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堵在了车站前的大桥上。桥对面有四条大道呈扇形分散,大桥是扇轴,堵车理所当然。就算变成绿灯,长长的车队都一动不动。
司机似乎有些焦躁。
“我们习惯堵车了,别着急。”
在东京住久了自然就习惯了。我和石井都摆出一副悠闲的样子。
“下面这条河就是琢木短歌里很有名的北上川,上游的山就是岩手山,跟琢木家乡的山静静相对。昨天还看得不这么清楚呢。”
石井感慨着我运气好,顺便做起了导游。
北上川从雪白的岩手山中间缓缓流出。碧空如洗,就像一幅风景画。大桥的弧形结构使景色更加美丽。
“怎么了?”
石井见我把头贴在车窗上往外看,不免有些奇怪。
“这个景色,我还记得。”
一股怀念之情涌上心头。山、川、拱桥,这些记忆的碎片常常在我心中跳跃,而我却一直想不起到底是哪里。
——难道就是盛冈?
突然切身感受到盛冈,我不禁有些慌乱。
没错,就是这里。
“那是三十年前的记忆啊!”
石井有些激动。
“这位客人在盛冈住过啊,难怪呢。城里变了很多,岩手山和北上川却没变,开运桥也和以前一样。”
桥的名字也依稀有些印象。
“没有发过洪水吗?”
这也是隐藏的记忆。我还记得自己一边拨弄着漫到腰的泥水一边追着漂来的衣柜抽屉。我在东京的低洼地段住了好些年,本以为就是在那里的事,哪知……
“洪水很多呢。三十年前,我读初中时,经常发大水,不过不是这个车站附近,在稍微下游的地方。这位客人,你住哪一带呀?”
“这个……具体地方不记得了。”
“这样啊,要是遇到过水灾的话,大概是大泽川原或者仙北镇一带。”
我惊呼道:“仙北镇!真有这个地方?”
那是在记忆最深处藏着的一个地名。
石井看着我的反应,又惊又喜。
车悄然往前挪动。
“这个也一定要写进去。”
他对着我的耳朵拜托道。
摄影师在罗汉公园不远处的咖啡厅等我们。
“今晚带你去吃料理。”
摄影师听石井这样说,木然点了点头。果然年轻人都比较喜欢吃西餐呀。
“是老师发现的,虽然和特辑无关,但还是想拍些照片,简单地拍些就行。”
这个年轻人(有贺)听说晚上有工作,有些不悦,可能他之前有别的安排吧。
“感觉怎么样?”
“我看过了……不好聚到一个镜头里,有些麻烦。用广角的话倒是可以,问题是老师才是主角呀。”
石井跟我解释了一下。这地方是一个四边形,每一边都放有五尊罗汉。
“一边五个的话,就是‘口’字缺一竖了。”
“啊,不是的。说是十六罗汉,其实有二十一尊石佛,另五个大概是五智如来吧。加上这几个的话,就是二十一尊。”
“原来如此,那就是完全包围住啦。”
有贺插嘴问道:“罗汉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就是印度人嘴里的阿弥陀佛,指那些可以享受人类供养的圣者。十六罗汉是释迦牟尼的弟子,所以比较重要。罗汉是现实中的人,所以和佛不太一样。五百罗汉是释迦牟尼圆寂后给他做佛经结集的人,地位略低于十六罗汉。”
“对了,为什么不是在寺庙里,而是放置在广场上?”我开口问道。说来真是惭愧,我没做什么功课就直接来了。“这广场本来是宗龙寺里面的地方,这些石佛也是闹饥荒时建来祭天的。明治十七年,寺庙失火烧没了,幸好这十六罗汉是石头的,得以保留下来。”
“闹饥荒的话,就是江户末期吧。天明、天保两大饥荒接连发生,搞得东北地方竟然出现人吃人的惨况。”
“那时候还经常有溺婴,对吧?所以人们才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佛祖身上。”
“这种信仰也持续到现在吧?”
“怎么说呢,昨天虽然碰巧看到那位虔诚的老婆婆……其实那里现下是个公园啦,和信仰没什么关系了。”
我点点头。从咖啡厅的窗户望出去,一望无际的蓝天上有一条白色的卷云,是自卫队的喷气式飞机留下的。我呆呆看着,脑海里却浮现出秋日的阳光和水稻田等清晰的场景。“真是奇怪啊,还以为是秋天呢。”
石井笑道:“这也是因为在盛冈的记忆吧。”
(这地方很熟悉。)
只是遥遥看到一个石佛,我的直觉便这样判断。我来过这里很多次,还记得广场中间枝繁叶茂的大树。
我有些犹豫,不知为何,有些害怕踏进这个广场,身上不断冒出冷汗。
我站住看了一下周围,几乎都是新建筑。看着这些和别的城市无异的建筑,我渐渐平静下来。以前肯定没有这些建筑,而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所以年幼的我当时才会害怕。
“你没事吧?”
