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摆至一半,何府仆役抬上一个半人高,以红布遮盖的物什。何福松命人揭开红布,露出一口朱红宝鼎,鼎身栩栩如生地雕有跃门鲤鱼,鼎足附有怒放牡丹。何福松轻轻一叩,那鼎随即发出一声空灵声响,缭绕院落,久久才散。
“我命人铸造这口宝鼎时熔入了一只麋鹿神兽,故而此鼎微含麋香,外壁赤红的色泽也是绝无仅有。”
宾客不禁啧啧称奇。何福松所说的麋鹿神兽,绰号“四不象”,乃是传说中姜太公的座骑,长于低洼沼泽,狡猾难捕。这份寿礼果然非同凡响。
何福松叫来何喜儿,让她端详宝鼎。摇曳的灯笼下,何喜儿望着那口油亮红鼎,蓦然间看见一副连着皮肉的骷髅挣扎在宝鼎表面,痛苦地向她伸来一把血骨。
“啊啊啊……”
突如其来的尖叫令在场众人为之一惊,惠蕾起身把何喜儿带回桌边安抚,然而她受到了巨大惊吓,非但不听安慰,还咧嘴大哭起来。
那哭声惊天动地,吵得不少宾客头顶血管直凸。何福燕更是捂着前额,发起牢骚,“这小祖宗怎么又闹开了?阿跃,快帮忙让她别哭啊!”
彭跃连忙过来安慰何喜儿,也是好一阵劝哄,她才止住了哭。
若林坐在姐姐左侧,只感被外甥女吵得耳膜胀痛,偷瞥一眼周忘杨施笙,亦是一脸隐忍。他有些忍俊不禁,无意间一抬头,却见回廊拐角隐约像是站了一个人。
酒宴上的热闹非凡与拐角处的灯火阑珊形成鲜明对比,若林定睛望去,一看之下竟全身一颤……那,不正是白天坠井的小丫头么?
糟糕的视力令他看不真切,只得去拉右侧的施笙,说:“你看那里,她就是我说的掉下井的小丫头。”
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
当施笙转头之际,那女孩已消失不见,若林不免又被扣上了“疑神疑鬼”的帽子。
施笙看他一脸不甘,又把事情原委告诉了边上的周忘杨,见对方听得目无表情,也没了评论的兴致。
另一边,李培林放下筷子,何福松立即给了惠蕾一个眼色,她便牵着平静了的何喜儿绕到李培林座旁,让她背两首唐诗给李大人听。
何喜儿嘴里还含了东西,为了背诗,不得不大口吞咽。李培林笑着拍拍她的后背,道:“不急不急,慢慢来。”
岂料他不说还好,刚一说完,何喜儿便痛苦地捂着脖子呃呃干咳。
“这孩子像是被噎着了,快拍她的后背!”
听李培林一说,惠蕾赶紧拍打何喜儿的背,口中喊道:“你吃了什么?快吐出来……”
拍打之下,何喜儿痛苦依旧,她左右挣扎,一张脸从红到白,渐渐没了血色。
众人大惊,纷纷簇拥而来,可无论如何拍打,那块嵌在何喜儿喉咙里的东西就是吐不出来。她呼吸急促,眼珠上翻,身子猛动了几下竟栽倒在地,昏厥了过去。
“快叫大夫!”
听何福松大吼一声,彭德海带着几个仆人飞快地跑出院落。
何福松四下搜索,蓦然间,他的目光停留在惠蕾座位前的一盘鱼干上,疑惑道:“难道喜儿吃了海鱼?”
小姑子何福燕在边上顿时哭了起来,“大嫂平日里处事精细,今儿个怎么也这般不上心?何家就喜儿这一根独苗,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那鱼干是施笙带来的,何福燕瞥向他和若林,又哭哭啼啼道:“舅爷来看大嫂,来便来了,还带什么东西?这又腥又咸的鱼干,喜儿本就有喘病,吃了怎么受得了?”
