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一直都不安宁,处处都充满了恶梦和阴郁。我拒绝接受露丝向我下达的“逐放令”,因为我不想在她遇难的时候离开她,我是她的朋友,至少目前还是如此。后来,她也终于认清了现实,默许了我再度自由进出她的家门,而且还对我表示感激。唉,可怜的女孩!
事已至此,舰队街的报童们每天从早到晚不惜体力地嘶喊着这则新闻,市民们也目瞪口呆地望着惊悚的海报,一窝蜂地抢着揭露关于这件事的“骇人内幕”,这也算不上什么秘密了。
好在,罪名还未正式成立。可是两年前关于失踪事件的报道因为再度上报,而引发了一系列离谱的猜测和评论,这让我气得咬牙切齿。
不得不承认,这段充满磨难的日子会成为我这辈子挥之不去的记忆。我想我绝对不会忘记当我偷偷瞄着街上的海报时,胸口上那股沉重悬宕的压力。不过,时间久了,在奈维尔巷巡逻的那些警察在我眼中竟也成了一种慰藉,至少表明事情还未真正爆发,尽管他们的存在对露丝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威胁。但后来,我们甚至也开始有了很有默契的眼神交流。我猜想,他们可能也在为她和我感到难过,可是因为工作的关系,又觉得很无奈。
我一有空便往伯林汉家跑,这差不多已成了我的习惯,尽管这里比任何地方都更令我心痛。我努力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像以往那样谈笑自如,甚至假装和奥蔓小姐拌嘴。可惜,这些都是在白费工夫。尤其是最后这个,更是失败。原本妙语连珠的奥蔓小姐,有一天突然情绪失控,伏在我胸口低声啜泣起来。没办法,后来我不得不放弃在这方面的努力,重新面对现实。
老房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低迷沉闷的气氛。只见可怜的奥蔓小姐沮丧着脸,不是楼上楼下地奔忙,就是窝在房间里整理她的国会请愿书——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它的内容是主张任命女法官来处理离婚及婚姻相关的诉讼案件——可惜的是它始终躺在她的桌子上,没有任何人签署过。至于伯林汉先生,他可能是因为过于愤怒和惊慌,精神越来越差了。唯一能够保持镇静的反而是露丝。她的谈吐举止没有丝毫改变,或者说,她又恢复到了我最初所认识的露丝——恬静自持而沉默寡言,一贯的友善里带着酸涩的幽默。但即使是这样,有的时候她还是难以掩饰她的愁容以及对未知命运的挂虑。只有在我们单独相处时,她才会褪去矜持,露出甜美温柔的一面。看着她日复一日消瘦憔悴,我心如刀绞。
那真是一段惨淡的日子,总是有各种莫名其妙、令人心惊的疑惑笼罩着我:这恐怖的一切究竟会在何时降临?警方在等待什么?他们如果采取行动,那桑戴克又会说些什么?
不知不觉,我们已熬过了四天。就在第四天晚上,诊所里挤满了候诊的病患时,彼得送来了桑戴克写给我的信,并坚持要亲手交给我。我接过信,读了起来:
诺巴瑞博士告诉我说他最近听他住在柏林的朋友——一位研究东方古董的权威人士海尔·立德波根提起,大约一年前他在维也纳遇见过一名研究埃及古物的英国人。可惜他已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了。不过,根据他信中的若干描述,诺巴瑞博士怀疑那人可能就是约翰·伯林汉。
所以,我想请你今晚8点30分带着伯林汉父女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和诺巴瑞博士一起谈谈这事情。鉴于此事的重要性,希望你能不负所托。
看完桑戴克的信,我心中不免升起了一丝希望。让我觉得眼前的困境或许还是有办法解决的,而救援也会适时到来。我马上给桑戴克写了回函,另外又写了一封信给露丝,告诉她这件事。我把两封信都交给了彼得,然后情绪激昂地继续我的看诊工作。所幸病患已经没剩多少,诊所业务恢复了这个时段常有的清闲,这让我不必编造虚假的借口,可以直接找个空当前去赴约。
