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天使船”,中原像往常一样,准备前往定食餐厅,但想到佐山刚才问了他不在场证明,立刻改变了方向。佐山或是其他侦查员一定会向餐厅确认,这种时候去那里,餐厅的人一定会用好奇的眼光看自己。
他走进住家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便当和罐装啤酒。他住的是套房,当然是租的。他还没有考虑到退休之后的事。
不知道小夜子如何?他走在路上,忍不住想到这件事。听佐山说,她也是一个人住。难道没有交往的男朋友吗?
他觉得心情很沉重。虽然已经离婚,但曾经共同生活的女人遭到杀害,心情难免郁闷,但他内心的感情和“难过”又不太一样。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也许是空虚的感觉。虽然当初决定离婚是希望彼此过得更幸福,结果却事与愿违,两个人都没有得到幸福。
无论你怎么挣扎,你的人生都不可能有光明——他觉得掌握命运的伟大力量似乎对他这么说。
回到家里,正在吃便利商店买的便当时,手机响了。一看号码,忍不住感到惊讶。因为这个号码今天白天才刚打来。
他接了电话,佐山在电话中为这么晚打电话给他道歉。
“没关系,你还有什么事要问吗?”
“不是,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佐山的语气很谨慎。
“关于命案有什么新发现吗?”
“对,就在刚才,有一个男人来到警局,说自己是这起命案的凶手。”
“啊?”中原倒吸了一口气,紧紧握住电话,忍不住站了起来。
“他叫什么名字?那个男人叫什么?”
“目前还无可奉告,还有很多事情需要确认,但应该很快就会公布。”
“为什么他要杀小夜子……他们认识吗?”
“不好意思,目前还在调查,所以无法告诉你详情,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否真的是凶手。”中原叹了一口气,“是吗?那也没办法。”
他很清楚,即使面对死者家属,警方也不会透露目前侦查情况,更何况在这起命案中,中原并不是死者家属,佐山只是对他特别亲切。
“不好意思,也许会因为这起命案,再度去你公司打扰。”
“好,我没问题。”
“我去你公司之前,会先打电话。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那就先这样。”佐山说完,挂上了电话。
中原把手机放回桌上,重新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看着半空。
杀害小夜子的凶手抓到了——虽然说这种话太没良心,但老实说,他有点失望,原本以为侦查工作会陷入胶着。
但现实就是这么回事,即使没有复杂的原因,也会动手杀人。中原比任何人更清楚这一点。
他伸手想拿筷子,但又把手收了回来,起身从旁边的书架中拿出一本相册。一打开,以前一家三口去海边时的相片立刻映入眼帘。爱美穿着红色泳衣,身上套着救生圈,中原和小夜子站在她的两侧。三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那天的天气晴朗,海水很蓝,沙滩很白。
那时候正是幸福的颠峰,然而,那个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身处颠峰,深信这份幸福会永久持续,甚至期待会更加幸福。
不久之后,其中两个人离开了人世。不是意外,也不是病故,而是遭人杀害。
中原的脑海中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主文。判处被告无期徒刑。”
一审判决当天,中原怀疑自己听错了白色眉毛的审判长朗读的判决。
之后,审判长滔滔不绝地朗读了判决理由,但中原无法接受。审判长虽然同意犯罪行为的残虐性,以及再犯的恶质,但认为并非计划犯案,而且被告表现出反省态度,期待可以改过向善,对于判处极刑有一丝犹豫,但这些都只是为了回避死刑的牵强理由。中原在听判决时,忍不住想要大喊,这个国家的司法制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检方立刻提出上诉,但主任检察官对中原说,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恐怕很难判处死刑。
