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气有些乍寒乍暖,庾养他们三个人出了长安城门策马南行。这是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上午未被天狗吞噬,劫后余生的太阳终于了却自身的危机,也开始慷慨地把光和暖洒向人间,拂面的气流也逐渐有了些“杨柳风”的意味。气温的回暖也给人或者动物增添了活力和信心,马儿出城之后也撒了欢似的狂奔。两个时辰后,庾养就遥遥望见蓝田郡的城门了。
王鼎在马上喊道:“二位,我肚子开始咕噜乱叫了。要不要进城喂喂马,吃点酒肉,说不定一到乡下,将来想要吃肉也不能了。”
宇文恺勒住辔头,依旧温吞地说:“定九兄说得不错,我回家急急忙忙收拾,也没顾得上吃东西。”
“你们呀,一点儿出息都没有。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这个都不懂?”庾养因为睡了一上午觉,没有他们俩那样饥饿,所以还有资格嘲笑一下。
“没饱啊,这还饿着呢,像这样人饿马乏也不是办法啊。哈哈,反正我们进城去了。”王鼎调转马头,大声唿哨,朝着蓝田城的方向奔去。宇文恺看看庾养,也磨磨唧唧地笑着说:“长生兄,我也没啥出息,先跟王兄去了。你要是着急就先走着,我们吃饱了再追你……”
“唉,有组织,无纪律!”庾养长叹一声,摇摇头,也赶紧策马紧追着喊道,“等等我,给我留点牛肉!你们这俩饭桶……”
蓝田是一个小城,但由于是从武关进京的必经之路,商旅众多,酒肆自然也不少。三个人到了一家名叫“随安居”的酒楼,上去叫了酒肉,又吩咐小二将马牵去喂。小二却面露难色地说:“三位客官,实在对不住。这几天往来的客人有些多,车马也多,后院已经没有拴马的地方了,草料也用光了,您看……”
这情形大概就像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中意的饭店,却发现没有停车位一样令人恼火。王鼎是个急性子的人,再说他们毕竟也算“太子党”之类的人物,自然财大气粗,他一拍桌子骂道:“后院没有拴马的地方,难道别处没有?难道你要让我们把马放养在大街上不成?”
小二看他发飚,再瞄一眼衣着,心想这必定是为惹不起的人物,赶紧点头哈腰地说:“客官息怒,实不相瞒,这个季节正是回暖时候,南来北往的商人好不容易等到过了冬,都一时动作起来。别说拴马的地方难找,就是蓝田城里连草料都紧缺得厉害……”
王鼎哪里有心思听他聒噪,横眉怒目道:“我们到你家店中也是看得起你,你还想让我们的马喝西北风?其他话我也不想多说,只要我们吃过饭,看见马没被喂好,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庾养原本笑嘻嘻地在一旁看热闹,见王鼎真要动气,正想张嘴劝上两句,却见旁边桌上两个清秀的年轻公子走上来,向他们淡淡地作了一下揖说:“三位不要着急,我们自带了不少草料,如果不嫌弃的话,但用无妨。店家,找人把我们的马先牵出去遛遛,看这几位客官有急事,就把他们的马先拴我们那里吧。反正我们一会儿也要启程,正好让马活动活动筋骨。”
王鼎方才正欲发火,如今见到这么深明大义慷慨相助的人,也觉得当时有些失态,赶紧抓着头傻乎乎地说:“真是多谢二位兄台了,看你们是外地人吧?小二,多拿些上好的酒肉来,我们要请这两位公子喝上两杯。”
两个年轻人也不太谦让,略微寒暄两句,便和他们坐到了一张桌上。等酒菜上来,五个人喝了几杯,庾养忽然坏笑着对他们低声问道:“两位说话声音尖细,身材也纤微得厉害。手——手也清白细嫩,不知道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呢?”
