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下午,第四封信到了。
这一天是从大王的卫生局以诙谐的语气发出的最后通碟开始的。斯托姆博士在住宅区占据的侧楼实际上相当于一所医院,专供本迪戈家族的人使用。这里,不但设备是最先进的,而且各种科都有,包括牙医和各类实验室,每天早晨都由斯托姆博士亲自监督对本迪戈王朝的君主进行每天一次的身体检查,一般都是在他进早餐之前。
在这个特殊的早晨,粗壮的小个子博士挥舞着手中几张检查报告,摇摆着走过警卫身旁进到餐厅,正赶上大王和他的王后从桌旁站起身来,他突然宣布他尊贵的病人今天不工作了。
“有什么不对吗?”卡拉很快问道。
“开什么玩笑,”大王吼道,“我感觉很好。也许有点儿累……”
“有点儿累,也许。”期托姆博士重复道,“当然会觉得累!今天早晨你可不让我高兴,一点儿都不高兴。这又是阴沉湿闷的一天,对你不好,在你这个年龄。除了放松什么也不要做。”
“走开,斯托米。”本迪戈大王皱起了眉头,“埃布尔必须飞一趟华盛顿,而我们日程表上还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处理。那是不可能的。”
“我会走开,”卫生局长说话时露出尖细的牙齿,“而且不再回来。你以为我喜欢背井离乡吗?噢,这是有理由的,有理由。”
“那什么使你留下来了呢?”大王微笑着问。
“因为我不喜欢千篇一律。因为我已经征服了他们小小的天地,完全猜透了他们的小心眼儿,彻底动摇了他们无病呻吟的伦常道德,也因为你给了我一座伟大的医院让我摆弄——这里面可做的事情很多。还因为,我的主人,我已经爱上了你。你今天不能走近办公室,听见了吗?一步也不行,不然的话你就另找个傻瓜吧。”
“可我预约了面谈,斯托米……”
“那又怎么样?一个王朝就会垮台吗?你会少挣一亿吗?让你的面谈见鬼去吧。”
“亲爱的。”卡拉乞求道。她的手放在丈夫的胳膊上,眼睛异常明亮。
“你也站在那边吗,卡拉?”伟大的人叹息一声,转脸面对镜子审视自己。他把舌头伸出来,“啊——啊,看上去颜色……”
“根本不是舌头的问题,是你的肌肉紧张度和脉管系统。是你留下,还是我走?”
“好吧,好吧,博士。”大王宽容地说,“你下的医嘱是什么?”
“我己经说过了。除了工作想干什么都行,放风筝,喝个烂醉,和你的妻子做爱。随你喜欢。”
所以,当天下午,在神经高度紧张地磨了半天嘴皮子,不停地在高温下东跑西颠之后,奎因父子撞上了难得一见的一幕。当他们经过住处的体育馆时听到里面有人使劲地叫喊,往里一看,正赶上皇家运动会。靠近室内游泳池有一个标准拳击台,围绳内,一岛之主正和马克斯一号摔跤。两人都穿着用带子系紧的高腰靴子和紧身衣;两人的上半身都赤裸着。马克斯一号一身厚毛;大王的身上像孩子一样光滑。在另外那个人的衬托下,他看上去要苗条一些。
奎因父子进门时,本迪戈正用一个后空翻动作挣脱对手凶狠的反扭手臂擒法,紧接着他用一个双肩下握颈,令马克斯一号的身体旋转了一百八十度。马克斯一号的粗胳膊抬起来,手握成拳,拼尽全力顶住向下的压力。但大王已面露得意之色,将优势牢牢地把握住。这时,马克斯一号终于瘫软下来,他开始使劲摆手。
“投降了,马克西姆斯?”
“是的,是的。”
放声一笑,大王更加了一把力。马克斯一号的脸扭歪了,鼓起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掉下来。然后,多少带着点儿轻蔑,大王松开手,起身走开。那多毛的庞大身躯烂泥一般瘫在垫子上,一动不再动了。过了一会儿,马克斯一号连滚带爬地来到绳圈一角,颓然坐下,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开始舔他的伤口,一个劲地揉着自己的脖颈。
大王在越过绳圈下拳台时看到了他们,喜形于色地挥了挥手。
“你摔跤吗,奎因?”
