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地走到停车场的期间,没有任何对话,却只有手牵在一起。广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放不开那只手。
在放倒车座的副驾驶座入睡前,躺在旁边驾驶座的由贵美说了句:“晚安。”广海默默点头,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一定睡不着,意识却仿佛被遮断,睡魔一眨眼就把他拉进了梦乡。
脸上感觉到黄色的阳光与热度,撑起身体,背部疼痛不已。
把脸转向挡风玻璃抬起头来,眼前是一片异于睦代的山景。从树叶染红的样子到山壁被挖掘的形状,还有山脊的长度等等,即使肖似,也显然异于自己所知道的六岳。——看到这些,他想起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应该有什么该去思考的事——心情沉重地想起昨天的事时,广海看见驾驶座的由贵美的睡容。没什么肉的脸颊若是脂粉不施,与其说是白,倒不如说更接近青色的透明,颜色十分不健康。看到她的睡相,广海觉得不可思议。他本以为她不会对广海曝露出如此毫无防备的模样。
打开车门,山中清晨的空气僵固紧绷,有朝露的冰冷气味。蜻蜓在停车场上的车辆间穿梭似地四处飞舞,远方传来演奏的声音。
尽管昨天才听到了噩梦般的事实,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早晨,摇滚祭的非日常感依然健在。如果是梦就好了——淡漠的期望持续着,然而心很快就接受了现实。脑袋比昨晚更要清醒。
广海趿着满是泥泞的运动鞋下了车,横坐在副驾驶座上,一个人独自眺望树叶正要转红的群山半晌。
“早。”
身后传来尚未清醒的声音,回头一看,由贵美微微睁眼看着这里。眨了几下眼后,眼睛恢复了一贯的光采。广海觉得她应该也一时想不起来自己人在哪里吧。
早晨的倦怠感不知为何令人欲泣,接着自己浓浓的感伤情怀让广海差点笑出来。“早。”广海也回答。
即使回去看表演,就仿佛中间横亘着一种默契,两人再也没有提起广海父亲和村子的事。两人躺在飞越彩虹舞台后方的大片草皮上,假寐似地听着音乐,度过午后。应该期待万分的李洽德的VJ演奏会在即,两方都没有提起,却已经决定要离开摇滚祭了。他们已经失去全力欢闹到最后的力气了。
已经得回去了。
寡言地坐上车子,是晚上快七点的时候。由贵美输入的汽车导航系统显示抵达时间是三小时后。
没有目的物或印记,寂寥的睦代地图做为目的地显示着。
她邀他一起生活,是真心的吗?
即使明白是甜言蜜语之类的话,仍放在心上的自己令他苦笑。由贵美到底有几分认真?只是为了出一口气,能把母亲可恨的情郎的儿子留在身边多久?
“怎么不丢下就好了?”
自暴自弃地思考的脑袋里,忽然浮现这句话,脱口而出。驾驶座的由贵美瞄了广海一眼。
“什么?”
“什么复仇,还是太异常了。你瞧不起村子,对母亲有着复杂的感情,这我都能理解。——无法原谅自己被囚禁在那里,这我也明白。可是,爱的相反并不是恨,而是漠不关心啊。只要抛弃它不再去意识,就等于是一种复仇了。只要你主动抛弃村子就行了。”
由贵美没有回答。
车子进入漫长的明隧道。从等间隔开启的窗户般洞穴,可以看到山下的树木呈钵状蹲伏着。
“为什么刻意做到那种地步?”
由贵美又不答了。
她脸上浮现暧昧的似笑表情,不断地凝视着扩展在挡风玻璃另一头的夜间黑暗。
抵达睦代时,已经即将十一点了。
车子进入熟悉的土地,同时广海也陷入忧郁。他已经知道,被人看见跟由贵美在一起,问题比他所想的更严重。他摇头拒绝由贵美说要送他到家附近的提议。他指示避开室平正面入口,走可以从山区绕进去的路。他打算从那里走路回家。
在未经铺整、若是不晓得根本不会当成路的路上行进途中,看见在室平地区孤伶伶地坐落在偏僻处的达哉家。旁边停着他的机车。看到平日熟知的他家窗户透出的黄色灯光,广海赫然一惊。
“由贵美。”他呼唤。
“什么?”
