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不怕难为情的拥抱了他的儿子。
“我还以为你不再回来了,儿子。”
“爸——”
“等咱们上车再说,往回走的路上还有时间说说悄悄话。”他们上了那辆跑短途的小车后,他说,“怎么样?”
“首先,”埃勒里问,“大王的情况如何?”
“就那样啊,在我看来又是好人一个。斯托姆给他规定了一天工作几个小时,所以他只做些柔软体操,大部分时间与卡拉在一起。你搞到了什么?”
“整个故事。”
他父亲皱眉道:“还不是那些小孩子的玩艺儿。”
“你好像不怎么高兴!”
“我为什么要高兴?就因为你把他们儿时发生在赖茨维尔的一切故事都收集来了吗?它们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于咱们摆脱这困境?”
“这是个关于蓄意谋杀的完整故事,”埃勒里说,“关于这次谋杀的前因……我想,也包括他的后果。”
埃勒里开始发动车。
“等一等!”他父亲叫道。
“你知道大王本人此刻在什么地方吗?”
“我出来时,他和卡拉,还有那个马克斯,正躺在户外的游泳池边上。可是,埃勒里……”
“那咱们最好赶快。”
“你打算干什么?”
“先找出点儿什么东西来,”埃勒里说,“这东西,我想恐怕找不到。”
埃勒里离住宅区挺远就把车停下,为的是不打搅那对尊贵的夫妻在池边晒太阳。他没有从池边走,而是溜到花园里,隔着枝头鸣叫的小鸟向池边窥望:本迪戈夫妇的确没有觉察他的出现。从这里还能看到马克斯一号在水中时隐时现的多毛的身体和圆圆的头。卡拉在日光浴垫上伸开四肢躺着;她的皮肤仍然保养得很好,被硒成黑红色,说明她近来的户外活动增加了。大王在一张甲板椅上打盹。他好像清瘦了些,因为没穿衬衣,枪伤造成的皱痕挺抢眼。看来伤口已基本痊愈了。
他们乘家庭专用电梯上到本迪戈家居区。
值班军官向他敬礼,然后握了握手:“我们听说你要回来了,先生。现在除了朱达先生,没有别人在。”
“我过会儿要见他……我注意到机要室的封蜡被揭掉了,上尉。”
“是的,先生。”军官不安地说。
“是大王本人揭的,埃勒里。他很生气,我们只能向他解释,这些人没有过错,只是执行命令而已。我已不得不把钥匙交给那位在这儿说了算的人。”
埃勒里耸耸肩,径直走向大王的房间,他父亲急忙跟上他。
“我想就是这儿了。”
他们进到本迪戈大王的存衣间。
“关上门,爸。”埃勒里四下打量。
警官关上门后凑过来说:“现在干什么?”
“作个盘点,”埃勒里说,“你看着我做,不要漏掉任何一个柜子、抽屉、搁架。这次必须彻底。”他走近一进门左手第一个衣柜,拉开门,“套服……套服……还是套服。早晨的,下午的,晚上的,正式的,非正式的,半正式的……”
“我需要做笔记吗?”他父亲问。
“心里记吧……那么接着来,下一个。”埃勒里又打开一个柜子,手顺着衣架扫过,“外套,长外套,短外套,防风的,防雨的,翻毛的——上面是什么?帽子部分。浅顶软呢帽,霍姆堡毡帽,常礼帽,高顶黑色大礼帽,高尔夫球帽,猎装帽,航海帽,等等,等等……”
“多傻呀。”
“可不是嘛。”
“我说的是你。”他父亲说。
“啊,鞋部、从漆皮鞋到猎装靴。外边的商店也未必有这么全吧?晨衣,浴袍……吸烟衫……还有运动服系列!射击装,滑雪服,出海装,骑装,体操服,摔跤紧身衣,网球服……”
“有没有他没想到的?”警官说,“他就是活到我这个岁数也未必有机会把这些的一半全穿一遍。”
“衬衣,上百种衬衣,适合各种场合……内衣……睡衣——噢!……袜子,护领……看看这些领带!……手绢……毛衣……手套……百货商店里的所有东西——”
“并没有让我更年轻。”警官说。
“皮带,背带,袖箍,鞋罩,袖口链扣,领扣,饰钮,领带别针,领带夹,钥匙链……还有钱包。爸,你不看看这个抽屉?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做的。这里是不是能藏得下一只大象……”
“你漏掉了那个。”他父亲说。
“哪个?噢……拐杖。也有近百种,你说呢,爸?这里应该有内藏刀剑的手杖吧?我要看看……在这儿呢,剑杖也有。”
“雨伞架。”
“抽屉下边……胶鞋,套鞋,连裤胶靴,我没落下什么吧?”埃勒里走到他父亲那边,撼响了电铃,“咱们得确认一下。”
“这得你说,”他父亲叹道,“因为你知道你在干什么,而我不知道。”
他们背后传来谨慎的敲门声。警官开了门。一个穿黑衣的高个子男人站在门道上。
“有事吗,先生?”这声音让人听了不快。
“你是替大王管衣服的人吗?”埃勒里问。
“是的,先生。我必须得先问你一下,先生……”
“这屋里的东西是否是大王的衣帽鞋袜等物的全部?”
