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中原成为杀人命案的死者家属。正如他刚才对佐山所说,当时还在广告公司上班。
那天是九月二十一日,星期四。
当时,中原住在丰岛区东长崎的独栋房子。因为小夜子之前说,如果要买房子,不想买公寓,她想住在独栋的房子。虽然他们买的房子不大,而且是中古屋,但屋主重新装潢过,中原也很喜欢。案发当时,他们才住了一年。
那天早上,中原像往常一样出门上班,小夜子和读小学二年级的爱美送他出门。爱美走去就读的小学只要十分钟。
进公司后,上午开了会,下午和经常一起搭档的女同事一起去了客户的公司,和客户讨论即将新推出的化妆品广告。
在和客户开会时,手机响了。他一看来电显示,发现是家里打来的。为什么这种时间打电话来?他忍不住想要咂嘴。因为他曾经交代妻子,如果没有大事,别在上班时间打电话给他。
他想要挂断电话,但临时改变了主意。
难道出了什么大事——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手机不停地震动,他向客户和女同事打了一声招呼,离席去接电话。
一接起电话,他立刻听到了野兽般的叫声。不,一开始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人发出的声音,只听到尖锐的杂音,他忍不住把手机从耳边移开,但随即惊觉,那是人的声音,而且是哭声。
“怎么了?”中原问。那时候,他的心脏剧烈跳动。
小夜子在电话中哭喊着。她语无伦次,说了一堆单字,却完全没有逻辑,但中原还是从这些支离破碎的文字罗列中,猜出了大致的内容,全身的寒毛也同时竖了起来。那是他不愿意去想,也绝对不希望发生的事。他握着电话,呆立在原地,脑筋一片空白。
爱美死了。被人杀害了。
他说不出话,一阵晕眩,双腿跪在地上。
他对之后的记忆很模糊。八成回去向女同事说明了情况,但当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在家门口。他隐约记得自己在出租车上一直哭,司机忍不住担忧地关心他。
住家周围拉起了禁止进入的封锁线。一个看起来像刑警的男人走了过来,盘问他的身分。中原回答后,刑警对像是他下属的几个人下达了指示。
下属问中原:“可不可以请你跟我们回分局一趟?”
“请等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中原脑筋一片混乱,忍不住问道。
“详细情况等一下再说,请你先和我们去分局。”
“那至少请你告诉我,我女儿……我女儿怎么了?”年轻的刑警露出犹豫的表情看向他的上司,上司轻轻点了点头,年轻刑警对中原说:“令千金过世了。”
中原感到一阵晕眩,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够站在那里。
“真的是被人杀害的吗?”
“目前还在调查。”
“怎么……”
“总之,请你跟我们去分局。”
刑警半强迫地把他推进警车,带去了分局。
原本以为警局内有尸体安置室之类的地方,只要一去警局,刑警会带他去那里,就可以立刻见到爱美。没想到他被带去一个房间,里面坐着一个姓浅村的警部补。有几名看起来像是他下属的刑警也在一旁。
刑警对他展开了调查。他们不停地追问他从早上开始的行动,以及接到小夜子电话时的情况。
“请等一下,我的行动根本不重要吧?先让我见一见我女儿,她的遗体在哪里?”但是,刑警无视他的要求。浅村露出冷峻的眼神问他:“你说在接到电话前,都在客户那里,有谁和你在一起吗?”中原立刻察觉,那是在谓查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开什么玩笑!他忍不住拍着桌子。
“你们在怀疑我吗?怀疑我杀了爱美吗?”
浅村缓缓摇了摇头。
“你不必想这些,只要回答问题就好。”
“你在说什么啊?你别忘了是我女儿被人杀害!”
“既然这样,就请你配合我们的侦查工作。”室内响起浅村宏亮的声音,“我们只是在做我们该做的事。”太荒唐了,太荒唐了——愤怒、悲伤和悔恨在内心翻腾。自己明明是受害者,为什么会受到这种对待?
“请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你告诉我,到底是怎样的事件?”
“等一切都结束后会告诉你。”
“一切都结束?什么意思?”
“所有侦查工作都结束的意思,在此之前,不能随便透露消息,请你谅解。”浅村不假辞色地说。
中原完全无法接受,但还是回答了刑警的问题,只不过刑警问的问题让他越来越感到匪夷所思。
“最近你太太的情况怎么样?”
