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都在痛。
在聚落前下车,回到家里。美津子一边叨念儿子晚归一边到玄关迎接,一看到广海的脸,便整个哑掉了。挨打的痕迹看在她的眼中也一清二楚,广海只简短地答道:“在摇滚祭受伤了。”他回房倒在床上,有股汗水和泥巴的气味。指尖浮肿。
胃底在作痛。一股强烈的恶心感袭来,广海蜷缩起身子。被打的地方越来越热。
由贵美毅然宣言“你没有错”的声音,还有拼命倾诉“相信我”的声音,以及“这座村子我想要的只有你——一起去东京生活吧”的甜蜜呢喃,掺杂在一起涌上心头。
“达哉——”声音从唇间泄出。
吞没他的湖泊水声在脑中盘旋不去。
不知道梦境哪些是真的梦、连自己是否睡着了都不清楚,一晚过去了。黎明前他醒了好几次,被照亮窗边的窗帘的光给吸引似地仰望天空。
隔天早上美津子把广海叫起来,发现他的手肿了。她对衣服也不换、澡也不洗,倒头就睡的儿子感到气愤,但还是触摸仍闭着眼睛的他的额头。“你发烧了。”她说。
广海被硬是叫起来,换过衣服洗脸时,发现脸颊有擦伤。水沁入伤口作痛,比这更严重的是手臂沉得抬不起来。父亲已经出门了,没碰到面。
——我妈的对象是你父亲。
即使历经湖畔的噩梦,由贵美告诉他的内容,他仍记得一清二楚。
吃了一口早饭的白米饭,结果脸颊发疼,每次咀嚼,都陷入宛如嚼橡皮的感觉。他忍不住吐出来,母亲一脸担忧地看他。
“广海,你是感冒了吗?所以就叫你这时期别去参加什么摇滚祭嘛。”
“——今天学校可以请假吗?”
“可以是可以……。可是看你的伤,去光广那里请他好好看一下比较好吧?”
广海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返回房间。
十一点左右,市村来找他了。
没有事前连络。母亲告诉他市村来访的事,“他说来探望你。”广海脑袋朦胧地疑惑:“为什么?”想想昨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现在听到的这个名字实在太过和平了。
与村中的儿时玩伴共度的时间,感觉遥远得再也不可能寻回。经过这几天,还有昨天的事,广海确实跨越了无法回头的界线。与市村和门音什么也没想地参加睦摇祭的那一天,仿佛是别人的遭遇。
“我听说你请假,也早退过来了。”
市村进房间后,一脸紧张地看广海。两人正面对望,市村歪头摸自己的脸颊说:“怎么了?有伤。”
“跌倒了。”广海虚弱地回答。“你干嘛早退过来?”
“我之前不是说过吗?我有话要跟你说。”
市村的语气露骨地变得装模作样。广海默默抬眼,市村两颊紧绷。
“我不想被门音知道,所以瞒着她来了。——你跟日马达哉有往来对吧?”
冰冷的心跳在胸口加速。广海视线僵硬地回视市村。
他想起昨晚湖畔的事。
那里应该没有人。他告诉自己。可是心脏激烈地作响,他感到一股全身血液倒流的错觉。
市村很激动。让广海答不出话,似乎令他满足。
“我都知道的。”
卖关子似地停顿了足够的空白后,他瞪住广海。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日马家的浪荡子出入你家,还有你去他家的事,我都发现了。门音好像不晓得,可是你不觉得对不起她吗?你没办法回应她的心意,不能跟她交往,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这样,最近你们两个很尴尬,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你怎么能跟日马达哉混在一起?那等于是背叛了门音跟我啊。”
呼吸变得困难。他每一提到达哉的名字,背后就越来越冷。原来市村什么都还不知道。
“……你就特地来说这个?”
“若不是这种时候,没机会两个人单独说话吧?你放心,我跟门音说家里有事才早退的。”
广海想起“盛气凌人”这四个字。现在的市村完全是这种状态。广海在转瞬间思考接下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然后忽然觉得一切都令他厌恶无比。一股分不出是愤怒还是悲伤的感情就像沼泽般扩展开来,似要把他的脚吞没。就连逃离都觉得懒,那个沼泽黏稠地侵蚀了广海的心。
“回去。”接着发出来的声音,冰冷得一点都不像自己。
市村挺直了背,紧接着问:“你想逃避?”
“你是承认还是不承认?向门音道歉。你没有资格当她朋友。你知道门音被日马达哉做了什么吧?明明知道,你却——”
“叫你回去!拜托!”
他自以为能够按捺,然而累积在全身的疼痛与热度却剥夺了判断能力。挤出喉咙的声音就像惨叫。
市村噤声后,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以往广海对于市村那无自觉的迟钝,在感到优越的同时,也不断地在心里瞧不起。他嘲笑着市村的视野狭隘,认为活在这座村子就是这么回事。然而现在他好羡慕市村的悠哉。
为什么市村好巧不巧偏要选择这天来指责他?就仿佛自己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操控似的。
“我不会原谅你。”
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再一次蹙眉,正面瞪了广海一眼。那张应该使尽浑身解数的表情看起来却是幼稚到家而且孩子气,就连这都令广海心痛、难受。他不想回视对方,把他送了出去。
“怎么了?大小声的。”
很快地美津子过来了。广海慢慢地站起来去洗手间。他想洗把脸。
“难道是为了达哉的事?市村是在抱怨达哉来我们家的事吗?”
