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张建东 本章:第十九章

    她把长命锁用针尖钻一个孔,将婴儿的血用手拈一滴滴进去,接着又将那狼心里的血挤出一滴滴进锁里,将那锁放在火上烤着,只一会儿,那个孔眼便封住了。

    路生和小月在高中是同班,他终于讲述了小月离开村庄后的一经_历。小月还有个同学秀云嫁到了30里外的山村,她们俩第二天在一个集镇上见到了她。两人还去了县城和那所中学,找到了部分15年,前的老师和员工,详细地询问了小月的事。张群将了解的情况整理输入手提电脑。虽然众人所知不尽全面,说法也不完全相同,但他们的讲述无不从各个侧面证明了王小月经历的悲惨遭遇。两个人常常边听边流泪。

    小月读高中的那所学校,恰巧是杨利上班的地方。杨利是学校里的锅炉工,是他当副县长的伯父给安排的。小月来到他所在的学校读书,经常能见到小月,杨利当然高兴了;而对小月来说,她知道这个巧合不是好事,却没有想到会给自己日后带来那么大的麻烦。

    秀云说:“山里来的学生都住校,我和小月、小媛正好分在一个寝室。小媛跟我和小月不一样,人家爹王闹是村长,家里有钱,吃的、用的都看得出来。我和小叶都是自带干粮,每星期回家背来一箩筐馍馍,都是粗粮,还得计算着吃,带的东西要吃一个星期。每顿饭都是在学生食堂把带的馍馍蒸热,再花一毛钱买一碗稀饭,弄点盐水或辣椒酱就着吃。哪像人家小媛,每顿饭都能买份肉和青菜下饭,有时嫌食堂不对口味还会到街上饭馆吃一顿。全寝室里都知道小媛看不起小月——要说她也没啥资本,可就是对小月不正眼看,经常是冷嘲热讽的,动不动把小月家里事掂出来。小月用心读书,不想惹是生非,对小媛能忍就忍了,全当没听到。那时候杨利三天两头找小月,小月也跟他出去过两次,因为他总是动手动脚,小月就有意躲着他。是小嫒老欺负小月,甚至东西丢了也往小月头上栽,有次上晚自习小媛又没事找事,小月委屈得在操场角落里哭。后来小月索性去找杨利,将受欺负的事跟杨利一说,杨利一出面,小媛从此再也不敢在小月面前张狂了。杨利大小月十多岁,会哄人、安慰人,会逗女孩子高兴,小月跟杨利过往越来越多起来。其实,那时候路生对小月有意思,他不希望小月跟杨利走得太近,还盯过小月的梢呢。”

    学校的锅炉房在校园后面,与生活区之间隔着校办工厂,但校办工厂当时停产了,没有人到那些破房子里,这使得锅炉房在校园一角特别安静。锅炉房往外就是围墙了,抬起头就能看到外面的山坡,还有远处的树林和山峰。学校的保安说,杨利在院墙下方掏了一个洞,平时用树枝遮掩着。他不止一次地带着小月从那个洞钻到外面,跑到山坡上的树林里去。小月时常拿着她的写生本,有时候也背着画夹,到山坡上一坐就是半天。中间杨利耐不住等待就钻回来到房间里拿点吃的东西再去。

    大家都认为,读书不多、胸无大志的杨利,不希望小月拼命学习,甚至不希望小月有所进步。有听到他们谈话的人说,有一次杨利劝小月,你别再读书了,咱俩结婚过日子,保证你吃不愁穿不愁。小月却不愿意,说她喜欢读书,喜欢画画。杨利说让伯父给她找个工作。小月说她不要,她要上学,上美术学院。杨利说,你不可能考上。小月说,我相信我行。杨利说,万一你考上大学,你当了画家,还会记得我吗?小月说当然记得,你帮过我,我啥时候也忘不了。杨利说,忘不了顶个屁,关键是我烧锅炉,你当了画家,见了大世面,认识恁多人,还会记得我?小月说,不记得谁也记得你。杨利说,真话假话?小月说,当然真话呀!杨利说,还会记得咱俩订过婚?小月说,当然记得!杨利说你到那时还会嫁给我?小月说,当然会嫁了。那时的杨利,既高兴,又焦急,又忧虑……