王鼎正举杯饮酒,听到庾养这话,惊地差点把嘴里的酒喷出来。宇文恺也摸着鼻子呵呵笑着说:“庾兄,你也看出来了?看来只有定九兄蒙在鼓里,还跟人家称兄道弟呢!”
两个少年听了庾养的话,不禁一愣,旋即哈哈笑道:“这位兄台,你怎么就一口断定我俩是男扮女装呢?莫非看出了什么蛛丝马迹不成?”
庾养也微微还以笑容道:“拜托二位小姐,请不要侮辱别人的智商好不好?天下哪有你们这样清秀的男人,我想即使慕容冲再世也望尘莫及吧?你以为穿上身男人衣服,别人(当然我们呆头呆脑情商为零的王兄除外)就会傻乎乎地认为你们不是女人?”
两位女子被他说得脸色通红,不发一语。宇文恺赶紧打圆场道:“其实两位姑娘也是为了行走方便才特意装扮的,对不对?我看你俩身上的装扮,倒有些西域的风格,不知你们长途跋涉来此地是为经商呢?还是游玩?”
一个看上去年龄小些的女子轻声对旁边的同伴说:“姐姐,我看这几位公子也不是坏人,我们也不妨直言相告吧。”
年龄大些的女子点点头,笑着拱拱手说:“确实像这位公子刚才所说,我们女扮男装也是为了行走方便,其实我们早知道这很容易被看出破绽。但是不怕见笑,我们西域人没有中原的遮掩礼数——如果我俩换成女装,可能会更加惊艳,更容易惹出麻烦来。不过,像这位长脸公子这么直接地揭穿我们的把戏,还是头一遭。”
庾养气呼呼地说:“我的脸长么?王兄,安乐,你们说说我的脸长么?我这可是正宗的猪腰子脸……”
王鼎笑着推他一把说:“少打岔,听两位姑娘说完。”
年少的女子看着庾养为脸长脸短着急的样子,也不掩嘴便开口直笑。庾养倒是欣赏这种不做作扭捏的女孩子,便一个劲儿偷偷冲人家做鬼脸。
年长的女子继续说道:“实不相瞒,我和妹妹是高昌国交河公的两个女儿,我叫麹敏,这是我的妹妹,名叫麹昭……”
那边麹昭早经不起庾养搞笑,哈哈大笑起来。麹敏瞪她一眼,她才使劲咬着嘴唇忍住笑声,一边却依旧偷偷打量庾养不停。
王鼎使劲砸了正准备表演自缢的庾养说:“长生,斯文一点!”
庾养挠挠头,揉揉鼻子说声:“斯文?斯文又不能当饭吃。”
宇文恺在一旁也抗议道:“长生兄,麹敏姑娘正在说话,好点要尊重一下别人嘛。”
庾养做个求饶的手势说:“好好,我尽量低调些,敏姑娘,你继续说。看你和妹妹千里迢迢地奔赴我国,再加上你们是贵族出身,郡主名分,想来必定不是经商来的。来来来,我先介绍一下,我叫庾养,字长生,当然你反过来叫我‘养鱼’我也不嫌弃。你们刚才说我脸长,实话说吧,我老爹长得那才叫丑,我这样的还算家里的美男子呢。哦,我随我妈,我妈是我爸娶的小老婆,没有男人娶个丑八怪做小老婆吧?这就是我略显英俊的原因。我左边这位相貌堂堂,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名叫王鼎,字定九。他爸爸是文艺界的大腕,估计‘潜规则’了不少女孩,要不然怎么会有了他呢?右手这个看起来蔫了吧叽,实际上满肚子花花肠子的小家伙叫宇文恺,字安乐。算命的曾说他这种人容易搞出姐弟恋来,敏姐姐你可要当心……”
麹昭早被他卖弄似的饶舌逗得合不拢嘴,麹敏却强板着脸点点头说:“庾公子见教了,既然诸位这么直爽,我也就坦言相告:其实我们这次远游长安,是为了寻找哥哥麹彻来的。我们一家人虽远处西域,但倾慕中原已久。哥哥在一年多前,便耐不住性子,携金辞家远游,东赴长安。以前隔段时间总有书信捎来,可是近半年来却鸿雁全无。我父亲急得团团转,生怕他离家千里出什么乱子,思念日久便一病不起,不久就撒手人寰。爵位按理来说就落到了音讯不明的哥哥身上,但是国王见哥哥远游未归,就下令说要哥哥三个月内回国袭爵,否则将转授他人。我和妹妹为了保住家里的爵位,只好也打点行囊,长途跋涉来这里寻找哥哥。偌大的长安城,找到一个高昌人谈何容易?我们只好在西域人聚集的地方多加打听,终于有一个在长安附近做生意的于阗人告诉我们,他曾经得到过哥哥的资助,但听说他竟于半年前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他在蓝田郡购置下的别业中。所以我们这次到蓝田来,就是想去那个地方探访一下,看看能不能找找跟哥哥相关的一些线索,也好查明他的死因,让他安魂归故乡。”
王鼎吃惊地赶紧问道:“是不是玉山县望南乡中的那座思乡城?”
