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布尔·本迪戈的手令在手,奎因父子获准利用下午的时间检查机要室。略显慌张的斯普林上校亲手打开了大铁门上的锁。上校,值班军官,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卫,跟奎因父子二人一起进屋,八只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们,就好像这里是联邦政府的黄金库一样。
这是一间显得空荡荡的大房间,从色彩的基调看,更像是医院。只有一扇门,就是刚才他们进来的那一扇。没有窗户,墙本身是发光的,所以整个房间里没有阴影。靠近天花板的部分有看上去很坚硬的材料做的雕饰;这种多孔的金属护栏可能是本迪戈的工程师发明的空调暖气的装饰方法。
“这实际上是一种可以呼吸的金属材料,”斯普林上校解释道,“无可挑剔。”屋里的空气新鲜、柔和、淡雅。
画、照片、装饰物一概没有。地板是某种弹性材料做的,坚固,走上去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天花板也是隔音的。
在机要室中央摆着一张很大的铁桌子,后面是一把皮转椅。桌面上除了一部电话机没别的。对着大桌子是一张打字机桌,上面有一台电动打字机,桌旁配有一把没有靠垫的铁椅子。沿墙装满文件夹的文件柜也是金属质地的,足有五英尺高。
门的上方,正对着大铁桌后面座位,有一只巨大的时钟嵌入墙内,表上只有两个金色的短指针和十二个不标数字的镖状物。屋里再没有别的。
“除了本迪戈的家人,上校,还有谁使用这个房间?”奎因警官问。
“没有了。”
埃勒里说:“朱达·本迪戈经常进来吗?”
上校朝值班军官扬了扬眉毛。军官说:“不经常,先生。有时他先拐进来呆几分钟,但从不在这里久留。”
“最近一次进来是什么时候?”
“那我得去查记录,先生。”
“去查吧。”
军官望了斯普林上校一眼。上校点点头,军官走了出去。回来时手里多了个本子。
“最近一次大约是六周前,先生。七周前有一次,十周前还有一次。”
“这个记录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这几次造访这个房间都是他一个人进出,没有他人在场?”
“这不大可能,先生。”
“为什么?”
“这屋里没有人时他从不到这里来,先生。他进不来。除了大王本人和埃布尔先生没人可以进来。他们也只有两把钥匙,瞥卫室的保险柜里还有一把是以备急用的。我们每天为清洁工打开一次房间。”
“清洁工,我想她们是在警卫的监视下干活儿的,对吧?”
“还有值日官,先生。”
奎因父子在屋里滞留了几分钟。埃勒里试着打开文件柜,但大部分都是锁着的,几个没有上锁的都是空的。在一个没有上锁的抽屉里他发现一瓶塞贡扎克上等白兰地陈酿,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埃勒里仔细检查铁门,的确是坚不可摧。
走出门来,斯普林上校又亲手试了试是否锁牢,然后才把钥匙交给值日官。后者敬过礼,拿着钥匙向警卫室走去。
“还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先生们?”上校问道。多么平易近人呀,埃勒里想,“我得到的命令是无条件地听从你们的调遣。”
“现在只有空调的配套装置的问题,上校。”警官说。
“噢,是的……”
埃勒里撇下他们穿过走廊来到朱达·本迪戈的门前。
他敲了敲门,没有回答。他再敲。还是没有回答。于是他推门进去。
马克斯一号非常不雅观地跨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只多毛的手支着大腮帮子。整个人只有眼睛在动,像看家狗一样随着朱达·本迪戈的手在动。朱达的桌上已经有一个塞贡扎克的空酒瓶。此时他正在开新的一瓶。他把瓶口的印花撕掉,再用餐刀刮去坚硬的封蜡,面前的那头类人猿他视而不见,埃勒里进来时他眼皮也没抬一下。
接下来的时间埃勒里都用来开导朱达·本迪戈的灵魂。但朱达却不为所动。面对埃勒里的超度,他表现出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他的样子和死人差不了多少——而且是暴力致死的那种,因为他的颧骨有伤,肿得老高,是撞到餐厅墙上的结果,嘴角上还有未擦干净的血迹,使他看上去像是在嘲笑谁,这副尊容,埃勒时倒是经常在陈尸间里看到。
“你这一套我没兴趣,埃勒里,真地没兴趣。我对杀我哥哥的想法没有什么想法,起码不比你更有想法。只是脏活儿总得有人干,而我等老天爷睁眼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你让他血肉横飞,那你和大王有什么两样,朱达?”