    路生说:“我承认,我那时对小月有意思。我觉得我比杨利强十倍,强百倍!我跟小月从小一起长大,村里男孩女孩那么多,就我对小月最关心。杨利算什么,跟他爹杨洪德一样是孬种。不就有个当官的伯父吗?不就家里有点臭钱吗?小月家娘就是冲着这点把女儿许给他家的,都知道她也是没办法的事。本来是想救她女儿,结果她把女儿给害了。

    “要不是这样,小月肯定会跟我好。小月是个好女孩,跟杨利那号人根本不是一路的,她后来的变化都是杨利勾引坏的,是杨利这混蛋害了她。

    “杨利好趁晚自习来找她,花言巧语地纠缠她。她跟杨利出去时,我总是偷偷地溜出来跟着,生怕小月吃亏受骗。开始小月能够控制自己,有时在锅炉房旁边杨利的住室,只要晚自习下课铃一响,就能看到她走出来,飞快地往寝室里跑,杨利拉她也拉不住。后来杨利投其所好,挖空心思地哄她,她也慢慢变了。比如她吃的不好,杨利就给她做各种各样好吃的。她心情不好时,杨利拉她去看电影,带她去山坡上玩,还去他的寝室里听歌,甚至当模特让她画画。小月那么小,对男女之间的事懂得少。她喜欢跟杨利在一起,只是喜欢那种氛围,是喜欢有人关心她、照顾她,喜欢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的自由,喜欢不看人眼色、不被人欺负的安全感。而杨利却心怀诡计,利用了她这种不成熟的心理,用虚假的温情诱惑她、勾引她,直到彻底地占有她。

    “有个周末的夜晚,小月又去了杨利的寝室。没想当晚下起了雨,晚自习结束了小月没出来,打熄灯铃后小月也没出来,过了夜里12点小月还没出来。我站在那房子对面的水塔下面等,淋得全身湿漉漉的,心里有说不出来的不安,鼻子像被钳子夹着似的酸痛,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那时我恨我没有个有钱的爹,连自己的生活都顾不住,当然没法给小月所需要的。她跟别人真的好了,她很快就成为别人的妻子了。

    “随后我又生小月的气,骂她狭隘、势利,看上杨利家的门位和钱。转而一想,觉得小月也无奈,她出身那样的家庭,偏又天生丽质,又是那么不甘心,命运却没给她太多的选择,她只是抓住身边的一点点,只是想拥有起码的生存保障,还要忍受那么多的酸楚,迎合那么多不情愿的东西,她也不容易。这样想来,我不知道该怨谁。虽然想明白了,但还是不甘心,站在雨中的屋檐下不走,希望小月再等一分钟就出来。终于失望后,我就捡了块砖头跑过去,朝那间房门砸去。杨利出来看时,我躲在远处,看着他在外面左右望两眼又进屋了。我再次又用砖头砸门,依然是杨利出来看看,骂几句又关上门了。始终不见小月出来。始终不见小月离开。我全身被雨淋透,心里也凉得很。最后我走了,从此不再盯梢她。也就是从那时起,听秀云说,小月经常夜晚去杨利那儿住。

