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
加百列还没碰自己的那份早餐。他坐在欧洲之星的一等车厢里,戴着耳机,听一台随身听里播放的磁带。尤瑟夫和杰奎琳的第一次相遇。尤瑟夫对杰奎琳讲述沙提拉大屠杀的故事。前一天晚上尤瑟夫同杰奎琳的谈话。他取出一盘磁带,又放进一盘,是尤瑟夫同联络员在海德公园的会晤。到现在他一共听了多少轮,他自己也数不清了。十次?二十?每次听完他都越发不安。他按下了倒带键,用数字定位方式精确地找到了他想听的那一段。
“……核查她……在巴黎……问题……挺正常。”
停。
他摘下耳机,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小笔记本,翻到空白的一页。他写道:“……核査她……在巴黎……问题……挺正常。”在词语间的间断处,他根据间隔的时间长短留下了相应大小的空白。
然后他写道:“我们派了人,去核查她过去在巴黎的经历,没有什么问题。一切都挺正常。”
他有可能就是这样说的,或者,还可能说的是:“我们派了人去核査她过去在巴黎的经历,有个大问题。不过一切都还挺正常。”
说不通。加百列划掉了这一行,然后戴上耳机,将那一部分又听了一遍。等一下,他想着。尤瑟夫的联络员说的到底是“挺正常”还是“敌对方”?
这次,他写道:“我们派了人,去核查她过去在巴黎的经历,里边有个大问题。我们认为她效命于敌对方。”
不过如果是这样,他们为何又要她陪伴一个正在执行使命中的特工?
加百列按下了“快进”键,然后停下,再播放。
“别担心,尤瑟夫。女朋友不会对你说不的。”
停。倒带。播放。
“别担心,尤瑟夫。女朋友不会对你说不的。”
加百列从火车站打了一辆出租车,将福熙大道的地址给了司机。五分钟后,他宣布自己改主意了,塞给司机一些钱,然后下了车。他打了另外一辆车。他用意大利口音让司机送他去巴黎圣母院。他从巴黎圣母院步行过河,来到圣米歇尔地铁站。确信自己没有遭到跟踪后,他又招了一辆出租车,将第十六行政区一个靠近布洛涅公园的地址交给了司机。接着,他又步行十五分钟走到哥伦比亚广场附近的一条树荫浓密的街道。他找到了—幢公寓楼。
在入口处的墙上,有一部对讲电话,电话旁有一列住户的名字。加百列按下了4B按钮,于是人名“古兹曼”变成了浅蓝色。对讲电话响起来,他嘟囔了几个词语,然后将听筒挂回去,等着开门。接着,他穿过门廊,乘电梯到了五层,然后轻轻敲响了一个单元的门。他听到一条锁链滑向一边,接着是一枚插销向后拔的声音。对于加百列的耳朵来说,这声音颇像一名枪手在弹去用过的弹夹,将新一轮子弹推上膛。
门拉开了。站在门槛上的是一名同加百列身高相若的男子,方正的脑袋,方正的肩膀,钢蓝色的眼睛,草莓色的头发。他的神态显得极为自得其乐,就像是在贏得女性方面大为成功的样子。他没有和加百列握手,只是拖住他的手肘拉他进屋,然后关上门,好像要尽快将寒气挡在外面。
是间昏暗的大公寓,空气里泛着一股烧糊的咖啡味和沙姆龙的香烟味。几张大沙发,皮革面的躺椅,肥大的靠垫,这是特工的等候休息站。在对面墙上的电视柜里,摆满了日本游戏和美国电影。谍报站里不许有情色片,这是沙姆龙的规矩。
沙姆龙走进屋来。他大为夸张地做了一个看表的动作。“九十分钟,”他说,“你的火车十分钟前就到了。你个贼娘的去哪儿了?我马上就要派搜救队了。”
我可从来没跟你说过我来巴黎,或者什么时间会到达,他想。
“妥善的反侦察手段是需要花时间的。你还记得该怎么操作吧,阿里,是不是你在学院里已经不教这一套了?”
沙姆龙伸出一只干巴巴的手:“你带磁带了?”
然而加百列却指着另一个男人:“他是谁?”
