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安火车站坐班车到蓝田,在县城的汽车站就有到辋川去的小巴。我、妻子和余以清乘上车,买了到辋川乡驻地官上村的票,因为和郭教授他们一行约好了在乡政府碰头。
汽车颠簸着朝东南方向走去,这条路正是以前韩愈被贬南行时走的蓝关古道,诗人左迁南下之际,在这里对送行的侄儿韩湘咏出了“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名句。不过现在路两旁尽是买玉石的店铺,“蓝田玉”固然有名,但不知道开采到了现在是否还能供这么多人卖来卖去。
我们乘车在关中平原上行驶,度过灞河大桥后不久,就有一条河水沿路缓缓流淌,这便是时常令我神往的辋川河的下游。公路年久失修,加上天长日久的干旱,一路上黄尘滚滚,我算明白了林瑛所讲的柏家坪奇案中凶手如果用车必然留下痕迹的说法了。
车前行十余里,一个村庄静静卧在路旁,这就是当年的“辋口庄”了,如今它的名字已经改作薛家庄。刚出村子,秦岭余脉就赫然横亘前方,挡住去路,真叫人感到有些山穷水尽的地步。两山对峙之间仅仅在河谷的岸边辟出一条细窄的小路,沿小路驶过高山,前面豁然出现一片狭长的谷地,我梦绕魂牵的辋川山谷终于到了。
小路依旧沿着谷岸上的小路,紧贴着山丘迂萦伸展。我不顾外面尘土飞扬,急匆匆扒开窗子,贪婪四眺沿途风光。诚然,对许多人来说,唐时能与江南媲美的辋川河谷,如今由于环境恶化,气候变迁,已经成为一条普普通通的小小山沟。当时滉漾的河水,如今也成为阔阔谷地中一条涓涓细流。但唯一不变的,是辋川迄古而来的静谧和恬详。西安周围的旅游景区多已开发殆尽,多多少少都沾染上了钱财的气息。而辋川依然一如既往安宁地睡在群山之中,无声无息,自荣自没,一条流水,两三村落,或是仍在守候着一千年前隐居于此的诗人那份“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的出世情怀吧?
妻子手舞足蹈地扑落着从车窗吹到脸上的黄沙,咳嗽着说:“拜托,反正也要在这里住上些日子,有的是时间看风景,你看看你猴急的。”
余以清也一旁搭茬说:“就是就是,我鼻孔里都变黑了。”
我回头瞪她们一眼说:“你俩懂什么,对我来说,这就是朝圣——再说了,小余,你要不自己偷着挖鼻孔,怎么知道变黑呢?”
“那对我来说,是什么?”妻子朝我做个鬼脸。
“对你来说是来施展自己天赋的吧?”
“错了,”她忽然沉静下来,对我说,“也许以前一直蜗居在城市中的时候,一缺少案子我就会坐立难安。但是自从马骝山戴茉的案子之后,我忽然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每个角落都有着或大或小不为人知的罪恶。毕竟人心之内,社会之中都有着阴暗的某些侧面,种种滋生的邪恶,打破了公平和公正,剥夺了自主和自由。而我探微索赜,还给受害的人们以真相,让作恶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不是图自己施展才华,而更多的是一种责任。上帝予我天赋,我便发挥它为世界作一点能做的事情,如此而已。”
我傻傻地看她半天说:“想不到我的宝贝老婆也开始哲学起来了。”
“废话,天天听你叨叨,耳濡目染嘛!”