“你太太有没有和你讨论育儿的问题?有没有向你抱怨?”
“你女儿是怎样的小孩?会乖乖听话吗?还是不怎么听话?”
“你觉得自己有积极协助育儿吗?”
中原终于发现,原来刑警在怀疑小夜子。他们认为是小夜子对育儿感到厌倦,所以一时冲动,杀了女儿。
“你们太奇怪了,”中原说,“小夜子根本不可能做这种事,她从来没有为育儿的事抱怨过,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小夜子更疼爱爱美了。希望你们了解一件事,你们完全搞错了方向。”他声嘶力竭地主张,但那些刑警没有太大的反应。中原知道,那些刑警根本不理会他说的话。看到刑警的这种态度,他对未来的侦查工作感到绝望。
中原要求见小夜子,他问刑警,小夜子目前人在哪里?在干什么?
“你太太正在另一个房间,刑警在向她了解情况。”浅村用冷淡的口吻回答。
深夜之后,简直和侦讯无异的调查才终于结束。中原被带到另一个房间,刑警佐山陪着他。
“你父母会来接你回家,”佐山对他说,“你老家在三鹰吧?应该很快就结束了,你们可以一起回家。”
“结束?什么结束?”
“配合调查。”
“什么?”中原看着年轻的刑警问:“这和我父母没有关系吧?”
“是啊,但为了谨慎起见……”佐山没有继续说下去。
中原双手抱着头。他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抬起头问:“我太太……小夜子还在警局吗?”佐山为难地撇着嘴角,点了点头。
“因为还有几件事要向你太太确认。”
“确认?确认什么?你们怀疑我太太吗?”
“我相信她是清白的,其他人应该也这么认为。”
“既然这样,为什么……”
“对不起。”佐山深深地鞠了一躬,“为了查明真相,必须排除真相以外的所有可能性。在接获一一零报案,警官赶到时,家里只有你太太,只有你太太和去世的女儿。虽然是你太太报案,但并不能因此断定她和命案无关。当年幼的孩子离奇死亡时,父母因为故意或过失造成孩子死亡的情况并不少见,请你谅解。”他平淡地说完后,又鞠躬说了声“对不起”。
中原感到心浮气躁,用力抓着头。
“我的嫌疑已经排除了吗?”
“刚才已经向你的客户确认过了,证明你和命案没有直接关系。”
“既然这样,就请你把案情告诉我。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不是已经排除了我的嫌疑吗?”
佐山有点窘迫地抿紧双唇,慢慢地说:“我刚才只说,证明你和命案没有直接关系。”
“什么意思?”中原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虽然没有直接关系,但可能了解某些情况,知情不报。”
“难道你们认为我知道我太太杀了女儿?”
“我并没有这么说。”
“别开玩笑了,”中原抓住佐山的衣领,“如果我知道,我当然会说,况且,小夜子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佐山面不改色地抓住中原的手腕,轻轻拧了一下。他的手很有力,中原不得不松手。
“不好意思。”佐山说完,收回了自己的手。
“有些真相只有凶手知道。比方说,现场的状况、被害人的服装和行凶方式。在逮捕嫌犯时,让嫌犯供出这些真相很重要,因为在法庭上,这将成为证据。因此,在目前的阶段,必须清楚了解谁知道了哪些事。如果你现在提及你女儿的死因,我会立刻把你带去侦讯室。”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死因。”
“我知道,所以你应该和本案无关。即使如此,我们也无法把侦查中的秘密告诉你。如果告诉了你,你又向其他人,比方说媒体泄漏这些事。一旦媒体加以报导,这些内容就不再是只有凶手才知道的真相,这是我们最担心的情况。你能了解吗?不透露任何命案的线索,也是侦查工作之一。”
