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桑幸按照木村社长指示,前往东校区的“世界和平馆”参加文艺社会议。
连假过去,白昼变长。午后依旧灿烂的斜阳洒落校园,桑幸内心就像醉汉骑的自行车东倒西歪。
猫介的信失窃。从门司口中听闻消息,桑幸立刻打木村社长的手机,确认没必要确认的会议时间与地点,并询问详情。社长告诉他,小偷闯进神神“家”偷走信,是无庸置疑的事实。然后,她表示神神会说明细节,便挂断电话。
信被偷了。哦,这样啊——哪可能就这样接受!你们要怎么赔偿?五十万耶,五十万!把东西扔到位在破树林、连门锁都没有的纸箱屋,用一句“被偷走”就能了结吗!
桑幸情绪激愤,又担心柿崎打电话来,不知该怎么交代。呃,我交给学生保管,她是住在森林里的游民,所以把信收在纸箱屋,却不幸被偷,非常遗憾……这样的解释也太扯了吧。
当然,桑幸没收订金,没理由受对方责备,也没义务赔偿损害。话虽如此,对方特意把信装进气泡式信封,千叮咛、万嘱咐请他小心保管,实在是过意不去。柿崎说连假结束会联络,却毫无音讯。之前联络得那么勤,感觉有点不对劲。但他表示要带律师和第三方一起拜访,或许时间无法配合。还是,他打算直接派律师过来?那种情况,要怎样向白跑一趟的律师解释?对方是律师,不会索取车马费之类的吧?万一对方要求赔偿,该怎么办?
仔细想想,出生至今,桑幸一次都没见过律师。陷入不安的桑幸在内心演起小剧场,对素未谋面的律师说:“喏,我不是提醒过?谁教你们要交给我保管,才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为何要相信我?不行的,不能相信我这种人啦!”抢先耍起赖,并先发制人地反呛:“既然那么重要,就该自己收着啊!”
而后,桑幸离开A馆,朝东校区前进。
话说回来,他怎会蠢到把信交给文艺社?如今细想,假如直接收到研究室的办公桌抽屉,或许就平安无事,他却特地托给住在纸箱的人,简直蠢到家,笨到有剩。当初以为委托文艺社保管,连柿崎都不知道,佐藤派更不可能知道,至少不必担心佐藤派偷走。岂料聪明反被聪明误,或者说,根本是被鬼迷了不该被迷的心窍。
就算是神神,也没料到会在这节骨眼遭小偷吧。偶然经过森林的小偷,潜入恰恰无人的纸箱屋,发现像装着贵重物品的信封,窃喜天助我也。事情演变至此,万般不凑巧只能说是命中注定,桑幸一阵胆寒。受诅咒的人——我是不是最适合此一称呼的人?
桑幸一下愤怒、一下悲叹、一下嗤笑,时而投身宿命的黑暗,在实存的深渊中颤抖。来到“世界和平馆”,零星散坐的学生中,却不见文艺社成员。桑幸感到纳闷,望向玻璃门外,一群人围坐在草坪上。那肯定是文艺社。
和先前赏花时一样,他们在草地上铺毛毯,摆上零嘴和饮料,社员排排坐。除了木村社长、牙牙、辣妹早田梨花、暴龙藤井、护士山本、神神等固定班底,还有两个做出一模一样的女仆打扮的女孩,大概是文艺社的新成员。
不光新成员COSPLAY,护士山本今天也特别带劲,穿着引以为傲的粉红护士服。一旁的辣妹早田梨花,把亮到几乎会刺瞎眼睛的金发高高挽成菊石状,俗丽的桃红洋装下,伸出裹着散发思心金属光泽裤袜的双腿。不过,无法判别她是在COSPLAY酒店小姐,还是待会儿真的要去“上班”,如同看不出木村社长的珠扣黑肩包和深蓝套装,究竟是不是在COSPLAYE巴士车掌,都是老样子了。牙牙和暴龙藤井穿牛仔裤搭连帽外套,应该没在COSPLAY吧。
众人请桑幸坐在背对樱花树的位置,不晓得是否算“上座”。一坐下,就有人从保温杯倒红茶给他,这也和赏花时一样。
桑幸当然关心失窃的信,可是,关键人物神神不见踪影。木村社长说神神会晚到,接着,就像根本没有猫介的信件般,无人提起。五十万,五十万耶!桑幸想呐喊,却不敢发作,只能啜饮着不怎么好喝的红茶。
两个穿成对女仆装的新社员,尺寸相差很多。木村社长介绍,体格傲人、脸部面积较宽阔的是熊岛铃香,戴眼镜的小个子是丹生爱美。桑幸原以为,新生COSPLAY女仆是文艺社的传统,却非如此。她们是自愿扮女仆,不愧是主动加入垂乳根文艺社的人才。
“熊岛是资深动画迷,从钢弹就一直在追。”木村部长补充。
“钢弹耶,很厉害吧?简直像跟我老爸同世代。”辣妹早田梨花立刻接话。
“我老爸也超爱钢弹。”护士山本附和。
“熊岛内心是大叔?”牙牙问。
“可是,熊岛也会去看网王舞台剧,对不对?”木村社长说,于是众人又争先恐后抢着发言。
“咦,好好喔!我也想去!”
