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下教授会注意到我,或许是因为我不像其他女学生那样明显地化妆或注重打扮。我的长发随性地留长,学生时代也几乎不穿裙子。鞋子几乎都是运动鞋。
其他的大概就是我在画图,还有对其他人义务性缴交的作业,我会多花一点心思去做。此外我为了让学生时期的经验在工作派上用场,常向教授借书,并且每次都附上简短的感想。我不记得自己有什么突出的表现,但这些事一点一滴地让教授对我的印象变好了。
剩下的大概就是烟和酒。
其他女同学碰巧都不会喝酒,也不抽烟,所以在教授心里,就我一个人符合了他印象中的典型样板。从这个意义来说,圾下老师是个很学者的人。
“不怕酒也不怕烟,而且总是在跟男生议论某些话题,二木同学真是厉害。”
聚餐时我听到教授高兴地这么说,心想原来在老师心目中我是那个样子的,决定让这个印象就这样维持下去。实际上扣掉研究和实习,我在研究室几乎没有跟除了雄大以外的男生私底下说过话。
“坂下老师把二木当成爱徒罗。”
“二木,昨天发的资料信封袋里面,有没有教授家的备份钥匙?没事吧?”
其他同学常这样调侃我,但大家的语气都很轻松。教授还单身,但个性认真到了极点,是那种除了做研究和学问以外,对其他事情都没兴趣的类型。
坂下教授不知道我和雄大交往的事。或许一直到最后都不晓得。这在学生之间是公然的事实,但学生在教师面前巧妙地隐瞒自己的关系,视揭发为禁忌的气氛,一直到高中都是如此,大学也没有什么不同。
三年级近尾声的时候,学生的话题大半都被研究所考试和求职活动占据了。每次听到同学穿着套装去拜访哪里的毕业学长姐、去索取资料的话题,我就想掩住耳朵。一想到学生生活早已过了折返点,我就觉得快要窒息,逃避似地投入绘画。
“个性太强烈了。”也是这个时候,我毛遂自荐送插图去出版社时,被编辑这么批评。
我视为画风长处的笔触,被看作是会引来好恶两极评价的特殊作风。编辑说,要成为一个全方位插画家,这是个致命伤。
我不服输地卯起劲来,画出极力压抑编辑指出的独特作风的画作,然而完成一看,却是毫无特色、空洞的庸俗作品。继续画图渐渐让我感到痛苦。可是我没有其他长才了。我不断地重复单调的作业,画出一幅又一幅作品,这个时期也是我人生中最拼命推销自己的画作的时候。
就在这个时候,教授打电话来了。
“二木同学,你这阵子偶尔会迟到对吧?你是什么意思?”
以为肯定没什么事而接起的电话却传来冰冷的声音,我面色苍白。被同学说是教授的爱徒,一直是模范生的我,只是这样就吓得仿佛天地倒转过来。脑中一片晕眩。
迟到的不只我一个。
坂下研究室的风气原本就很随便,一方面也是因为要考研究所的学生没有其他研究室那么多,已经开始求职活动的三、四年级生,很多人课都开始了才进教室。
像今天,我坐下以后,课都上完一半了,矢岛她们才两个女生一起进教室。——坂下老师也像这样打电话给她们吗?
过去不断被贴上的“爱徒”标签,让我背脊发冷并剥落下来。老师一定只打电话给我一个人。“爱徒”就是这个意思。
用力忍住想要辩解的冲动说出来的“对不起”听起来好遥远。
“这阵子我忙着求职活动,结果迟到了……。真的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
“我不是想听对不起还是抱歉,我是问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利用了老师对我的关照……”
“这样我很累你知道吗?要是有人晚到,我不是又得再重讲一次前面讲过的内容吗?”
教授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喝醉了。或许是在晚酌的时候喝着喝着,突然再也无法压抑先前一直忍耐的气愤了吧。
“你在大学以外要做什么都没关系,但我的课要确实遵守时间过来,这是我跟大学还有你之间的契约吧?我也是像这样在过去各种竞争中脱颖而出,走到现在这一步的。”
我听着论点偏离,没完没了的牢骚,一个劲儿“是、是”地应着声,明明对方又看不见,却不断地点头答应。我觉得丢脸极了,都快哭出来了。
“我也会提醒你之外的其他同学。总之你今后要留意。”
这时电话另一头的教授不知为何突然笑了。那甚至不是为了缓和尴尬,而是“嘿嘿嘿嘿嘿”,不小心泄露出来般的迈遢笑声。一想像起那松垮的嘴巴,明明过去不管被任何人调侃都没有动过那样的念头,现在我却突然在教授身上感觉到浓烈的男性气味。
我挂了电话。因为打击太大,完全提不起劲做任何事了。桌上吃到一半的蕃茄罐头炖鸡肉显得滑稽,连一口都不想动了。
那天我把发生的事原封不动地告诉来我住处的雄大。我自己也还没有整理好心情,只是想要说出口来,图个平静。听完之后,雄大一本正经地坐到我面前。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你来说可能很严厉,可以吗?”