“这是乌兹·纳沃特,眼下我们在巴黎的情报员,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他协助我一起负责这个案子。来见见了不起的加百列,乌兹。握握大人物加百列·艾隆的手。”
加百列看得出来,纳沃特是沙姆龙的侍从之一。机构里到处都是这种人的影子,就为了贏得沙姆龙的承认,他们可以无所不为——背叛、欺骗、做贼甚至杀人。纳沃特年轻气盛,自以为得志,他那副骄矜做作的德性立刻让加百列产生了反感。他像一枚新出厂的硬币,闪闪发光。学院里的教官对他说他是精英,是王子,纳沃特还当真了。
加百列将磁带递给沙姆龙,一头栽倒在皮革躺椅中,那一刻,他想到的只有一件事:在康沃尔郡的利扎德镇,沙姆龙向他保证过,此次行动绝对是扫罗王大道的内部秘密,不会涉及外人。如果是这样,这位乌兹·纳沃特在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沙姆龙穿过房间,将磁带塞入音响系统,按下了播放键。接着他坐在加百列对面,交叠着双臂。尤瑟夫开始说话了,他闭起眼睛脑袋向一侧微斜。在加百列看来,他就像在倾听远处传来的音乐。
“我有位朋友,是一位非常重要的巴勒斯坦人,他需要做一次跨国旅行,去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不幸的是,锡安主义者和他们的朋友们却很不愿意让此人参加这个会议。如果他们在路上看见了他,他们就会抓住他,把他送回去。”
“他们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他居然有胆子质疑所谓和平进程的公平与否:因为他胆敢挑战巴勒斯坦的领导层,因为他相信解决巴勒斯坦问题的唯一方案就是允许我们回到家园,不论那家园在哪里,然后建立一个真正两国共存的巴勒斯坦。不用说,这些观点害得他很不受欢迎——不仅锡安主义者,连有些巴勒斯坦人也不欢迎。其结果是,他流亡异乡,还得躲躲藏藏。”
“那你要我怎样?”
“由于这个人时刻受到威胁,他觉得有必要采取某种预警措施。他旅行的时候会采用化名。他受了非常好的教育,能说许多国语言。他可以乔装成许多不同国家的人。”
“我还是不明白你想要我做什么,尤瑟夫。”
“所有西方国家的护照检控官员都会采用一种特征排除法,用来排查旅客。不幸的是,由于阿拉伯恐怖主义,独自旅行的阿拉伯男子必定会接受最严格的检查。所以,这个人希望能手持西方国家护照出行,最好还有个旅伴——女性旅伴。”
“女性旅伴?”
“因为一男一女出行比两个男人一起更不易引起怀疑。这个男人需要一位旅途伴侣,一个搭档,不知你愿不愿意担当。我希望你和他同行。”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我从不拿这种事开玩笑。这个男人要参加的会议可能改变中东历史的进程和巴勒斯坦人民的命运。他需要安全抵达目的地,代表巴勒斯坦大多数民众顺利出席会议,这一点至为关键。”
“为何选我?”
“出于一条理由:你的外貌。你非常美艳,足以分散人的注意力。还因为你所持的护照。这个男人——我抱歉地说,多米尼克,我不能告诉你他的真实姓名,他更喜欢拿着法国护照出游。你会假扮他的情人,一位成功的商人,携着青春的女朋友。”
“假扮情侣?”
“是的,只是假扮而已。仅仅是假扮,我向你保证。这位巴勒斯坦领袖的心里,除了巴勒斯坦人民的福利和未来,装不下其他东西。”
“我是在画廊工作的秘书,尤瑟夫。我干不了这样的事情。再说,我凭什么要为了你和什么巴勒斯坦人民去强出头?找一位巴勒斯坦女性干这事儿吧。”
“要是办得到的话,我们是会用巴勒斯坦女性的。不幸的是,这事儿就需要一位欧洲女性来办。”
“我们,你刚才说我们,什么意思?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学生,是个餐厅侍者,我的上帝啊。我们怎么会和这种人扯在一起了,出门还要用化名,参加个会议还会改变中东历史进程?这就是你所谓的绝对的诚实,啊,尤瑟夫?”
“我对自己的政治信念从来没保密。我反对和平进程,这个我也从来不保密。”
“是的,可你和这种人有交往,这个秘密你一直隐瞒着。他是什么人,尤瑟夫?他是不是也算是恐怖分子?”
“别胡扯了,多米尼克!和我交往的人绝不会从事暴力活动的,而且他们会谴责一切暴力团体。再说了,你看看我,我像个恐怖分子吗?”
“那,他要去哪里?咱们要怎么做?”
“你是说你愿意做了?”
“我问你,你的朋友要去哪儿,你的计划怎么落实,就这么简单,没有别的。”
“我不能告诉你他去哪儿。”
“哦,尤瑟夫,拜托你……这……”
“我不能告诉你他去哪儿,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计划如何落实。”
“洗耳恭听。”
“你会飞往巴黎——到戴高乐机场。你会在大厅里见到巴勒斯坦领袖。他的去向只有他最亲密的几个助理知道。你会陪着他去登机口登上一架飞机。目的地也许就是会议地点,又也许你还得换乘另一班飞机——也许是火车,或是轮船、汽车。我不知道。会议结束后,你会回到巴黎,你们分道扬镳。你再也不会见到他,你跟谁也不会提起此事。”
“他要是被捕了怎么办?那时我怎么办?”
“你没做错什么事情。你会拿着自己的护照继续旅行。你就说这个人邀请你和他同行,你接受了。很简单。没有问题。”
“需要多久?”