    “很多同学都猜,小月会学不下去。没想小月每次小考各门功课都是95分以上,并且杨利给她买了很多颜料,她还经常跑出去画画。而我的学习从此完了,我真的没心再读书,不知道学习有啥用,考上大学也没法跟小月好了。有一次我与小月相遇,她问我为啥神不守舍的?我说没有事,强笑着伪装自己。小月说,‘我知道那天夜里是你砸的砖头。’我感到吃惊。接下来,更让我更吃惊的是,她说‘我跟杨利结婚了。我只想告诉你,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怎么可能?我几乎是对她吼叫起来。小月说:‘杨利一天到晚催我跟他结婚,不答应他就说我对他不诚心,好像是骗他们家似的。我索性说想结就结呗。他要走了我几张照片,出去找熟人把两本结婚证给拿回来了。我那天还在上课,他把我喊出去给我看证。’我说小月你真轻率,你以为结婚是儿戏吗?小月说:‘我这样的女孩,家里又那个样,心比天高,命比纸簿,能有人帮我算是幸运了。我还怕别人不帮我呢!’她拍着我的肩膀,要我别把心事用乱了,更不要用到她身上,要想法考大学,离开这山沟沟,到大城市里去,人家才看得起。我问她,你不想考大学走出去吗?她说‘当然想了,我不会呆在这破地方,我会跑得远远的’。我说那你为啥和杨利结婚?她好像觉得不是大问题似的,说‘办个结婚手续对出去有影响吗’?我想有影响,但没有吭声。她说:‘管它呢,走一步看一步呗!’最后她走时说:‘听我的,你用心读书哟!’”

    后来,所有的同学和老师都知道小月的故事。她那年秋天顺利考上了中州大学艺术系,学习美术专业。然而所有的人都知道,她仅仅在校学习了三个月,就被学校勒令退学了。受处分是因为杨利闹腾的,正像路生当时忧虑的那样,是她跟杨利过去的关系影响的。

    对于她退学的事众说纷纭,但所述基本事实也都差不多。

    杨利说的完全是他的理,他自己就像一个受害者。她说小月考上大学后来过一封信,感谢他过去的关心和帮助,说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忘不了他全家,随后便没了她的消息。直到两个月之后,才接到她第二封信,说她一直把他当大哥哥看,但兄妹之间的亲情跟其他不一样,他不该走后门办那个结婚证,请他接信后把那证处理掉。过去两小无知,哪懂得什么是爱情,进了大学校园才感到,当初答应和他结婚纯粹是玩笑话。她喜欢的是绘画,是另一种生活,请他能理解她,她会永远记住他这个大哥哥。杨利可不愿当她什么大哥哥,他要的是她这个美人。他先回到了石门村,向英娘说起小月的变化,希望能为他做主劝小月。英娘的口气跟原来大不一样,说小月是只百灵鸟,好不容易从山沟里飞出去,就让她飞吧!她不属于你,你别想拦着她,死了你那份心吧!……

    杨利怎么也不会死心,当天他就离开县城,坐了两天车到了几百里的那所大学。在校园门口守了一天,不见小月出来。第二天下午他溜进了校园,来到小月上课的教室时已经下课,凑巧看到小月跟一个男生在一起画画,显得很亲近的样子。这让他不能忍受,拉着小月就要她跟他回老家去。小月当然不同意,在校园外面苦苦地求他。他也态度坚决,说她只要在这上学,将来就不可能跟他。他先后三次来到学校,每一次该说的好话都说完,软硬办法都用完,都无法带走小月。终于他闯进校领导的办公室,揭发了王小月的问题,说她道德败坏、忘恩负义,跟他结过婚,共同生活过一年,考上学后就变脸,抛弃丈夫,跟同班男生搞恋爱的事实。他甚至在校园里大吵大闹,也不知从哪儿拿来一把菜刀,扬言不让小月离开学校他就拼命。最后学校以王小月隐瞒结婚历史,思想品德和生活作风存在严重问题为由,对她做出了勒令退学的处分。

    杨利终于达到了目的,使小月离开了学校。小月先回到了石门村,在母亲那张被褥散发着霉味的床上蒙头大睡,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英娘坐在她身边流眼泪,不停地骂杨洪德是个孬种,养的啥龟孙儿子,边骂边咬得牙根格格响。又过一天,杨利来了,他要小月跟他去县城。说结了婚小月就是他老婆,以后得跟他本分地过日子。英娘不答应时,杨利就掏出了账单,说把我们家这两年花在她身上的钱,还有给的定金和彩礼钱都退给我,总共8500元,今天拿出来我就走,不然就得跟我过。