“喂喂,你俩别太腻啊。林队长真是,我当电灯泡本来瓦数就不够嘛。”余以清白我们一眼说。
小巴浑身裹满了尘土,经过阎村和何村,前行不久就到了辋川乡政府驻地官上村。传说这里是王维弟弟,唐代宗朝宰相王缙的别墅所在。王维在《辋川集》中,把这里称作“孟城坳”,《孟城坳》也是诗集的开篇之作。
我和妻子甫一下车,双脚顿时陷进了厚厚的浮土里。路上经过的摩托车后面都带出一条长长的烟尘,如果是汽车或者拖拉车,那不用说,更是“黄沙满鄣来,故乡几千里”了。
妻子心疼地看着自己的鞋和衣服说:“幸亏我长了个心眼,没把我的漂亮牛仔裤和皮鞋穿来。”
余以清抹着眼泪说:“我听言桄说辋川多么多么美,还以为顺便能度度假。结果呢,你们看看,我浑身是土,都要变成活兵马俑啦。”
“别抱怨了!你们是来工作,工作,懂不懂?还有,小余,你以后得叫沈谕表姐,叫我姐夫,记住没有?”我得意洋洋地说。
“知道知道,我刑侦意识比你丰富。叫沈顾问姐姐还好,叫你姐夫我就觉得肉麻——不过,唉,既然是工作需要,我就当吃了个苍蝇吧。”
我们一边说笑,一边打听乡政府的地址。当地人都十分淳朴热情,我们三人按着他们指示的方向往前走,不久就出现了两排贴着白色瓷砖的房子,房子四遭围着红色围墙。我们看了一下,西边院门左侧刷着大字道“只要进医院”,右侧则写“一切我来办”,横批曰“辋川乡医院”。
妻子看了不禁哑然失笑说:“这家医院口气还不小呢。”
东边的院门两侧倒是没写什么,只挂着一块满是灰尘的牌子,上面写着“辋川乡政府”。
余以清叹口气说:“总算到了,到屋里我非得照照镜子,看看牙变黑了没有?”
“顺便也洗洗你的鼻子吧。”我笑着说。
“姐,”余以清果然是警校受过专门训练的,改口居然都不脸红,“你看看他说的什么话!”
妻子怒视我一眼说:“素质,注意你的素质!”
我们刚进院门,就看到里面的一扇刷满绿漆的屋门倏地打开,里面出来一个戴着眼睛,瘦削异常,腰细得真有杨柳之姿的年轻女子。她打量我们一眼问:“你们是不是从北京来的言先生一家人?”
我以一家之主的身份,赶紧迈步上前说:“没错,我就是言桄。这是我的妻子沈谕,这边,呃,是我妻子,呃,姨家的表妹,余以清。”
“呵呵,你们终于来了,快进屋吧,郭教授他们已经到了,就等你们呢。”
她转身进去,余以清凑到我身边小声嘟囔道:“还叫我改口,有你那么介绍的么?一般谁跟不相干的人介绍表妹还说什么姨家舅家的?我看你才要小心呢!”
我们三人走进屋子,一个大腹便便,脸色黝黑的中年男子立刻迎过来笑道:“你是言作家吧?我是辋川乡的副乡长关有海,郭教授他们也是下午到的。以后还要请你们多多宣传我们乡呢,我们今年决定把开发旅游项目当成新的增长点来大抓狠抓,要让辋川旧貌换新颜。”
我点头应合,心里却惴惴地想:在现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里,不知道这片辋川净土还能守的几年寂寞啊。
一个头发花白,举止稳重的五十多年的人也站起来说:“你就是言桄吧,我是西京大学的郭复知。”
我们三个人赶紧上前握手寒暄,郭教授虽然是国内研究王维的翘楚,但没有文人的酸气,颇大度洒脱。他指着刚才引我们进来的那个清瘦女子说:“这是我带的博士研究生,叫先妩。”
先妩上前,和我们蜻蜓点水般握手后淡淡地说:“先后的先,妩媚的妩。”
郭教授又从身后抻出一个大眼睛长头发,白净清秀面孔,但目光总有些虚幻飘忽,好像不敢正眼看人的二十多岁女孩子介绍道:“这是我的宝贝女儿,从意大利留了几年学刚回来,你们就叫她Lina吧。”
我们又赶紧对教授的千金纷纷点头致意,我心想从意大利那种国家留学回来的女孩子居然还如此怕羞,果真像森严家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
这时候一个面容臃肿肥胖的中年人也凑上前来呵呵笑道:“我就不劳教授大人亲自介绍了,我叫王国宝,是个业余诗人。最近几年很崇拜王维,所以经常去郭教授家请教。听说有这么难得的考察机会,自然要赖着他老人家把我带来了。”
余以清正好在前面,便上去和他握手。姓王的见是美女,自然要把她手多攥一会儿,多摇几下。妻子在后面对我小声哼哼说:“现在居然还有诗人,他平时靠什么挣钱吃饭呢?你看看他手上戴着那么名贵的一块表……”
王国宝刚被余以清面有愠色地摆脱了骚扰,他便又朝我们走过来。我赶紧上前把妻子护在后面,使劲捏着他肥厚的熊掌笑道:“王先生也写诗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瞻仰大作呢?”