“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佐山摇了摇头。
“并不是不相信你,但警方办案要力求彻底。对于你来说,能不知道就别知道,这是为你好。因为对亲人有所隐瞒并不是一件开心的事。”佐山的话很有道理,中原无法反驳,但他无法接受小夜子至今仍然无法获得自由。
“你太太在这一、两天就可以回去。”
“一、两天……”
还需要那么久。中原不禁感到愕然。
不一会儿,他见到了父母。他的父母神情憔悴,他们接到警方的通知后,立刻赶来接儿子和媳妇,没想到在此之前,先接受了调查。他们当然也对案情一无所知。
“他们问了很多奇怪的事,问你们的感情好不好,有没有听说你们为育儿的事感到烦恼。”父亲泰辅一脸不悦地说。
“他们也这么问我,居然还问你有没有透露对小夜子感到不满。”母亲君子也皱着眉头。
中原从父母的谈话中得知,警方将他们两人隔离调查。听母亲说,刑警还去了小夜子的娘家。
那天晚上,中原去了三鹰的老家,住在千叶的姊姊也打电话来关心。她得知侄女的悲剧后,忍不住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中原听到她的哭声时想到,原来警方没有派人去找姊姊。
他不想吃饭,在以前住的房间看了一整晚的墙壁。他当然不可能睡着,一次又一次回想起爱美熟睡的脸庞,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女儿已经不在人世了。
隔天他向公司请假去了警局,申请和小夜子面会,但没有见到。刑警把他带去一个小房间,说有东西要给他看。
中原以为又要接受调查,但这次的情况稍有不同。刑警拿了几张相片给他看。相片上是他家的客厅。看到那些相片,他惊愕不已。因为显然有人把客厅的东西弄乱了。客厅矮柜的所有抽屉都被拉了出来,抽屉里的东西都散乱在地上。
“目前并没有发现客厅矮柜以外的地方有被动过的痕迹。”刑警告诉他。这是从前一天漫长的谈话至今,警方第一次向中原透露案情相关的消息。
原来是这样。中原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强盗闯进了我家,然后杀了爱美。
刑警又拿出几张相片。
“这些是散落在地上的物品,应该是客厅矮柜抽屉里的东西,有没有少了什么东西?”那些相片上拍到了文具、计算器、胶带和干电池之类的东西。中原把家里的事都交给小夜子处理,所以并不知道抽屉里放了什么,或是缺少了什么。他这么回答后,刑警问:“现金和存折都放在哪里?”
“啊!”中原想起来了。存折都放在卧室的柜子里,但现金放在矮柜的第二个抽屉里。
“有多少现金?”
“这就不清楚了,”中原偏着头说,“这些事都交给太太处理……”
“是吗?”刑警说完,开始整理相片,似乎已经确认完毕。
“这很明显是强盗杀人啊,为什么我太太还不能回家?”刑警面无表情地说:“现在还无法确定是强盗所为。”
“怎么会?这根本……”他看着刑警手上的相片,但立刻理解了刑警的意思,所以不再说话。
警方在怀疑故布疑阵的可能性。他们怀疑杀死孩子的母亲为了隐瞒自己的行为,伪装成是强盗所为。中原已经无力抱怨,只好垂下了头。
他很想回去看一看家里的情况,但警方不同意。无奈之下,只好回到三鹰,等待警方的联络。下午的时候,小夜子的母亲滨冈里江上门,她告诉中原,刑警上门调查了好几个小时,一次又一次问相同的问题,简直快把人逼疯了。
那天晚上,小夜子才终于获释。中原在电话中说要去接,但刑警说,会派警车送她回家,所以他不需要多跑一趟。两个小时后,一辆警车停在老家门口。从警车上走下来的小夜子宛如行尸走肉般面容憔悴,步履蹒跚,灵魂好像出窍了。
“小夜子,”中原叫着她的名字,“你没事吧?”小夜子没有回答,可能并没有听到他说话,而且好像并没有看到丈夫,视线在虚空中飘忽不定。
中原抓住了小夜子的肩膀,“喂!你醒醒!”