我到达奈维尔巷时还不到晚上8点。夏日的最后一道阳光正从古老的屋顶和烟囱之间慢慢地褪去,夜色渐渐袭来。距离约会时间尚有几分钟,我干脆放慢了脚步,边走边欣赏着道路两侧的商店和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纷纷拉下遮帘的店铺,以及从摩拉维亚老教堂传出的庄严的圣歌,暗示着一天的工作已进入尾声。多才多艺、热爱绘画和彩漆的费尼莫先生此时正一身白围裙坐在花园里,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得意地望着他的大丽花;一扇敞开的窗口边有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支油漆刷,耳朵上还夹着一支,正站起来伸展着四肢,旁边一个妇人灵巧地卷起一张大地图;一群孩子尾随着点灯人,陪着他执行今晚点燃路灯的任务;理发匠正把店内的瓦斯灯捻熄;蔬菜店老板叼着香烟走了出来,扣子孔里插着支紫菀花……和他们的父亲以及祖先们一样,这些淳朴善良的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奈维尔巷居民。奥蔓小姐就自称是他们的后裔,住在隔壁的那位面貌和善的摩拉维亚妇女也是。他们和《旧集会法》时期著名的拉托布人有着渊源,其历史也可远溯至戈登暴乱戈登暴乱,因为新教徒对诺斯放宽对天主教的政策而感到不满,1780年6月7日晚示威者在伦敦街头到处放火。时代。至于住在巷尾那栋灰泥木屋里的老先生,据说从詹姆斯一世开始,他的祖先就一直世世代代住在那里了。
我一边望着这奇妙的街景,一边赞叹着。一个来自旧时代的村落,它的生命力是如此顽强,有如惊涛之洋中的宁静岛屿,又如躁动不安的沙漠中的绿洲。走着走着,我来到了伯林汉家的旧院子门前。远远地便看见露丝正站在房门口和奥蔓小姐说话。她显然在等我,她穿着一身暗沉的黑外套,戴着帽子和黑面纱。她看见我,便关上门,走了过来。
“你来得正是时候,圣丹坦大钟刚刚敲响。”
“是的,你父亲呢?”
“他已经上床休息了。他身体不太舒服,病得很厉害,我也没想强迫他起来。我想要是警方再这样拖下去,肯定会要了他的命。”
“但愿不会这么严重。”
眼看伯林汉先生为了女儿所受的可怕磨难而精神崩溃,我却没有任何字句可以抚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
带着露丝我又一次走进了深深的小巷。刚才路过时见到的那个妇人正在窗口朝我们点头微笑,费尼莫先生也拿下烟斗,轻轻抬起帽子和我们打招呼,露丝优雅地鞠躬还礼。在通过盖着遮棚的小道进入菲特巷时,我发现露丝突然左顾右盼起来。
“你在找什么?”我问。
“这儿附近有警察。”她的语气很平静,“还好,今天倒是没看见他。要是让那可怜人等得太久,那可就罪过了。”说着我们转入了菲特巷。她小心翼翼地搜索着暗中监视她的便衣警察的踪影,这让我很难受,而她语气里的嘲讽和无奈尤其令我心痛,让我想起我们初识时她那种令人不快的冷静和自持。然而,我又不得不佩服她在身处厄运时的那份淡然。
“我们还是说说关于这次会面的事吧!你的信写得非常扼要,我想你当时一定很忙,没时间写得更详细。”露丝突然说道。
“确实如此,不过详细的内情我还不能告诉你。我只知道,诺巴瑞博士手上有封很重要的信,是他住在柏林的一位名叫立德波根的埃及学专家写的。这个人在信中提到,大约一年前他在维也纳遇见过一个英国人,这个人诺巴瑞也认识。不幸的是,他已不记得那个英国人的名字了。可是根据信中的一些描述,诺巴瑞认为那人可能是你的伯父约翰·伯林汉先生。倘若他的猜测没错,这个案子就有希望了。所以,桑戴克才急着让你和你父亲跟诺巴瑞见个面,好谈谈这件事情。”
“哦。”露丝陷入了沉思。
“看你的表情,你好像并不兴奋啊?”
