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出镜子听完佐岛的话之后,对他感到万分的同情。爱妻因为火灾被烧死了,留给悲伤叹息的他的,只有他和那个妻子的回忆、爱情的记忆而已。
虽然他后来和花街的艺妓邂逅,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不过那也是让人听了想为他们打气的纯爱。那个名叫梅喜代的女人,让痛失爱妻而伤心欲绝的他重新站了起来,真是一段佳话。而且,这还是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
“那就是你最近出版的新作品——《永恒的爱》,对吗?”
“嗯,因为有一半是根据现实改写的,我在写的时候甚至还哭了好几次。”
“然后呢?这是什么意思?这些话跟你被带来这里完全没关系吧?”夏木佑子不满地插嘴。
镜子真是无法喜欢上这个女人。明明是个女人,说话却那么猖狂。虽然她很厉害、很了不起,不过镜子却无法认同她。
因为她的身上只有理论,没有心。她是个披着知识分子外皮却没有心的女人。
知识分子……镜子最讨厌的字眼。除了头大之外,什么长处也没有,还敢打从心里轻视像镜子这种没读什么书的女人。光是和这种女人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就让镜子觉得很不愉快了。不只共处一室的人,这个无机的场所也为她带来无法形容的精神痛苦。墙壁是水泥,家具和地板是不锈钢,连一点点温度也没有。
到底是谁设计出这种杀风景的空间的啊?镜子突然很怀念自己家里的厨房。那间厨房由橘色和黄色系构成,橘色是会让人食欲增加的颜色。早上起来,沐浴在从布满菜花图案的窗帘间隙偷跑进来的阳光下,就能让她的身上涌出活力。相较之下,光是待在这间房间里,她就觉得心情越来越差。房间里的温度明明没有特别低,却让镜子觉得寒冷。与其说是皮肤感受到寒意,还不如说是内在有种渐渐变冷的感觉。唉,真想快点回家,回到那个百花环绕的家里。她只希望能在那间日照良好的橘色厨房里喝一杯红茶,早点忘记这个仿佛噩梦一般的地方。
“你说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吗?如果知道的话,我还需要伤脑筋啊?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在一年前的火灾中失去了妻子,后来便将自己和妻子的回忆写成小说。这部小说引起了话题,我上电视的频率也比从前高了。”
“然后在前往摄影棚的途中,你的记忆就突然消失,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来到这里了,对吧?”夏木佑子补充说道。
“嗯,没错。我的人生完全没有污点,也没有什么让我被监禁在这里的原因。”
“前往摄影棚的途中……就表示你是在车子里啰?”
“我想不起来了。是在我正打算出门的时候吗……不对,说不定是坐进妻子驾驶的车子副驾驶座之后吧?”
“妻子?”
“就是梅喜代。我们在九个月前才刚入籍。”
“你老婆一过世,你就马上结婚啊?”
佐岛像是受够了夏木责备的语气一般,皱起了眉头。他也讨厌这个女人。
人类没有那么坚强。为了从失去妻子的打击中站起来,再婚也是极其自然的。把它当作坏事一样责骂的这个女人,才真的有问题吧?话说回来,夏木这个女人的脸色越来越凶狠了,而且她的脸色也惨白得不像有血有肉的人类。
随着时间过去,大家都会变得不太高兴,这点镜子能够理解,可是这个女人的模样特别诡异。光是被关在这种地方,就已经让镜子的精神状况直逼极限了,这个女人的存在又令她感到更间为恐惧。“嗯,对啊。因为我很寂寞。任谁都无法一个人活下去的。”
“失去妻子之后,艺妓马上扶正,感觉还满随便的嘛。花街不就是完全迎合男人的世界吗?为金钱和权力敲锣打鼓的场所。真是俗气啊!”
“明明什么都不懂,倒还真敢说哩。你这个女人是无法了解花街的深度的——更别说是知道没梅喜代是多么特别的女人了。”
“不藉助女人的力量,你是无法生存的吧。”
“我不是那么坚强的人,没有办法单靠一己之力站起来,这点我承认。你不也是藉助男人的力量活过来的吗?”佐岛用讽刺的口吻说道。
“真是没礼貌,我是靠着自己的力量走过来的。”夏木佑子双手抱胸,把脸转到另外一边去。
镜子觉得这个名叫佐岛的傲慢男人似乎也很瞧不起自己,这让她觉得很不服气。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想要帮他说话。
“我懂那种感觉,我也是无法忍受一个人独处的。不管婆婆再怎么贬低我,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家出走。二十年来,我一直忍着痛苦,为家人付出一切。”
二十年来,无论那个坏心眼的婆婆再怎么嘲弄自己,她还是忍了过来。
因为这比起自己和船出结婚之前的悲惨生活好上太多了。就算回到家,也没有说话的对象。那是一个等待着社会来贬低自我存在的灰暗家庭,她的生活孤独、寂寞。所以和船出结婚之后的人生,甚至可以说得上幸福。没错,每个人都无法忍受寂寞,因为无法忍受这个寂寞而和别的女人结婚,又有什么不对的呢?不过,新井沙智子是在一年前过世这一点,总让镜子觉得很奇怪。只有这一部分有点诡异。对了,那个节目叫什么名字呢?
