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na拎着土里土气的LV手袋,有些漠然而失落地看着父亲在古石板出土的坑边爬上爬下。郭教授动作的敏捷性似乎与他年龄很不相称,他像只老猞猁般走走停停,时而俯身,时而远眺,不停地取出相机来拍照。终于,我看见他蹙起眉头,狡黠地笑笑对蓝田文物局的赵景骞说:“老赵啊,依我看,石板出土的这个位置根本不是在唐代的土层里嘛!”
赵景骞也颇为疑惑地反问道:“难道它在唐代以后曾经出土过,然后再度被掩埋了?”
郭教授哈哈大笑道:“现在我们面临着两个问题:第一,它究竟是否真是王维时代遗留下来的东西?第二,如果它确实是的话,为什么会被埋在这么薄的土层里——因为这个出土地点的土层,根本就是极近期的!”
先妩从提包里掏出一个本子,赶紧把教授说的话仔细记下来。我不禁感叹现在究竟是民主社会,连个教授都有权利找人给自己写起居注。
“如果它是假造文物的话,为什么会在出土的当夜就被窃?而且窃贼甚至不惜搞出人命来也要把它偷走呢?”我不解地问。
“这个嘛,颇为有趣。”郭教授笑了,“不过言先生,你既然千里迢迢来到了这个僻静之地,我相信会有充足的时间解开这些谜团的。”
余以清听了这话,不屑地在我耳边嘀咕道:“听这话好像这老头倒像侦探似的……”
妻子装出特振奋的样子说:“郭教授,我和妹妹两个人从小老梦想在一个宁静的山村住上段时间,体味一下远离尘嚣的日子。恰好我们也没有什么能帮忙的,你要调查什么事情,别忘了叫上我们帮忙啊。”
郭教授颇有风度地颔首笑道:“那是一定,那是一定!关乡长,我想这件文物失窃案,和我所研究的课题有着莫大关系,能否也让我们参加一下调查呢?如果真能从那件古石板上,发掘或者发现唐代的遗迹什么的,那辋川乡的名声就一炮走红了。”
俗语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堂堂一乡虽然不是小人,但是也难免为利所动。关乡长连连点点说:“没问题!我们派出所马所长也正因为这件文物案子没有专家顾问而发愁呢!我马上通知他,告诉你就是乡里聘请的顾问。”
赵景骞似乎为自己的风头被郭教授抢尽而有些不快,他在一旁提醒道:“马所长去调查的那个团员失踪已经好半天了,也不知道有什么进展没有。”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他的话音刚落,只见东边的路上黄沙滚滚,关乡长指着说:“呶,那不是派出所的车么?”
马所长四十岁左右年纪,脸庞长得浑圆饱满,红红通通,真像中那位拥有“四喜丸子”脸的曹大诗人。不过他丝毫没有诗人气息,看到关乡长后,大概怕车带起来的土呛了领导,赶紧把自己的切诺基远远停好,然后摇摇晃晃打着饱嗝过来,显出一副孩子考试不及格见家长的样子,扭捏着先跟乡长大人问了好,接着又向我们一一点头致意。
关乡长略有不满地看他一眼说:“小马,中午又有饭局吧?告诫过你们多少次了:少喝酒,多办事,工作要紧嘛!那个失踪的团员事情怎样了?”
马所长终于忍不住又打个嗝,刹那间陈年的酒香四溢。Lina厌恶地捏着鼻子走远,从口袋里掏出耳机堵住耳朵,径直逍遥去了。最讨厌酒味儿的妻子反而一副安然若素的样子,我明白她将来要顺利进行调查,还要多多“仰仗”这位酒鬼所长,所以总要留个面子。
马所长有点摇晃,一副“我欲醉眠君且去”的样子。但领导当前,他终究还是站稳了说:“那件事啊,我看没什么。附近山头这么多,那家伙说不定去哪里溜达了,依我看晚上他肯定回来。团员们小小年纪,经过那次文物盗窃案,难免有点神经紧张。乡长放心,就算这样我也吩咐柳村长他们发动群众上山去找了。”
关乡长板着面孔,缓缓而正规地点点头说:“好的,要确保万无一失,确保我们乡有一个和谐稳定的环境。还有,这位是省城来的郭教授,这几位是北京来的客人,你办案过程中要遇到什么专业的问题,多跟人家沟通沟通。”
马所长听到这话,连忙打着酒嗝走上来,同我们边握手边说:“各位以后多多指教——晚上都没有事情吧?没有事情的话,我请大家吃饭喝酒,接风洗尘……”
Lina看到这个酒鬼堆起讨好的面孔,握住自己父亲手不放的样子,脸上作呕的神情呼之欲出。我看到她的表情,忍俊不禁。
妻子给我一肘子,低声骂道:“你除了会打量小姑娘还会干嘛?小心我揍折你腿!”