她的双眼终于渐渐聚焦,似乎终于发现站在面前的是自己的丈夫。她用力吸了一口气,整张脸都痛苦地扭曲起来。
呜啊啊,呜啊啊——她哭着紧紧抱住了中原。中原抱紧她的身体,忍不住再度落泪。
父母贴心地走开了,让中原和小夜子独处。小夜子心情稍微平静后,把前一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她说的内容条理清晰,难以想象前一刻六神无主的人说话这么井然有序。中原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小夜子嘴角露出落寞的笑容说:“因为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她说的内容大致如下。
下午三点多,爱美从学校放学回家。她在学校的美劳课上用牛奶纸盒做了车子,似乎做得很不错。小夜子一边听女儿得意的自夸,一边为她准备点心。
下午三点半时,小夜子坐在客厅的电视前。因为电视上正在回放她喜欢的连续剧。至于为什么不干脆录像,她回答说:“因为我觉得还不到需要录像的程度。”她在看电视时,爱美吃了点心,开始玩外婆之前送给她的玩具。
连续剧在四点半前演完了,小夜子关上电视,思考晚餐的菜式。原本她觉得用冰箱里的食材就够了,但想了一下后,发现少了几项食材。虽然不是非要不可,但她还是力求完美。小夜子决定在女儿可以独自在家之前,要当专职的家庭主妇,所以严格禁止自己在家事上偷懒。
走路到附近的超市只要十分钟,平时她总是带爱美一起去。当时她也问了爱美的意愿。
“爱美,妈妈要去超市买东西,你要不要一起去?”爱美回答说,“不要,你自己去吧。”
她似乎对新玩具爱不释手。她之前很黏妈妈,上了小学之后,这种情况慢慢有了改变。
小夜子松了一口气。因为她觉得带爱美一起去买菜很麻烦。反正一下子就回来了,之前也曾经多次让爱美短时间独自留在家。不要接电话;有人敲门或是按门铃都不要应门;窗帘拉起来——爱美总是乖乖遵守小夜子的指示。
“那你一个人在家没关系吗?”小夜子向她确认。
“嗯。”爱美明确回答。中原觉得事实应该就是如此,因为最近感觉爱美长大了。
小夜子在五点多买完菜回家,最先看到院子的门微微敞开着,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她出门时,都会把门关好,所以,她以为丈夫临时有事回家了。
她准备打开玄关的门锁时,发现门没有锁。她心想,果然是丈夫回家了。
但是,一踏进家门,小夜子看到了意外的景象。
通往客厅的门敞开着,矮柜的抽屉全都拉了出来,抽屉里的东西散落一地。小夜子倒吸了一口气。仔细一看,发现地上有鞋印。
有小偷进来家里。她立刻察觉到这件事。到底偷了什么?她看着散落一地的东西,但下一剎那,立刻想到必须先确认另一件事。
小夜子叫着女儿的名字,冲出了客厅。但是,没有听到女儿的回答。在睡觉吗?小夜子冲上楼梯,冲去二楼的卧室。如果爱美在睡觉,就会去那个房间。但是,卧室内不见女儿的身影,也不在二楼的另一个房间内。
她回到一楼,走去客房使用的和室,女儿也不在那里。
被小偷带走了——小夜子立刻这么想道。她准备回到客厅,想要立刻报警,但走到一半时,发现厕所的门虚掩着。
她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向厕所探头张望。
一头短发的爱美躺在厕所的地上,双手和双脚都被胶带捆住,嘴里不知道被塞了什么东西,所以脸颊鼓了起来。她痛苦地闭着眼睛,粉嫩的皮肤上完全没有血色。
小夜子说,之后的事,她都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不顾一切地把塞在女儿嘴里的东西拿出来,然后拆开胶带,却不记得什么时候知道爱美已经死了这件事。当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坐在警车内。她报了警,之后又打电话给中原,但她似乎对这些记忆都很模糊。
警方向她了解案情时,一再追问为什么把一个八岁的孩子独自留在家里。
“他们对我说,通常父母不会做这种事,不会有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小夜子呻吟般地说道,捂住了脸。
“他们说得对,我为什么会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为什么没有想到,她独自在家时,小偷可能会闯进来。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刑警会用那种方式说话,应该只是为了确认小夜子证词的真实性,但她觉得刑警在指责她的过失。中原内心也想要责备她,但很快就发现,那只是在推卸责任。因为他之前就知道爱美有时候会短时间独自在家,并没有对此多说什么。
除此以外,警方还问了很多令人不愉快的问题。当时,爱美的小腿上有三公分左右的擦伤,那是她在上体育课时跌倒造成的,警方对这个伤口也一问再问。小夜子说,他们可能怀疑爱美遭到了虐待。
但是,警方长时间向小夜子调查案情并不光是因为警方怀疑她,更因为她破坏了现场。必须详细问清楚各个细节,才能正确还原现场。尤其关于尸体的状态,更是要求她巨细靡遗地说明所有细节。比方说,因为小夜子把爱美抱了起来,所以无法得知爱美以怎样的姿势倒在厕所。她拆下了捆住女儿手脚的胶带这件事,也让侦办人员伤透了脑筋,但她用图示的方式努力说明了当时的情况。她说,因为她不太会画画,所以费了很大的工夫。
小夜子说,爱美的双手被捆在背后,双手双脚都被胶带捆住了,而且还捆了好几圈。塞在她嘴里的是海绵球。那是爱美小时候的玩具,中原最近也不时在地上看到那颗球。
“死因呢……死因是什么?”