麹氏姐妹更加讶异地望着他,那神情好像在说:你怎么知道?麹昭急忙问:“莫非你们也认识我哥哥不成?”
宇文恺摇摇头说:“我们自然不认识,但那所凶城早流传日久,事实上不仅仅尊兄,多任城主也纷纷暴毙。我们几个这次去那里,也想一睹这座凶城的真实面目,查出个子丑寅卯来。”
庾养见一向老实木讷的宇文恺在美女面前,居然也被激发地装起英雄来,心里想:我只是来送信的,可不想在凶城里把命搭上——不过这个年纪小的高昌女孩,还真有些让人动心呢……
麹昭忽然跳起来,拍手大笑道:“太好了!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路同行了!这样我和姐姐也不用穿这些臭男人的衣服,而且你们也可以帮我们查查哥哥的死因呢!”
麹昭突发的动作把庾养吓了一跳,这女孩身上洋溢的活力和纯粹更加深深吸引住了他。他情不自禁地击着掌,言不由衷地笑道:“真是天作之合啊!昭妹妹说的对,就让我来帮你解开你哥哥死因的谜团吧!”
麹昭昂着头,瞥他一眼说:“就凭你?看你油嘴滑舌,必然是个浪荡公子,肯定不学无术的厉害。”
庾养一下子把头扎进宇文恺的怀中,撒泼似的砸着他哭道:“安乐兄,你可要为我做主正名啊!想当初你们家丢失的恶狗旺财,还不是我帮着找回来的?”
宇文恺使劲推开他笑道:“你离我远点,我性取向可没有问题——你还好意思说旺财的事,你倒是领我找到了,可早变成了一锅狗肉!是你设计把狗弄走的,你当然能领我找到了。”
庾养装作抹眼泪的样子从他怀里起来,正襟危坐地说:“你们家的恶狗到处乱咬百姓,看见达官贵人就摇尾乞怜。这种败类,人人得而诛之,我只不过是为民除害而已——没关系,麹姑娘,你要是信任我的话,尽管把所了解到你兄长的情况如实告诉我们。小子虽然不才,但毕竟三个诸葛亮,顶上臭皮匠。我们要能帮上你们,自然不辞劳苦。”
麹昭托腮笑道:“你可要说话算话哦!其实呢,关于那座小城的事情,哥哥曾经写过一封信专门提到,他曾经听一个人说起这座小城的秘密,但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真的买下它来。”
庾养疑惑道:“这座城难道真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么?”
麹敏点点头,从随身的包裹中摸出一封信来,递给庾养。
庾养仔细地看看那封信,麹家家学渊远,信自然是用很文言的语句写成的,为了不耗费大家的脑细胞,现转译成古香一点的文字如下:
儿子不孝,不能在膝前侍奉二老。辞家已逾一载,但儿时刻未忘父母之大恩,姊妹之悌谊。思乡之情,常满心胸。然儿长游中夏,若无寸尺之长进,但使白手归国,岂不贻笑大方乎?