“没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我不能像傻瓜似的还抱着那样的希望——我可怜的约翰伯父还活着,那根本不是他,一定是他们搞错了,更何况他的尸体都已经被找到了。”
“或许他们弄错了呢?说不定那不是他的尸体。”
“可那枚戒指又该如何解释呢?”她苦笑着问。
“说是巧合也并非不可能,假若有人和你伯父有一模一样的戒指呢——毕竟翻制这类古董戒指也是常有的事。再说了,我们还没见过那枚戒指呢!说不定根本就不是他那枚。”
“亲爱的保罗,”她猛摇了摇头,“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好吗?现在所有证据都表明那的确就是他的尸体。约翰·伯林汉已经死了,这点已没什么可怀疑的了!而乔治·赫伯特和我是两个最有嫌疑的人,自从那枚戒指被找到之后,矛头更是直接指向了我。在所有人看来,除了那个不知名的凶手和几个信任我的朋友之外,他的死无疑是我一手造成的。”
没想到她居然会如此消沉而认命,我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可有一位你的朋友——桑戴克,仍然在坚持不懈地努力,并坚信你与此事毫无关系。”
“我知道,可他所依赖的也只是像这类可怜的、毫无希望的猜想罢了。不管如何,再看吧!”
话已至此,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两人一路无言地走到了巷口。穿过黑暗的入口和僻静的小径,我们出了法学院,来到旧财政部大楼门前。
“桑戴克办公室没亮灯。”我指着一整排漆黑的窗口说。
“我也看见了,并且窗帘也是拉开的。他或许出门了。”
“桑戴克一向谨守约定,我想他不可能约了我们又跑了出去。”
于是我们决定上楼看看。果真不出所料,我们在镶金边的橡木门上发现了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给保罗·拜克里的便笺在桌上。
我拿出钥匙打开橡木门,然后又打开里面较轻的室内门,看见便条纸就放在桌子上。我把它拿到办公室外,借着楼梯间的灯光看了起来:
因为约会有变,谨以此向我的朋友们致歉。简单点说,诺巴瑞希望我在埃及部门主任回国前完成我的实验。他要求我今晚就开始进行,并且说他会在博物馆等待和伯林汉父女见面。
麻烦你立刻把他们带到这儿来,这次会面肯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我把便笺递给露丝。
“请你不要介意。”我歉疚地说。
“不会的,我很高兴。刚好我们和那间老博物馆关系颇深,不是吗?”她望着我,带着一种奇怪的、眷恋的神情,转身下了楼梯。
走到法学院门口,我叫了辆马车。在清脆的马匹铃声中,我们往博物馆的方向飞奔而去。
“你知道桑戴克博士在做什么实验吗?”露丝问。
“不好意思,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回答她,“不过据我所知,他做这项实验的目的是为了求证有机物质经过时间的催化之后,它的X光穿透率是否会改变。好比说一块古老的木头是否会比新木头更容易被X光穿透。”
“可是知道这个又有什么用处呢?对本案有什么帮助吗?”
“我也说不好。不过一般做实验是为了求知,而忽略它的实用性。有了知识之后,然后再去寻找它的用途。就这个案子来看,倘若真能借着有机物质对X光的反应来确认它存在的时间,说不定可以运用在某些案件的侦破上——好比可以用来检验旧文件上的封蜡是不是新盖上去的。目前,我还不清楚桑戴克究竟有什么想法,可他的准备工作却是相当惊人。”
“怎么这么说?”
“昨天早上我到他的办公室,看见彼得正在组装一种大约有九尺高、类似小型绞刑台的装置。当时他刚漆完两个起码有六尺长的巨型木头浅盘。我感觉他和桑戴克似乎想动用私刑,对受害者进行尸检。”
“天啊,真是太可怕了!”
“我是从彼得那里知道的,他说话时还带着神秘的笑容。可是,他怎么也不肯透露那装置的用途,不知道待会儿我们是否能见到那个装置。对了,博物馆到了,我们该下车了。”
“是的。”露丝拉起马车后窗的帘子,往外面看了看,又把它放了下来,“他肯定在等我们。对他来说,我们也算得上是个小小的惊喜吧!”
