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夜到了,还是没有埃布尔·本迪戈的一点儿消息。
碰上皮博迪时埃勒里曾问他是否知道埃布尔华盛顿之行的使命,被问者似乎对此一无所知。卡拉也是一样。
与卡拉的对话更令埃勒里不安。
“每当受到这种恐吓我都会心惊肉跳。”她说话时把一头红发向后一甩,“不过当初嫁这么一个永远处在焦点上的特殊人物时我已作好必要的心理准备。”说到这里,她对自己这种无能为力的处境苦笑一下,“凯恩享有比美国总统还要严格的保安措施。至少,具体的执行人都是忠诚可靠的。”
“假设,”埃勒里小心翼翼地说,“这只是假设,本迪戈夫人,我们发现你丈夫的生命安全受到与他非常亲近的人的威胁呢……”
“亲近他的人!”卡拉把头向后一扬笑道,“不可能。没有真正和凯恩亲近的人。即使是埃布尔。连我也包括在内。”
埃勒里对这种似是而非的回答并不满意。如果卡拉有什么具体的怀疑对象,她也不会说出来。
随着夜色渐浓,周四的脚步声已越来越近,埃勒里甚至感到一种切肤之痛,烦躁得他连在一个地方连续呆上几分钟都不可能。越是紧张越是生所有人的气——生大王的气是因为他身为被恐吓的目标,先是把它当玩笑,然后又加以蔑视,最后才发了火,即使如此也仍然不忘拿那些条条框框设置障碍;生埃布尔的气是因为他火急火燎地把他们拉来,自己却跑开了;生卡拉的气是因为她最应该开诚布公的时候还藏着掖着,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生朱达的气是因为这个从早喝到晚的人总是似笑非笑,见人就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别处……天知道他是不是有史以来最离奇的刺客之一。
警官也帮不上什么忙。整个白天大部分时间情绪都不好,把自己锁在洗手间,躲避这个本迪戈的世界。他在根据草图画一张本迪戈岛各项设施的详细分布图,尽量加上简短的说明文字。
电话铃声是在奎因父子准备就寝的深夜时分响起的。
“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找我,奎因先生。”
“找你!”——是埃布尔·本迪戈——“最近的一封信……”
“有人已经告诉我了。”
“又有了吗?应该是还有……”
“我不想在电话上讨论,奎因先生。”
“有还是没有?”
“我不认为……”
“你不认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今天就是21日?你倒走开……”
“这和我走开不走开无关。我明天早晨去见你。”
“等等!我们不能现在谈吗?你为什么不能过来几分钟,本迪戈先生……”
“对不起。大王和我恐怕要用半夜时间讨论我的华盛顿之行。早晨吧,奎因先生。”
“可是我已经发现了……!”
“噢。”线路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再次响起埃布尔的声音,“你发现了什么?”
“我想你不愿意在电话上谈。”
“你只说是谁。”听筒里传来那边弹拨话绳的声音。
“你的弟弟朱达。”埃勒里冷冷地说,“是不是与你预想的一样?”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听见埃布尔说:“是的。”
“那么,我和我父亲现在该干什么呢,本迪戈先生?是不是收拾行装?”
“不,不,”埃布尔说,“我要你对我的王兄说。”
“今夜吗?”