“在本迪戈岛上是这样,先生。不过,先生,这个房间是……”
“住宅区以外是否还有放衣物的地方?”
“岛上没有,先生。本迪戈先生可能会下榻的各处都有类似的衣帽间。纽约市有一个,伊利诺斯的博迪根一个,巴黎一个……”
“谢谢,”埃勒里说,看到这位仆人还不愿离开的样子,他说,“就这些。”仆人不情愿地退了出去。
“这就是我想知道的。”在他们往朱达·本迪戈的套间走时埃勒里说。
“就是说这位大王有天底下最大的个人用衣帽间,那间屋子说明了这点,对吧?”
“他是拥有天底下最大的衣帽间,”埃勒里说,“但并非应有尽有。”
警官停下来站了一下:“你是说还有什么人有比这更大更全的?”
“我是说有些东西那里面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
“我要找的东西没有,爸,它不在那屋里。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但这一点咱们还得核实。”
朱达正坐在他的大钢琴前弹奏巴赫的前奏曲。琴上有一瓶开了瓶塞的白兰地,还有一个空酒杯。
蓝衬衣悄声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褐衬衣从窗旁转过身来。朱达对奎因父子的出现全无反应。很显然,他的琴弹得非常好。他在琴凳上坐得很直,瘪平的胸脯也挺了起来,头高高扬起,那双手像舞蹈家的舞步一样在琴键上飘动。
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但只看到他自己能看到的东西。他的前额上有一道皱纹。
前奏曲弹完了。随着最后一个音符消失,他的手放了下来,背弯下去,胸脯也挺了,他身子前倾,去取酒瓶。
“你应该多弹巴赫。”埃勒里说。
朱达吃惊地转过脸来,立刻满脸喜悦地跳起来:“你回来了,”他叫道,“我都想你了。也许你能把这两个没教养的人给我赶走——我跟你父亲提过这事,可他只是说知道了。你知道这家伙让我弹什么吗?奥芬巴赫!”朱达一手持瓶一手握杯,开始为自己斟酒,“你去什么地方了,埃勒里?没人愿意告诉我。”
“赖茨维尔。”
酒杯从朱达手中掉下。酒瓶没有掉,但这也只是出于本能罢了。他看着脚前的一块地毯,傻眼了。
蓝衬衣开始收拾碎玻璃。
“赖茨维尔。”朱达笑出了声,像乌鸦叫,“亲爱的赖茨维尔怎么样?”
“朱达,我要你跟我们一起来。”
“赖茨维尔?”
“室外游泳池。”
褐衬衣站在窗前说:“朱达先生被限定呆在这屋里不能出去,奎因先生。”
“我给他解除限定。我负责。”
“那我们必须跟着他,先生。”
“不行。”
“那就对不起了,先生。我们必须执行大王本人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违犯。”
“我想他现在和埃布尔一样受了惊,”奎因警官小声说,“不管埃布尔怎么跟咱们说,他不想在出过漏洞的地方再出漏洞了。”
埃勒里走到朱达的桌前拿起话筒说:“我是埃勒里·奎因。给我接通埃布尔·本迪戈。不管他在哪儿,在干什么。”
很快接通了。埃勒里说:“不,本迪戈先生。我现在正在朱达的房间里,你现在在何处?”
