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蒂冈是独立行政、司法及财务机关的天主教国家。它位在意大利台伯河右岸,处于蒙特·马里奥的南端与捷婼之丘的北端,面积约〇点四四平方公里,人口有一千二百七十七人。虽然梵蒂冈是全球最小的独立国家,但在国际上却有庞大势力,人们通称为教廷(Sedes Apostolica),并视为全球九亿六千八百万天主教信徒的信仰中心,因此,教宗发言如不够慎重,可能会影响到美国总统选举或联合国的行动。
今天是大圣年之夜后的早晨,罗贝多,尼可拉斯来到平贺,约瑟夫,庚的住处。
他在玄关按下门铃等了一会,但毫无声响,这是连续第三次按门铃了却无人回应。他无奈叹口气,心想:果然还是这样……
罗贝多转动门把,门没有锁,所以平贺在家。他打开门径自进到屋里。
走廊的右手边是客厅,平贺如果在家就只会在那里。一打开漆上黄漆的门扉,平贺不出所料地待在客厅。黑发青年拿着笔,一张纸摊在客厅中央的桌面,他如坏掉的人偶般以奇妙姿势静止着,完全没察觉到有人进屋。平贺不时皱起眉,眯着眼睛,不知叨念些什么。
果然在玩“天使与恶魔的游戏”啊。罗贝无奈笑着地观察房里。平贺的客厅好听一点是简约风,实话实说就只是乏味。地板散落着满布凌乱字体的莫名其妙便条纸和图画,墙壁贴着无数报章杂志剪报,写着密码般数字的便条纸则密密麻麻贴在上方。
因为数量比上次更多,所以应该很久没打扫了。罗贝多的猜测很快获得印证,因为天球仪依旧躺在地面。他捡起天球仪,放到没有任何装饰的朴素木桌。
平贺恐怕是个懒人,但不是生性懒散而是缺乏常人拥有的日常性;不过,罗贝多再也没见过比他更忙于思考的人了。
天亮了,可是灯依旧开着。他猜想平贺想必通宵在玩纸上游戏——“天使与恶魔的游戏”是青年从围棋中获得灵感并开发的独创游戏。
规则是在画满格子的纸上依序画下黑子(代表恶魔)与白子(代表天使),最先用七子排出纵横或斜直线的玩家就可以获得胜利。平贺设计出来的游戏格子比围棋多,当作游戏盘的纸须修剪成椭圆形狭长的轮状,开头的棋盘格和最末端的棋盘格连在一起。换句话说,最后决定胜负时必须一并算进最初下的子,是恶梦般困难的游戏。连对西洋棋很有一套的罗贝多也不会赢过对方。
罗贝多用秒针来计时,平贺在数到第四十八秒时谨惯地划上黑子,接着独自露出喜不自胜的笑容,从旁来看这幅画面着实诡异。日本青年年纪很轻,才二十四岁,是拥有俊美外表和聪明才智的圣职者,在梵蒂冈里,晓得他的人都认为他是怪人。
罗贝多大声唤道,“平贺神父。”但是对方依旧没有反应。
平贺足以蛊惑他人的杏眼专注追逐着黑白子。他只要一徜徉在自己的世界,就会表现出这幅样子。超人般的专注力让平贺的五感隔绝于物外,即使罗贝多大吼大叫,搞得家里一团乱,他大概也不会察觉到地继续安静玩游戏。
罗贝多从经验知道将他拉回现实的方法就是破坏这场游戏。他拿出口袋中夹在笔记本的笔,走近桌边观察局面且在格子上画入白子。这不是乱画,他观察过战局。
平贺眨了两三下眼,接着发出哀怨的叹息,最后无力趴在桌上,发出悔恨的悲叹。
“下在那种地方一定就是黑子获胜。难得就要赢了,亏我还在这场比赛中许愿。”
平贺终于回到这个世界。罗贝多大力咳几声后再唤青年。这次,黑发青年惊讶地抬起头,他看到罗贝多后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你怎么会在半夜出现?何时来的?”