小夜子摇了摇头:“我也问了,但他们没有告诉我。”
“伤势呢?爱美身上有没有流血?”
“应该没有。因为我事后看了自己的手,没有发现血迹。”
“脖子呢?有没有勒痕?”
“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如果没有刀伤,也不是用绳子勒死,到底是怎么死的?难道是殴打致死?用什么重物殴打吗?中原在思考这些事的同时,很纳闷自己为什么会在意这件事。
然后他发现,原来自己想了解女儿最后的样子。虽然警方通知他爱美已经死了,但他至今仍然没有看到尸体。
“凶手是从哪里进来的?”
小夜子听了中原的问题回答说,应该是浴室的窗户。
“浴室?”
“对,因为刑警问我,在命案发生之前,浴室的窗户是否有异状,所以,我猜想窗户应该遭到了破坏。”中原回想起家里的浴室窗户,小偷的确很容易从那个窗户爬进屋内。他这才发现自己住家的安全多么脆弱。
小夜子说,应该只有客厅矮柜抽屉里的四万圆现金遭窃。那是案发前一天,她去自动提款机领的钱。
“只为了这么一点钱……”中原的全身因为愤怒而颤抖不已。
翌日早晨,警方联络了他,希望他去确认现场。
这是他在案发之后第一次踏进家门。原本杂乱的客厅稍微整理过了,散落在地上的物品可能拿去采集指纹了。
“如果发现有什么异常,请立刻告诉我们。”之前负责向中原问案的浅村说道,他似乎是现场的负责人。
他和小夜子一起检查了所有的房间,果然不出所料,浴室窗户的玻璃被打破了。
“打破的时候没有发出声音吗?”
浅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同行的佐山小声告诉他:“因为用了胶带。窗户外发现一些黏了胶带的玻璃碎片,可能是在打破窗户之前贴了胶带,因为这样可以降低玻璃敲破时发出的声音。”
“佐山!”浅村喝斥了一声,阻止佐山继续说下去,但他的表情并没有很严厉。
他们也去看了厕所,但厕所内并没有异常,中原想到爱美娇小的身体躺在那里的情景,不由得感到心碎。小夜子不敢看厕所。
只有客厅、厨房和走廊上发现了外人入侵的痕迹,二楼和一楼的和室并无异状。
“果然是这样。”浅村说。
“果然……是什么意思?”
“凶手穿着鞋子走进来,目前只在客厅、冰箱前、浴室和走廊上发现了鞋印。”中原听了,路于了解了这起命案的大致轮廓。凶手打破浴室的窗户玻璃后进屋,经过走廊,在客厅搜刮钱财。小夜子说,玄关的门没有锁,可见凶手是从大门逃走,而且在犯案过程中杀了爱美。
他们暂时无法回家居住,佐山开车送他们回到三鹰的老家。中原和小夜子在车上终于知道爱美是被掐死的。
“凶手用手掐她的脖子吗?”