“我是个行刑人。行刑人是公仆中最受尊重的。”
“行刑人履行职责要得到法律的认可。自命自封的行刑人无异于凶手。”
“法律?在本迪戈岛上?”由于嘴张得太大,朱达的唇拢变得更加没有形状,“噢,我承认一般情况下是你说的那样。可问题也恰恰出在这里。在这个岛上,我除了人的良知无所依傍,正像许多历史文献记载的那样。我这也算是替天行道吧。”
话说了不少——约摸到了黄昏时分——朱达截断了埃勒里的滔滔语流,干脆地说:“你也别的费唾沫了。我的主意已定。”
这时的埃勒里有一种感觉,听朱达·本迪戈说话的语气,他对自己的犯罪计划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
“就算我能理解你,朱达。也认可你的决心是坚定不移的,可现在这无可挽回的局面还与你当初预想得一样吗?你不会认为我们会坐在一边看着你把你的计划一步一步地实施吧,不管你的计划是什么?光马克斯一号形影不离地在这里坐着,就足以让你的主意落空。不会有谋杀的行动了,朱达。”这会儿的埃勒里简直是把朱达当成一个任性的小孩儿在劝,“我们不会让它发生的,这你知道。”
朱达抿了一口酒,微微一笑:“你们再做什么也阻止不了我了。”
“噢,得啦。我承认如果有人执意要采取暴力行动,他迟早会找到一个突破口,不管采取什么样的预防措施。但现在我们是知道具体的时间和地点……”
朱达摆了摆他那苍白的薄手掌:“无关紧要。”
“什么无关紧要?”
“你们知道时间和地点呀。如果我在意这个,我还会往信上写吗?”
“不顾我们已得到预先警告这一事实,你仍然要采取行动?”
“是的。”
“就在那个时间?就在那个地点?”埃勒里已经是在高声叫嚷了。
“今天午夜。机要室。”
埃勒里看定他:“噢,这就是了。你有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计划。在这里说得这么热闹,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朱达似乎真的生气了:“没那回事!说了又不做,那不是自己毁自己么。你还不明白?”
“不明白。”
朱达耸耸肩膀又吸了一口酒。
“当然,是真是假你心里明白。”埃勒里说,“即然你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说你今夜不会离开这个房间而且你的哥哥大王本人也不会进到这个房间里来。那我也可以搭上工夫跟你玩这个游戏,朱达。告诉我:你宣布了谋杀的时间,我们也确切地知道地点——如果你格守关于时间的诺言——你在意不在意谈谈你打算用什么方式和工具杀死你哥哥呢?”
“一点儿也不在意,”朱达说,“我将射毙他。”
“用什么?”
“我最偏爱的一把枪。”
“你又在胡扯了。”埃勒里恼火地说,“我父亲和我今天己两次搜查这些房间,我们俩又都不是干这类事的生手。如果你想得起来的话,甚至还包括全身搜查。这些房间里没有枪,也没有任何其他兵器。”
“抱歉。在你鼻子底下就有一把装满子弹的枪。”
“这里?现在?”