“明早,早餐时间。我会让卡拉安排。你把发现了什么以及为何发现的详详细细地对他说。根据我哥哥的反应,咱们再作打算。”
“可是……”
可是埃勒里听到了线断的声音。
整夜他都在想,为什么埃布尔·本迪戈自己不敢说,可直到他和他父亲来到本迪戈家族餐厅时仍未得出答案。可当他坐下时,答案有了。埃布尔,手眼通天的人,只要大王心里想的事,没有他安排不了的。但当大王面对只有他自己被蒙在鼓里的事情时,那他就是一个无法估量的变数。
如果是他个人面临危机,他尽可以朝任何一个方向一走了之。当然,如果他根本不想跑,那他也可以收拢尊贵的双翅,原地不动。“根据我哥哥的反应,咱们再作打算……”这大概就是埃布尔明明已经察觉是朱达干的还要请外人来证实他的想法的原因。而在此之前,他只能准备弹药,然后再根据事态的发展决定发起攻击的火力。
今天早晨的大王情绪并不好。他走进餐厅时瞥了奎因父子一眼,但却没有打招呼。夜里的超时工作在他的脸上挂了相;几乎可以用无精打采来形容,埃勒里怀疑他的精神状态与马上要谈的这件事不无关系——本迪戈大王不是那种在外人面前不在意自己形象的人。
在场的有埃布尔,马克斯一号和朱达。
朱达在早餐时间的出现肯定是埃布尔的有意安排——从朱达的穿着和神态看,这个安排是相当成功的。尽管现在的时间这么早,这位肤色浅黑的小个子刺客已经腰背挺直地坐在他的椅子上。他的手还是微微有些发抖。他正在喝他的第二杯咖啡。
倒是埃布尔很紧张。这一点让埃勒里觉得挺有趣。埃布尔那张学究型的苍白面孔比往常更显苍白。他不停地扶眼镜框,好像它在往下滑。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急促、做作。
“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吗?”大王阴沉着脸扫了一眼众人,同时伸出手去取餐巾,“制造麻烦的纽约人——还有你,朱达!你想了什么办法才起得这么早?”
朱达那双深陷的眼睛落在哥哥那只取餐巾的手上。
那只手已完成了取餐巾的动作。
一个信封落在了餐桌上。
马克斯一号的吼声太突然了,吓得卡拉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自己的椅子扶手,脸色变得很白。马克斯一号站立起来,死死地盯着那个封信。
“谁干的?”他吼着,同时把掖在衣领上的餐巾扯下来。
“谁,谁?”
“坐下,马克西。”大王说。他只是留心看了一眼那个信封。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光。突然,他的嘴一咧,露出了笑容,他把信封捏起来。他的名字:本迪戈大王,用打字机打在上面。再没有别的。信口是封着的。
“今天是星期四,6月21日,本迪戈先生,这就是特别之处。”埃勒里也站起来,“敢问一下,我可以看看吗?”
大王把信封扔在朱达的盘子里。
“给专家递过去,朱达。他干这个可是收了钱的。”
朱达默默地照办。
埃勒里小心地接过信封。他父亲拿着一把裁纸刀从餐桌那边绕过来。埃勒里拆开信封。
“这封信说了什么,奎因先生?”卡拉的调门太低了,她苍白的脸色仍然没有回转过来。
还是同样的信笺。字母“o”上的记号也在——出于朱达的打字机无疑。
“信上说什么?”埃布尔的声音快劈了。
“我说,埃布尔,”大王嘲笑道,“沉住气。”
“大部分内容与上封信相同,”埃勒里说,“不同的有两点。一是加上了最后一句话,二是破折号换成了句号。你将在6月21日星期四午夜12点被谋杀”
“午夜,句号,”奎因警官小声嘀咕道,“就是这样。再没有了。他已经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他是谁?”马克斯一号恨得捶胸顿足,动作活像是大猩猩,“我要杀了他!是谁?”
大王轻舒长臂,越过朱达捏住了马克斯一号干杏似的耳朵,用力一拽。马克斯一号嚎叫一声又坐回到椅子上。
这位高大的男人纵声大笑,对自己的这一手很满意。
“凯恩,咱们今天就走。”卡拉的手不停地抚摸织花的台布,“就咱们两个人。我知道这些信没什么了不起,可是……”
“我不能走,卡拉。有太多的事要做。但我接受你的邀请,只是今天不行。噢,你们拉倒吧!怎么一个个像抬棺人似的。你们不知道这有多滑稽吗?”