“对。”佐山看着前方回答,“你女儿的遗体应该很快就会送回来,但会留下解剖的痕迹。”听到“解剖”这两个字,中原再度陷入了绝望。
“要安排葬礼的事。”小夜子在一旁小声地说。
爱美的遗体隔天就送回来了。爱美躺在小棺材内,脸上留下了缝合的痕迹,但中原和小夜子还是一次又一次抚摸着女儿的圆脸,放声大哭起来。
那天晚上是守灵夜,隔天举行了葬礼。数十名爱美的同班同学前来悼念突然离开人世的同学,中原和小夜子看到他们,忍不住想起爱女,再度泪流满面。
无尽的痛苦和失落无处宣泄。既然爱美无法复活,他们只剩下一个心愿,那就是早一秒把凶手逮捕归案。
他们一天又一天等待警方的通知。佐山告诉中原,警方终于排除了小夜子的嫌疑。但在此之前,他把一张相片放在他们面前。相片上是一双运动鞋,佐山问他们以前有没有看过那双鞋。中原和小夜子都说没看过。
“这应该是凶手穿的鞋子,我们根据现场留下的鞋印,分析出是这双鞋子。我们在屋内和周围彻底寻找,都没有发现那双鞋子,猜想凶手可能穿了这双鞋子逃走了。”听到佐山这么说,中原觉得根本是废话。因为凶手不可能光着脚逃跑。佐山似乎察觉了他的疑问,又补充了一句:“这代表内部的人犯案后,用鞋印伪装成外人犯案的可能性极低。”中原终于了解了他的意思。警方原本怀疑是小夜子故意制造那些鞋印。
虽然警方已经认定是外人入侵犯案,但仍然无法断定是单纯的强盗杀人。
“也有可能是因为怨恨、金钱纠纷或是感情纠纷犯案,却伪装成强盗杀人。也可能有人想要藉由杀害令千金折磨你们,如果你们想到什么,请随时告诉我们,任何小事都无妨。”佐山对他们说。
中原一再说明,之前从来没有和他人结怨,也没有遇过任何恶作剧,但佐山只要发现任何线索,就上门向他们确认。比方说,中原几年前在公司被卷入了纠纷,或是小夜子在爱美就读幼儿园时,曾经和其他孩童的母亲之间有摩擦。没想到他竟然连这种芝麻小事都可以查到。中原不光是惊讶,更是不由得感到佩服。
然而,这起事件最后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决了,而且和佐山以及其他刑警的努力完全无关。案发第九天,逮捕了凶手。
浅村和其他刑警上门向中原夫妇说明了相关的情况,大致内容如下。
破案的契机是有人在芳邻餐厅吃霸王餐。一个男人用餐结束,准备结账时,拿出了两张优惠券。那是只要在餐厅消费,就可以折抵五百圆消费金额的优惠券。但因为优惠券的使用期限已经过期,所以收银台的女性员工拒绝接受,而且,即使没有过期,每次也只能用一张。
那个男人怒不可遏,他说原本以为可以免费享用一千圆的餐点,所以才会走进这家餐厅,说完之后,扬长而去。女性员工吓坏了,不敢去追他,急忙联络了店长。
辖区分局接获报案后,数名警官在附近巡逻,最后在车站附近发现了和女性员工描述的特征完全一致的男人。那个男人正打算买车票。警官叫住他时,他拔腿就跑,于是当场把他逮捕。
警官把他带回分局,请芳邻餐厅的女性员工前来确认,发现正是此人无误。警官立刻开始侦讯,但男人始终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只好比对指纹。当时已经建立了指纹比对系统,如果曾经有前科,只要两个小时左右就可以查到。
比对指纹后,发现了重大的事实。这个男人叫蛭川和男,今年四十八岁,因为强盗杀人被判处无期徒刑,半年前刚从千叶监狱假释出狱。
调查他的随身物品后,在他口袋中发现了三张万圆纸钞。即使问他钱从哪里来,他也无法清楚交代。
这时,一名刑警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蛭川向芳邻餐厅出示的那张优惠券上盖了分店的章,东长崎的地名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名刑警想起一周前发生的强盗杀人事件。被害人是一名八岁的女童,因为那名刑警也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儿,所以对那起命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向特搜总部联络,再度比对了指纹,然后又鉴定了蛭川持有的一万圆纸钞,和在餐厅优惠券上的指纹。结果在其中一张一万圆上,发现了被害人的母亲,也就是中原小夜子的指纹。蛭川的鞋子也和在中原家留下的鞋印完全一致。于是,蛭川立刻被移送到特搜总部,搜查一课展开调查后,蛭川供述了犯案过程。