“可以再聊一下吗?”
“好啊。”
由贵美停下车子。
“要去哪里?”
广海不认为回到家里,自己能够满不在乎地面对父亲和母亲。他连现在这一瞬间被谁看见了都不晓得。
达哉家的窗帘似乎摇晃了一下,他内心一凉。他介意引擎声和车灯,急忙回答:“你决定。”快点,他祈祷似地心想,垂下头不去看达哉家的方向。
“雾蕗的摇滚祭已经结束了吗?”
由贵美仰望着天空呢喃。
“真想看呢,今晚也是。”
“嗯。”
由贵美回转汽车,前往的地点是夜晚的水根湖。
在白昼展现翡翠绿的湖面,到了夜里颜色完全褪成了黑,即使在月光照耀下,一时之间还是看不出那里有水。
水根湖周围没有路灯,因此这一带夜间不会有人来。只有道路是平整的柏油路,环绕着湖泊,称得上光亮的物事,就只有月光与星光,还有顶多是反射这些光的护栏上的橘色反光板。
人工湖的水由于停滞不流动,和河川不同,没有水声。想到那寂静无声的湖水之深,平常根本不会想要在夜里靠近这里。
把车子停在上次的地方,下了车,小心走到湖面附近。有蟋蟀声。眼睛熟悉以后,可以比想像中更清楚地看到水和地面还有旁边的由贵美的脸。
“……我会向我爸确认。”
广海说,由贵美默默看这里。
“选举的事,还有你母亲的事,我都会向他确认。以后的事接下来再说。”
“你以为他会老实承认?”
由贵美的眼睛嘲笑似地眯起。广海摇摇头:
“不晓得,可是摊开来谈应该是有意义的。不好意思,我还无法相信。”
“对你来说,他是个好爸爸嘛。”
“不要这样!”
广海受不了她那无动于哀的口气。由贵美背对湖水,环抱双臂,在岩地上坐下。四处散落着疑似工程用的水泥块和铁条、尖锐的石头。他从脚边拾起一块小石子,朝黑暗的湖面扔去,发出“噗通”的水声。
“而且不好意思,我无法相信你。你说你无条件相信我,可是坦白说,这话也像是在瞧不起我,觉得只要这样说,我就会对你言听计从,很不舒服。”
如果得到广海,是对广海父亲的复仇,那么这种关系不可能长久。无论理由为何,都再也回不去只是拥有由贵美就感到幸福的那段甜蜜时光了。短短半个月前的安逸教人怀念、羡慕。
如果离开这村子,由贵美就没有理由把心思放在广海身上了。他不可能跟她一起离开。
“你可以相信我。”
由贵美大言不惭地说,态度淡然得令人惊讶,嘴上的微笑甚至绰有余裕。她站起来,要把自己的脸颊贴上广海的脸似地靠上去。
“因为你——”
就在她要开口的那一刹那。
夜路另一头传来引擎声。那振动空气,低吼似的低重音,一听就知道不是汽车而是机车。
彼此屏息,把话咽了回去。他们来时的道路,一束幽光靠近而来。
心脏冻结了。
是达哉。
“躲起来。”
广海情急之下说,但来不及了。达哉的机车车灯照亮了广海和由贵美的身影。车体在湖畔护栏边缘处停下,同时引擎声消失了。广海抓起由贵美的手准备逃走,然而还没动身,就听见达哉翻越护栏,踩过沙地而来的声音。
好想闭上眼睛。感觉得到由贵美表情惊讶地全身紧绷了。
达哉走近过来。
“广海同学,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广海闻到嚼口香糖的甜腻气味。光是这样他就全身紧张。背对黑暗的达哉,脸庞看得一清二楚。
“达哉。”
“那是织场由贵美吧?”
“呸”的一声,达哉吐掉口香糖,用一双几乎是冒出冰烟的冷酷眼神看着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