“亏你抢得到票。”
“对啊,我姐在网拍砸了五万才标到哩。”
“熊岛只喜欢帅哥?”
“不全是啦,我也有追hey!Say!JUMP。”熊岛铃香应道。
木村社长把焦点转向小不点眼镜娘。
“丹生学妹很厉害,看很多书。”木村社长向桑幸介绍。
“没有啦。”小不点眼镜娘挤出尖细的卡通音,谦虚道。
“快,跟桑幸老师讲讲你喜欢的作家。”木村社长催促。
暴龙藤井在一旁鼓噪:“说啊,说出来,丹丹!”
“我喜欢的作家很多。”小不点眼镜娘大方开口。“目前喜欢村上春树。”
“耶!村上春树!”牙牙立刻插话。
“好厉害,文学少女!”护士山本跟着说。
“没错,没错!”牙牙起哄。
“不过,有点可怕。”早田梨花出声。
“哪里可怕?”木村社长应话。丹生爱美又以卡通嗓音回道:
“一点都不可怕,村上春树风格满娱乐的。”
“丹丹好强,文学少女!”
“真的有人在看村上春树的书?”
“当然有滴。”
“可是,我第一次碰到看村上的真人。”
“偶也是。”
“咦?我身边满多人在看的。”
“哪里?哪一国?”
“春日部。”
“耶!蜡笔小新住的春日部!”
“恐怖的春日部。”
“读村上春树的姑娘,为何会沦落到垂乳根?”
“的确,这是个天文级的疑问。”
“还有其他地方可去吧?”
“我是推甄上的,反正没差。一上高中就决定了。”
“高一就决定!不会太快吗?”
“也不是高一,高中入学典礼就决定了。”
“怎么可能?”
“未免太快啦。”
“我也是耶。”
“小熊也是?”
“是滴。入学典礼后有类似说明会的活动,对方叫我填姓名、电话、住址,感觉就这样定下来了咩。”
“啊,我也差不多。”
“那算啥?强迫推销?”
“根本就是吧。”
“垂乳根会不会太恶质?”
“搞不好还强迫购买佛像、水晶之类的。”
“有可能、有可能。”
“感觉真的有在卖,所以才可怕。”
若是垂乳根,的确可能卖佛像或水晶。桑幸脑海浮现鲸谷教授油光闪闪的鲶鱼脸,大口咬着盐煎饼。
接下来,众人谈起桑幸没听过的连载漫画、桑幸不认识的帅哥演员养了十只猫大家觉得怎样、桑幸没去过的东池袋乙女大道种种,却没提到最重要的猫介信件。即使神神不在,情非得已,但信件失窃,其他文艺社成员也该负起一部分责任,至少说声抱歉吧。然而,猫介的信件仿佛从未出现在世上,谈话持续着。哀伤的是,桑幸没胆打断众人的话题,询问猫介信件的下落。或者说,在文艺社里,桑幸的地位不允许他以下犯上。
另一方面,桑幸对五十万圆的思慕益发强烈,愤恨的沼气在肚子里不停膨胀。啊啊,五十万!五十万,如果是一盒一百的豆腐,就能买五千盒的五十万!
我永远失去五十万,再也无法寻回!桑幸准备深深沉入认命的汪洋时,辣妹早田梨花忽然开口:
“欸,那封信怎么啦?”以这句话为契机,猫介的信件总算成为话题的焦点。
信怎么会……?
“什么信?”护士山本问。
“就是叫猫介的人的信啊。”辣妹早田梨花回答。
“是二代猫介。”牙牙纠正。
“对,二代。”
“哦,那个像法国佬的人。”
“哪里像?”
“信?在说啥?”护士山本再次问道,似乎是真的忘记。这家伙简直像没记忆容量的猫,桑幸望着她。辣妹早田也出声:
“你忘记喽?小瑞,信不就是你找到的?还说什么你是猪鼻子。”
“啊,人家想起来了。那封信怎么啦?”
“好像被偷走。”牙牙答道。
“咦咦!”护士山本和辣妹早田齐声怪叫,似乎不晓得此事。
“社长,真的吗?”