石井回过头,一脸担心地问道。
“我以前来这里玩过,和父亲做投接球练习来着。”
“那你家应该就在这附近。”石井从包里取出盛冈地图,指明公园的位置,“有啦,刚才说的仙北镇就在河对面,步行也没多远。”
“这附近有没有泉水啊?”
“泉水?”
“可能是我记错了,就是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啊,是不是这个?有个叫青龙水的景点,这个念什么?”他有些害羞地递过地图。我看了看他指的地名。
“铊屋镇……就是这里!我记得这名字,肯定就是这里的青龙水。”
“是吧,铊屋镇这名字,不是本地人很难认得呀。老师一下子就念出来,足以说明它就在你的记忆里或许真是这样吧。”我呆呆地看着地图。
“泉水在罗汉公园和仙北镇的中间啊,也就是必经之路啦。”我有些兴奋,深藏的记忆像是剥皮一样呈现在我面前。
“拍摄结束后去趟青龙水吧。比起取材,这个更有意思呢,说不定会査明老师的老家呀。”
“怎么会呢,肯定被大楼取代了。母亲倒是知道老家在哪里,我晚上问问。”
“为什么?这不是知道地址吗?”石井有些失望,“为什么在出租车上说不知道呢……”
“是我不知道。我在盛冈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值得怀念的东西,所以后来没问过母亲。事到如今,就算找到小时候住的地方,也没什么意义。”
“这样啊,说的也是。”石井点点头,通知有贺说准备好了,“这次的主题是佛,所以表情要端庄一些。”
石井说完便去跟广场上带着孩子的年轻妈妈们交谈,希望她们协助维持拍摄期间的安静。盛冈难得晴天,有七八个孩子正兴高采烈地玩捉迷藏。
那几个母亲一起看向我,听说是杂志的拍摄,以为是某个明星吧,所以很感兴趣。可惜我只是个历史小说作家,在主妇界肯定没啥名气。石井报上我的名字,几位母亲点了点头,相继喊了孩子离开。
显然是我没兴趣呀……
反正经常这样,我都习惯了。
“壮观呀,确实不同凡响。”
我抬头打量着罗汉。石头毕竟很难做细致的雕刻,却凸显了朴素的效果。这就像把圆空大师的神佛像放大了一般,青苔留下的白斑点刚好形成袈裟,很是好看。
我突然想到了复活节岛上的莫埃人像。
(这是绝无仅有的石佛像,我还记得也是理所当然的。)
——更别说二十一座佛像列在一起了!
我小时候也曾这样俯视过广场。
有贺的闪光灯追着慢慢欣赏全景的我,我却全然不知地沉醉于罗汉的世界。
一小时后,我们动身前往青龙水那里。
青龙水一如记忆之中,周围飘浮的冷意同样似旧。
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说是泉水,规模却不小。三个两米深的方形水池错落有致,高低不一,水不断从高池流进低池。
“这是为了存水?”有贺关上了快门,问道。
“可能也有这方面用意……我依稀记得最低的这个水池里常常有人洗衣服,最上面的水池里的水则用来喝,第二个一般用来洗脸、淘米。掉下的米粒落在池底,就像白沙一样。总之,一切都是不想浪费宝贵的水。”
“果然很合理。要是都在一个高度,的确就不会有这些用途了。”
石井舀了一勺水,喝了下去。
大概是不想混有雨水吧,这里比以前多了一个屋顶。映着屋顶黑影的水面,被竹勺搅动得微微摇晃。
“好安静啊,时间就像停止了一样。”石井盯着摇晃的水面,感慨道。
“出生在这么好的镇上,真有些羡慕老师啊。”
“可是我完全不记得了……真是无情啊。”
我素来对记忆力很有信心,翻来覆去却只想起来那么一点点,或许这次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去镇上走走的话,说不定能想起更多的事。
我回到狭长的小巷,往前眺望。这条路是t字形的,我想象着看不到的那段路。向右拐是寺庙,向左则有家花店。我独自前行,来到可以看到两端的地方,不禁释然一叹。
果然有一家花店。
石井追上来问道:“怎么了,老师?”
“我真的在这里住过,现在终于切实感受到了。这里是我的故乡啊。”
我欣喜难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