“瞧福燕这话说的,喜儿有喘病,我还能把鱼干喂进她嘴里?”惠蕾冷笑,反将一军,“你这个做姑姑的不也就坐在她边上么,就没留意她误吞了什么?”
“姑姑哪赶得上亲娘?大嫂还没留意着呢,怎倒怪起妹妹我了?”
姑嫂二人一番唇枪舌战,何福松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另一头,彭跃抱着何喜儿,不住呼唤。彭德海则领着大夫匆匆赶来,大夫即刻唤人将何喜儿提着腿倒吊而起,又是一番拍打。
连续拍打过后,何喜儿突然一阵抽搐,众人原以为人就要苏醒,不料她脖子一仰,又一次昏死过去。
大夫见状,唤人将她放回原地,取出针袋就地施针。针尖入体,何喜儿只是痉挛了一下,又没了反应。大夫摇了摇头,抽出金针,转向何福松无奈道:“何老爷请节哀,令千金已是回天乏术。”
何福松如何也想不到女儿十岁的生辰竟然成了忌日,他牢牢地拉住大夫,求他治活何喜儿。何福燕则扑到何喜儿身上,大声恸哭。惠蕾一怔,向后倒退一步,撞到一个坚实的胸膛,她猛的转头,看见彭跃愤怒的眼睛。
若林同样感觉到彭跃的恨意,赶紧上前扶走惠蕾,像对她说又似在说给彭跃听,“我留意着了,喜儿从头至尾没吃过鱼干!”
在何府上下一片混乱之际,周忘杨走至何喜儿身侧,蹲下端详。
死者面色发紫神情扭曲,双目因过度充血而略有弹出,这均符合气管阻塞而亡的死状。
周忘杨小心翻过何喜儿的身体,她后颈处留有一个血点,是先前大夫施针所留。后颈有一穴位掌控气管舒张,在此施针是为让何喜儿的气管扩张,好使卡住的食物掉落而出。
刚欲起身,一个细节忽地跃入周忘杨的眼帘。他发现何喜儿的棉衣背后有一处脱了线。那棉衣是由上好的料子所制,且看磨损程度当是一件新衣,又怎会脱线?
趁众人依旧围着大夫,他将手伸入何喜儿的棉衣内,迅速一拭。抽出后,两指一拧,顿时皱起了眉头,他蓦然回头,眼神犀利,直直瞪向后方一群人。
是谁?是谁在分秒瞬息间,杀人于无形?
红事转白事,何府大小姐死在了自己的寿宴上。
翌日清早,若林无意间听到仆役们私下议论,说何喜儿死时的神情太过骇人,和十年前在井棚上吊的彭翎很像。不像是被噎死,而像是空气中生出了一双手活活掐死了她……若林刻意走开,徘徊在院落内,忽又听见假山后传来压抑的争吵。只听何福燕的声音在低骂:“喜儿自小不受那女人待见,一定是她杀了她!”
一声男子叹息过后,何福燕又骂:“叹气!你只会叹气!我早说过让你带喜儿走,你偏不听。不过还好,那女人已不能再生,何府的家产她休想多分到一个子儿!”
何福燕口中的“那女人”无非是说惠蕾,若林没想到她们之间竟有如此大的隔阂。他向后一退,踩到了石子,假山后的两个人闻声迅速离开。
回过身,若林又是一怔,只因一身丧服的惠蕾正站在他身后。
“姐姐,他们……”
“你跟我来。”惠蕾像没听见假山后的咒骂,神情肃穆,转身便走。
若林跟着她来到一间厢房,房内墙上挂有风筝,案上摆有泥人,被褥帐帘上都绣有女孩喜爱的花草图案。
惠蕾站在一面墙前,说:“姐姐到了洛阳后心里却一直在挂念你,我的脾气,你也清楚。出嫁那天,你如此气我,若不是你主动负荆请罪,我是绝不会去给你说软话的。但我不想我的女儿不知道她还有个舅舅,特请来城里最好的画师,照我的臆测,拟了一幅你成人后的画像。”
她说着,指了指墙,“那画原就挂在这里,也不知怎么,后来就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飞了。”
白色丧服的映衬下,惠蕾显得十分疲惫。她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一叠银票,塞入若林手中,“走吧,拿着这些钱离开洛阳,和你那朋友一起做些生意。”
“姐姐,你怎么了?”若林不解,推拒了一下,银票散落地下。
“傻弟弟,这宅子里有多少人因为这东西而咬牙忍受,你却还不要。”
惠蕾拾起一张银票忽然狠狠撕碎,切齿恨道,“你知道么?那个躺在灵堂里的丑丫头根本不是我的女儿!喜儿不是这样的!”