    他知道英娘拿不出那么多钱。果然,英娘抱着头开始哭。小月从床上坐起来,揉了一下红肿的双眼,用手将头发理顺,对杨利毫无表情地说,我跟你走。

    小月跟着杨利又回到了自己仅离开三个月的高中母校。她不是继续上学,而是直接走进锅炉房旁边杨利的那间寝室,给这个学校的临时工做起了老婆。她像是听凭命运的安排,不再挣扎,从此变得冷漠异常。

    那时路生和秀云都毕业了,石门村在这儿读书的低一届的学生有石素芳和王明轩,还有现在的村长石柱。这些人都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小月,都想知道小月眼下的生活。他们不仅同情小月,还都特别地佩服小月。因为石门村多少年来能考上大学的只有小月一个人。像素芳,有几次都趁杨利不在时去看小月。连明轩也在偷偷地观察着小月的生活,因为每星期回去要回答路生一大堆的询问。小月不像别人的老婆,仍还像个学生似的,经常抱着书包和画夹从墙洞里钻出去,在山坡上的树阴下学习。

    杨利管不住她,她想啥时回来就啥时回来。听素芳说,她要跟杨利离婚,连那两本结婚证书都撕了。可杨利不离,说撕了证书底册撕不了,啥时候你就是我老婆。最后杨利哄骗她,说只要跟他过一年,他就答应离婚。小月居然同意,两人达成了口头协议。素芳心下想干吗那么轻信,但又不敢把话说透,怕杨利知道了不依她。杨利说一年就离,只想这一年他会好好地哄她的心,她也会慢慢磨损心志,不再想着上学和外边的事。更大的阴谋则是,他要让小月尽可能快地怀孕,让她生下孩子,依此手段牵着她的心。

    他再一次遂了心愿,小月回来的第二个月就怀孕了。小月不愿生孩子,向杨利大哭大闹,说他害了她。杨利继续哀求和哄骗小月,说我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不想跟我过?为什么老想离开这里?小月说我不是不想跟你过,也不是不喜欢你,我是不喜欢这山沟沟,不希望再像我娘一样受苦受罪一辈子,我要到山外去找我爸爸,所以我早晚要离开这里。杨利说我爱你几年了,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你就是要走不跟我过,也得在良心上说过去吧。你把孩子生下来,我养着,也算给我留点想头,然后咱们离婚,你远走高飞,我发誓不拦你。小月心又软了,觉得这要求也不过分,竞不再哭闹着逼他,嘴里不断地提醒他快点处理孩子,心里也有点拿不出主意。这正中杨利的计。拖着拖着肚子越来越大。再催他,杨利总是说,已经是5个月了,或者已经是半年了,再坚持几个月就行了,你也就解放了。小月天天没法出门,吃喝拉撒都由杨利负责,她理直气壮地指使着他。

    素芳说:“生了个女孩儿。小月本身还是个大孩子,根本没感到自己已经当母亲了,心更没放一点在杨利身上,也没把这个家当回事,只当生了一个布娃娃,扔给杨利啥事都不管了,看那女孩的眼光就像家里喂的一只猫,不认为那是身上落下的肉。杨利干着家里所有的活儿,给孩子喂奶、洗尿布,还要给小月弄吃的。孩子没满月,小月就催杨利信守诺言,把婚离了,杨利答应了她,还是拖着。小月开始复习功课,准备重新考大学,还常见她拿着画夹钻到院墙外边山坡上画画,有时候出去到天黑才回来。俺几个同村人有时也去杨利家看看,总听到或见到他们两个吵架,有时见小月砸东西,连吃饭的锅碗都扔在外面地上。