“预计要一个星期,不过可能更短。”
“我不能一个星期丢下画廊不管。我没有假期,伊舍伍德会崩溃的。”
“告诉伊舍伍德先生你巴黎的家人出了紧急状况。告诉他你非请假不可。”
“他要是就此解雇我怎么办?”
“他不会解雇你的。如果你担心的是钱,我们可以支付给你一些。”
“我不要钱,尤瑟夫。如果我做,也是因为你请求我做。我做,是因为我爱你,虽然我也不确定你是不是表里如一。”
“我仅仅是一个爱自己国家和人民的男人,多米尼克。”
“我需要考虑一下。”
“你当然得考虑一下。不过在你做决定期间,千万别同他人商量。”
“我想我懂得这个,你何时需要答复?”
“明晚。”
磁带结束,沙姆龙抬起头。
“为何这么沉闷,加百列?你为什么不跳起来欢庆?”
“因为这听起来太轻而易举了,不像是真的。”
“你不会又来这一套吧,啊?加百列?如果他们觉得她是为我们效力的,她还能活到现在吗?尤瑟夫也早就该跑得没影儿了。”
“那不是塔里克做事的风格。”
“你在说什么呢?”
“也许他想要的远不止一个杰奎琳那样的基层特工。你总还记得他在马德里谋杀本·埃利泽的手法吧。他做了个圈套,设了诱饵,引诱他上钩。他设计周全,面面俱到。最后迎面射中猎物的脑袋,再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大模大样地离去。他将计就计,贏了我们一局,本·埃利泽就做了学费。”
“他贏了我。你就想强调这个,是吗,加百列?就因为我还不够谨慎,最初我就不该让本·埃利泽走进那家咖啡馆?”
“我不是在责怪你。”
“不怪我,那怪谁,加百列?我是那次行动的头儿。在我眼皮底下发生的事。说到底,他的死就是我的责任。但是你现在要我怎么样呢?逃跑,躲起来,就因为塔里克胜出过我?卷铺盖走人?休想,加百列。”
“干掉尤瑟夫。然后走开。”
“我他妈不要尤瑟夫!我要塔里克!”沙姆龙用粗壮的拳头捶着椅子扶手,“这是绝对合情合理的。塔里克喜欢用背景清白的女性做掩护。他—向都那样。在巴黎有年轻的美国姑娘。在阿姆斯特丹有酷爱海洛因的妓女。他甚至还利用过……”
沙姆龙打住了,不过加百列知道他想到了谁。当时塔里克利用了一位维也纳女人,她是个漂亮的女店员,在爆炸案发的当晚,有人在多瑙河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当时她的咽喉已经缺了一半。
“咱们假设你是对的,加百列。咱们就假设塔里克已经怀疑杰奎琳是我们机构的人。假设他做了套等着我们钻。即便这都是真的,主动权还在我们手上。我们可以决定何时采取行动。时间地点都可以由我们定,而不是塔里克。”
“那杰奎琳就得冒着生命危险走平衡木。我不打算冒这个险,不想她再做牺牲品。”
“她不会的。她很专业。每走一步我们都会和她在一起。”
“两周前她还是位职业模特。她已经多年不在第一线了。也许她算是专业高手,不过她还没有准备好身处这样的境地。”
“允许我向你透露个小秘密,对于这样的处境,没有人是彻底做好准备的。不过杰奎琳会照顾好自己。”
“他们定的规矩我也不喜欢。我们得任凭她跑到戴高乐机场,上飞机,可我们却不知道飞机要去哪里。从游戏一开始我们就得玩捉迷藏。”
“他们一到登机口我们就能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了,然后,从他们踏出飞机那一刻起,我们就可以继续盯住他们。她一刻也不会离开我们的视线。”
“接下来呢?”
“时机到了,你就上前拿下塔里克。游戏就结束了。”
“咱们还是在戴高乐机场逮捕他吧。”
沙姆龙绷着嘴唇,摇摇头。加百列说:“为何不?”
沙姆龙伸出粗壮的食指:“第一,那样一来会涉及法国警方,我不打算面对那样的局面;第二,把塔里克这样的人送上法庭,谁也没有经验,第三,如果我们告诉我们的法国朋友和兰利的中情局,塔里克会在某年某月出现在某地,他们一定会问我们消息从何而来,这等于是向伦敦的同行兄弟们承认,我们在他们的国土上采取行动了,根本没把他们当回事儿,他们肯定不会高兴;最后,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塔里克出庭受审,他可是个象征符号,代表着所有希望毁掉和平进程的人。我情愿他无声无息地消失。”
“如果秘密地绑了他呢?”
“在戴高乐机场的候机大厅里,人头攒动,你真的以为能把塔里克绑了?不可能嘛。如果我们想要塔里克,就得按他定的规矩先玩几个小时。”沙姆龙点了一支烟,狠狠地甩灭了火柴,“你要真想,那也随你,加百列。像这样的行动是要由总理亲自批准的。他此刻就在办公室,等着听你的消息,看看你是否准备好了。我要如何对他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