“在总部办公楼,”埃布尔的声音说明他有些意外,“我开始以为你是不是离我们而去了。”
“即使是那样,我最终也还会走回到这个地方来的。”
“噢?”
“本迪戈先生,我要带朱达离开一下他的房间,没有警卫的陪同。因为要谈的都是私事。我得知大王本人下令软禁朱达。你能不能让这两个人放松一下?”
埃布尔沉默。然后他说:“让我跟他们中间的一个说话。”
埃勒里把话筒向褐衬衣举起来,后者接过话筒说:“说吗,埃布尔先生?”过一会儿他说,“但是,埃布尔先生,大王本人……”他停住了。然后又说,“但是,埃布尔先生——”他再次停下,有半分钟什么也没说。最后他说,“好的,先生。”语气很担忧,他把话筒交还给埃勒里,又朝蓝衬衣点点头,后者的眉头也皱着。两个身着相似的人悄悄地走了。
“正如琐罗亚斯德说,”朱达小声说,“现在就让咱们迎接末日审判吧?”他把瓶口对着嘴仰脖猛灌。
“还有一件事,埃布尔先生,”埃勒里对着话筒说,他的眼睛望着朱达,“请立即到室外游泳池与我们会合。”
埃布尔再次沉默。然后才说:“我这就过去。”
卡拉面露惊恐之色,大王的黑眼睛看定朱达。马克斯一号在水中奋力划水,像海豚一样窜出水面。
埃勒里站到朱达前边:“没事,马克斯。”他微笑着说。
“马克斯,”他主人的声音里分明包含着让他伺机而动的意思,但目光一直落在埃勒里身后那个拿着酒瓶的瘦小的人,“这么说你回来了,”本迪戈大王绷着脸说,“你是个招人烦的人,奎因。你是怎么说服警卫让他们把我弟弟交给你的?”
“我请埃布尔下的命令。”
大人物的甲板椅上坐得笔直:“埃布尔在哪儿?”
“他马上过来……他已经来了。”
总理大臣那矮胖的身影出现了,经过花园向这边走来。
游泳池边的人们沉默地等待。卡拉早已坐直。现在她又取过一件罩衫裹在身上,好像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凉意。她的红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朱达又喝了一大口。
“我尽快往这里赶……”埃布尔喘吁吁地说。
“埃布尔,我不理解。”他哥哥的声音显然说明了他恼火的程度,“你明明知道我有命令。你怎么能听这家伙的,他给你施魔法了吗?”
埃布尔俯在他哥哥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但大王阴沉的脸没有放睛。他在听的同时仍看着埃勒里。
“我仍然难以理解,埃布尔。”
埃布尔站直。少见的事发生了。随着他身体的站直,他好像一下子长高了,又因为长高了脸也变得细长,长到消瘦的程度,然后定格。现在他的脸和他哥哥的脸一样,绷得紧紧的。
兄弟俩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对峙了好一会儿。
本迪戈大王从他的椅子上一跃而起。他在发抖:“这个咱们以后再说。”他叫道,“现在我要知道你发现了什么,埃勒里。你走了,现在又回来了。你发现了什么?”
“一切。”
“关于什么?”
“关于有关的一切,本迪戈先生。”
“我没明白。关于我挨的那一枪怎么样?那才是我关心的,奎因,我要的不是斗嘴玩儿——说简单明了的英语。如果你没有能力把鬼把戏给我解释清楚,那就收拾你的行李,带上你的父亲,从我的岛上滚蛋。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这张脸在这里闪来闪去的。”
“我很乐意跟你讲讲谋杀者的意图,本迪戈先生。”埃勒里走到游泳池边。他在那里站定,右手放在外套的口袋里,俯视着池水。卡拉抬眼看着他;其间也望了她丈夫一眼。
埃布尔也不再看他哥哥,转而把注意力放在埃勒里身上。
朱达攥着自己的酒瓶,以不同寻常的热情目光扫视着在场的人。
警官开始往人群的边上靠。他感觉到某种愉悦。他在靠近马克斯的地方停下来。
埃勒里转向大王,同时手也从衣袋里抽出来。他的掌心里是那支小巧的瓦尔特手枪。
“这就是凶器,本迪戈先生,”埃勒里说,“你弟弟就是拿它隔着两堵墙瞄着你。可事情太奇怪了。我本人可以证明在朱达举枪瞄准时枪膛是空的。在他扣动板机时也是无子弹射击。而弹道学实验证明斯托姆博士从你胸部取出的弹头恰恰发自这支枪。你不想仔细看看它吗?请吧!”