    “平时小月只操心她自己,始终把自个收拾得干净利索,光彩照人。

    “这两年生活营养好了,个头也长高了,身材也顺畅,加上买的那些好看的衣服衬托着,谁都想不到她会是结过婚生过孩子的人。她因为在高中画画出名,都知道她现在不上学了,县城里很多饭馆、酒店还请她去画画。外面好多人追求她,有的还跑到学校里来找她。小月跟我说过,杨利见有人在他门前乱晃就生疑,要找人家拼命,后来见她没有意思也就放心了。小月始终说,我肯定不在这山沟里找男人,我也肯定会跟杨利离婚。后来发生了那件谁也想象不到的事——”

    那几天,正好杨利在几百里外的煤矿。他每年都出去几趟为锅炉房采购煤,走之前把家里该买的东西都买齐备了,照顾小孩的事也就交给了小月。没想,仅仅出去了两天就出事了,回来见到的是妻离子散的结局。

    那天下午小月用奶瓶喂饱孩子,把睡着的她放在摇篮里,就拿起画夹钻出围墙去了山坡上画画。有一群野山羊最近总跑出来,在山坡上嬉戏追逐,毛色金黄,眼睛黑亮,煞是好看。她顺着它们的蹄印,钻到山坡的树林里寻找到了它们,远远地画着;忘记了时间,一直到天黑才下山。等她回到学校时,才想起忘记了喂孩子。打开房门走向摇篮,有个东西受惊窜了起来,猛地跃起从窗户逃出去。灯光下看到一只狼。她连忙寻找孩子,见摇篮扒翻在地,到处血迹斑斑,小孩光身横在地上,已被狼撕吃了半截,下半身全没有了,内脏掏得空空的……

    她傻了似的坐在地上,守着小孩的尸身一夜没睡。第二天她没给杨利打电话要他回,也没跟任何人说这事,就关上门去了山上,寻找着什么。直到下午回来,她抱着采摘的一大捆草药,然后在房里将这些药搭配后用锅煮成了汤水。再把这些汤水泼在那婴儿的尸体上,用被单裹着抱到了院墙外的山坡上放下。她藏在树丛中等着。半夜时那只狼顺着气味又来了,看到四周没人后,又撕开被单大嚼起来。还没吃上几口它就晕了,东摇西晃地在原地转着圈儿,最后趴在那里不再动弹。

    她将婴儿和狼都扛到了屋子里。盯着狼仇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用画刀插进了狼的喉咙里,冷冷地看着狼血汩汩地流,还用颜料盒接着它的血。等狼血流干后,她将狼身子刀砍了无数下,几乎切成了一堆碎块,只留下狼头和狼心完整地摆在面前。她像是要做什么仪式似的,将自己脖子上的那串长命锁取下来,用针尖钻出一个洞,将婴儿的血用手拈一滴滴进去,嘴里念念有词,跟着又将那狼心里的血挤出一滴滴进锁里,嘴里依然念叨着。她将那长命锁放在火上烤,只一会儿那个洞眼便封住了。然后她又平静地把它戴在脖子上。整个过程,她做得一丝不苟,冷静而有条不紊。

    接下来的事更加匪夷所思。她将画架摆在房子中间,用画笔蘸着旁边女婴的血迹在纸上画着,将那女婴逼真地画了出来。她又用白色颜料在女婴像上覆盖着,像是给她轻轻盖上一层薄纱。然后她又饱蘸狼血在那薄纱上面画着,画出了那条面目可憎的狼。她用绿色从外往里缓缓涂着,将那狼慢慢地隐藏在里面。跟着,她脱光了衣服,站在画架前,先用浓厚的白颜料在绿色上抹着,又用画刀朝自己左胳膊上割了一刀,右手操着画笔在下面接着,用鲜红的血勾勒着自己的身子。随后,她用几种颜料往中间填充着。等这一切全部画完时,她闭上眼站在那里念着咒语,竞听到了婴儿的哭泣和狼的嚎叫,她感到赤裸的身子焦躁不安,随时都会飞起来似的。等她睁开眼看那画时,画中的女人已不是自己,那双眼喷射着慑人的金光,同时发出痛苦而愤怒的嘶叫,使人震惊而骇怕……