“大王,”埃布尔慢慢地说,“我希望你认真对待此事。它一点儿也不滑稽……奎因先生有些事要告诉你。”
黑眼睛转向埃勒里,闪着光:“我听着呢。”
“而我先得问你,本迪戈先生,”埃勒里没有朝朱达那边看,“今天子夜你会呆在什么地方?”
“那要看工作日程的完成情况。”
“可能会在哪儿?”
“那个钟点我总是在机要室时工作。”
“是对着你弟弟朱达套间的那个有一扇大铁门的房间吗?”
“是的。”
埃布尔很快接着说:“我们通常要在那里停留一到两个小时,奎因先生,处理那些不能交给秘书们办的事。”
“如果埃布尔不在,由我代替他。”卡拉说。
她丈失对奎因父子露齿一笑:“全家齐上阵。策划大阴谋。你们肯定是这么想的。”
“凯恩,别开玩笑。今夜你不能在那里工作。”
“噢,别瞎扯了。”
“你不能去!”
他好奇地看着他妻子:“你真把这当回事啦,亲爱的。”
“如果你坚持今晚在那里工作,那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这我可以让步,”他咯咯地笑了,“不过埃布尔就得另找地方呆了。那么现在,咱们还是把这游戏的事撇在一边,先开饭,好吗?”
几个像木头一样戳在一边的仆人立刻活跃起来。
“我有个建议,本迪戈先生……”埃勒里话没说完。
“驳回。现在听我说,奎因先生。我欣赏你对职责的投入,但机要室里的工作是停不得的,关于谋杀的想法是荒唐可笑的,在那间屋子里更是不可能。坐下享用你的早餐吧。还有你,奎因警官。”
但奎因父子呆在原地没动。
“为什么不可能,本迪戈先生?”奎因警官问。
“因为建机要室时已考虑了这一点。墙面、地板、天花板,都有两英尺厚——用的是优质的混凝土加固。里面没有窗户——用的是空调,墙内有人造日光发出来。只有一个入口,那就是门。只有一扇门,是钢铁做的安全门。事实上,整个房间是个安全岛。不管是谁,他怎么进去杀我呢?”
大王开始吃他的鸡蛋。
马克斯一号犹豫了一下。然后他坐下,敲了一下桌子。
两个仆人迅速上前,给他添碗加碟。
卡拉仍然不安地说:“你提到空调,凯恩。会不会有人打它的主意。往里面送进某种气体……”
她丈夫笑得震天响:“你这是典型的欧洲思维!好吧,卡拉,我们可以在空调机旁加个明哨,只要能扫去你脸上的愁容。”
“本迪戈先生,”埃勒里说,“你有没有想到写这些信的人是不会被你笑退的?他对你今天子夜将会呆在什么地方一清二楚,包括那个房间封闭得有多么严实的及负责守卫的人有多么忠诚。因为他明确地警告了我们,所以他肯定知道那个房间今天夜里将比平时更加难以攻破。换句话说,他选择了对他来说显然最不利的时间和地点,由于他的警告,就是最细小的漏洞也将被堵住。这一切还不够让你觉得奇怪吧?”
“当然,”大王神情愉快地说,“是够奇怪的,奎因。怪得像拿破仑。可就是无法得逞。”
“能得逞。”埃勒里说。
大个男人目光凝聚:“怎么做?”
“如果问我的话,本迪戈先生,使得你让我进去就行了。”
他靠回到椅背上,面露微笑:“除了我的家庭成员没有人能进入那个房间……”说到这里他停住了,笑容也消失了。
屋里非常静。连马克斯一号也停止了咀嚼。卡拉专心致志地看定埃勒里,眼眉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什么意思?”这声音已很严厉。
埃勒里现在把目光投向朱达。后者坐在他的对面,正用他的食指轻轻地叩击塞贡扎克白兰地酒的酒瓶,他谁也没看。
“你弟弟在召我们介入之前,自己已经作了一些调查,”埃勒里说,“殊途同归,本迪戈先生。我们得出的结论相同。”
“我不明白。埃布尔,这是怎么回事?”