“什么?”若林大惊,忙问,“你说死了的那个女孩不是喜儿?”
惠蕾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低道:“喜儿胸前有颗朱砂痣,那是我亲眼所见。她出生那日,我因分娩疲惫,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再看到的女婴却没了那颗痣。我说这不是我的女儿,却无人相信,所有人认为是我当时体弱看走了眼。”
狸猫换太子?
若林深吸了口气,听惠蕾继续道:“这十年来,我之所以留在这里,是为有朝一日找到亲生女儿。”
她轻抚小腹,哀怨道:“为了怕我多分家产,何福燕不惜在我的饭菜中下毒,致使我终身不得再育。”
若林扶住摇摇欲坠的惠蕾,问:“那你为何不报官?”
惠蕾无奈一笑,“这何府就是一个炼狱,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要报官何来证据?”她突然一把抓住若林,落泪道,“现今,也不知你那外甥女身在何处,能否吃饱穿暖……如果你愿意留下,务必要帮姐姐找到她。”
若林听得难受,心如刀绞。
何喜儿去世第三日,何福燕终于说动何福松,以孩子死得蹊跷为由延迟发丧,并请官府介入调查。何喜儿的尸首用石灰加以保存,以备检验。
若林由何福松带去了何府的铜器总号,接手账房一职。施笙则在分号当班,由管家彭德海引领带去。
仅隔了两个昼夜,何福松却衰老了许多。他将若林向店里的伙计作了介绍后,便准备离开,走前叮嘱道:“内弟在这里干活,有什么不懂尽管开口。工钱的事,昨夜你姐姐已与我商议好,绝不会亏待你。”
若林谢过姐夫,他不愿成为何府的累赘,所以珍惜眼前的差使,渴望自食其力。说是来做账房的,不过掌柜的并没把账本拿给若林。前来店里看货的客人也不少,若林却无事可做,困意连连。
休市用午饭时,一个小工主动坐到若林边上搭话,“舅爷,你刚到何府,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儿?”
被他问得不着头绪,若林暗忖:莫非何府的怪事在这城里已成了街头巷尾众所周知的秘密?他定了定神,问:“小兄弟这话从何说起?”
小工说话爽快,直截了当道:“管家彭德海的大儿子彭翎十年前吊死在井棚上了,据说他死后阴魂不散,何府上下半夜都听到过铜铃声,‘翎’字偕音铜铃的‘铃’,那铜铃是彭管家让彭翎从小佩戴的。”
若林正听得起劲,不想小工却被掌柜的唤走干活。
到了下午,若林依旧清闲,他实在坐不住,直接去找掌柜的,道:“麻烦您拨点事给我做,上午不是有客人买了铜器么?不如让我送去。”
“这等重活哪敢劳烦舅爷!”掌柜的暗叹自己接了一个烫手山芋,思前想后一番,道,“要不,您帮我到西街商行问问他们是否有新货送到?”
那间分号正是施笙当班之处,若林遵照掌柜的话,离开店堂,步行而去。
经过集市时,路上人流如梭,小贩高声叫卖,一辆推车从若林身边擦过,险些撞到他,推车人回头骂了一句:“寻死啊?走路眼睛看哪里?”