“从刚刚就一直在这了。顺便一提,现在是白天,画下白子的也是我。”
罗贝多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屋里,而平贺因为刺眼的光线眯起眼,“真的,白天了。”
罗贝多说着“是啊。”回应青年茫然的呢喃,接着拉过桌旁的椅子坐在平贺旁边。
“你都来了,应该叫我一声。”平贺果然地说。
“我在玄关按了四次门铃也出声了。不管了,你又熬夜了?”
平贺垂头丧气地低下头,浏海盖住他的脸。
“是的,熬夜了。沉醉在游戏中就什么也听不到是我的坏习惯,对不起。”
平贺用带点神经质的虚弱口吻道歉,纤细的手指拨开刘海,只露出眼睛窥探对方。
“你经常这样,我也不怎么介意。”
“说的也是。”
“不过也稍微整理一下地板吧?”
罗贝多顺手捡起在他眼中仅是垃圾的纸。平贺惊惶失措地阻止他。
“不要碰,那都有顺序的,乱碰就不知道顺序……”
罗贝多赶紧将纸屑放回原位,然后看着四周的墙壁问:
“你为什么要在墙上贴这么多剪下来的报章杂志?”
“为了解读世界各地的密码。我帮十多个组织解密,这些人用杂志的广告或报纸布告栏取得联系。”
罗贝多皱起眉,他知道平贺拥有细腻思考能力,但也怀疑对方是否能够从这堆毫无秩序的简报破解密码,说不定平贺是重度偏执狂。平贺抬起头,认真地望着罗贝多。后者对他慢半拍的反应露出苦笑,平静询问着对方关于么弟的事情。
“良太的状况如何?”
平贺脸色一沉。黑发青年向来将喜怒哀乐表现在脸上到有趣的地步,在梵蒂冈面无表情的严肃老修道士中称得上是异类,这里许多人甚至保守到认为露出笑容是不谨惯的行为。
“他不是很好。”
平贺的么弟良太据罗贝多所知才十二岁。平贺有个相差十岁以上的弟弟。
良太在几个星期前被诊断出骨癌,至多再活两年;但医生也表示采最新治疗方法,即便无法根治,也有好转的可能性,然而需要钜额费用,无论平贺或家人都无法筹到如此庞大的金额。
平贺的眼眶盈满泪水,鼻头也变红,他随手拿起搁在桌上的面纸用力擤着。
“罗贝多,良太才十二岁,没犯任何错,为什么可爱的弟弟非死不可?我代替工作繁忙无暇照顾良太的父母,从襁褓起就帮他喂奶、换尿布……简直将他当成儿子一般照顾,我栗色头发的可爱弟弟……”平贺再度擤着鼻子继续说,“决定来梵蒂冈时,弟弟还哭着求我不要去,几天后居然花光存款买了很漂亮的银制十字架,现在也是每月寄信或照片给我。他跟同年纪粗鲁过动的小孩不同,是细心体贴的孩子……我以为良太不擅长运动,性格比较早熟,没想到是骨癌。他不能走了,现在只能靠轮椅生活。”
“他也很辛苦。”
“是吧?再这样下去,他连青少年时期也熬不到,没机会尝到恋爱及这个世界美好之处,癌细胞就会迅速转移全身,最后不得不切除掉各个部分,最后逐渐迈向死亡……真不想相信这悲惨的事实。”
“所以你昨天难得整天都在大圣堂祷告,是为了良太吗?”
平贺用力点头,大眼睛掉下眼泪,“比起什么都不做,这样比较安心,而且我还在游戏许愿。若是白子得胜,良太的病就会好起来。”
罗贝多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原来是这样啊,抱歉我竟然插手。不过,用游戏许愿不是很像占卜吗?真不像三年来在所有神迹调查中都对结论提出质疑的你的作风。你虽然是方济会的,但其实不相信神迹吧?”