美津子把拖鞋踩得啪嚏啪嚏响,跟在经过走廊的广海旁边。她望向市村离去的玄关方向,然后吐出满含空气的叹息。
“真伤脑筋。村里虽然也有不少人说日马家的坏话,可是达哉是个好好说就会懂的好孩子啊。”
她的嘴角浮现假借困惑之形的嘲笑。
广海抿紧嘴唇对镜一看,眼睛整个充血。好惨的脸。看到镜中眼皮红肿、脸颊浮肿的脸,广海觉得再也逃不掉了。
美津子一定是在偷听。
美津子的爱探听平日就令人气愤,但现在的广海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自己跟她是一样的。洗过脸,从美津子手中接过刚洗好的毛巾。按到脸上,有股柔软精的味道。回过头去,看见母亲血色糟糕的手和苍白的指甲。
他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觉得比起父亲,母亲与自己更要亲近。
这个人的视野之狭隘,毫无疑问就跟自己是一样的。什么都不知道,却好强逞能,为了不被瞧不起,假装通达事理,而这些却是被旁人看得一清二楚,近乎滑稽——
就跟自己对达哉的态度是一样的。
自以为只有自己能够驯服这头村中其他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外头世界的猛兽,绰有余裕地微笑。美津子那近似伪善、那毫不遮掩的优越感令广海觉得羞耻。尽管欢迎达哉来自己家,其实却没必要地担心他被街坊邻居看到,然而,广海的态度亦无异于此。
按在毛巾上的脸,就这样抬不起来了。“广海?”他也无法回答这样的叫唤。呜,他发出孩子般的哭声。纵然想要压抑,也再也无法克制。他背着母亲回去房间。美津子哑然失声,这次没有再追上来。
如果一晚过去,全部都像一场梦般没有发生过就好了——如此天真的幻想消失无踪了。反倒是随着时间经过,那一瞬间的事情益发鲜明地呈现出它的轮廓。眼底流过幻影,看见水坝湖黑暗的夜间湖水在光照下变得透明,连横亘在底部的物事都看得一清二楚。早晨,并没有抚慰广海。
泪水流过扭曲的脸颊。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他绝对不认为自己选择了最好的一条路。
他绝望地了解到,达哉已经不在了。
去诊疗所吧。美津子建议,但广海绝不能听从。他实在不可能平静地面对光广。
他望着天花板,想着由贵美。
手机没有连络。她回去那栋废墟般的家了吗?穿过据说是母亲上吊的竹林,现在一个人待在那里吗?
在湖前做出的决定,广海不想让她一个人承担。可是谁也不能保证她不会逃离村子,广海也没有拘束她。
达哉的机车没有移动。最重要的是,英惠差不多要起疑了吧。达哉的素行决不能说是良好,但他应该不常擅自外宿才对。之前达哉待在光广家晚归,没有事先连络,结果英惠就打电话来了。他没有回家,英惠应该会报告东京的日马家。看到停在湖畔的机车,他们会怎么想?
隔了一段时间,昨晚的事情越是远离,广海满脑子就越是思考着该如何自保,令他感到窝囊无比。
可是即使这么想,他还是先怕了。被殴打的部位想起来似地隐隐作痛,脑袋深处嗡嗡作响。
诊疗所那里,打死他也不能去。广海忍受着持续的隐隐作痛,在被窝里只是不断地与不安搏斗。
“听说光广今天去学会不在。”
来查看情况的美津子边为发烧的广海量体温,边带着叹息说。“我打去诊疗所了。”她接着说。
“你不想去,可是我想问一下如果光广方便,或许可以过来我们家看看。可是听说他今天去东京参加学会,深夜才会回来。真伤脑筋。”
“——我去。”
美津子轻轻眨眼,回看广海。
“可是今天只有老爷爷医生啊。等到明天的话……”
“我想趁今天让医生看看有没有骨折。烧也退得差不多了。”
“可是光广比较……”
“拜托。”
广海盯着美津子的眼睛。他觉得好久没有细看母亲的脸了。
如果由贵美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个人也不晓得承受了多少苦楚。对广海的干涉与执著,或许甚至是有她想要保护儿子的心意在里面的。
广海的心变得软弱许多。现在的他能够去怜悯母亲。他不认为这么想父母是一种傲慢。因为论可怜,广海也是一样的。
“打架啊?”
广海已经说是在山路上摔倒,但他脱下衣服,石川医生一看身体,立刻就说了。
广海用力抿紧嘴巴。实际上在明亮的地方仔细一看,挨打的痕迹变成了出乎意料的深青紫色残留下来。
“——可以不要告诉光广表哥吗?医生有保密义务吧?”
掺杂白发的眉毛底下露出来的浑圆眼睛直盯着广海看。眼角沾着眼屎。医生的眼黑占了眼睛的大部分,让人联想到老鼠的眼睛。被他眨也不眨地盯着看,广海情急之下别开视线。
石川点点头。
“好啊。不过打得真凶呢。以小少爷来说,真是难得。”
呵呵呵,石川声音开朗地笑,广海听不出来是不是刻意的。不过听到那与平常相同的满不在乎笑声,他姑且松了一口气。
“你回敬对方了吗?”
“一点而已。”
弯曲手和脚,确定呼吸声后,石川诊断没有骨折。他问要不要拍个X光预防万一,但广海拒绝了。
他领了止痛药,离开诊所。
“医生说发烧是感冒导致的。”
在车子里,他对驾驶座的母亲说。她只点头说了声“这样”,没有继续追问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