若林正要理论,身体忽又被人冲撞了下,他一定神,只见眼前站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妇人。
那妇人抱着一个婴儿和一包草药,把孩子往他怀里一塞,求道:“公子,钱夫人要抢我的孩子,求你救救我们母子……”
若林向后望去,果真有个贵妇和一群家丁大喊着追赶而上。
那姓钱的贵妇仗着家丁撑腰,嚣张无比,冲来掴了穷妇人一巴掌,骂道:“哪里来的野女人?光天化日,居然厚着脸皮说我儿子是她的!”
见穷妇人被打,着实可怜,若林便抱着婴孩上前拦道:“这位夫人怎可随便打人?这孩子尚幼,话也不会说一句,难凭你一面之辞就证明你是他娘。”
钱姓贵妇一瞅若林,见他书卷气极浓,手无缚鸡之力,尖声道:“我家上月才给孩子办的满月酒,宾客济济,谁都知道这是我儿子!你小子不清不楚的,别大白天站坟地里和鬼打交道,没一句人话!”
怀里的婴孩已被穷妇人又抱了过去,若林见她对孩子又亲又哄,甚是疼爱。他本以为自己辩才不差,但面对街井泼妇,舌头还是打了结,愣了半天才道:“口说无凭,你得证明!”
吵闹声引来路人围观,钱夫人倒也不怕抛头露面,咬牙道:“证明什么?孩子身上哪边有痣,哪边有胎记,我全一清二楚!”
“说不定你早在他出生不久就抢了来,时至今日,当然知道他身上有什么特征。”若林把话顶了回去,又去安慰那穷妇人,“大嫂,莫怕。你尽管说,把他们抢你孩儿的经过说清楚。”
穷妇人怯生生地望着他,开口道:“孩子满月前,钱夫人带了大笔金银说要买他,被我断然拒绝,没想到她见我体弱多病,又恰逢丈夫出远门,就让家丁抢人。我今日冒险潜入她家,把孩子救了回来。”
“胡说八道!”钱夫人一声尖叫,催促身边的家丁,“去!把孩子给我抢回来!”
她态度蛮横,围观者中也有不少人看不下去,纷纷站到了穷妇人一边,谴责起另一方。
家丁看众怒难平,不敢贸然抢人,钱夫人气得大叫:“要证明吗?大不了滴血认亲!”
“算了吧,放了你的血,既便再一滴狗血,同样也能混在一块儿。”
喧哗中,一个清亮的声音赫然响起,非常动听,仿佛干涸大漠流过的一股清泉,明朗夜空划过的一颗流星。大家的视线都聚集在那声音的主人身上,周忘杨的到来就像注定要揭开谜底。人们相互说道:“是周先生!他来了,总算可以搞清谁是孩子的生母了……”
发及腰间,青色长袍配上白狐围脖,把众人眼前的周忘杨衬托得清秀至极。
此刻再见,若林忽觉有些失神,分明是同龄人,他与周忘杨却相差甚远。
“周忘杨?”钱夫人被他一损,也顾不上动怒,“你来得正好,也省得我去请。你快说两句话,让我把孩子抱回去!”
完全忽视钱夫人的存在,周忘杨看向若林,见他臂上戴有黑纱,道:“节哀顺便,替我问候何老爷与夫人。”
自从带自己到了何府后,周忘杨便与初识时有所不同,说话举止都冷冰冰的,若林摸不着头脑,只道:“多谢先生记挂。”
周忘杨嘴角一扬,浅浅一笑,接着去问那穷妇人:“大嫂,你说你这孩子是快满月时,钱夫人才提出要向你买的?”
那妇人似乎不敢看周忘杨,点头称是。
“钱夫人一定不承认有这回事吧,那就给大家说说生下孩子后,是不是一直由你身边的人照顾?”