“就在离你不足七英尺的地方。”
埃勒里朝四周围溜溜看了一圈。但他很快省悟过来,咧嘴一笑:“我显然中了你的诡计。这可不好。”
“没有什么诡计。我是认真的。”
埃勒里不笑了:“那我可要拉下脸来认真对待了。现在还有机会告诉我实话,否则的话我只好再来一次彻底搜查。”
“何劳大驾。我不介意告诉你那把枪在哪儿。全无大碍。”
全无大碍——
“在哪儿,朱达?”埃勒里好声好气地问道。
“在马克斯一号的口袋里,你开始搜查时我把它插进去的。”
马克斯一号猛然坐直。伸手就去抓自己的外套口袋。
埃勒里箭步上前,把他的手拨拉开,伸进自己的手去。那里面真是个百宝箱:糖果、核桃以及埃勒里的手指无法辨别的各种吃食;但是,有一样东西冰凉坚硬与众不同。他单把它拿了出来。
马克斯一号目瞪口呆地看着它。
这是一把样子很难看的自动手枪。它的枪管那么短,大概只有一英寸,放在男人的手里可以藏得严严实实——
整个枪身也不过四英寸。这是把德国产点25口径的瓦尔特。从尺寸看虽是女用枪,但埃勒里知道这的确是一件可以致人于死地的小小凶器,而且枪身上已有使用过的痕迹。
枪把儿上的握痕呈黄色,板机与食指肚接触的部分显然更亮一些,左右两侧都镶有象牙,右下角还掉了三角形的一块。
朱达用非常欣赏的目光凝视着它:“很美,不是吗?”
这把自动手枪里确实装满了子弹。埃勒里把子弹统统卸下,将空枪放进自己兜里,向门的方向走去。等他打开门锁推开门时发现奎因警官正堵在门口。
“怎么样,埃勒里?”
“我把朱达的牙都拔了。”埃勒里把那些子弹放进他父亲的手里,“替我保存着。”
“藏在什么鬼地方来着——也许他还有呢!”
“还有也不在这里。可我还是要再找找。”
埃勒里重新回到屋内,用别样的眼光看着朱达。他为什么要暴露藏枪的地方呢?是不是又是花招一个,造成没有必要再次搜查的假象:“我打算用的枪你们不是已经拿在手里了吗?再搜还能翻出另一把枪吗?”
埃勒里对马克斯一号说:“看住他。”明知没有必要,朱达的两个房间和浴室还是被再翻一遍。朱达则没事人似的照喝他的酒。埃勒里坚持要再次搜身时他了没有反抗。其间,他光着身子又开了一瓶酒。
没有枪,也没有一粒子弹。
埃勒里坐下,仍然在用眼睛搜查面前这个单薄的身体。
这个已被酒精弄得昏天黑地的人恐怕已区分不了现实和幻境。就一般情况而言,现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如果瓦尔特自动手枪是他打算使用的武器,那它已经不中用了;朱达不会也不可能离那个房间,奎因父子在埃布尔·本迪戈完全同意的情况下己作出安排,如果必要,本迪戈大王本人将在武装护送的行列中间走过朱达这个套间的门口。
即便是那种自杀式的行刺者也要让他无机可乘。就算朱达想声东击西,利用雇佣杀手充当刺客,也已有万全之策应对。
当晚11时整,大王和卡拉出现在走廊上。六名警卫簇拥着他们,卡拉面色苍白,而她丈夫却笑容满面。
“好啊,好啊,”他对警官说,“你们两位先生玩得高兴吗?”
“别拿这事开玩笑,凯恩。”卡拉乞求道,“什么不会发生,但是……还是别拿这事开玩笑。”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充满深情地按了按。随后又从裤兜里取拿出一个金色的小盒子,上面还拖着一条金链子。他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把钥匙。奎因警官扫视四周:走廊对面朱达·本迪戈的门口有两名警卫,其中一个还用手紧紧握着门把手,握得紧紧的。奎因警官知道,门里边有马克斯一号和埃勒里看着。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放心。
“等一下,本迪戈先生。”大王已经打开门锁,卡拉正准备跟他一起进到机要室里去,“在你们进去之前我不得不要求你准许我再检查一遍。”
说话之间警官已站在门道上,挡住他们夫妻俩的路。
大王怪异地瞪眼睛:“我听说你们下午已经检查过了。”
“那是下午,本迪戈先生。”警官没有让开的意思。
“好吧!”大王怒冲冲地往旁边退了一步。三名警卫侧身挤过他和门之间的空隙,再次把他围在中间。这个动作又让这位大人物恢复了爱逗笑的心情,“今天他让你们这些人干了什么,现在彩排是吗?你们确实很像歌舞团的女演员!”
房间里与警官下午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可他还是把多处都看到——文件柜、桌、椅、地板、墙、天花板。
“本迪戈先生,我要你允许看看这些桌子和柜子的里面。”
“不行。”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坚持,本迪戈先生。”
“你坚持?”