马车在进入罗素大街的时候转了个大弯。就在这时,我看见有一辆马车紧跟着我们,但没来得及看清车上乘客的样貌,我们就已经来到博物馆的大门外。门卫像是等了很久的样子,催促我们沿着车道驶入前庭,接着又进入中央大厅。在那儿,他把我们交给另一位馆员便转身离去了。
“诺巴瑞博士在哪儿?”我问道。
“他正在埃及第四展览室隔壁的房间等你们。”馆员说完,拿起一盏罩着铁丝网的油灯在前面带路。
阴暗的的大厅楼梯似曾相识,这使我想起我们第一次来到这儿的情景。接着我们又穿过中央展览馆、中古世纪展览室和亚洲馆,进入迷阵般的人类学展览区。这是一段相当怪异的旅程,一路上,摇晃的油灯照亮了长廊的各个角落,恍惚中我隐约看见了高大的神像朝我们怒睁着眼睛,古怪的面具也被瞬间照亮,冲着我们挤眉弄眼。而那些真人大小的雕像更是骇人,在跃动的光影中,它们仿佛动了起来……展览柜里的物品也在油灯的映照下,一明一灭。
显然,露丝也注意到了这些幻象。她紧紧地挨着我,低声说:“你看见那个波利尼西亚人没有,我觉得他马上就要跳出来了。真是恐怖!”
“是很可怕,好在现在都过去了,我们已脱离他们的势力范围了。”我安慰她说。此刻,我们已来到了楼梯平台上,向左转然后沿着北廊直走,便是埃及第四展览室了。
就在这时,对面的门突然打开了,里面传出一阵刺耳的响声。接着里维斯踮着脚尖走了出来,边走边抬起手打招呼:“轻点儿,我们正在拍照呢!”
馆员提着油灯走了,我们跟着里维斯进了那个房间。房间里光线很暗,除了门口,房间的其余部分都被黑暗包围着。我们打过招呼之后,在早已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仔细地观察着周围,除了里维斯,我看见房间里还有三个人:正拿着手表坐在那儿的是桑戴克;一个灰发绅士,想必是诺巴瑞博士;在较远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小身影,无法辨识,我想大概是彼得。房间一头放置着我在办公室见过的那两个大浅盘,现在已经安装在支架上了,分别连着一条接着水桶的排水管。房间另一头耸立着那座巨大的、类似绞刑台的东西——我突然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绞刑台——在它顶端的交叉木条上固定着一个无底的大玻璃水盆,里头是一只亮着诡异绿光的球状玻璃灯,中心微微泛着一丝红光。
我恍然大悟,很显然他们正在进行X光拍照,刚才那“轰”的一声应该是断电器的声响。他们在照些什么呢?我眯起眼睛,细瞧着阴暗的“绞刑台”底部,想看个究竟。我依稀看见灯球底下的地板上躺着个长长的物体,却无法辨识那是什么。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选择木乃伊这么复杂的物体来做实验。”诺巴瑞博士提问解答了我的疑惑,“为什么不选简单点的,容易操作的,好比棺木或者木头人像之类的?”
“你说得没错,不过像木乃伊这种复杂的物体也有它的优点。”桑戴克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进一步解释他为什么要选择木乃伊,转而又把话题投向了露丝,“你的父亲怎么样了,伯林汉小姐?”
“他身体不太好。”露丝说,“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由我单独来赴约比较妥当。海尔·立德波根到英国访问时曾经在我家住过一阵子,我和他很熟。”
“那就好,希望我没有给你添麻烦。”诺巴瑞博士说,“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根据海尔·立德波根的描述,我觉得那位乖僻的英国朋友,也就是名字长得让人记不起来的老头,很可能就是你的伯父。”
“我绝不会用‘乖僻’二字来形容我的伯父。”露丝强调说。
“当然!”诺巴瑞像是说错了什么似的,赶紧迎合道,“先不说这个吧,你先看看那封信再下定论……博士,进行实验的时候我们不该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对吧?”
“最好等结束了再说,我马上就要熄灯了。”说完,桑戴克喊了一声,“切断电源,彼得!”
