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道整顿好后,游山玩水的旅行变得兴盛起来,人们为了寻求难得一见的风景、美食、工艺品,而展开旅程。旅行的目的因人而异,但当中最受欢迎的,还是非泡汤疗养莫属。
温泉有各种功效,有的能舒缓关节疼痛,有的能放松紧绷的肌肉,有的甚至能让泡过的人重返青春。听说不光只是肌肤重返亮泽,而是经过多次浸泡后,发现脱落的牙齿和毛发都重新长了出来。
“我曾经在山中发现过这样的温泉旅馆。有名女子和初生不久的婴儿一起泡汤,结果小婴儿泡进澡池后,身体愈来愈小,最后消失不见。”
我的友人,同时也是旅游书作家的和泉蜡庵,曾说过这么一件事。
“我当时记下那处温泉的地点,但后来走同样的路线,却始终到不了。明明景色一样,但就是找不到那座温泉旅馆,真的很可惜。要是能在书中好好介绍一番,一定能成为一处名胜。我的书应该也会就此热销。”
我受雇于和泉蜡庵,多次和他一同旅行。和他一起旅行实在只有一个惨字可言。原本我不想旅行,只想在市町里找个工作糊口。像木匠的工作,我也曾尝试过。但我连一根钉子都钉不好。后来一时失手,铁鎚敲伤手指,我心里害怕,不去工作,整天待在房里喝酒,就这样被老板革职。也曾在荞麦面店当学徒。但制面的工作着实累人,而且又常挨骂,于是我心想,荞麦面我只喜欢吃,不喜欢做,再度关在房里喝酒,结果又被革职。我老是这个样子,所以就算我向市町里的女人搭讪,也没人理我,有时她们甚至还会丢石头赶我呢。没办法,我只好聚集附近的孩童,教他们如何制作草笛,但孩子们旋即做得比我还好,比我还会吹,我就此没有表现的机会,无事可做。几经蹉跎下,我花光了积蓄,为了筹措酒钱,唯有靠赌博了。虽然之前我曾经因赌而得到惨痛的教训,但人就是这么不长进。最后我欠了一屁股债,坐困愁城时,我的朋友和泉蜡庵出面解救我。
“我很感谢你。但这样实在太过分了。既然一样是死,我想死在榻榻米上,而不是死在这样的荒山野岭。希望这是我最后一趟旅行。”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深山里的兽径上。我走在不知第几次的旅程途中。两旁茂密的树木,枝叶往中间延伸而来,遮蔽了兽径的上空。尽管连阳光都被阻挡在外,但暑气却未减损分毫。我全身汗如泉涌,额头的汗怎么擦也擦不完。路上遭遇成群的蚊子,跑进我的眼睛、鼻子,还有嘴巴里。四周弥漫着草木浓郁的气味。竹子做的水筒,里头的水早巳一滴不剩。
“你太悲观了。我一点都不会感到不安。我们只是在山里迷路罢了。”
和泉蜡庵走在前头,如此说道。
“蜡庵老师,请你也稍微悲观一点好不好!”
“你也太夸张了吧。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抵达村落。”
“要是再不抵达村落,我们就会直赴黄泉了。”
和严重路痴的和泉蜡庵在一起,根本无法有一趟正常的旅行。连不可能会迷路的直线道路,最后一样迷路。或者是要前往一处预估得花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到达的地方,却半天不到就抵达了。
“我不干了!我再也不干了!这是最后一次!我要过安稳的生活!”
“劝你最好别大声嚷嚷。这样会耗力气。不过,如果你想早点赴黄泉,那倒是另当别论。”
我与和泉蜡庵精疲力竭,之后两人一直沉默不语地走在兽径上。强忍着酷热和干渴,挪动步履。我们之间弥漫着敌对的气氛。不过,只要是一起旅行,吵架可说是家常便饭。我们吵得最凶的一次,是蘑菇事件那一次。和泉蜡庵摘来路旁一朵红蘑菇递给我,对我说“你吃吃看”。我吃完后,有好几天站不起身。“看来蘑菇有毒。我原本打算看你要是吃了没事的话,我也要吃的。”和泉蜡庵说。换言之,他拿我试毒。听说之后他在自己所写的旅游书中,记载了不少毒菇相关的知识。
走在前方的和泉蜡庵突然停步。
“喂!”
