的注意力。她把杯子放回桌上点点头。
“对,是住在车祸现场那条马路边上的学生。”
“那个人并没有目击车祸发生的瞬间吧?”
“是没错,但在我爸被撞倒的推定时间,他看到家门前有一辆自行车以惊人的速度飞驰而过。他说骑车的是一个穿着红t恤的男孩。”
听说那名学生住在梶田被撞倒的现场西侧二十公尺外。
“他家和车祸现场位于马路的同一边,所以光从窗口应该看不见我爸倒在人行道上,只看得见经过的自行车。”
“他不是听到什么声音才探头往外看的吗?”
“很遗憾,并不是。他说真的只是凑巧从二楼窗口往外瞄了一眼。”
八月十五日的艳阳天,人跡杳然的马路上发生的意外,有人往窗外看实在够侥倖了。虽然撞击的那一瞬间多少会发出声响,但附近的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开着冷气,就算无人发觉也不足为奇。
“正值中元假期,东京都内的人口本来就只剩一半,对吧?”梨子对着我咄咄逼人地问道。“撞倒我爸的肯定是那辆自行车。那种时间,不可能有好几辆自行车在附近打转。连发现我爸倒在地上替他叫救护车的太太说,当时艳阳高照,路上空无一人,连一辆汽车也没有。”
中元节返乡期间,一片死寂、空壳般的街景倏然浮现眼前。这时车辆排放的废气总量减少,天空看起来特别清澈蔚蓝。
“那个骑自行车、穿红t恤的小孩,一定就是害死我爸的人。”梨子如此断言,再次紧握拳头。
可能性的确很高。所以岳父才不肯站上台面,我暗忖。
我也轻轻握拳,抵在鼻下,一心想:但愿这模样看起来像是深谋远虑。
“如此说来……要替令尊执笔写书的,主要是妹妹囉。”
聪美像要责备我似的,猛然把脸一抬。梨子迫不及待地点头。“对,是我要写!”
“要忠实撰写梶田先生的人生恐怕得多方调查资料,还得和很多人会面。令尊年轻时的往事,连你们俩也不知道。能够谈往事的人,最好是马上就能联络到的人,不过令尊以前的老同事,或许连住址和联络电话都查不到。要是令堂还健在就另当别论了。”
“我会努力的,没问题,别看我这样,调查资料可是我的强项。”
眼看妹妹干劲十足,聪美却在一旁发出叹息。
“对了,关于出版社,会长对两位做出什么承诺了吗?”
梨子当下愣住了。刚才生气时暂时消失的稚气口吻顿时又回来了。
“啊?呃……会长老师旗下也有出版社吧?”她指的是东晋社。
“他说由那里出版吗?”
“对,听起来好像是这个意思……不行吗?”
我总算从岳父那里扳回一城,看来无所不能的岳父大人对出版业并不清楚。
“没事,这个我们可以慢慢商量。总之,你不妨先将描写的内容整理一份大纲,光在脑中想是很难釐清的,最好试着写出来。这样的话,该去见谁、调查什么资料,也能理出一个顺序来。”
梨子从皮包里取出小记事本,把我的建议记下来。
“也可以去采访会长老师吧?”
“我想应该没问题。”
对于私人司机梶田信夫,岳父比谁都了解。他总不至于把这件事推给我,自己置身事外吧。
“好了,我们也差不多该告辞了。”聪美催促妹妹。“你最好去补个妆。”
这句话具有魔法般的效力。梨子匆匆离席。的确,泪水好像把她的眼妆晕花了。
她一遁入洗手间,聪美就看着我,“对不起,我会先和那孩子一起离开,再折回来。麻烦你等我一下好吗?”
我当下首肯。虽然这次会面的内容已够丰富,不过我总觉得接下来才要上演正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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