随着灯球的绿光熄灭,刺耳的断电器的鸣叫声也戛然而止了,整个房间一片漆黑。不久,一团鲜橘色的灯光在一个木头浅盘上亮了起来。这时桑戴克和诺巴瑞走到木乃伊面前,将它轻轻抬起,彼得从下面抽出了一个黑色大信封。
一群人全都围了过去。彼得仿佛是在扮演神秘仪式的大祭司,从黑色信封里抽出一张巨大的溴素纸,轻轻放在了浅盘上,接着拿起一支在水桶里浸过了的大刷子将它打湿。
“一般这步骤都是用金属板完成的。”诺巴瑞博士有些疑惑。
“通常来说是这样,可是我们找不到六尺长的金属板,所以我用特殊纸张做了相同尺寸的替代品。”桑戴克解释道。
看冲洗照片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看着金属板或照相纸的空白部分逐渐浮现出影像,那种感觉很奇妙。而X光照片又不同于一般照片,会显现出我们经常见得到的影像,X光照片呈现的影像往往是我们前所未见的部分。所以,当彼得将显影剂倒在已经沾湿的照相纸上时,我们全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这种显影剂成像效果非常缓慢,过了半分钟还不见照相纸上有任何改变。过了一会儿,才发现相纸边缘部分的颜色在一点点加深,整个木乃伊的轮廓慢慢浮现了出来。接着,成像速度稍有加快。相纸边缘也从深灰色变成了黑色,但是木乃伊的成像虽然轮廓极深,但其他部分仍然只是一块长形的空白区域。过了一会儿,这片白色区域才开始慢慢变灰,并且逐渐加深,继而浮现出一个颜色较浅的形状来,幽灵似的占据了整个暗灰色的区域——一具骷髅,阴森,恐怖,发着寒光。
“太神奇了!”诺巴瑞博士感慨地说,“我有一种参加某个秘密仪式的感觉,瞧那玩意儿——”
我们发现了一个相当诡异的现象——木乃伊盒子、裹尸布和尸体逐渐淡化成背景,白色骷髅的形状变得更加鲜明。
“要是再这样冲洗下去,我敢断定,骨头会消失不见。”诺巴瑞博士说。
“我想让骨头的颜色再深一点,说不定里面有金属物质。”说完,桑戴克又补充道,“信封里还有三张照相纸。”
随着时间的推移,只见白色的骷髅逐渐变成了灰色,果真如诺巴瑞博士所说,成像越来越模糊了。这时,桑戴克弯下身,盯着浅盘、仔细观察着骷髅胸口中央的一点。其他人都紧张地望着他。突然,桑戴克直起身子,叫道:“行了,彼得,快倒定影剂。”
握着排水管旋转阀,彼得一直在旁边等着桑戴克的命令,于是迅速把显影剂倒入水桶,然后在照相纸上小心翼翼地注入定影剂。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观察了。”桑戴克松了一口气。几秒钟后,他扭开了一盏白炽灯,光线投射在照相纸上。
“骷髅的形状还很清楚。”桑戴克感觉很满意的样子。
“是的!”诺巴瑞博士戴上眼镜,朝着浅盘弯下腰。
我隐隐地感觉到露丝扶着我的肩膀,有些颤抖。我转过头去,发现她一脸苍白。
看见房间里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有些闷热,于是我提议道:
“我陪你出去透透气吧?”
“我没事,我要留在这儿。”她虽这么说,但仍紧紧抓着我的手臂。
桑戴克这时也注意到露丝的表情,有些担忧地望着她。不过马上就转过头去,因为诺巴瑞博士有事问他。
“注意到没有,有些牙齿的颜色比其他的白很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特别白的部分可能是因为金属的关系。”桑戴克回答。
“你的意思是他的牙齿装了金属填充物?”
“我是这么认为的。”
“真是有趣。我确实听说过古埃及人已经懂得用黄金补牙,甚至还有人造牙齿,可是我们博物馆还没有这样的标本。应该把这具木乃伊解开来研究一下才是。而且这些白色有深有浅,你认为它们是用的是同一种金属吗?”
“不是,特别白的这些显然是黄金,带点灰色的也许是锡。”桑戴克回答。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那你觉得他胸口附近靠近胸骨顶端的那个浅色小点又是什么呢?”诺巴瑞追问道。
“是欧西里斯之眼!”露丝禁不住脱口而出。
“老天!”诺巴瑞大叫,“果然就是。那正是死神之眼,也就是如你所说的欧西里斯之眼,我猜那或许是别在裹尸布上的镶金纹章吧!”
“不,纹章的轮廓不会这么凹凸不平,我认为那是一枚刺青图案,并且是朱砂刺青,因为碳化合物刺青不会呈现明显的阴影。”
“你肯定弄错了。如果主任准许我们把这木乃伊解开的话,那就好了,究竟是什么就一清二楚了。”诺巴瑞博士说,“对了,这么说他膝盖前面的那些小碎片也是金属物质了?”