中原和小夜子对蛭川的供述几乎一无所知,佐山只告诉了他们零星的事项,但他似乎也不了解所有的情况。然而,终于找到了凶手这个具体憎恨的对象一事,对中原和小夜子具有重大的意义。因为他们终于有了目标——等待那个凶手被判死刑。
曾经犯下强盗杀人罪,被判处无期徒刑的人在假释期间再度犯下强盗杀人案——根本没有任何让法官酌情减轻量刑的空间,他理所当然应该被判死刑。
然而,在调查过去的判例后,中原渐渐开始感到不安。他发现之前曾经有过几起类似的案例,但凶手并不一定都判死刑。不,正确地说,判死刑的案例反而比较少。
被告有悔改之意、有教化可能、不是预谋犯案、有值得同情之处。法官似乎千方百计为避免做出死刑判决找借口。
有一次,他和小夜子聊起这件事。小夜子空洞的眼神突然露出异样的光芒,面色凝重地说:“我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她的声音低沉晦暗,中原以前从来没有听过她用这种声音说话。接着,她露出凝望远方的表情说:“如果不判死刑,那就让他赶快出狱,我会亲手杀了他。”
“我也和你一起动手。”中原说。
案发四个月后,第一次开庭审理。中原和小夜子第一次详细了解了所有案情。
案发当天,居无定所的蛭川身无分文,前一天在公园长椅上睡了一夜。他已经两天没有进食,正准备去附近的超市,看有没有试吃品。他身上只有一个小背包,里面有手套、胶带和铁锤。因为他觉得“关空门时也许可以用到”,所以从之前上班的地方偷来的。
当他走在住宅区内,看到一个像家庭主妇的女人从独栋的房子内走出来。玄关的门上有两道锁,看到她把两道锁都锁上了,猜想家里一定没人。
主妇走出家门后,没有回头看蛭川一眼,直接走向和他来路相反的方向。蛭川猜想她应该去买晚餐的食材,所以不会马上回家。
等到主妇走远之后,他戴上了背包里的手套,按了大门旁的门铃,但屋内没有动静。他确信屋内没有人,东张西望,发现四下无人后,就打开院子的门,走了进去。为了以防万一,他巡视了屋子周围,屋内果然没有动静。
这时,他发现浴室的窗户刚好位在左邻右舍都看不到的死角,决定从那里破窗而入。他从背包里拿出胶带贴在窗户上,用铁锤敲破玻璃,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碎片拿了下来,旋开月牙锁后,打开窗户,从浴室进了屋。
他从浴室观察屋内。屋内静悄悄的,完全没有动静。他没有脱鞋,就直接走过走廊,寻找厨房的位置。因为他想先找食物填饱肚子。
当他来到客厅旁的厨房时,开始在冰箱内翻找食物,但冰箱里没什么可以马上吃的食物。他看到有香肠,正想伸手拿香肠时,听到背后传来小声的惊叫。
回头一看,一个小女孩站在客厅,一脸害怕地抬头看着蛭川。下一剎那,她立刻跑向走廊。
蛭川心想不妙,拔腿追了上去。
女孩已经跑到了玄关,打开了两道锁中的第一道锁。蛭川从背后抓住了她,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拖回客厅。
他看到地上有一颗海绵球,用捂住她嘴巴的手捡了起来。女孩叫了一声:“妈妈!”他立刻把海绵球塞进她嘴里。女孩立刻安静下来。
他把自己的背包拉了过来,拿出胶带,让女孩趴在地上,用胶带把她的双手反手捆住,又把她的脚也捆了起来。
原本以为女孩这下就会安静,没想到女孩扭着身体,激烈地挣扎着。于是,他把女孩拖到厕所,把门关了起来。
他想找钱去填饱肚子,于是回到客厅,把客厅矮柜的所有抽屉都拉了出来,发现了几张一万圆的纸钞和餐厅的优惠券,他塞进了口袋。
他很想赶快逃离现场,但想到那名女孩。女孩看到了他的长相。一旦画出肖像画,自己恐怕就插翅难逃了。
他打开厕所的门,发现女孩无力地躺在地上,但眼神中充满敌意,似乎在说:“我一定要告诉妈妈。”这样可不行。蛭川心想。他双手掐住女孩的脖子,用大拇指按着她的喉咙。她扭动着身体,但随即就不动了。
蛭川拿起背包,从玄关逃走。他想要吃东西。来到大马路上,看到一家牛丼店。他走了进去,点了大碗的牛丼,还加了一颗鸡蛋。当牛丼送上来时,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几乎忘记了前一刻掐死了一名女孩——这就是那天在中原家发生的事。