“对于令千金遭到杀害一事,法官接受了辩方认为是突发性冲动行为的主张,我们必须推翻这种说法。”
“有办法推翻吗?”中原问。
“一定要推翻。”主任检察官一脸精悍,铿锵有力地说道。
中原也和小夜子讨论了这件事,他们决定要携手奋斗,直到法院做出死刑判决为止。
“如果无法做出死刑判决,我就要在法院前自我了断。”小夜子嘴唇发抖地说完,又补充说:“我是认真的。”她发亮的双眼令中原一惊。
“好,”中原说,“我也这么做,我们一起死。”
“嗯。”她点了点头。
二审期间,检方提出了几个新的证据,其中有三项是关于爱美遭到杀害时的状况。
首先是留在走廊上的鞋印。
蛭川供称自己当时从浴室的窗户闯入后,沿着走廊去了客厅,在那里被爱美发现。爱美想要逃走时,被他在玄关抓住,再度回到客厅。为了让爱美安静,他把海绵球塞进爱美嘴里,用胶带捆住她的手脚,但爱美仍然没有安静下来,所以他失手掐她。但他以为爱美没有死,所以把她搬去厕所,在客厅寻找财物后,从玄关逃走——假设如蛭川所说,他从客厅走去厕所只有一次,但在详细调查鞋印后,发现从客厅往厕所的鞋印有两道,也就是说,他去了厕所两次。
这个事实和一审时,检察官所陈述的内容完全相符——蛭川把海绵球塞进爱美嘴里,捆住她的手脚后,把她关进厕所。在物色财物后,担心爱美会配合警方画出他的肖像,所以就去厕所掐死爱美。
第二个证据是海绵球。
检方运用科学办案的方式调查了海绵球,但其实并没有太复杂。检方想要了解海绵球的重量,虽然小夜子发现爱美的尸体后,把海绵球从她嘴里拿了出来,但海绵球上沾满了口水。警方记录了当时的重量,由此推算出唾液的重量。由此发现,八岁的孩子至少需要十分钟才能分泌那些唾液量。如果蛭川所说的属实,海绵球上根本不可能沾到那么多唾液。
第三个证据是眼泪。
警官接获报案赶到时,小夜子抱着爱美的尸体。她抱着女儿,用手帕擦拭着女儿的脸。两名警官记得她当时对女儿说的话。
真可怜,你一定很难过吧,所以才会流这么多眼泪。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让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你一直哭,一直哭,妈妈都没有回来,你一定很害怕吧——当时,小夜子说了这些话。
小夜子听了之后,也唤醒了当时的记忆。她站在证人席上陈述发现尸体时的情况,证实“我发现爱美时,她的脸上都是眼泪。”
“尸体不会流泪,被害人之所以会流泪,是因为被捆住手脚,嘴里又塞了海绵球,然后被丢进了厕所。请各位想象一下,这种状况是多么可怕。一个八岁的女孩子遭遇这种情况,怎么可能不哭呢?”听到检察官在法庭上语带哽咽地说这番话,中原握紧了放在腿上的双手。想到女儿所感受的恐惧和绝望,就觉得彷佛坠入了又深又黑的谷底。
中原也以检方证人的身分站上了证人席。他在证人席上诉说着爱美是多么乖巧的孩子,她为这个家庭带来了多少欢乐,同时也陈述了被告蛭川至今从未写过任何道歉信,看他在接受审判时的态度,也完全感受不到他有任何反省。
“我希望可以判处被告死刑。只有这样……不,即使这样,也无法偿还他犯下的罪行。被告犯下了如此重大、极其重大的罪行。”但是,辩方律师当然不可能袖手旁观,对检方提出的三大证据都百般挑剔,认为这三项证据的科学根据太薄弱。
律师问被告蛭川:“你把被害人搬去厕所时,并没有想到她已经死了吧?”
“没错。”蛭川回答。
“逃走的时候呢?有没有想到被害人?”
蛭川回答说:“记不清楚了。”
“有没有可能你想到被害人,所以去厕所察看呢?”检方立刻提出抗议,所以无法听到蛭川的回答,但辩方显然想要藉此证明鞋印和被告的证词并没有自相矛盾。
关于海绵球上的唾液量,律师反驳说,可能脖子被掐时,会导致比平时分泌更多唾液。关于眼泪的问题,则推测可能是被害人母亲自己的眼泪滴在女儿脸上,结果误以为是女儿流了那么多眼泪。
中原在听律师说这些话时,感受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不可思议。为什么这些人想要救蛭川?为什么不愿意让他被判死刑?如果他们自己的孩子也遇到相同的情况,他们不希望凶手被判死刑吗?