    几天后,杨利随车队从外面拉煤回来,进家后看到了屋里的狼头,还有被裹着的婴儿的尸体,便明白了一切。他找遍校园所有的地方,找不到小月的踪影。他喊了很多学生和员工跟他一起找。人们终于在山那边的河边找到了小月的鞋子,旁边还扔着她的画夹。大家顺着河道往前跑着找,希望能找到小月的尸体。在很远的山脚下,人们从河边的树根上找到了她挂烂的裙子,这样所有的人都失望了,断定她的尸体已经漂远,毕竟好几天才发现,说不定早冲进百十里外的黄河了……

    那天夜晚,突然下起了大雨,狂风将学校的窗户刮得劈劈啪啪响。

    吴冰冰和张群都睡不着,两个人用被子围着身子坐在木板床上。闪电将窗外的山坡照得通明,将奇形怪状的树影投到屋里的墙上。随之是惊天动地的炸雷,简直要把房顶掀翻。两个人从没见过山里这么大的雷雨。

    后来吓得用被子蒙住头,用手捂住耳朵。

    在房檐流水哗啦啦的响声中,她们听到了嘤嘤的哭声,断断续续,由小到大,由弱到强,不停地哭着,显然是女孩的声音。两个人钻出了被子,仔细倾听着,那哭声分明离得很近,就在窗外,甚至就在窗台下。在这狂风暴雨的夜晚,在这野兽出没的山沟里,怎会有女孩在外面哭。两人不敢想,更不敢靠近窗户看,又使被子蒙着头。

    没想那哭声越来越大,好像边哭边在窗外抓挠着,窗户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在当空一声炸雷过后,紧接着是近处的一声脆响,有扇窗玻璃破碎掉在了地上。

    吴冰冰突然说:“她来了,她来了!她跟着我们来了!——”

    蒙在被子里的她,有几次想冲出去,都被张群死死地抱住了。

    吴冰冰的喘息声越来越粗,一下子将张群推开,从被子里跳了出来。

    吴冰冰朝门口冲过去。张群不明白怎么了,跑过去拦住了她。没想到她却扭过头来,顿时变了脸色,两眼凶狠地盯着张群,嘶哑地说:“我出去!让我出去!”完全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张群将身子靠在门上,挡着不让她出去。吴冰冰焦躁地跺着双脚,用力地捶打着胸脯,说我闷我闷!让我出去!我不能呆在这里。

    吴冰冰跑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跳出去冲进了雨里。在瓢泼大雨中向远处跑着。瞬间照亮的闪电下,能看到她疯了似的往村场上跑,如鞭似的雨抽打在她身上,她两手捶打着胸脯,张着大嘴,仰脸大哭,像被遗弃的孩子找不到爹娘似的……

    张群跑过去追她,但闪电熄灭时,周围漆黑一片,她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一次次跌倒。全身泥水的她,对着黑暗中狂奔的吴冰冰,一遍又一遍地叫喊,却听不到、也看不到她在那里。闪电终于再一次照亮,张群看到远处山脚下的人影,离自己所在的地方很远,她想不到吴冰冰会跑那么快。与此同时,她还看到了另一个人影,追赶着她……天哪,那两个身影纠缠在了一起。那是谁?除了吴冰冰外,那个身影是谁?但闪,电过去,一切旋即消失,只有滚滚的雷声和呼啸的风雨。

    闪电又亮,她却看不到了人影,左右寻找,终于借着亮光看到了山坡的一角,倒在地上的人,和蹲在她身边的黑影。一瞬间,她脑海里闪现出杂乱的映像——吴冰冰躺在那里喘息着、乞求着,而蹲在她头边的是个女鬼,狞笑着双手按着她,伏下长发遮盖的头,张开长满獠牙的嘴,朝她脖颈上狠狠地咬去……

    张群尖叫着朝另一方向跑去,却被一块石头绊住,一头跌进了旁边的沟里,昏倒在水洼中。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感到有人在抓她的胳膊,睁开眼看到了身边的黑影,又惊声尖叫着往外挣脱,被那黑影一下子捺倒下来。

    那黑影大声说:“别叫了,别叫了,人已经回来了。你看看我是谁?”