“没这回事。我若不相信神迹就不会待在圣座了。正因为相信神迹,才需要严格审查。而且严格的不只有我,神迹调查的申请在送至调查委员会前,有九成都撤回了啊?不过我觉得有朝一日会亲眼见到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神迹。‘神迹调查’这四字中具有足以撼动灵魂的了不起的东西,说不定哪天真能遇到不可思议的事……罗贝多,我应该跟你提过,我父母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们两人在担任救济游民的志工时相识,父亲总很慷慨地捐钱给教会,也救了许多人;但母亲得乳癌时却因为父亲筹不出手术费,不幸过逝,这次换良太得了癌症。若这是神的旨意,我想诅咒神,为何要惩罪袍忠实的仆人呢?但我没办法,这就如同被信仰的神试炼、一切都被夺走的约伯一样,我内心的某部分是渴慕神、相信神的。”
平贺虽然这么说,却立刻转为沉重的口吻,“不过实际见到的神迹,却都是能马上拆穿的陈腔澜调……至今我尚未亲眼见过真正的神迹,实在很可惜……”
罗贝多耸耸肩回应,“我很能体会你这种心情,毕竟我们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简单认同神迹。但担任调查官的成员当中,只有你一人不认同任何一件神迹,大家都觉得你很顽固——不过,这的确也是你会做的事。毕竟与其带令弟到卢尔德泉(译),你反而是向梵蒂冈申请治疗费用。”
平贺的双颊通红,“我知道这很鲁莽,期待梵蒂冈补助弟弟庞大的医疗费用,实在很厚颜无耻吧?如果梵蒂冈同意我的要求,全世界的重症病患都会蜂拥而至、请求援助吧。我也不期待可以申请成功,只是做可以做的事——其实,只要卖掉圣保罗大教堂中小小一座雕像就好了,譬如天花板上一小块圣画,卖掉就能赚得好几倍医疗良太的费用。打这种盘算是不是太轻率了?”
他的目光转向上方,不安地问道,罗贝多却摇摇头。
“放心,我不会责备或轻视你,与其期待真假不明的神迹,我也赞同在这世上钱比较好办事。有什么能帮忙的尽管说。我在苏格兰大学的朋友中有人是优秀的医师,有需要,我可以介绍专治重症的专家。”
“谢谢,届时务必请你帮忙。”
他吁出一口长气终于恢复平静。罗贝多大力拍着他的肩,然后指着刚刚画的白子。
“你为何知道下在这里黑子就赢了?”
平贺顿时露出不悦的神情,“为什么?用想的不就晓得了?”
“格子只填了三分之一啊,这样就可以看出胜负吗?”
“已经三分之一了,只剩下五百六十三手而已,只有这一格绝对不能下,再两百一十五手黑子就赢了。”
听完平贺的回答,罗贝多皱起眉头,“平贺,当作参考你就告诉我吧。你每次在玩这个游戏时,究竟观察到几手后的战况?”
平贺不耐烦地转过头,“状况好时是三百,不好时是两百。”
竟然是三百手!罗贝多很惊讶,“为什么你可以对这种单调的游戏热衷到这种程度啊?”
“一点也不单调。正因为胜负本身很单纯,盘面上才有无数的可能。”
平贺如此强调,罗贝多却不解地搔着头。
“是没错,但耗费脑力到这种地步,不是能做更有建设性的事吗?像你这种人才,别离开科学博士这条路,直接成为研究者不是很好?你在大学被称作天才也被赋与重望,不是吗?”
平贺无趣地摇摇头,看着排列在格子的黑白子,出神地说:
“计算化学公式是极单纯单调的工作。比起化学公式,这黑白世界刺激多了。知道吗?西洋棋或将棋比赛都是电脑赢了世界冠军,只有围棋是人类获胜。围棋正是如此博大精深的游戏。在中国,棋盘上棋子的各种排列法被认为可以因应世上包罗万象的事物。我是这么想的……这可是接近宇宙秘密的钥匙呢。”
“接近宇宙的秘密?我不是要调侃你,但你这样讲简直像魔术师,还是从天王星或冥王星来的外星人,不过,你既然不待在研究院,比起待在俗世之中,这里的确比较适合你……”
平贺表情复杂,“的确是这样。不过为了良太,还是念博士比较好吧?”
“你办得到的。但现在这种时期,神迹调查的工作还是像雪片般飞来。而且扫罗大主教要你过去。”
“怪不得你来这里……不过,扫罗大主教竟然直接点名我?”
“是啊,难得吧。你可以期待一下,这次似乎不是一般的神迹。”
平贺的脸颊红起来,双眼发着光,他披上挂在墙壁挂钩上的斗篷,立即准备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