“没错,是金属物质。不过它们在膝盖里面,而不是在膝盖前方。它们是银线碎片,是用来修补膝盖骨骨折的。”
“这一切你都确定?”诺巴瑞有些诧异,一双眼睛盯着那些白色小线条看,“事情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样,那么这具赛贝霍特普木乃伊就可谓是无价的珍宝了,举世无双!”
“我非常肯定。”桑戴克坚信地说。
“这是个多么伟大的发现啊!可怜的约翰·伯林汉,他要是知道他给我们送来了何等珍贵的宝物,那该多好啊!真希望今晚他也在这儿!”说完,诺巴瑞再次注视着照片。
“你的愿望实现了,诺巴瑞博士。约翰·伯林汉就在这里,他就是约翰·伯林汉。”桑戴克以他一贯内敛和冷静的语气强调道。
桑戴克的话让诺巴瑞博士大吃一惊:“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这具木乃伊就是约翰·伯林汉的尸体吧?”
“你说对了,我正是这个意思。”
“怎么可能?要知道,在他失踪前这具木乃伊已经在博物馆里躺了足足三个星期了!”
“不对!约翰·伯林汉最后一次活着现身是在10月14日,也就是和你以及杰里柯见面那天,三周之后木乃伊才离开他在皇后广场的住所。那天之后,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无论是生是死。”桑戴克说。
诺巴瑞博士沉思了一会儿,问道:
“你是通过什么想到约翰·伯林汉的尸体在这个木乃伊盒子里呢?”
“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我想也只有杰里柯先生了!”
“那赛贝霍特普——我是说,原来的赛贝霍特普——他的尸体又到哪儿去了呢?”
“至于赛贝霍特普的遗骸,至少是部分遗骸,我想——目前应该正躺在伍德弗的停尸间里,静静地等待着迟来的尸检。”
桑戴克说完这话,瞬时间我惭愧不已,这才发现自己的后知后觉。他很仔细地解释着,我脑子里自然就很清楚了。我,自认为精通解剖学和生理学,而且还是桑戴克的门徒,按说不应该把那些古代人骨误认为是现代人的骸骨的。
最后一句话使诺巴瑞很困惑。他坐在那儿,想了半天,有些迟缓地说:
“有一点我确信,你说的这些想法很有说服力,让人听了会信服。但是,你想过吗,这……太不可思议了,也许你把它弄错了!”
“我保证,不会弄错。”桑戴克坚定地说,“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现在我给你分析一下:第一是牙齿。伯林汉的牙医给我看了他的就医记录。记录显示,他曾经补过五颗牙齿,其中右边上腭的智齿,边上的臼齿和左边下腭的正数第二颗臼齿大部分都用黄金修补过。所以在X光照片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他左下腭侧门牙里有一粒很小的黄金填充物。此外,伯林汉在国外旅行的时候,还给左边上腭第二颗臼齿做了锡汞合金修补。这些都是充分辨识他身份的有力证据。第二是在他胸前的那枚欧西里斯之眼的刺青。”
“死神之眼。”诺巴瑞小声嘀咕着。
“对,死神之眼——照片上显示的位置与死者胸前刺青的位置、颜料基本上是一致的。第三,膝盖骨上的银线。为他做膝盖手术的摩根·柏奈医生告诉我,他的左膝盖处植入过三条银线,右膝盖处有两条。此外,伯林汉的左脚踝上还有一处波特氏骨折的旧伤,虽然现在伤口已经很难看出来了。伯林汉的下落,我想现在已经真相大白了。”
“这样看来,事实确实如此。”诺巴瑞博士拉着脸,点了点头,“我想证据已经很确凿了。约翰·伯林汉真可怜,你觉没觉得,他好像是遭人暗算才丧命的。”
“有这个可能,”桑戴克点点头,“头骨右边有一个很小的黑点,好像是挫伤的。因为挫伤在侧面,所以X光照片中显示得不太清楚,要想让它清楚地显示出来,必须得冲洗底片。”
“凶手可真残忍,”诺巴瑞博士身体一颤,猛吸了一口气,声音颤抖着,“天哪,太可怕了!对于本馆来说,这件事也很难堪啊!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接下来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首先,通知验尸官,然后联系一下遗嘱执行人。至于警方那里,由我来负责。”
“联系杰里柯?”诺巴瑞博士疑惑地问。
“不,不能联系杰里柯。现在,你还是写信给葛德菲尔·伯林汉吧!”