“嗯。”
“迟到是你不对。你也有错。我们研究室在这部分确实是太松散、太随便了,但迟到的确是违反礼节的行为。坂下老师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嗯。”
这我自己也很明白,我想听的不是这种在伤口上撒盐的话。就是因为即使明白,我还是不晓得该如何排遗心情,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在研究室里,雄大的确一次也没有迟到过。可是我想听的不是这种高高在上的训话。
“明天怎么办?”
在课堂上会碰到坂下老师。“像平常那样就好啦。”雄大应道,仿佛已经对这个话题失去兴趣,满不在乎地吃起我煮的晚饭。“有点淡。”他催道,而我连答腔的力气也没有,把酱油瓶递给他。
我极力表现得跟平常一样,不想把电话的事告诉其他同学。教授在早上的教室看到我,别有深意地微微点头,只说了声:“早。”老师什么也没说,我觉得得救了。原本我内心七上八下,担心教授过了一晚,酒醒之后会不会跑来向我道歉。即使是道歉,重新挑起这个话题还是令人尴尬。
矢岛今天也迟到了。虽然迟到的不是我,我却胆战心惊,然后怨恨起她来。昨天我才碰到那种事,拜托她不要又惹教授不高兴好吗?然而教授并没有警告她,只是淡淡地继续上课。
下课的时候,矢岛和其他学生一边嬉闹一边收拾东西时,教授出声唤道“矢岛同学”。
来了。
我预期到接下来的紧张时刻,忍不住屏住呼吸,教授说了:
“你最近常迟到,要准时来上课啊。”
“啊,好……”矢岛尴尬地苦笑,点了点头行礼。然后她就这样别开脸去,准备和其他同学离开。教授也没有再叫住她,转开视线。
我愣住,内心无法处理刚才那一眨眼就结束的对话。准备离开讲台的教授虽然没有看我,但显然意识到我。
他已经满足了。
昨天对我发泄一通,得到满足,今天他已经不再把迟到当成问题了。然而还是叮咛了一下矢岛,是因为顾忌我的目光。
好不甘心。可是我什么也不能说。因为我已经知道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没道理。发现老师的缺点,一一点出来抨击的稚气,我的内在已经没留下半点了。老师说穿了也不过是人。
忽然间我听到:“这太说不过去了吧?”我以为我在无意识中把话给说出口了,连忙抬头,可是声音不是我发出的,而是站起来直盯着坂下教授的雄大说的。
我吃惊,哑然。直到这一刻以前,雄大对教授来说,应该只是众多的学生之一。雄大不是不认真的学生,但他因为把考医学系摆在第一位,所以从来没有认真投入正课的研究内容。不论是好是坏,雄大都没能引起教授的注意。
“雄大。”声音来到喉边,实际上我却没有勇气叫他。坂下教授发现那句话是针对他,讶异地蹙起眉头:
“什么东西说不过去?”
“老师警告迟到的方式。圾下老师昨天晚上特地打电话给二木同学,为迟到的事骂了她将近一个小时对吧?相较之下,老师刚才对矢岛同学的提醒会不会太轻了点?”
矢岛她们在教室门口停步看向这里。坂下老师的脸一眨眼涨得通红。他神色凌厉地瞥了我一眼。
“听说老师把教师和学生的关系比喻为契约,那么这个契约应该要对在场的每一个学生平等发挥效力才对吧?……虽然我不知道骂学生算是偏心,还是不骂学生才算偏心。”
雄大的语气宛如陈违自明之理般头头是道,顺理成章。
成为学生瞩目焦点的教授不悦地撇下一句“够了”,然后顺便似地说:“矢岛同学,等下到教师室来一下。”
教授离开以后,矢岛和其他学生走过来我这里。矢岛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而是担心地问我:“刚才羽根木说的是真的吗?”我微微点头。“老师怎么那样啊?真过分。”有人说。
“什么跟什么,那等于是二木代表我们挨老师骂了不是吗?只有二木一个人被骂,太可怜了。”
我处在一股奇妙的浮游感中,回应着这些声音:我没事,没关系,我没放在心上。
“啊,真讨厌,我也得去挨顿骂了。”矢岛喃喃道,有人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是真的迟到得太夸张了啦。”
我听到一个男同学说:“你好敢哟。”这时雄大也没说什么,只是偏着头说:“会吗?”他对老师的指正,并不是出于任何心机或目的。他以惊人的坦荡,活在洁癖的世界里。
“刚才谢谢你。”
离开教室后我说,雄大淡淡地微笑。他似乎连自己夸张地回护了我的自觉都没有。他只说:“因为我觉得老师那样太说不过去了。”
虽然雄大跟我同年,我却觉得他像个弟弟。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听人说他形容我“像自己的妹妹”,感到意外极了。或许我们对彼此的看法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