“本迪戈先生。”警官已来到门口,“我负有你弟弟埃布尔的重托。如果你拒绝我照着我认为应该的方式处理这里的事情,那我就去找你弟弟,让他作出决定:把你挡在这个房门之外,如果有必要,就采取强迫的手段。埃布尔点先生认识到这样做的必要性会要求你允许我查那些抽屉和柜子。你一定要等到他本人表态吗?”
那双黑眼睛像是要把他吞没:“埃布尔知道除了我家人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看那些抽屉里的内容——任何人!”
“我保证不读里面的任何文件,本迪戈先生。我要找的是可能被放置进去的饵雷或定时炸弹。只一瞥就解决问题。”
本迪戈大王好一会儿没有回答。
“凯恩。照他们说的做吧,求你。”听卡拉说话,她的舌头好像有点儿僵硬。
他耸耸肩,拿起那个金链系着的小金盒:“这一把是开文件柜的。这一把是我桌子抽屉的钥匙。小桌子的抽屉没有锁。”
警官接过两把钥匙:“搜查时我可以把门关上吗?”
“当然不行!”
“那我请你和本迪戈夫人退后,离开门道这里。这三名警卫可以进来看着我。”警官的声音也很无奈。
他完全彻底地搜查了一遍。
当他再回到走廊上时说:“还有一件事,本迪戈先生。这里有没有任何形式的密秘夹层、暗道、紧急出口和嵌入墙内的柜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不管叫什么?”
“没有。”大人物已被这种拖延弄得火冒三丈。
警官交出了两把钥匙:“那现在你们可以进去了。”
当本迪戈王国的君主随他妻子进入机要室之后,大门关上了,奎因警官试试看能不能推开——不行,它已自动锁上,纹丝不动。
他倚门而立,冲一名警卫问:“你有香烟吗?”埃勒里的父亲只有几次面临巨大压力时才求助于香烟。有生以来警官还是第一次心生这样的感慨:他现在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只为了救一条他并不特别在意的性命,平时若在报表上得知这样一个人的死讯,他的遗憾不会超过一般人在一般情况下应有的限度。
朱达手里这瓶塞贡扎克,到11点10分左右,已快见底了,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瓶了。他彬彬有礼地问能不能听听音乐,埃勒里在表示同意之前,再次检查了电唱机,朱达对这一举动只是摇了摇头。
“别靠近那些唱片夹,”埃勒里说,“你要什么我给你拿。”
“你连音乐也怀疑吗?”朱达问道。
“你倒不会在唱片夹里藏武器。”埃勒里说,“但有可能塞进我没有找到的子弹。你坐在原地别动,接受马克斯一号的注目礼。我来给你放音乐。你想听谁的?”
“你不会怀疑莫扎特吧?哪就莫扎特吧!”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朱达,就是音乐之神奥菲士也在我的怀疑之列。那就莫扎特喽?”
“大调协奏曲最后一个乐章——在那儿,四十一。除了莎士比亚的部分作品和巴赫最富光彩的部分,再没有如此完美的人类感情的表达。”
“外表华丽而已,”埃勒里嘀咕道,可心里也明白这么说未必恰当。带着矛盾的心情,勉强听着安泽尔梅特指挥他的瑞士法语地区交响乐团的演奏。朱达既不矛盾也不勉强。他在桌子后面舒展四肢坐着,双手捧着个大肚酒杯,圆睁的眼睛闪闪发光。
莫扎特的乐章已到了高潮,埃勒里瞥了一眼手表,11时32分。他冲把音乐当噪音听的马克斯一号点点头,快步走到门前,把门锁打开。开门之前他又回头看看朱达。朱达面带微笑。
听到这边门响,警官快步穿过走廊,但他的身体是拧着的,为的是仍能看到机要室那扇门。
“一切正常吧,爸?”
“是的。”
“大王和卡拉仍然在里面吗?”
“他们进去后门一直没开过。”
埃勒里点点头。当他看到埃布尔·本迪戈在警卫簇拥下站在锁着的门前时一点儿也不吃惊。埃布尔神情焦虑地瞥了埃勒里一眼,然后朝这边走来。
“我无法工作。这真荒唐,可我就是干不下去。朱达的情况怎么样,奎因先生?”