余以清在身旁,看到我为此挨骂,高兴地轻轻打声口哨。
Lina听到这边有动静,冷冷地瞟我们一眼,使劲把耳机往耳朵深处塞了塞,仿佛我们的谈笑亵渎了自己一样。
妻子在一边忽然开口说道:“郭教授,都说那块王维的古石板,那天在一个周围都是浮土的屋院里凭空消失了么?你说这是不是一块魔法石呢?”
余以清心领神会,赶紧打岔说:“姐,你以为是演哈利?波特吗?青天白日的,哪有什么魔法石啊!我看这肯定是窃贼的魔术呀,那块石板说不定就还藏在那院子里呐!”
马所长听她一说,醉脸气得更红了,不满地声明道:“余小姐,我们派出所的弟兄们可不是吃素的!那个巴掌大的院子连旮旯都被翻了个个儿,就算有什么地窖、暗道什么的也逃不过我老马的眼睛。”
Lina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在转悠到了我身边,轻轻哼了声:“你肯定不是吃素的,是吃酒的嘛。”
她的话逗得我又差点笑出声来,她乜斜我一眼,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笑意说:“我发现就你沉不住气,动不动就笑。”
我看到她脸上居然有些羞涩的红晕,不禁吓了一跳,赶紧开玩笑似的说:“总不能像你把脸做成扑克牌吧?”
妻子看到我居然这么快就又跟其他女孩搭讪上了,立刻用橙色预警的嗓音大声咳嗽一下,我赶紧朝她那边跑去。
其实她误会了,我也误会了,因为后来我发现,Lina只要和男的一说话,脸都要变红的……
妻子的话提醒了郭教授,好奇心重的他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探秘的机会,马上跟关乡长申请要去看看那个奇怪的院子。马所长为了在领导面前证明自己工作到位,澄清余以清提出的反诘,也毫不犹豫地答应领我们过去看看。
我们几个人便陆续登车,可数来数去总觉得少了一个人——王国宝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可是现在眼看天色渐晚,也来不及等他。我们告诉路旁小卖部的老板,若是见他回来,便让他不要乱走,在这里等我们,然后发动汽车,朝着上面峻峭的山头驶去。
一路上果然浮土堆积,车经过时,不仅带出一道弥漫的黄沙,而且还轧出一条深深的沟迹。上山的时候破路很陡,两边密密麻麻种满了松柏和灌木,看上去除非徒步,任何交通工具都不可能在此路之外的地方通行。而这条土路,也是上山的唯一道路。
马所长边开车边指示说:“那天柏家坪村的人就是用农用车把石板从这条路拉上山的。”
妻子纳闷地问道:“他们既然都把石板抬上了车,为什么不拉到村里去,那样不更安全么?”
马所长嘿嘿一笑,得意地双手松开方向盘,点上颗烟,使劲吸了一口。
余以清在车后喊道:“喂,安全第一!你酒劲没醒,还敢在山路上玩大撒把!你不想活,我们还想呢!”
马所长看小余是注定和自己卯上了,也不示弱地说:“这里是山村,又不是你们城里,别拿交通法规吓唬我!告诉你,烂醉如泥的时候我也照样开车,除了那次见了鬼……”
他忽然打住,很标准的把双手放在方向盘上,认真严肃地看着前方开起车来。
“小沈同志,告诉你。柳村长说得对,石板放在村子里面反而不如在那个废军站院里安全呢!这个东西出土的时候,好多人都听说它是件宝贝,村里路多,交通又方便,难免有人心怀不轨。而放在前面那地方,第一夜里开车上山困难,第二那个地方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关。背后就是千丈悬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到时候万一有事,打个手机,村里派人到山下路口一堵,任它插翅也难逃!”