埃布尔苍白的脸更加苍白:“告诉他吧,奎因先生。”
埃勒里说:“我已经确认了用来打这些信的打字机的位置。我也发现了信纸,和打字机来自一处。我在打字机的字母‘0’上做了记号,后两封信上这个记号都出现了。这就核实了这台打字机就是用来打出那些信件的那一台。
“为了进一步核对无误,我安排你的警卫在打字机所在房间处进行监视。结果是毋庸置疑的,本迪戈先生,在第四封信能够在其间产生的那段时间里,只有一个人进出过那些房间——此人就是那些房间的主人。你的弟弟朱达。”
本迪戈大王慢慢地转向他那个个子不大、肤色浅黑的弟弟。两人放在桌上的胳膊几乎碰在一起。一股红潮开始漫上大个子男人的面颊。
马克斯一号与朱达之间正好隔着他们的主人。
卡拉用一种窒息的声音说道:“噢,胡说,胡说。这又是你开的一个带白兰地酒味的玩笑,朱达,是不是这样?是不是这样?”
朱达去抓酒瓶的手非常的稳当。他开始开瓶塞。
“不是玩笑,我亲爱的,”他闷声说,“不是玩笑。”
“你是说……”本迪戈大王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开了个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接着说,“朱达,你是说那些信是你写的?你威胁说要杀我?你?”
朱达说:“是的,大王。”
他干得不错,埃勒里心想,一个非常紧张的人能把这种紧张掩饰得几乎觉察不出。朱达将白兰地酒瓶高高举起,然后很快地把瓶口插到嘴里。
大王就在旁边看着他弟弟喝。他的眼里闪出诧异的光芒,仔细地看着朱达,钩形的鼻子,下垂的唇髯,多皱的脖颈,上下滚动的喉结。当朱达放下酒瓶与他哥哥四目相对时,兄弟之间传达了某种信息,这使大王意识到自己的优势。
“午夜,嗯?”他说,“大开杀戒?”
“午夜,”朱达高声回答,“就在午夜。”
“朱达,你疯了。”
“不,不。大王。是你疯了。”
高大的男人平静地坐稳:“这么说你这些年来早就在怨恨着我……我承认,朱达,我从没想到你。可是,只有我这样吗?谁能受得了你这个成天泡在酒精里的废物?事实恰恰是你自己葬送了自己。所以你决定要杀我。你还有点儿理智没有?你完全彻底地疯了吗,朱达?也许我该叫你犹大?”——朱达的脸色更加惨白——“我是你哥哥,真见鬼!你心里有没有一点儿带感情色彩的东西?感激?忠诚?”
“仇恨。”朱达说。
“你很我?为什么?”