“他真是让人猜不透。告诉我,本迪戈先生,你弟弟朱达没有过精神分裂的症状吗?”
埃布尔说:“因为他威胁要杀大王吗?”
“不。因为他即使知道我们已对他的意图了如指掌,仍然表示要一意孤行。”
“他做不了,对不对?”埃布尔很快地说。
“不可能。可对这一点他显然不认同。”
“朱达一直就有点儿怪怪的。当然了,他喝酒……”
“他这样狂饮有多久了?”
“很多年了。你不认为我该和他谈谈吗,奎因先生?”
“不。”
埃布尔点点头。他又回到刚才呆的地方去了。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警官说。
埃勒里耸耸肩,关上门。他用钥匙锁上门,再把钥匙放进衣袋里。
乐曲结束,埃勒里把电唱机搬开。等他把唱片也放回原位后,发现朱达已把杯中酒喝干。他拿起几个酒瓶往杯里倒,每个都空了。他用双手撑着从座位上站起来。
“你要去哪儿?”埃勒里问。
“再拿一瓶。”
“呆着。我给你拿。”
埃勒里绕到屋角去给他取来未开封的一瓶。朱达还在衣兜里找折刀,找了好半天,终于找到了。
“我来为你打开。”
埃勒里从他手里取过刀来,把瓶口坚硬的封蜡打开;用刀上附带的起子拔出瓶塞后,埃勒里把这一瓶酒放在那些空瓶旁边。
“我想,”埃勒里小声说,“这东西暂时存放在我这里吧。”
朱达的目光跟着他的刀进到埃勒里的裤兜里。
然后,他拿起一酒瓶。
埃勒里再看自己的手表。
11时46分。
11时53分埃勒里对马克斯一号说:“站到他跟前去,我马上回来。”
马克斯站起来走到桌前,正对着朱达的座位。宽阔的后背完全把朱达遮蔽了。
埃勒里打开门,闪身出去,又在外面把门锁上。
他父亲、埃布尔·本迪戈以及那些警卫全都在原地。
“还在里边?”
“还在里边,儿子。”
“门一直没打开过?”
“没有。”
“咱们检查一下。”
埃勒里叩门。
“但是朱达……”埃布尔向走廊那边望去。
“马克斯一号站在他跟前,门是锁着的,钥匙在我的兜里——本迪戈先生!”埃勒里继续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上传来转动门锁的声音。警卫个个挺直了腰板。门开了,本迪戈大王塔一样立在门道上。他的衬衣袖挽着。在那张小桌子后面坐着卡拉,正朝门口这边探望。
“怎么啦?”大人物不高兴地问。
“只是确认一下是否一切正常,本迪戈先生。”
“我不是还在吗?”他注意到埃布尔,“埃布尔?这么早就把那些人打发了吗?”
“那事我早晨再办。”埃布尔不想多说,“进去,大王。回到屋里去。”
“噢……!”随着这一声厌恶的叫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警官转动站把手,确认里在边是否已经锁上。
埃勒里再看看手表。
——11时55分30秒。
“午夜之前他不会再打开门了。”他说。他急步穿过走廊。
当埃勒里重新从里面把门锁上后,马克斯一号退回到门边,用肩膀抵住门。
“他做了什么没有,马克斯?”
马克斯一号咧咧嘴。
“我喝了酒。”朱达用梦吃一般的声音说。他还把大酒杯举了举。
埃勒里走到桌前正对着他。
I1时57分20秒。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朱达。”他轻声说。他不知道朱达怎样面对午夜交替的那一刻,秒针的那一跃将在他们面面相对的情况下来到。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椅子上那单薄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埃勒里浑身的肌肉越绷越紧。
差两分钟零点。
朱达看一下自己细手腕上的表,把空酒杯放下。
他在椅子上转过身来,抬头看定埃勒里。
“能不能行行好。”他说,“把我的瓦尔特还给我?”