大王像石头人一样不动声色地听着,实际上他很注意。
这会儿他向池边走来,伸手去接那支手枪。
埃勒里伸出右手。本迪戈先生又往这边凑凑,埃勒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挥出左拳,重重地打在他的右脖梗子上,使其腾空掉进池中,大王大叫一声落水,溅起的浪花老高。
埃勒里一个急转身,瓦尔特枪已牢牢地握在他的右手上,而且食指紧搭在板机上。
“你们谁也不许去救他,”他说,“15分钟前我已把这支枪装满子弹。”
警官在马克斯身后说:“动一步我就把你的五脏六腑轰烂。”
马克斯站着没动,他那张糙脸抽搐得厉害。
埃布尔紧绷的身体向这边探着。朱达一直看着埃勒里。卡拉滑倒在地上,伸出手。
“本迪戈夫人,”埃勒里眼盯着男人们说,“我必须请你离开池边。”
“儿子。”警官的声音里有催促之意。
“看住他们,爸。”
他父亲退向后边;他手里是一支警用手枪。
埃勒里转向池水中的人。那人正伸出双手在水里扑腾,想叫,但声音噎在喉咙里出不来。他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又浮上来,马上又要沉下去。
埃勒里尽量探身出去以使手伸得更远。他抓住了正在下沉者的头发,但不知为什么,明明抓住了却又不见了。他抓住池边的一个扶手再次伸出手去,这次被他抓牢了,最后好歹把那位大人物拖上了岸。
大王平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埃勒里站在他旁边。瓦尔特还在手上。他没有再去碰本迪戈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大人物让自己的肚皮先离开地面,气不没有喘匀。他费力地站起来,转过身去。
这是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埃勒里曾经抓住的那把头发这会儿正漂在水面上;而留在这个巨头头上的只是一圈湿镜波的粘假发的衬底。他脸上出现了某种东西,原本生动有力的面颊正变得像死人一样呆板,很有力度感的嘴唇走了形,嘴角上的皱纹也显出来了,脖子上肿起老高的一块。
但最大的变化是头套和假牙没了。没有比这更要命的了,正是这两样的缺乏使他彻底变了一个人。他眼睛里那黑色的火焰熄灭了;衬托他傲慢的自信的宽肩平腹似乎也一并消失了。现在他耷拉着肩膀,垂着头,完全是一个垂暮之年的秃翁。
一个败下阵来的绝望老人。
他的目光躲避着众人。他的妻子下意识地要上前安慰他,充满怜悯,可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像不会走路一样沿着游泳池边的铁丝护网跌跌撞撞地走着,那模样惨不忍睹。他长长的胳膊垂下来,挂在身体两边,像别人给他安装上去的附件。他留下的一道水迹在阳光照耀下很快就干了。
他们目送他走过花园进了宿舍楼的后门。他的头一次也没有转过来,始终看着地。
最后,他终于从视线中消失了。
马克斯一号哭着横穿过花园的草地向宿舍楼跑去,沿途踩倒了不少花木。
卡拉站起身来。奇怪的是,她似乎很平静。她走向埃布尔·本迪戈,紧挨着他站住。
朱达·本迪戈也走向他们俩。
过了一会儿,好像他们中有人说了句什么,三人齐转身,迈着非常协调的步子经过花园,进了宿舍楼的五个侧楼之一,从奎因的视线中消失不见了。
“好不好请你告诉我,”奎因警官说,“这意味着什么呢?”
埃勒里望着在水面漂动的假发:“你知道,爸,我根本不知道他戴的是一头假发。或者还有假牙。他看上去有一千岁了。”
警官掂了掂手里的枪:“如果你再不跟我挑明了,”他说,“别怪我不客气……”
埃勒里笑了:“别在这儿,”他说,“让我开车带你去兜兜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