“看了刚才的一幕之后,我得说‘不’,谢谢!”
大王开怀大笑:“卡拉,咱们到处逛的客人来了。”
卡拉抬头。她穿着法式游泳衣,戴着护目镜,躺在池边的一个太阳灯下。她很快坐了起来。
“你们终于来了。我叫人四处找你们,想让你们也来玩一玩。你们藏到哪里去了?”
“好多地方,本迪戈夫人。这是很紧张的一天。”
本迪戈大王面带微笑,俯视着他们。埃勒里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不知这么一位目空一切的权贵在向妻子求欢时是怎样一种腔调。
马克斯一号现在也站起来了,样子傻傻的。
泳池里有朱达·本迪戈,但没有埃布尔的影子。
朱达苍白削瘦的身体上穿着一条绿色的游泳裤,像一块撕碎的睡莲浮叶在水面上漂动。池边放着一瓶塞贡扎克和一只高脚杯。当埃勒里看定他时,朱达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混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但它们一眨也不眨。令埃勒里惊愕的是,其中一只眼睛闭了一下又睁开,这是一个明确无误的示意,然后,两只眼睛都闭上了,轻轻划水,朱达懒洋洋地向酒瓶和酒杯靠拢。
卡拉又说话了:“你们何不也下去凉快一下?往那边走不远就是更衣室,我们有专为客人准备的房间,里面该有的都有。”
“我不会在一位美丽的女人面前亮出我的骨瘦如柴,即便是在我这个年纪,”警官说,“就算热死也不干,你们就别管我了,”他对刚刚推过一个移动式吧台的侍从说,“但我的儿子在这里,他是那种对自己的体格很感自豪的人……”
“那是这以前。”埃勒里说着,瞥了一眼大王。
大个子男人又笑了:“你是比我轻些,但达赖厄斯——我办公室的接待员——告诉我说你很厉害。你打拳吗,奎因?”
“这个嘛……是的。”
“别让凯恩把你诱到拳台上去,奎因先生。”卡拉说,“陈列室里有一张照片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画面是我丈夫站在倒在他面前的冠军跟前。”
“冠军?”警官问,“什么冠军?”
“世界重量级拳击比赛的冠军,”本迪戈大王咯咯地笑着,“那是很早以前了——当时我还不到20岁。他作巡回旅行到我们那里,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大出风头,在当地的我的一些朋友怂恿我上拳台和他过几手。20秒钟不到,我幸运地打出一记右手钩拳,他趴下,我的一位在报馆工作的朋友按下快门,把那一刻留在了底片上,他拍完了就跑,可我还是把它要了回来!那张照片是令我最自豪的收藏之一。喂,马克西莫!你感觉怎么样了,这会儿?”
“咱们再摔,”马克斯不服气地说,“这次我非把你的胳膊撅断。来吧!”
“不,我现在想炫耀一下自己。咱们戴上拳套吧,马克斯一号。我打算把你的脑袋敲掉。”
“噢,这可真是最可爱的一天。”卡拉叹息道,“来吧,马克斯一号,敲掉他的。我很想看到你的脑袋被人敲掉是什么样,亲爱的……”
“你们听听这位女士嘴多巧。”本迪戈大王咧咧嘴,“把我的拳套拿过来。”
绳圈柱上挂着两副拳套,都是八盎司重的。其中一副是普通常见的颜色,另一副是象征帝王权位的紫红色。马克斯一号不服气地扔给他的主人的就是紫红色的那一副。
埃勒里注意到体育馆的一面墙上还挂着好多副拳套,但没有一副是紫红色的。埃勒里觉得很不舒服。
事情发生在大王正在戴左手拳套的时候,他的大手刚插进去一半,他脸色一沉,又马手拔了出来。然后再伸进手指在拳套里面掏什么东西。
掏出来的是揉成一团的纸。
正是那种奶油色的上等好纸。
本迪戈将其展开。他恼怒地吼叫一声,像是中了什么人的魔咒一样,身体晃悠了一下。就在他站立不稳时,一脚踩在泳池边低于地面的台阶上,随着一声可笑的惊呼,他四脚朝天跌进水里,飞溅起来的水花打湿了奎因父子的面颊。
卡拉没有看到他从拳套中掏出那团纸,惊恐地喊叫起来,随后,再看到他的夫君手忙脚乱地在水里瞎扑腾时,她又笑出了声。
“喂,凯恩,我没办法控制自己!这实在太可笑了!朱达,别像根木头棍似的呆在那不动,来帮帮他!”