“这个吗?”埃勒里从口袋里拿出那把小巧的自动手枪,“恐怕你也不能把它派上太多的用场了,朱达。”
朱达掌心向上伸出了手。
他的目光中什么也没有,埃勒里唯一能看到的是一丝嘲讽的光亮,就是这点光亮恐怕也是酒精的作用。除非埃勒里之所以是埃勒里就是因为他一贯如此,他再次检查那把已经退下子弹放进口袋中的瓦尔特。
当然,枪膛是空的。尽管如此,他不是比以前更仔细更认真地查看。这也许是把巧设机关的枪,会不会有暗藏的子弹,也许在枪身的某个点上一触子弹又上膛了。埃勒里从没听说过有这种枪,但不能就此认定它不存在。可那又怎么样呢。现在握在手上的这一把是标准的德国造瓦尔特。这种枪在他手上不知过过多少次。这确实是一把德国造标准的瓦尔特,而且没有子弹。
他把这把小巧的自动手枪放在了朱达的手上。
当朱达把它倒到右手,紧紧握住枪柄,食指扣住板机时,埃勒里控制不住地感到难堪的悔意。现在的朱达是世界上最主动的人,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体现出最大限度的意义,成为最受瞩目的焦点。
他把左后撑在桌面上,用力使自己站起来。
埃勒里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那两只手。
现在,朱达抬起左前臂,看了一眼手表上的秒针。
——30秒。
他握着空枪的右手没有一丝想隐藏起来的意思。他也没有什么可做的,没有戏法和把戏,魔术或法术,他什么也干不了。就算他能,不可思议的奇迹出现,他凭空变出子弹,上膛,从左肘下向埃勒里射击,那又怎么样呢?再把马克斯一号干掉?他冲上走廊,然后呢?一扇紧锁的安全铁门,一帮高度警惕、全副武装的人。而且,他还没有钥匙。
——15秒。
他在等什么?
朱达举起了瓦尔特。
马克斯一号有一阵剧烈的身体动作,埃勒坦克也几乎要跳起来。他不得不动用极大的毅力制止住自己的神经反射作用。马克斯一号爆发出一串狂笑声,难听得要死,笑完他又松弛地靠在了门上。
这太蠢了。朱达拿一把小小的空枪能干什么呢,什么也干不了。但埃勒里心里还是有极度的好奇感。明明什么也做不了,但仍然准备去做。这是为什么?
——7秒。
朱达的右臂直抬到与眼眉齐平。他显然是在瞄准什么东西,在他的视线里想必有一个他不能向其开火的目标。
一面他不能穿过的墙,一个不能击中的靶子,一把不能开火的小枪。
——5秒。
从理论上存在的弹道看,朱达的这一枪将穿过他书房的墙,飞过走廊,再穿过机要室的墙,被屋子中央的某个物件接受——也许——一个坐着的男人的躯体。
——3秒。
朱达瞄准的是他的兄长,那位大王。
他疯了。
——两秒。
朱达看着左手腕。
——一秒。
现在吗,朱达?
秒针指向零点位置,朱达的手指扣动了板机。
就算小小的瓦尔特手枪喷出火焰的硝烟,埃勒里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愕然失色。不可能射出子弹的枪射出了子弹,至少可以说是创造了一个人间奇迹,让刚才的手忙脚乱也算是事出有因。可眼前的一幕却让朱达的行为失去了逻辑上应有的尊严。
然而,小小的瓦尔特既没有喷火也没有冒烟。它只发出咔嗒一声,再没别的。屋里没有余声缭绕的回响,墙上连声墙皮都没有掉。
埃勒里迷眼斜视着这个人。
这个朱达已经不可理喻。这样的所作所为说明他是一个这样的人:只能扣动这种射不出子弹的枪。这种人看到枪口的火和烟就会吓哭。而且在他的有生之年也不会再有比这更成功和射击经验了。
朱达慢慢地放下手臂,小心翼翼地把枪放在桌面上。
然后他跌坐进椅子里,伸手拿过塞贡扎克酒瓶。他慢慢地打开瓶塞,慢慢地往杯子里倒了一些,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起来,酒瓶还撰在他的左手上。然后,他把酒瓶拿上来,连同酒杯一起全都胡噜到地板上摔个粉碎,他把脸埋在桌面上,放声坳哭。
埃勒里发现自己心里产生一种愤愤不平的情绪。枪里没有子弹。一面墙,一条走廊,然后又是一道用钢筋混凝土加固的两英尺厚的墙。一个人安全地呆地里边。平安无事。除非……除非……
不可能。不可能!