    张群仔细地看,看到是那个戴眼镜的黑衣妇人,而自己也正躺在床上,她又看到了身边像她一样躺着的吴冰冰,含着泪说:“前辈,怎么回事?你怎么来了?刚才在山上是你吗?是你把我们两个背回来的吗?”

    那妇人一边用毛巾为她擦脸,一边说:“我追了你们五、六天,总算知道来这里了。谁料,下山时迷了路,天又下起了大雨,我在山坡的树林里怎么也转不出来了,在雨中连个灯光都看不到。没想,闪电下却看到一个人往山上跑……开始我还挺高兴呢,没想可苦了我了,你们两个都那么重。”

    张群说:“前辈,谢谢你来找我们。今天要不是你,我们就惨了。”

    她将头转向吴冰冰,“她怎么样?还在昏迷吗?”

    “不要紧。”黑衣妇人说:“我给她灌了点药水,睡一觉就好了。”

    “真不好意思,前辈。”张群犹豫着说,“我那天,不该那样无礼……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我们已经走了,你可以不来的,不是吗?”

    “什么也不为。”黑衣妇人说,“只是觉得你们可能有危险,应该帮助你们。还有,我不应该拒绝你们的求助,我不愿做你们说的胆小鬼。”

    张群由衷地说:“对不起,前辈,是我错怪你了。”

    屋子里升起一堆火,妇人扶着张群坐在火堆旁。这时,吴冰冰哼了两声,醒过来了,两个人都围了过去。张群这时才发现,吴冰冰的桃核项圈掉在床上,是她们用被子蒙头时脱掉的。吴冰冰既惊讶黑衣妇人的意外到来,又不明白张群看她时为什么表情紧张,便问她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张群疑惑地望着她。“刚才,你难道不知道你干什么了?”

    “干什么了?我当时蒙在被子里,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后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像是做了个梦,感到有人喊我——醒来就见你们这样盯着我。”

    “你跑到山上去了,你在山坡上大哭大叫,难道不记得?”

    “怎么可能呢?下那么大的雨,我才不可能跑出去?”

    “看火堆边烤的衣服,你想想看,不会是梦里淋湿的吧?”

    吴冰冰面露困惑,走到火堆旁,摸那些湿衣服,等她转过身时,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张群和黑衣妇人大惊,望着她变得阴冷的脸色后退着。

    只见她指着黑衣妇人,声音怪异地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是为了找我算账?找我报仇吗?哈哈,你这个心胸狭隘的女人,别再教育别人忍让、宽容。你好阴险。看来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都会想方设法报自己的仇!来吧!——”

    话音未落,她冲过去,将黑衣妇人扑倒在地。两个人在地上滚着,翻了几个来回。张群上前抱着吴冰冰的腰,黑衣妇人才脱了身。吴冰冰挣脱着,愤怒地朝张群胳膊上咬了一口,然后站起来朝那妇人追过去。

    妇人掏出十字架,举起,闪烁的电光将吴冰冰击倒在地。

    吴冰冰再次爬起来时,看着面前的张群和黑衣妇人,两眼露出惊愕的神情,全身扭动着,双手紧紧地抓着窗框,像是跟人拗劲似的,不让自己的身子移动。

    张群看出来她在挣脱着什么,叫道:“冰冰,定住自己,坚持住,让她从你身上离开,咬着牙控制自己!你主宰你自己!——”

    黑衣妇人在她面前念叨着:“我听我主的话,以善心对待姐妹。我来不是找你报仇的,你对我的事,我把它都忘了……我原谅你,原谅你所有的过失,包括过去的和现在的。也请你放下,不要再压在心里。放下堆在你心里的重负,一切……”

    吴冰冰终于从迷蒙的状态中醒来。张群和她抱在了一起,妇人也过去为她披上了衣服。看着吴冰冰惺忪的样子,妇人说:“看来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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