“因为你不好。”
“因为我强大。”本迪戈大王说。
“因为你软弱,”朱达坚定地说,“软弱到可怜的程度。”
这会儿,尽管他的脸上还是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但眼睛里却开始升腾起一股火焰:“有一种力量叫软弱。你的力量,兄长,就是这种软弱,那是因为你的力量里没有人性。”
高大的人用来看低矮者的那双眼睛开始变得晦暗无光,有点儿向眼眶里面陷进去,像是拉上了一道薄雾轻纱,但他的脸仍然发红。
“没有人性,天一样的大王,”朱达说,“你看看你哪点儿还有人性。你在世界各地经营的货物也尽是些钢铁、石油、化工、军火和船舶。人们把那么多的工作日贡献给你,以或高或低的折旧率。你给他们提供住房就像你给你的工具找个库房一样。你给他们建医院和你把机器送入检修车间是一个道理。你送他们的孩子上学出于你让你的实验室持续运转的同样原因。这岛上的每个灵魂都不过是卡片一张。这岛上的每个灵魂都受到监视——在他们工作、睡觉、做爱时!你以为我不知道所有拉上你的套的人都是有来无去?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魔鬼斯托姆在你为他建造的实验室里做什么吗?或是阿克斯特为什么不见了?或是芬戈尔斯、普雷斯科克、斯坎尼格利亚、乔科、布卢姆这些先于阿克斯特来此的人?或是K14装备是用来干什么的?”朱达用清晰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说着。
现在,红润已从那张英俊的男人的面庞上消失,代之以怒气和冷蔑。
“个人的尊严,选择的权利,作为自由人的存在——全都在你的商务条款中化为乌有。那些有着悠久历史的保护个人权利的法律被一笔抹杀。除了你自己制定的,大王,没有你认可的法律。在贯彻实施你的法律时,你是法官、陪审团和行刑队。不管是哪种法律,反正是你制定,你监督,你解释。唯一的目的是维护你的权力。”
“这只是个小岛。”本迪戈大王小声说。
“它覆盖全球,”他那矮小的弟弟反驳道,“你大可不必因为奎因父子在这里而装出一副爱逗乐的君王的姿态。那对他们和我的智力都是一种亵渎。你的法力向四面八方辐射,大王。就像你嘲笑个人权力的至高无上一样,你也嘲笑民族国家的至高无上。他拉拢腐蚀那些首相和大臣,颠倒政府,向那些政治海盗提供经费,这些就是你的日常工作。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的军工厂能正常开工……”
“啊哈,我倒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做得这么好了,”他哥哥说,“卑鄙的军火巨头,国际骗子——手里握着炸弹的反对基督者。这是不是下一罪名,朱达?”
朱达把他的小拳头放在台布上:“你是一个花言巧语的无赖,大王。你一直都是这样。歪曲事实,瞒天过海,玩障眼法的把戏——你是应付这方面难题的行家里手。而问题的实质并不在这里。你的罪恶并非你制造军火。不幸的是在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上军火还是必需品,必须得有人去制造它们。可是,对你来说,那些枪炮却不是我们明知不好但又不可缺少的东西,用来保护一个体面的社会能够在这虎狼争斗的世界上得以存续。他们是你攫取与之相应的超额利润和无边法力的手段。”
“接下来你该指控我制造战争了。”他的哥哥已面露冷峻之色。
“不,你不制造战争,大王。”朱达·本迪戈说,“那些战争是你力所不能及的力量发动的,或者说是很多像你这样的人合力为之的结果。你是个司炉,负责添柴加煤拉风箱。如果一个国家发生内乱,你肯定会把它变成公开的内战;如果是两股势力或利益集团分赃不匀坐下来谈判,你的代理人一定会从中挑拨离间,让他们兵戎相见。这里边的是非你不关心;是非这个词在你的词典里没有意义,有意义的只是冲突、战争以及由此而来的利润。这才是你的着眼点,大王。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而你走得太远了!”
朱达在向他哥哥探过身去,握紧的拳头在桌面上跳动着:“你是一个凶手,大王。我不仅仅指在这个岛上或世界各地为你执行某项使命不成功而付出生命代价的那些帮凶。我说的凶手,兄弟,是历史学家所谓保持着统计学记录的那一类,即利用战争杀人的凶手,兄长。这种凶手正是你千方百计促使其演变成战争的那些误解、紧张和社会经济压力造就的。你知道你是什么吗,大王?你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大众杀手。噢,是的,我知道这听上去特别像台词,我也知道你对我没有能力把这句话说得不这么像台词而幸灾乐祸!但事实是几百万的生灵死在无论如何你难逃干系的战场上。事实是更有上千万的人因此而沦落为被奴役者,被剥去最后一块维持他们尊严的遮羞布,赤裸着身体被抛进你的焚尸炉和尸骨堆!”