埃勒里听到一个粗哑的声音说:“你这样子像是你真的射杀了自己的哥哥。”原来这正是他自己的声音。
“我确实杀了他。”几个字都饱蘸泪水,充满哀伤。
“我是说,好像你真的杀了他似的。”
他没有理解。他还没有说出——
“我确实已经把他杀死了。”
这么说真是那样。埃勒里把手捂在了嘴上。这个男人是疯了。
“你到底怎样了,朱达?”
“王者已逝。”
“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埃勒里带着几分辛酸瞥了一眼马克斯一号。
马克斯一号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咧咧嘴。
埃勒里搂住朱达的肩膀,心里真有几分不安,他让朱达坐直,靠在椅背上。
——哭吧,哭一哭就好了。
他松开手。朱达停止了哭泣,用既不整齐也不干净的牙齿咬住嘴唇。他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一个手绢,擦擦鼻涕,放松身体,长舒一口气。
“他们可以随意处置我,”他高声大噪地说,“而我不得不这样做。你们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们也不知道他的计划是什么。我不得不制止他。我不得不。”
埃勒里拿起那支瓦尔特,凝视着它。
他又把它扔回到桌子上,大步向门口走去。他高声对马克斯一号说:“让开。”
他打开门。
走廊里一片宁静。警官和埃布尔斜倚在机要室的门上,轻松地谈论着什么。警卫们显然也是如释重负的样子。
“噢,埃勒里。”警官抬眼望望周围,“看来就这样了。怎么?你怎么苍白得像鬼一样。”
“朱达没事吧?”埃布尔很快地问。
“没事。”埃勒里抓住他父亲的胳膊,“有……有什么不正常吗?”
“不正常?什么也没有,儿子。”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哪种声音?”
“比如说……枪响。”
“当然没有。”
“没有进出过这个房间吗?”
“没有。”
“门一直关着——锁着吗?”
“当然。”他父亲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埃布尔,警卫们……
埃勒里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被朱达·本迪戈折腾糊涂了。不仅仅是个疯子——而且是一个让别人也发疯的疯子。但是……
他走向大铁门,瞪大眼睛看。
他周围的人们则迷惑地看着他。
埃勒里敲门。
过了一会儿再敲,敲得更重些。
没有任何反应。
“站在那里傻等已经毫无意义了。”一个疲惫的声音说。
埃勒里转身。朱达已站在走廊上。马克斯一号反剪着他的双臂,正咧嘴狞笑。
“他什么意思?”警官恼火地问道。
埃勒里开始用双拳擂门:“本迪戈先生!你没事吧?”
没有回答。埃勒里企图拧动门把,一丁点儿也拧不动。
“本迪戈先生!”埃勒里嚷叫着,“打开门锁!”
埃布尔·本迪戈把他自己的指关节册得吸吸作响,小声说:“他准是又发他的牛脾气了。可为什么卡拉也不……”
“把钥匙给我,不管是谁!”
“钥匙?”埃布尔吃了一惊,“在这儿,在这儿,奎因先生。噢,他为什么不……?他又该吼了,可是……在这儿!”
埃勒里夺过那个金盒子,它和大王本人的那一个一模一样。他钥匙塞进锁孔,拧动,门扇轻微的一颇,一推……
卡拉躺在她丈夫的桌边,眼睛是闭着的。
本迪戈大王坐在他桌子后边的皮转椅里,但他的眼睛是睁着的。
可他的坐姿和看人的样子却令埃勒里全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
本迪戈实际上是弯垂在椅子上,挽起袖子的胳膊垂在双膝间,另一只则挂在身外。
他的头斜靠在自己肩膀上,他的嘴也是张开的。
白丝衬衣的左胸部有一块不规则的鲜红色污迹。
在这块污迹中央是一个小小的黑色枪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