二审多次开庭审理,甚至找来和爱美体型相近的八岁女孩做了实验,把和命案相同的海绵球放进她嘴里。那个孩子几乎无法发出声音,所以对蛭川供称因为爱美叫得太大声,为了让她闭嘴,才掐她脖子的供词产生了质疑。辩方当然也反驳这个看法,认为每个人的情况不同。
检方和辩方的攻防持续到最后一刻,中原发现被告蛭川身上出现了变化。他的眼神涣散,面无表情。虽然他是审判的主角,却好像临时演员般,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存在,让人觉得是否因为审理过程拖得太长,他渐渐失去了真实感,忘了是在审判自己。
终于到了二审判决的日子。那天下着雨,中原和小夜子撑着伞,在走进法院前,仰头看着庄严的建筑物。
“如果今天不行……就真的不行了。”
中原没有回答,但他也有相同的想法。
虽然按照审判规则,并不是完全绝望。即使二审被驳回上诉,还可以上诉到最高法院,但是,必须有新的证据才能够推翻二审的判决结果。中原亲眼看到了检方在二审中发挥的坚持和智慧,知道他们已经尽了全力,手上已经没有新的王牌了。
“你觉得要怎么死?”小夜子抬头问他。
“自古以来,为抗议而死,只有一种方法,”中原说,“那就是自焚。你没听过‘法兰希努之歌’这首歌吗?”
“我不知道……嗯,这种方法也不错。”
“走吧。”两个人并肩走向法庭。
他们誓死的决心终于有了回报,在冗长的判决理由后,终于听到了“主文,撤销第一审的判决,判处被告死刑。”中原握住了身旁小夜子的手,她也用力回握。
被告蛭川一直微微摇晃着身体,但听到判决的瞬间,他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然后对审判长微微鞠了一躬,但没有转头看中原和小夜子。之后,蛭川被绑上腰绳,离开了法庭。
那是中原最后一次见到他。虽然辩方律师立刻上诉,但蛭川撤销了上诉。听一位持续采访这起案件的报社记者说,因为他觉得“太麻烦了,懒得再上诉。”中原阖起相册,放回了书架。离婚时,和小夜子互分了相片,但离婚之后,很少看这些相片。因为每次看到相片,就会想起命案的事。其实无论看或不看都一样,他没有一天不想起,以后恐怕也会这样。
阿道,我看到你就会感到痛苦——在蛭川的死刑确定的两个月后,某天他们一起吃饭时,小夜子这么对他说。她向来用“阿道”称呼中原,在爱美面前叫他“爸爸”。
“对不起,”小夜子拿着筷子,无力地笑了笑,“我突然说这种话,你听了一定很不舒服吧?”中原停下手,看着妻子。他并没有感到不舒服。
“我应该了解你想要表达的意思,因为我也有相同的想法。”
“你也一样?”小夜子露出落寞的眼神,“看到我也会痛苦吗?”
“嗯……好像会痛苦。”中原按着自己的胸口说,“好像有什么堵在这里,有时候会隐稳作痛。”
“原来是这样,果然你也一样。”
“你也一样?”