他挥动手臂,朝远方叫喊。被绿色树丛辽蔽的前方山壁,有个藏青色小点。是一名穿着藏青色服装,背着竹笼的中年男子。
“救、救命啊!”我也学和泉蜡庵挥动手臂。男子也朝我们挥手。
“你们怎么了?”对方问。“我们迷路了!”我们的对话成为回音,消失在空中。男子所住的村落也许就在附近,可以带我们前往。我松了口气,差点双腿一软。男子朝我们走近。虽然半途被树丛遮蔽,失去他的踪影,但只要稍等一会儿,他应该马上会朝我们走来。
“我们往他那边去吧。”
和泉蜡庵如此说道,准备迈步往前走去,我一把抓住他背后的行李袋,阻止了他。
“不行。蜡庵老师,你不能乱动。”
“为什么?”
“因为你会迷路。”
即便只移动数步之遥的距离,和泉蜡庵有时仍会闯入莫名其妙的地方。就算是笔直地往男子所在的方向走去,还是有可能走往不同的方向。好不容易有一线生机,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他露出很受伤的表情。
那名身穿藏青色服装的男子,拨开我们前方的树丛,来到我面前。一开始男子以令人放心的表情,挥着手朝我们靠近,但不久后,他的步伐变慢,最后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他双目圆睁,脸色苍白。
“你、你不是丧吉吗?”他如此大叫,跪向地面,双手合十。我与和泉蜡庵察觉情况不对,面面相觑。
“您怎么了?”和泉蜡庵问道。男子以惊恐的表情望着我。
“丧吉!你升天成佛吧!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看来,男子似乎把我误会成别人了。
男子说,他进山里是为了采山菜,供旅店烹煮料理之用。三人在走向山脚村落的路上,男子频频打量我的脸。“你有带水吗?”我向他询问,男子颤抖着取出水筒说道:“丧、丧吉,你拿去喝吧。”我虽然不是丧吉,但还是拔起水筒的栓盖,咕嘟咕嘟牛饮,就算长得像不认识的陌生人也无所谓。
我们穿过水田和旱田旁,被带往山脚的村落。称它是村落,似乎太过繁荣,若称它是市町,规模又太小。干道直接穿过这个村落。那家大旅店沿着干道而建,男子就在店里当杂役。这样刚好。我们决定今晚就在这里投宿。
有一群女子在河边洗衣。她们一见我们到来,其中一人立即站起身。眼睛睁得老大,紧盯着我的脸。一名拖着手拉车的年轻人看到我,也停下脚步,一脸惊诧地愣在原地。一名坐在丸子店的椅子上和年轻女孩谈笑的老翁,一见到我,丸子顿时鲠在喉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和他说话的年轻女孩急忙替他拍背。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不过,十个人当中约有三个人望着我的脸,表情怪异。
“那个叫丧吉的男人死了是吗?”
我一面走,一面向采山菜的男子询问。
“一年前,他在无脸岭遭遇落石,跌落山谷,被河水冲走。我们在河底打捞,一个礼拜后才寻获尸体。”
“那个男人和他长得很像对吧?”
听和泉蜡庵这样问,采山菜的男子一本正经地颔首。在这段时间里,有名与我擦身而过的女子看到我的脸,发出一声惊呼。一名在一旁游玩的孩童,看到我之后,可能是感到害怕,开始呜咽起来。他们似乎都认为是那个已死的丧吉死不瞑目,又重回人间。
和泉蜡庵一面走,一面向采山菜的男子询问我们旅行的目的地该怎么走。我们原本是朝某座温泉地而行,但途中迷了路。采山菜的男子指着西边道:“这样的话,就只能从无脸岭通过了。”男子所指的方向,有一座小山。在这绿意盎然的时节,不知为何,只有那座山像冬天一样,颜色枯黄,显得萧索冷清。山上没任何树木,光秃平坦。想必这就是无脸岭这个名称的由来。
旅店是两层楼的气派建筑。大门挂着旅店工会的名牌。透过这样的名牌,便能分辨这是一家优良旅店,不会强行拉客,也没有卖春的妓女。打开入口的拉门,一股冷冷的木头香味扑鼻而来。
一名威仪十足的中年男子穿过走廊走来。似乎是旅店的老板。“哎呀呀,客官要住宿吗?”他搓着手,依序望向我们。他先看了和泉蜡庵一眼,然后望向我,紧接着一屁股跌坐地上。“八重!八重!不好了!”他朝店内大喊,这次走来一名年轻女子。似乎是在店里工作的女佣。
“怎么了吗?”
那位名唤八重的女子向旅店老板询问。老板颤抖着指向我。女子发现我后,倒抽一口冷气。
“丧吉?”
我感到纳闷,转头望向和泉蜡庵,他就只是耸了耸肩。女子眼中泛着泪水。这是误会!我还来不及说明,她已紧紧抱住我。那名采山菜的男子应该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瞪了他一眼。他难为情地说道:
“我刚才应该先说的。你的……不,丧吉的太太在这里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