喧闹的街市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人们都在听周忘杨问话,这是一种在无形间散发的人格魅力,他语气慵懒,像在调笑,毫不拘谨。
钱夫人向他走去,直至面前才说:“不错,我儿子出生后就一直由府上的乳娘带着。”她一说完,就飞快往对方手里塞了些什么。
周忘杨把手一抽,挣脱了开来,两锭银子即刻掉落在地。
刹那间,人群哗然,人们像是看清了真相,更加激烈地指责起钱夫人。不过周忘杨像没听见,随便问了一个路人:“你觉得她们谁是孩子的母亲。”
那人道:“大概是那穷人吧,搞不清,要不让她们两个抢。”
“谁抢不到,就证明谁是孩子的生母吗?”周忘杨微笑,“生母必会心疼扯痛孩子,也就不敢用力去夺。只是这法子太老,戏里都唱过了,现在让她们抢,谁都不会真的动手。”
众人纷纷摇头,陷入疑惑。
周忘杨样子悠闲,成竹在胸,又问那穷妇人:“我刚在人群里听大嫂说自己身体不好,又见你怀里揣着药材,可否让我看看是什么药?”
穷妇人稍有犹豫,最终还是把药递去给周忘杨过目。不料,他看后竟皱了眉头,亮目中浮上一缕复杂的神色。
这时,周忘杨的侍童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拽拽他的衣袖,道:“先生!我们还有好些东西不曾采购,再耽搁下去,天黑前就回不去了。”
周忘杨低头对小童道:“你去附近药铺转转,看看是否有人正在寻人。”
那小童本是催他,但听了吩咐,立刻扭头钻出人群。周忘杨则走向那穷妇人,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随后抱走了她怀里的婴孩。
若林看向穷妇人,她的目光从惊诧到落寞,最后一瞬,竟有一丝可怕的恨意从眼中折射而出。
这个眼神,周忘杨不曾看到,却令若林不寒而栗。
身旁,人们正七嘴八舌地猜测着,“听到没有,周先生和她说了什么?”
“怎么把孩子从她手里抱走了,莫非钱夫人才是生母?”
议论终结在周忘杨的一句话中,他把婴孩抱还给钱夫人,道:“带回去好好照顾他,别再出什么闪失了。”
“不,那是我的孩子!谁拦我,我就杀了他!”
眼看孩子到了别人手里,穷妇人突然发狂,歇斯底里地冲来抢夺婴孩。她的神情一下子变得狰狞可怕,婴孩被她拽住了细小的胳膊,又拉又扯,被弄得哇哇大哭。
“来人啊,把她拉开!别弄痛我儿子!”
见那女子模样凶狠,连钱夫人也害怕起来。家丁七手八脚地去拉,好不容易把穷妇人扯开,她却如野兽般横冲猛撞,抓住一个家丁的手臂就咬。
“快把孩子抱走,别让她看到再受刺激!”
周忘杨一喝,孩子的乳娘反应不慢,从钱夫人手里接过婴孩,躲进人群中。穷妇人看孩子不见了,突然停止了挣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伏地大哭。
这时街上已是人头攒动,唯有她所处位置的四周空空荡荡,穷妇人刚才的疯狂举动已让其他人不敢接近她。
另一头,钱夫人惊魂已定,她走向那落魄女子,啪啪甩去两巴掌。
“不要脸的贱货!下回再敢抢我儿子,我非要……咳咳……”
未骂完的话结束在变调的咳嗽声中,钱夫人的瞳孔内映出另一女子那张灰白的脸。对方掐住她的颈项,像要置她于死地,双手越收越紧。
“女儿!”千钧一发之际,一名老妪的叫唤忽然传来。
憎恶的神情从穷妇人脸上一抽而走,她开始惊慌失措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人群自行让出一条道儿来,只见小童领着一个老妪缓缓走来。那老妪眼中带泪,手拿一根长绳,绑住穷妇人的双手,哽咽道:“娘带你去抓药,还没抓全,你怎么就跑了?那不是你儿子,我们家的孩子已经死了,你要记住!”