“不是我的。朱达,不是我的,”他的哥哥说。
“是你的!只是你不能善始善终了,大王。你以为我醉酒就什么也看不见吗?你以为我对你工厂开工的汽笛声充耳不闻就什么也听不到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每天夜里在机要室里谋划什么吗?太过了,大王,你走得太远了。”
朱达停下不说了,他的嘴唇在哆嗦。大王小心翼翼地把塞贡扎克酒瓶向他跟前推了推。朱达抿了一小口。
“危险的谈话,朱达,”大王轻轻地说,“你什么时候入党的?”
朱达咬着牙说:“诬蔑。我只相信人的尊严,君子不党。”
“那你反对他们喽,朱达?”
“反对他们,也反对你。你们是一丘之貉。一根朽木的两端。达到目的手段而已。什么目的?谁知道。但可以猜到!”
“这就是典型的糊涂思想,朱达。你不能既反对他们又反对我。我是他们的劲敌。我装备西方国家准备和他们干……”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这也是实话。现在也是。但被歪曲的真理总归会被证明根本不是真理。你装备西方准备跟他们干,理由不是他们对自由世界形成威胁,而是他们赶巧正是眼下敌对的一方。十年前你就开始装备西方——或者还包括东方、北方或南方甚至四面八方——去和什么人或什么事干。也许还有火星上来的小人儿,大王!除非令你适可而止。”
“可是由谁来阻止我呢?”本迪戈大王小声说,“不会是你吧,朱达?”
“是我!今天午夜我将杀了你,大王。你不会再看到明天了,而明天,这个世界将更适于生存一些。”
本迪戈大王爆发出笑声。他把那颗英俊的头颅向后甩去,直笑得弯下腰左摆右摇,不得不抓住桌沿儿稳住自己,他的眼里真地笑出了眼泪。
朱达的椅子翻倒在地。他绕过桌角直扑他哥哥的喉咙。可他的手头儿根本没准儿,正好滑向那宽厚的胸膛。
他开始挥动小拳头猛击,嘴里发出仇恨和狂怒的尖叫。刹那间,大王一惊,笑声顿住,眼睛睁大。但随而来的却是更大的笑声。他根本没有招架的意思。朱达的拳头像是从墙上弹回来的破乒乓球,有气无力。
这时马克斯一号上手了。只用一只手,他把这个因用力挥拳而缩成一团的小个子男人从他主人身边拉开,就势让他在空中转了一圈,就好像他是个玩具娃娃。悬在半空的朱达,嘴里发出喘不过气来的怪声。这声音让马克斯一号露出了狞笑。他真把朱达当成一个布娃娃似的摇晃起来,直摇得他面无人色,眼睛暴突,舌伸口外。
卡拉说了句什么,用手蒙住脸。
“好啦,亲爱的。”她丈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其实,朱达并不在乎受惩罚。他就喜欢这个。向来如此。领略了实战和乐趣,是不是,朱达?”
马克斯一号把那小个子男人扔了出去。朱达的身体先撞在墙上,再跌落在地板上,躺在那里不动了。
“你不用担心,”马克斯一号说着冲他的主人一咧嘴,“把他交给我吧。等我吃完饭。”他坐下,拿起刀叉。
“也用不着你费傻劲,马克斯。到时候——是说午夜,对吗?——他又会醉死过去,像地下的蚯蚓一样不省人事。”大王朝墙角处的那个小团团瞥了一眼,“这就是民主的麻烦,奎因。你也是那个民主自由世界的有识之士之一,不是吗,你也没有弄出什么名堂。你冒险的结果是招来一顿痛揍,还害自己昏头昏脑地听了一场没头没脑的谈话,就像朱达把自己葬送在酒精里一样。你所做的一切就是吱吱喳喳,吱吱喳喳,吱吱喳喳,而与此同时,历史的脚步己从过去跨入到未来。”
“可我倒觉得我们谁也不可能走到历史的轨迹之外,本迪戈先生,”埃勒里发现自己想都没想,话已脱口而出,“包括刚刚过去的历史。”
“你是说我犯规出轨了?”大王笑了两声,坐回到椅子上。他刚一拿起餐巾,仆人们一拥而上。但他摆摆手让他们退后,“你,马克西。离朱达远点儿,”他认真地说,“你这个早晨过得也不易。马克斯。”
那个人猿从椅子上跳起。朱达动了动。朱达的脸在流血。
“坐下。”
人猿坐下。
“来,朱达,让我扶你一把……”奎因警官话没说完。
朱达举起一只手。这动作透露的某种信息令警官止步。
朱达的哥哥们也都看到了,埃布尔苍白的脸上愁云密布,大王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怜悯。
朱达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爬出了餐厅。大家目送着他。给人的感觉是,他把自己的右腿拉出了餐厅。终于,那条右腿也不见了。
“卡拉,亲爱的。”大王声音轻快地说,“卡拉?”