妻子连忙点头称赞说:“马所长说的真是事事在理。”
“那这次它怎么逃了呢?”余以清充分把握住妻子唱白脸,她唱黑脸的套话方法,赶紧恰如其时开口讽刺道。
马所长真是憋了一肚子委屈说不出的样子,他这次倒没翻脸,而是长叹一声说:“小沈同志,说实在话,这村子最近还真出了不少神乎其神,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啊,那个院子到了。你们先别急,我停好再下车。”
这是一个普通而又不寻常的小石院。说普通是因为它就像任何山间的小屋一样,用大大小小的碎石砌成,石缝中也都长满了荒草。说不寻常是因为和其他小屋一比,它的院墙异常高大结实,看来要不通过大门把一块沉重的石板搬出来委实不可想象。
我们走进院子,院里虽然野草杂蔓,但除了两间石屋外也没有任何建筑物。在院中转了一圈后,我相信马所长说的这里面确实不可能存在暗道地窖之类的玩意儿。
妻子和余以清几乎同时指着院子东边被踩折的一株灌木问:“马所长,这是你们的人踩的么?”
马所长摇摇头说:“当然不是,我们也注意到了这点。这肯定是那晚的小偷跳进来踩的,你们看,这面墙上也有他们扒爬的痕迹——这些人难道真是传说中的草上飞,能扛着这么重的石板越墙而过。”
赵景骞叹口气说:“中国的武学渊源博大精深,不能排除有高人的可能啊。”
郭教授站在那面墙下仔细察看着说:“如果用什么机械,如滑轮之类的,也可以办到吧?”
赵景骞带着崇拜的眼光看着他,竖起大拇指赞道:“您这样一说倒真有可能,我刚才的想法未免有些失真了。”
马所长这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吹捧说:“不可能,我们在墙里墙外都检查过了,就算用工具,也不可能一点支撑的痕迹都没有吧?可整个院子除了踩踏和爬墙的痕迹,其他什么都没有发现啊。”
郭教授显得有些不高兴的样子说:“马所长,不要低估了现代人的发明创造力嘛。”
妻子指着屋子说:“我们到里面去看看吧?说不定真像赵先生说的那样,会有能力拔千钧的大侠遗留痕迹呢!唉,听说那晚上守夜的一个人,曾经看到过一个窃贼?还有人说那是什么鬼怪之类的?”
关乡长忍不出插话说:“所以说这还是一起盗窃杀人案,马所长,案子要尽快解决!这既关系乡里的治安稳定,也肩负着破除封建迷信的重任!”
马所长赶紧连连称是,Lina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也不随我们进屋,只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我们终于走进了这个传说中的神秘石屋,可它终究还是让我失望了。和林瑛当初描述的一样,屋子里只有简单的陈设,而且经过马所长所谓的“天翻地覆”式搜索,现场早已破坏殆尽。我看得出妻子和余以清也颇感无奈,大家在屋里转了一圈,都摇着头准备出门。这时候忽然听到“嗖”的一声,然后伴随着一阵石头撞击的声音传来。
站在门口的几个人急忙向外面张望,只见百无聊赖的Lina正拿起几块石头朝墙外抛着玩。
“这墙外面还真是紧挨着悬崖峭壁啊!”Lina高兴地喊道。
妻子走到外屋的小窗前,那个窗子开得不低,正好到她眼睛的位置。她喊我道:“言桄,帮我过来看看,这个窗子下面是不是千丈悬崖呢?”
我跑过去,伸出头朝下一望,顿时吓得腿脚发软。我赶紧转过身来,捂着扑通扑通直跳的心脏说:“真是悬崖,一眼都望不到底的!”
马所长笑着说:“对吧?我估计连猴子都跑不上来的!而且石板那么大,不可能从窗户送出去的。”
余以清忽然说:“要是把它肢解成小块送下去,再重新拼装呢?”
马所长和郭教授几乎同时喊道“不可能”,他们俩彼此对望一眼,郭教授抢先解释道:“如果石板被肢解掉,那它很可能就一文不值了!窃贼没有那样傻的!”
马所长也接过话头说:“且不说悬崖底下是个封闭的天坑难下去人,就算有人下去守着,要多长的绳子才能将东西系下去呢?而且悬崖上树草丛生,中途难免挂住,所以说,你的想法根本不可行!”
妻子好像没有听他们争论似的,自己俯身在外屋的土地上察看着什么。我看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染黑的手指。
郭教授沉思了一会儿道:“我倒是想尽早见见那个认出石板文的‘维生素’团员,他到底在上面看到了什么?”
听了这话,赵景骞不禁和马所长对望一下说:“那个今天风传失踪的团员,就是当天认出石板上篆文的徐源,我们大家都跟他叫徐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