“神神告诉我的。”
“欸,那五十万呢?”辣妹早田望向桑幸。
桑幸露出落寞的笑,“没有信就拿不到吧。”
“喔喔,好震惊。”
“桑幸可能会一蹶不振。”
“不过,信是谁偷走的?”护士山本问。
“大概是其他游民,一般窃贼不会去那种地方吧。”暴龙藤井回答。
“可是,”木村社长开口:“神神说信是二代猫介偷走的。”
二代猫介,也就是柿崎偷的?什么意思?桑幸压抑着内心的困惑,挤出一句:
“不太可能吧。”
木村社长继续道:
“或者说,不一定是二代猫介本人,也许是二代猫介派来的人。”
“就算这样,也不可能吧。”桑幸断言。柿崎应该不晓得神神在树林里的“家”,也不晓得信件放在那里。即使他委托别人,对方要怎么偷不知下落的东西?桑幸指出疑点,接着道:
“况且,二代猫介没理由偷信吧?是他拜托我保管到连假结束的。”
“没错啦……”木村社长不干不脆地点点头。
“的确,”辣妹早田附和,“猫介没必要偷信。”
“何况,猫介不晓得神神家在哪里。”牙牙出声。
“可是,神神这么说。”木村社长补上一句。
“这样啊,既然是神神说的就不会错。”辣妹早田真的非常干脆。
“那就错不了。”牙牙附议。由此可见,文艺社成员多么信赖神神。
“原来是二代猫介自己偷走的啊。”护士山本惊奇地喃喃总结。
桑幸闻言,一阵慌张。喂喂喂,等一下,不要那么简单就被说服好吗?他再度开口:
“不就告诉你们,二代猫介没理由偷信吗?”
“或许是舍不得那五十万。”
“不无可能。”
“那也用不着偷信吧。”桑幸反驳。但社员不肯退让,回答“的确。不过,既然是神神说的就错不了”,桑幸不由得激动起来:
“你们想想,柿崎——就是二代猫介,又不晓得神野同学的住处,岂不是无从偷起?”
“对啊……”辣妹早田点点头,暴龙藤井立刻接口:
“但是,神神都这么说了……”
“小偷就是猫介吧。”牙牙应道。
“这样啊,原来是猫介偷的。虽然是法国人,还是会偷吧。”护士山本莫名其妙地总结。
“所以说,猫介没理由偷信!”桑幸激动地重复相同的话。
“对啊。”辣妹早田点点头,暴龙藤井接着道:“可是,既然神神这么说……”牙牙附和:“神神就是正义!”最后又是护士山本感叹地作结:“这样啊,果然是猫介下的手。”
你们有完没完!桑幸快爆炸时,草坪的左边、“世界和平馆”后方冒出一条黑影。
社员七嘴八舌地招呼“辛苦了”的对象,就是游民女大生神神——神野仁美。主角终于登场。
一如往常,神神穿牛仔裤搭连帽黑外套,戴黑毛线帽,背着小背包,满不在乎地在木村社长身旁坐下。
“果然是二代猫介偷走信的吗?”早田梨花迫不及待地问。
神神没马上回话,而是先把水壶里的可乐倒进纸杯里,兀自喝起来。
一方发问,另一方却毫不理会,不太好吧?每次碰上这种场面,虽然是局外人,桑幸内心仍忐忑不已。一般情况下,这样绝对会导致人际关系崩坏,唯独垂乳根文艺社例外,桑幸目睹过无数次。尤其是神神的臭脸,或者说冷淡的应对,大伙似乎都习以为常。就连现在,早田梨花也没被冒犯的样子,啃着巧克力饼干,像等待喂食的小鸟般凝望神神,假睫毛看上去颇重。“脑袋空空”常用来形容某人什么都没在想,但如此空洞的表情实在难得一见。桑幸暗暗佩服着,神神突然面向桑幸,害他吓一跳。
“二代猫介有任何联络吗?”
桑幸感受到仿佛要被吸进那双墨黑大眼的压迫感,回答“还没”。神神状似轻蔑地“哦”一声,点点头,便没再吭声。
就这样吗!桑幸肚里再度积满愤恨不平的沼气。说起来,当初提议要保管信封的可是你。以为一句“信被偷走”就没事吗?啊,怎么样?那不是普通的信封,是天价五十万的信封耶。对现在的我,等同救命绳索的信封,居然被偷走……你要怎么赔我?要怎么赔我啦——最后几乎变成哭喊,但这完全是发生在肚皮里的事,并未化为具体的声音。如果发出一点声音,桑幸就会过度激昂,露出不可挽回的丑态吧。想到这里,干脆豁出去吧,干脆丑态毕露吧,露出你的小鸡鸡吧——桑幸耳边响起诱惑的呢喃,不自觉绽放猥亵的笑容时,木村社长开口,于是他暂且逃过崩溃的危机。
“神神说,信件是二代猫介偷走的。”木村社长问桑幸:“那个人本名叫什么?”
“柿崎。”
“桑幸老师认为,柿崎没理由偷信。神神,你觉得呢?”
面对这个直指核心的问题,盘腿坐在毛毯上的神神一脸索然地回答:
“理由很简单,那封信是假的。”
“咦,什么意思?”木村社长追问,神神应道:
“那封信大概是柿崎自己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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