顾天之眷吾哉!儿于长安多散囊济困,日前资给一多病老者。其身殁前告吾曰长安东南蓝田郡有思乡城,为宋武帝刘寄奴北伐姚秦时所筑。昔克复长安之日,寄奴旋南返,留庐陵王义真守雍州。夏主勃勃遂狼眈南向,庐陵则于武关之途,思乡城郊,掘山造室。尔后大略长安文物财货,仓皇西顾。勃勃使军腰击于道,大破之,庐陵仅以身免。然晋军所携宝货,夏军不得十一。彼老者言,晋军财物即藏于思乡城周遭山中。其祖乃曩日晋军亡道,故知之也……
庾养看完这封信,皱着眉头把它递给其他两个人,又问:“照你哥哥信里的意思,那座思乡城附近有当年晋国军队留下的金银财宝、文物图书咯?”
麹氏姐妹点点头,宇文恺看过信后,也抹抹脑门问:“尊兄是怎么死的?你们知道么?”
“那个于阗人名叫师贺密,和许多来到长安经商并定居此地的外域人一样,他在望南庄附近置了田产,在长安也有了自己的街铺。师贺密去年经商时出现了差错,几乎血本无归,幸亏家兄出手相助才维持了下来。此后两人也多有来往,因此去年秋天当他在望南乡中田宅中居住时,接到家兄的赴宴邀请并不奇怪。
“关于那座望南庄边上的小小城郭,当地人并不陌生。传说当年晋夏两国军队混战时,这里是战场之一,晋军一万余人在此地全军覆没,几乎噍无遗类。所以,望南乡中的土人,总是说这个城中杀气太重而不愿接近。可又有一种传说,说晋军当年从长安城中掠夺来的珍宝典籍都藏在了附近,要找到这些宝贝,就要弄清小城的秘密。因此这座城先后被几位外来的富户买下,大概是越有钱的人越贪婪吧?
“哥哥之前,这座城的城主已经换了三个。而这三个人买下小城之后,都先遇到形形色色的怪事,最终死于非命。第一任是被掉下来的大钟砸死的,第三任是掉进欹湖里淹死的。而这其中,又以第二任城主的死因最为奇特,他是在棺材里面死的。”
王鼎纳闷地问:“人死了不都要进棺材么?”
庾养使劲把眼珠翻白了看他一眼说:“王兄,棺材是人死之后进去的,不是人在那里面死的——不过,敏小姐,我也奇怪,他怎么会死在棺材里面呢?是活生生闷死的么?”
麹昭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插嘴说:“当然不是,他是在一口密闭的棺材里,被活活缢死的!”
麴昭脸上夸张的表情把三个男人吓了一跳。胆小的宇文恺禁不住赶紧哆哆嗦嗦地拿起杯子来喝酒,好奇心重的庾养听到这么诡异的事件,顿时那种玩世不恭的表情也随风飞到爪哇国去了。倒是王鼎,气干云霄地一拍桌子,瓮声瓮气地说:“麴姑娘,你莫非是在开玩笑吧?世上哪有钻到棺材里面等死的呆子?”
麴昭使劲白他一眼,气嘟嘟地说:“难道我一个小姑娘家,还红口白牙骗你不成?你不相信,就不要听了。”
庾养连忙将他搡到一边去,笑嘻嘻地对麴昭说:“昭姑娘,别理他。把他当成一头奶牛罢了,来来来,接着跟我们说,那第二任城主是怎么死的?”
麴敏怕妹妹说不清楚,这次索性接过话头来说:“关于第二任城主的死因,那个于阗人也不清楚。但那次哥哥之所以邀请众多乡邻好友赴宴,据说就是想当众揭开两个秘密,一是他的死因,二就是晋军宝藏的下落!可是,就在那天晚宴进行的时候,哥哥忽然莫名其妙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活活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