“但是,我知道赫伯特先生才是遗嘱的共同执行人。”诺巴瑞博士反问道。
“遗嘱是这样规定的,他的确是遗嘱的共同执行人。”里维斯说。
“不是,”桑戴克摇摇头,“按照遗嘱的规定,他本应该是,可是现在他不是。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虽然遗嘱的第二条规定葛德菲尔·伯林汉可以继承所有的财产,但是想成为遗嘱的共同执行人,必须具备以下的条件:首先,已故人的遗体一定要安葬在某个特定的可以接纳他遗体的合法场所。其次,墓地须位于布伦斯拜瑞区圣乔治教堂、圣吉尔斯教堂、圣安德鲁大教堂、圣乔治大教堂所属教区范围内或者上述区域里的某一个礼拜地点。死者的遗体就在这个埃及木乃伊盒子里,这个博物馆就是那个可以接纳死者遗体的合法场所。这座建筑位于布伦斯拜瑞区圣乔治教堂的教区范围之内。所以,第二项条款里的条件完全符合。很显然,根据遗嘱的内容,葛德菲尔·伯林汉完全符合遗嘱的共同执行人的条件,估计立遗嘱的人也是这样希望的。”
“好的,就这么定了。”诺巴瑞博士回头看了看露丝,“小姐,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很不好看,要不要休息一下?”
这时的露丝,嘴唇泛白,身体一软,便瘫在了我的怀里。
“拜克里,”桑戴克着急了,“快把伯林汉小姐扶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她可能是受了太大的刺激,一时难以承受。”他轻轻按了按伯林汉小姐的肩膀,柔声说,“趁冲洗底片的时间,我们也休息一下吧!这时候谁都不能垮下去,黑暗马上就要过去了。”说完桑戴克微笑着朝门外走去。
“我们得把门锁上,因为这个房间暂时要当做暗房使用了。”桑戴克说。
随着“咔嚓”的一声关门声,我们走出了阴暗幽森的走廊。其实这个走廊也算不上阴森,只不过月亮穿梭在云缝间,不时会洒下几缕微弱的光。我们走得很慢,露丝一直紧紧地挽着我的手臂,我们都没有说话。这时,大展览厅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庄严而祥和,而周围静肃、神秘的塑像,好像也呼应了我们此时心里充满的平和之感。
走在展览室的路上,不知不觉中我们的手握在了一起;当两只手相互摩擦、碰触的一瞬间,突然露丝叹道:
“可怕的悲剧!我的约翰伯父,好可怜!他好像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了,来揭露这丑陋险恶的一切。”
她在发抖,并且不住地抽泣着,这时我的手被握得更紧了。
“亲爱的,没事了,”我安慰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就把它忘了吧!面对新的生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心里好难受,一时真的无法接受,”她喃喃低语道,“我好像在做噩梦一样。”
“别去想了,”我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想想我们以后幸福的生活吧!”
她没有说话,继续哽咽着,好像在宣泄许久以来深藏在她心底的、惨痛的悲伤。
我们继续向前走,穿过了宽敞的走廊,来到了另一个展览厅。周围很寂静,只能听到我们“噔噔”的脚步声。靠近墙边有一排展览柜,里面陈列着各种木乃伊,隐约感觉到这些静寂、沉默的守夜人,将他们封存了百年的诡秘记忆深埋在心底。看到了他们,突然觉得战战兢兢的,这让人畏惧的族群!他们是已逝世界的幸存者,他们栖身于现世,静静地凝望着这世间,往事涌上心头。他们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的恶意,只有对苍生的无限祝祷。
在展览厅的中间还有一个特殊的展品,鬼魅傲然地树立在众多神像之上,他脸部有一块地方泛着白光。我们驻足在他面前。
“露丝,你知道他是谁吗?”我问。
“知道,”她有点害怕,把我的胳膊搂得更紧了,“他是雅特米多鲁斯。”
我们站在那儿,牵着彼此的手,看着那尊木乃伊,此时记忆慢慢地填满我们那模糊却又非常熟悉的剪影。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轻轻地说:
“露丝,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站在这儿的情景吗?”
“保罗,”她很激动,“我怎能忘记那些伤楚和难过,当我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心里有多么难受!那时候你也一样,对吗?”