在听检察官陈述时,中原的身体颤抖不已。想到爱美发现陌生男人闯入家中时的惊讶,被海绵球塞住嘴巴、被胶带捆住手脚的恐惧,以及被掐住脖子时的绝望,就不由得觉得自己的女儿太可怜了。
他狠狠瞪着憎恨的对象。蛭川个子矮小,是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男人,力气不会特别大。两道八字眉可能让有些人留下懦弱的印象,但想到这个男人杀了爱美,中原只觉得他既狡猾,又残忍。
检方也强调了他犯案手法的残虐性,旁听者无不认为凶手该判死刑。中原也确信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然而,在多次开庭审理后,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在辩方的诱导下,渐渐淡化了犯案手法的残虐性。
蛭川也改变了供词,他说他无意杀害女孩。
他把海绵球塞进少女嘴里,用胶带捆住了她的双手、双脚,但女孩仍然没有安静,大声呻吟着。他想要制止,情急之下掐了她的脖子,女孩就不动了。
检察官问,既然这样,为什么把遗体搬去厕所。蛭川回答说,他不知道女孩已经死了。
“我以为她只是昏过去,等醒过来时又要挣扎,所以把她关去厕所。”他声称遭到逮捕后,脑筋一片混乱。律师闻言立刻主张“并非故意杀人”。
蛭川在法庭上一再反省和道歉。
“我对死者家属深感抱歉,是的,我发自内心地感到抱歉。对不起,我竟然害死了那么可爱的孩子。虽然应该一命抵一命,但我希望有机会弥补。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弥补家属。”这番话完全是有口无心,中原听了只觉得空虚,但辩方声称:“被告为此深刻反省。”怎么可能?中原心想。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反省。会反省的人根本不可能在假释期间犯罪。
在开庭审理的过程中,中原终于知道蛭川和男是怎样一个人。
他在群为县高崎市出生,有一个弟弟。在他年幼时,父母离婚,所以他跟着母亲,在单亲家庭中长大。职业高中毕业后,在当地的零件工厂上班,但在单身宿舍中,偷同事皮夹里的钱被发现,因窃盗罪遭到了逮捕。虽然判了缓刑,但他当然被工厂开除了,之后,他换了几个工作,最后在江户川区的汽车保养厂上班。
他在那个工厂时,犯下了第一起强盗杀人案。他把修理好的车子送回客户家时,杀害了年老的车主和他的太太,抢走了数万圆现金。当时,他因为赌博欠下了巨额债务。
在那次审判中,蛭川也声称无意杀人,只是一时情绪激动,失手打了对方。
法官接受了他的说词,在老人的命案中,只追究伤害致死的刑事责任,但老人太太的命案则确定是杀人罪,经过多次审判后,最终判了无期徒刑。
但是,无期徒刑并不是永远关在牢里。
只要认为他有反省之意,就可以获得假释。他之所以能够声请假释出狱,代表他在监狱内表现出反省的态度。
他出狱后的情况又是如何?
蛭川从千叶监狱获得假释后,在监狱附近的某个更生保护设施住了一个月。之后,他唯一的亲人弟弟来找他。他弟弟在埼玉县经营一家小工厂,介绍哥哥去他朋友的资源回收站工作。
他在那里乖乖工作了一段时间,但不久之后,他恶习复发,再度开始赌博。他整天去柏青哥店打小钢珠。他和老板说好,先领相当于别人一半的薪水,看他的表现再加薪。用这点微薄的薪水去赌博,很快就见了底,但他仍然戒不了打小钢珠的瘾,最后打算撬开办公室的手提金库。
虽然最后没有撬开,但老板立刻察觉了这件事。因为办公室内装了监视录像机,只是蛭川不知道。他当然遭到开除,老板对他说,该庆幸没有报警抓他。
他的弟弟也觉得他无药可救了。之前一直帮他付房租,但发生这件事后,决定不再负担他的房租。
蛭川担心他的假释遭到取消,只带了最低限度的行李逃走了。之后靠着仅剩的一点钱过了一段时间,但终于身无分文,再度行凶杀人。
真是一个愚蠢的男人,如果他因为这种愚蠢下地狱,那就让他下地狱,但为什么要让爱美沦为牺牲品?爱美只活了八年,未来还有漫长的人生,她的人生也是中原和小夜子今后的生命意义。
虽然根本不想要这种男人的命,但如果还继续活着,爱美就死得太不值了——每次开庭审判,中原就狠狠瞪着被告的背影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