“死了……死了……”穷妇人的双眼没有焦距,不断重复一句话。
这一刻,若林才真正明白过来,原来这名女子竟有疯病!
老妪向周忘杨衷心道谢,“多亏周先生让侍童前来找我。我女儿的婆家半年前失火,只有她一人苟活,可怜她日夜思念自己刚出生的孩儿,抑郁成疾,现今只要看到襁褓里的婴孩,就会以为是她的孩子。”
眼前这幕母绑病女的情景着实可怜,周忘杨叹了口气,捡起原先钱夫人塞给他的两锭银子,交与那老妪,“老夫人替她请个好大夫吧,设法把这病根治。”
老妪连连道谢,转而又向钱夫人致歉,随后牵着那疯癫的女儿离开。
人们看够了热闹,也跟着散了,若林见周忘杨向钱夫人走去,同样也是低语了几句,她立刻脸色大变,眼神飘忽。但这一次,周忘杨只是站在街边,目送钱夫人与家丁匆匆离开。
若林终于忍不住问:“先生是如何得知谁是孩子的生母的?”
“惠兄对这感兴趣吗?”周忘杨淡笑,“平心而论,整件事我并没作什么推理,只是随口说了几句话,试她们一试。其实要查这二人谁是孩子的生母,只需多花时间找两家的街坊打听,必可知晓答案。不过这件事被我撞见了,要立马知道答案,速战速决,只得兵行险招剑走偏锋。”
若林不插话,听周忘杨继续道:“那穷妇人说自己经常抱病,手里又捧着药,大部分人都会觉得这理所当然,很少有人会想去看一眼她到底拿的是什么药。”
“先生,那婆婆说她原是陪女儿抓药的,那女子手里拿的一定是治疯病的草药,对不对?”视线下方,小童问道。
周忘杨点头:“但这一点尚不可证明得疯病的就是她本人,直到她后来发狂,我才敢肯定。”
若林依旧等着,等周忘杨道出那句最关键的话,即他在穷妇人耳边说了句什么才刺激到她。
看出对方心中所想,周忘杨掸了掸颈上的白狐围脖,像在吊人胃口,片刻才道:“家添男丁,十五岁起须缴人头税。我只是说了句,孩子刚抱来不久,夫人可别忘了帮他去官府报备,将来年龄一到即刻缴税。”
纠缠在心头的结应言打开,若林推算,如是亲生母亲,必在儿子坠地不久就去官府报备。回想周忘杨分别问那两人,孩子是否在满月前跟着她们,原来用意在此。
“可我不明白,照先生的推断,钱夫人如是孩子的生母,为何她又要塞钱买通你?”
“我说过孩子是她的吗?”周忘杨不答反问,“钱夫人离开时,我与她说了同样的话,她立即慌了神,想必现在正差人去官府报备了。”
若林难以置信,惊讶道:“那……也就是说,这孩子她也是抢来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种大户人家如无子嗣,不必用抢。”
有些听不惯那满不在乎的口吻,若林道:“要是这样,周先生岂不是仍没说出真相?”
周忘杨一笑了之,“送阁下一句处事格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可否想象潦倒到卖儿度日,那日子过得如何非人?这婴孩待在钱家可得锦衣玉食,继承家业,想必就是他亲生父母也更愿看他这样活着。你我不是他的父母,无权去揭穿什么。”
若林无言以对,周忘杨又道:“我还有事在身,今日就在此拜别惠兄了。”
听他要走,若林忙说:“周先生请留步!你……可否帮我找一个人?”
“谁?”周忘杨回头。
“我的外甥女何喜儿。”
周忘杨闻言微怔,即刻又转为微笑,“惠兄如真想请我帮忙,大可来我的住处找我,把事情说个明白。”
“先生是住在雪月楼吧。”若林接话道,“那我近日定会来访。”
何喜儿原已死在寿宴上,自己尚未说明原委,周忘杨却并没有任何诧异。若林见他挥了挥手,带着小童步入了街边的商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