“是,是,凯恩。”
“我整个一天都将在本部大楼里,前半夜也在那里——晚饭就在那边吃。你11点在机要室等我。”
“你是说今天夜里还工作,凯恩?只当……”卡拉欲言又止。
“当然,亲爱的。”
“可朱达——他的威胁……”
“到那时他连个大头针都拿不起来了。相信我,卡拉。我了解朱达……怎么,奎因?你还有话说?”
埃勒里清了清喉咙:“我觉得,本迪戈先生,你有点儿过于低估自由民主的有识之士了,尤其是他们付诸行动时。我也不确切知道为什么这么说——你的死活当然与我无关……”
“也许是这样。”本迪戈大王说着,笑了。
埃勒里凝视着他:“好吧,也许是这样。也许在我目睹了一切之后我会高兴地听到你的死讯。但不是以这种方式,本迪戈先生。我历来是反对谋杀的——从孩提时从圣经中获取的教义就是如此,而我恰巧又是相信民主的。两者在这方面的伦理观是一致的,本迪戈先生。谋杀是错误的手段……”
“你会乐于看到我死,可你又拼命使我免受暴力之害。”大王大笑,“这就是你们这些人的荒谬之处!还有比这更愚蠢到更不可救药的吗?”
“你真的这么认为!”
“当然。”
“那么再讨论这个就纯属浪费你宝贵的时间了,”埃勒里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我一直想说明的是,你的弟弟朱达不仅仅是嘴上说说要杀你,本迪戈先生,他是有计划的。所以他肯定想到了某种武器,作了准备。他有枪吗?”
“噢,是的,而且枪法还相当了得,即使是醉眼朦胧的时候。朱达一练就是好几个小时呢。当然是打死靶。”大个子男人冷冷地说,“从不打活物,这你能理解。那会让他恶心。朱达连一只老鼠也不会杀死——他经常这么说。别为我担心,奎因……”
“我不担心你。我担心的是朱达。”
黑眼睛迷成了一道缝儿:“我不明白。”
埃勒里慢慢地说:“如果他让自己的手上沾上一滴血,那是他的失败。”
“噢,天呐,你除了唱赞美歌过还会干别的么。”大王不耐烦地说,“你在这里的使命完成了。我今天上午就送你们上飞机。”
“不!”埃布尔跳起来。他还在发抖,“不,大王。我要奎因父子留在这里。你不能送他们走……”
“埃布尔,这一套我实在烦透了!”
“我了解你。”埃布尔叫道,“你会把枪放进他手里试他敢不敢向你开枪!而且我也了解朱达。你低估了他。让奎因父子留下。至少到明天早晨。”
“让斯普林来处理。”
“不,斯普林不行。大王,你说过让我来督办这件事的。”
他的哥哥怒容满面,可最后还是耸耸肩说:“好吧,我想我还能忍耐这些愁眉苦脸的民主派一天时间。别再废话了!现在出去,你们所有人,让我吃完我的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