“嗯!从那一秒开始我知道了痛苦的滋味。我的生命瞬间变得黯淡无光,只剩下一点点微弱的希望。”
“什么希望?”
“亲爱的,是你给了我承诺——神圣的承诺。我知道只要我耐心地等待,终究会有那么一天,你会回到我身边。”
她听了,挨近我,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脸蛋轻轻地擦过我的面颊。
“我的最爱!”我轻吻她的额头,低语道。
“我爱你!”她在我耳边呢喃着。
我将她揽入怀中,让她仔细倾听我这颗全心全意爱她的心。从此,我们再也不要被任何厄运、悲痛所羁绊,因为在漫漫长夜里我们将携手,走过一段段长路,在坎坷道路上,渡过一次次难关。
对于正义和邪恶、快乐或悲伤,时间的沙漏留下的痕迹也许会不同。对于正埋头在暗房中工作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度日如年的痛苦。然而,对于我们来说时间飞逝得太快,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把我们从快乐的梦境中唤醒。
露丝抬起头,我轻轻地吻了她的嘴唇。我们跟展览柜里的那位见证过我们伤痛和快乐的朋友道别,然后按原路回去了,空荡荡的长廊里顿时又响起了我们的脚步声。
“暗房,我们就别回去了——也许,现在已经亮了。”露丝说。
“为什么?”我疑惑道。
“刚才离开的时候我很不舒服,现在好点了。但是约翰伯父还在那里,而我……我不想怀着快乐的心情去见他,那样的话我会很不安的。”
“你不应该这样想,”我摸了摸她的脸颊,“今天,是一个对于我们来说非常重要的日子,我们没有理由不开心啊!不过……”我迟疑了一下,“如果你不想进去,那我也不勉强你了。”之后,我护着她朝那扇房门走去,此时,门已经敞开了并且里面亮着灯。
“四张底片已经冲洗出来了。”桑戴克和其他人从房间里一起冒出头来,“接下来的事就交给诺巴瑞博士去处理吧,这些照片会成为证物。你们打算去哪儿?”
我看了看露丝,想征询一下她的意思。
“请原谅我的失礼,今天晚上我想在家陪我父亲,因为他身体不太好,而且……”
“我明白。”我迅速接过她的话,“你确实应该早点回去,伯林汉先生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如果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再加上他哥哥的死讯,他会崩溃的。”
“那你们先去忙吧!等你把伯林汉小姐送回家后,再来一趟我的办公室吧!”桑戴克说。
我点头答应了他。大家开始忙碌了起来,诺巴瑞博士提着灯领着大家走出了博物馆,只是我们两个人的心情已经跟来时不一样了。在博物馆入口处,我们和两位先生挥手告别。
“晚安!”桑戴克握着露丝的手。
此时她眼里满是泪水,望着桑戴克说:“谢谢你,博士,”她拭了一下眼泪,“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你对我们父女的帮助不是一个‘谢’字能够表达的。你曾经救了我父亲三次,也帮助我逃离了恐怖的梦魇。真的很谢谢你,我该走了,上帝保佑你!”
马车往东疾驰而去。街灯的余光时时洒在车厢里,我仔细地看着露丝的脸庞,发现她原先苍白的面颊已渐渐显出了红润,她紧张的表情和自我的压抑也荡然无存,那曾经让我神魂颠倒的妩媚神态又悄悄回来了。当她扬起长长的睫毛,甜美地冲我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的时候,多么惹人怜爱啊!
在马车上,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手拉着手。我们都明白磨难已经过去了,命运再也不会捉弄我们,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老车夫按照我们的吩咐把车停在了奈维尔巷口。白天喧闹的巷道现在已经恢复了宁静,街道上没有一个人,更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我四下看了看,也没有好奇的邻居从窗户里探头出来,偷窥我们的行踪。
“明天,你会来吗,亲爱的?”她依偎在我怀里说。
“嗯,我一定过来。”
“那你早点过来吧!我父亲想见你,我想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他。还有,我现在所有的幸福都是你赐与的。晚安,保罗!”
“晚安,亲爱的!”
我低下头亲吻了她的面颊,之后看着她朝旧院子走去。走到大门的时候,她停下来向我挥手,最后说了一声“晚安”。生锈的铁栅门随即被关上了,她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然而那股暖暖的爱意一直伴随着我,使得黑暗的街道瞬间也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