“哪里哪里,不足挂齿,不值一提!”
妻子在我身后也趁机喊道:“郭教授,不好意思,我们本来就来晚了。现在人到齐了,是不是要早点出发去目的地呢?”
郭教授呵呵笑道:“不错,应该早点出发了!说实在话,像我这种懒人,若不是听说出土了和王摩诘有关遗物的话,是断然不会跑到这里来的——王先生倒是经常来的。”
王国宝鼓着嘴满脸通红地说:“哪里哪里,只是为了找点灵感而已。”
“哦?”我看看王国宝说,“那王先生必有关于辋川的大作了?”
王国宝的脸顿时胀得比猪肝还红,赶紧岔开话题说:“是啊,是啊,天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关乡长亮开他那关中人的豪爽嗓音呵呵大笑说:“好吧,去柏家坪的车我都给你们准备好了!”
我们走出院子,登车之前看看村南夕阳斜照下的辋川河谷。郭教授指着说:“辋谷在这里最宽阔,这里也是古畸湖的所在。当初群山之中有许多溪河呈辐射状注入畸湖,就像车轮上的辋辏,辋川就是由此得名的。官上这个地方,就是王维诗中的孟城坳,他那时经常于此泛舟。唉,良辰美景,今朝不在!”
一行人见郭教授慨叹,也都真真假假地跟着叹气。我念念不忘刚才王国宝抓小余手的事情,便报复似的捉弄他道:“想必此时此刻,王先生应该心有所感,口有所占吧?”
王国宝一边摇着手说“王维的门前,我哪敢献丑”,一边赶紧去帮关乡长开车门。倒是一直不言不语的先妩忽然开口诵道:
“关坳成墟落,燕雏入彩庐。川水年月逝,古人曾悲夫。”
王国宝这时却像兔子一样及时蹦出来拍马屁喊道:“先小姐真是有才啊!”
Lina厌恶地瞥了王国宝一眼,郭教授看到学生给自己长脸,不禁呵呵笑着说“你们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叫做孟城坳么?那是因为此地从前确是一座古城,当年宋武帝刘裕北伐到此,筑城驻军,南来的将士经常登城望乡,因此就把它叫做‘思乡城’!”
从官上村前行,经过支家湾还看到几只白鹭在河川中踯躅,大有“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的意味。可见一千年来,随季候来往的水鸟还是舍不得离开这片安静乡土。再走数里,山路渐渐陡起,几十户人家在坡上络绎散开,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柏家坪村了。
村里面有不少被废弃的老式居民楼,爬山虎已经攀满了楼壁,看上去阴暗荒凉。关乡长指着那些与村人居住的平房不同的小区说:“那就是以前工厂的员工居住的地方了。工厂是七十年代支援三线建设内迁到这里的,那些楼房便是厂里的职工宿舍。如今这穷乡僻壤再也留不住人了,从厂长到工人,都耐不住山里的寂寞,纷纷迁回城市。于是这个偌大的工厂也荒废了,只留下一个小的试验车间和几个临时工,还有一位甘心平淡的老工程师和家人。唉!工厂一走,我们乡也少了项经济来源。”
“那位工程师可真了不起,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年代,却能甘守寂寞。”郭教授赞叹道。
“是啊,去年他儿子从西安前来探亲时,还不明不白地死了。”关乡长好像在追思着什么的样子。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工程师叫什么名字?”余以清忽然问道。
“叫宁权,我们都跟尊称他宁工。其实也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老,才五十多岁的样子。现在工厂遗留下来的试验室都是由他主持。”
我忽然想起林瑛当时说过,去年“维生素团”到柏家坪村时,死的就是工程师宁权的儿子宁海。今天听关乡长的语气,看来此事确实有些蹊跷,便赶紧插嘴问:“他儿子是怎么死的?”