那位巨人沉下去又浮上来,喷出大口水后怒吼一声,又沉了下去。朱达吃惊地在水池中挺直了身子。然后他快速游过来,伸手托住那个尊贵的下巴。
“奇迹!奇迹!”朱达叫道,“神灵显圣!什么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小心天威震怒!”
当埃勒里和警官把那个气急败坏的人从池水中拉上来时,他意识到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朱达·本迪戈的声音。
“凯恩,真对不起。亲爱的,你没事吧?可你要知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如此狼狈。你让我想起儿歌里唱的那个倒霉蛋!”卡拉还在笑,想停也停不住,她轻柔地托起他的头。
他摆摆头,躲开了她的手,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出了体育馆。他的脸色很难看。
一直傻呆呆站在拳台上的马克斯一号跨过绳圈,跳到地板上,追他的主人去了。
卡拉不笑了。
“他生气了,”卡拉慢慢地说,“他经常是笑别人,从没有人笑过他……那是张什么纸?又是一封恐吓信吗?”
——这么说她是知道的。
“我猜是的,本迪戈夫人。”埃勒里在那张纸从本迪戈手中掉落时把它捡起来装进口袋里。这会儿他把它拿出来,卡拉和他父亲凑过来和他一起看。
朱达坐在池边,平静地给自己斟酒。
还是同样的纸,内容仍然是用温切斯特轻噪音便携式打字机打出来的。
这次的信文是:
你将在6月21日星期四12点整被谋杀——
“我无法相信,”卡拉说,“其他那几封信我也知道了——我从凯恩那里一点儿一点儿套出来的——可这一切太荒唐了。毫无意义的耸人听闻。”她拉过一件袍子把自己裹起来,“失陪了,”她轻轻地说,“我要去更衣。”她迈着碎步跑向更衣室。
等他们再转过头来时,发现朱达·本迪戈也不见了。
只有酒瓶和酒杯。
父子俩顾不上换下湿衣服,直奔通顶层的电梯。
“字母‘0’上面有缺痕,”警官说,“全文六个小写的‘o’,每个上面都有对称的缺痕。现在的问题是……”
“你得报告,上尉,”埃勒里对值日官说,“交给我,请吧!”
值日官将一份时间记录单放在埃勒里手上。
他们来得匆匆去得忙忙。
到了他们住的套间,锁上门后,他们才俯下身来读那份报告。
没有什么可读的。上面一个人名也没有。
自埃勒里在朱达·本迪戈的打字机上做了手脚之后,除了朱达·本迪戈本人,再没有人进过他的房间。
不仅仅是这第四封信就是用朱达·本迪戈的这架打字机打出来的,而且能用这台打字机的只有朱达·本迪戈。
“行啦,”警官踱着步说,“这下我们知道了。焦点在朱达·本迪戈,时间也确定在6月21日星期四12点整,这就清楚了。”
“不清楚。哪个12点?”
“什么哪个12点?”
“中午12点还是午夜12点?还会来第五封信的。”
“我这会儿关心的不是这个,埃勒里。此刻重要的是,我们知道是朱达·本迪戈干的。只有现在我们才真的算知道了,对此我们能做什么呢?”
“报告埃布尔。”
“他人在华盛顿。”
埃勒里耸耸肩:“那我们就一直等到他回来。”
“假如6月21日之前埃布尔还回不来呢?”他父亲问。
埃勒里用那封信的信纸磕碰着自己的嘴唇。
“就算他及时回来了。我们把这些向他报告了。他说,‘谢谢啦,先生们,和我想的没有出入,你们可以打道回府了——归途顺风!’那我们就往太阳升起或落下——谁知道纽约在什么方向——的地方飞去。那我就要问了:这一切所为何来?什么才是我们最需要做的?还有,”埃勒里小声说,“他们怎样处置朱达兄弟?活剥他的皮呢?还是把他吊起来让他喝不成酒?或是轻描淡写地责骂两句?”
“还是先把这些湿衣服脱了吧,儿子。住在这么好的地方再得了肺炎可是不值当的。”
他们默默地开始脱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