“嗯,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会一直回想起以前的幸福时光,有你、有爱美……”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不必强迫自己不回忆啊,回忆很重要。”
“嗯,我知道,但还是感到痛苦,有时候会想,如果这一切都是梦,不知道该有多好。真希望这起事件是一场恶梦,但爱美已经不在了,所以并不是梦。所以如果能够认为爱美原本就不存在,她曾经和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一场梦,只是现在梦醒了,如果可以这么想,心情就会轻松许多。”中原点了点头说:“我完全可以理解。”
那天之后,他们不时谈到这件事。
原本期待死刑确定,审判结束后,自己的心情会发生变化,以为会大快人心,或是可以放下这件事,说得更夸张一点,以为自己可以获得重生。
然而,事实却是没有任何变化,反而更增加了失落感。在此之前,人生的目的就是为了等待死刑判决,一旦完成了这个目标,生活就失去了重心。
蛭川的死刑确定,无法让爱美死而复生。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中原痛切地感受到,这起命案只是在形式上结束而已,自己并没有因此得到任何东西。
他并不是想要忘记爱美,但希望痛苦的记忆渐渐淡薄,只剩下曾经拥有的快乐时光,然而,事与愿违,只要和小夜子在一起,就会清晰地回想她哭喊的样子,一切就像是昨天才发生。那天,小夜子在电话中告诉他悲剧时的声音总是在他耳边萦绕。
小夜子应该也一样,一定会不时想起丈夫痛哭的身影。
他再度发现,那起事件中,失去的不光是爱美的生命,而且还失去了很多东西。辛苦多年,好不容易买的房子也在审判期间出售了。因为小夜子说,住在那栋房子内很痛苦。中原也有同感。事件发生后,人际关系也变得很奇怪,许多人怕中原和小夜子触景伤情,不敢接近他们。中原已经无法从事创意工作,所以在公司内的工作内容也和以前不一样了。而且,中原再也看不到妻子发自内心的笑,小夜子也看不到丈夫由衷的笑容。
不久之后,小夜子说,她打算搬回娘家住一阵子。她娘家位在神奈川县的藤泽,那里靠海,所以爱美生前经常在夏天去玩。
“好啊。”中原回答,“也许可以转换一下心情,而且,这段时间也让你父母担心了,你可以回家好好陪陪他们。”
“嗯……阿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吗?嗯,怎么办呢?”
他们的对话很奇妙,明明只是妻子回娘家住一段时间,却讨论起未来的规划。回想起来,也许当时就已经隐约觉得,两个人之间可能到此为止了。
小夜子回娘家后,他们两个月没有见面。虽然会打电话或是传简讯,但也渐渐减少了。在完全没有联络的两个星期后,接到了小夜子传来的简讯,简讯上写着‘要不要见面?’他们约在中原公司附近的咖啡店见面,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走进咖啡店了。
小夜子似乎比之前有精神。以前总是低着头,但那天抬头看着中原。
“我打算去工作。”小夜子用宣布的语气说,“虽然还没有找到工作,但我打算回去上班,先踏出第一步。”中原点了点头说:“我赞成。”小夜子会说英文,也有很多证照,年纪还轻,应该可以找到工作。她原本就打算爱美读小学高年级后重返职场。
“但是,”她皱起了眉头,“我也觉得一个人会比较好。”
“一个人?”中原一脸意外的表情看着妻子。
“对,一个人。”小夜子收起下巴,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你的意思是、离婚?”
“嗯……是啊。”
中原想不到该回答什么,既觉得很意外,又隐约觉得在意料之中。
“对不起,”小夜子向他道歉,“这两个月来,我们不是有时候用电话或是简讯联络吗?”
“是,怎么了?”
“我在这过程中发现,我很害怕打电话或是传简讯给你。”
“害怕?为什么?”
小夜子痛苦地皱起眉头,微微偏着头。
“我也说不清楚,打电话时,想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觉得心神不宁,传简讯的时候又烦恼该怎么回你……而且会心跳加速。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讨厌你,至少请你相信这件事。”中原不发一语,抱着双臂。他似乎能够了解小夜子说的话,他每次打电话或传简讯时,也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也许不办离婚手续也没问题……”小夜子小声地说。
听到这句话,中原猛然惊醒。原来他忘了重要的事。
她未来的人生还很长。因为她还年轻,所以有机会再次生儿育女,但和自己之间应该不可能了。他们之间已经好几年没有性生活了,因为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愿。虽然有些人失去年幼的孩子后,为了走出悲伤,会很快再生孩子,但中原并不属于这种类型,他甚至觉得再也不想有孩子。
然而,他无法强迫小夜子也接受这种想法,他没有权刀剥夺她再次当母亲的机会。
“可不可以让我考虑一下?我会尽快回答你。”中原说,但也许那个时候,就已经做出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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