“从山崖上掉下来的,吃午饭的时候还在,可夏天中午大家都在睡午觉,谁也不知道他怎么出去了。到了第二天找到他的,他已经摔死在山崖下面,头破血流的,据说样子十分恐怖。”
一直沉默地Lina忽然开口说道:“冒着大太阳跑到山顶上去,怎么会有这种人?”
“郭小姐,你可不知道,人都有特殊的癖好嘛!比如我,就喜欢一个人爬爬野山之类。因为人只有在孤独的时候,才能更深地体味自然的妙趣。”王国宝嬉皮笑脸、装模作样地插嘴说。
“可惜从你身上找不到丝毫妙趣。”Lina一句话把王国宝噎地说不出半个字来,气得一个劲儿打嗝。看到他的窘样,我使劲压抑住自己心里涌上来的得意。就连一向板着脸的先妩都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妻子装出一副爱打听小道消息女人的样子,惊讶地说:“唉呀,关乡长,想不到还有这种惨剧!那山路是不是很陡啊?”
关乡长笑着摇摇头说:“沈小姐,山路不陡,但你要站在悬崖边上就陡了。”
“不会是有人推下去的吧?”余以清也做出一副八卦样子,伸直了脖子问。
关乡长嗫嚅说:“这个嘛,至今也没有确定……”
“不是出土那块石板的那几天也死了一个人么?那肯定是他杀吧?”Lina又开始揭短。
“对呀,关乡长,我好像听说你们这里前年还死过一个小伙子呢!这个村子不会真的有连环杀手吧?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不会不会!你们放心,石板丢失估计是有文物贩子盗运,葛骡子也是为了保护国家财产与窃贼斗争时牺牲的,我们乡最近还打算给他追认烈士。至于前年死的那个小伙子,他是遭遇了车祸。”
“不会也是工程师的儿子吧?”
“要留下那么多工程师就好咯。是柏家坪村会计吴大器的儿子,叫建生。你们也看到了,这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又没有灯光。建生刚考上研究生,趁暑假去支家湾和同学聚会喝酒,晚上喝醉了回家时倒在了路弯上。那是个急弯,晚上汽车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把他轧死了……唉,可怜的孩子,风华正茂啊……”
关乡长假惺惺地哽咽了一下:“老吴是个好同志啊,在这个小村子里干了一辈子小会计了,从来没出过什么差错。”
“当会计可是个容易出事和得罪人的行当,怎么会不出差错呢。”我发现Lina就像安徒生笔下专门揭露皇帝新衣的那个小孩,但凡她一接过话题进行评论,故事也就只能就此打住了。
关乡长也气呼呼地不再言语,Lina倒怡然自得自顾自摆弄着手上贴着帅气男明星照片的手链。郭教授似乎对宝贝女儿溺爱过分,对她经常能引人忿怨的话毫不在意。他指着前面在村口等候的几个人说:“哈哈,蓝田文物局的老赵果然早来了,这家伙对辋川真是情有独钟呐!网上有个年轻人的王维爱好者协会,叫什么‘维生素’,就是他组织的,真是人老心不老啊。”
我们透过被灰尘蒙蔽的车窗极力看去,只见一群村民中间站着位戴着厚厚眼睛,头发半秃如同地中海般的中年人。他看到我们的车过来,赶紧挥着手,和另一个村官模样的人急匆匆跑过来。
关乡长让司机把车停住,从副驾驶位置开门下车问:“赵局长,您好!您又来指导工作了——柳村长,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柳村长气喘吁吁地说:“乡长!我刚才给派出所马所长也打电话了,又出事了!赵局长儿子带来的那个‘维生素团’有个人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