“可是好奇怪喔。我记得之前才在电视上看到‘逝世十周年纪念,新井沙智子好评连续剧特辑’这个节目的耶。”她这么说完之后,交互看着两个人的脸。别说血气了,夏木佑子的脸上仿佛连生命力都失去了一般,变成了近似茶色的脸。镜子不假思索地向后一仰,将椅子向后退了十公分。她只想早点逃离这里。
佐岛瞪大了眼睛,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将双手交抱胸前,哼笑了一声。
“怎么可能?太夸张。你搞错人了吧?”
“那就不是新井沙智子,而是别的作家啰?”
“我根本没听过那种节目。说到底,新井沙智子真的是那么有名的作家吗?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还是说话的时候让她感觉起来比较像是活人。这个女人只要一沉默下来,脸就会变得跟死人一样。
“这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喔。你趾高气扬地说什么自己是最先端的研究学者,其实根本没在看书吧?”
“我会看啦——会看推理小说。不过你有什么立场说别人?你也只看电视而已吧?”
“所以你们两个人都不知道我写的书啰?真是无趣的家伙,受不了。”
“那我们的交集是什么呢?就目前看来,好像完全没有交集嘛。喂,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佐岛盯着天花板陷入沉思。“没有啊。我每天都和梅喜代过着幸福的夫妻生活。不但从前妻的死亡阴影中重新站起来,新作品也卖得很好,就只是这样而已。”
“我没有在先斗町上班的艺妓朋友,也完全不认识作家这样的人种。不管怎么想,我和你之间都没有交集之处吧?”
“我也不认识医生和研究学者啊。”
“等一下,有一个共通点——我们都住在京都。就只有这一点而已了。”夏木佑子回答。
“如果说住在京都的话,我也是哦。”
“原来如此,这就是我们的共通点啊。那这里很有可能就是京都,搞不好就是京都郊外。”
“别再说了,快点把我放出去,我已经快到极限了。就算讨论这些事情,还是无法解决问题。”镜子快要哭出来了。别说交集了,跟这些人在一起越久,她就觉得心情越低落。这两个人都不开心,也不温柔。
“等一下喔。你的丈夫是医生吧?”佐岛看着镜子说道。
“嗯,对啊。”
“那你们两个人之间应该有什么交集啊?”
“嗯,我也不知道。”镜子看向佑子。
“你丈夫是哪一所大学毕业的?”
“神户港岛医大。他是精神科医师。”
“那就没有我认识的人了。而且说穿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叫船出的人。”
“你的儿子呢?”
“在家里啊。”
“他的工作是什么?”
“跟我丈夫一样喔。他和我丈夫一起开诊所。”
“你的家人就只有这些人吗?”
“嗯,就只有他们了。”
失踪的女儿突然闪过她的脑海。不过她实在不太愿意去回想,于是急忙将她从脑海中赶出去。
“那你的儿子是单身啰?”夏木佑子用逼问似的口气说道。
“嗯,没错。那又怎么样?他是个固执又神经质、很难照顾的孩子,我费了好大的心力才把他带大。”
“我只是问他是不是单身而已,又没说那是你的责任。”
“我也只是说我在儿子身上花了很多苦心而已。你这个人为什么老是用这种咄咄逼人的口气说话?攻击性还真是强烈啊。”
“你这种说法太过分了。我也害怕得不得了啊,所以才会拼命想找出一些线索,就只是这样而已。像你这样处处依赖别人、一直哭丧着脸,难道就能让你离开这里吗?你以为我们被关在这里几个小时了啊?我们已经在这里很久了欸。却连个理由也不知道。”
到底过了多久呢?半天?还是一天呢?镜子连经过了多少时间都不知道。她又想哭了。试着想想过去的事吧,或许能暂时让自己忘记现在的现实。啊,橘色的厨房,对了,只要想想家里的事,情绪应该会稍微冷静下来。仿佛画里描绘一般幸福的生活。镜子和丈夫、儿子一起住在京都市北区一间五十坪大的房子里,过着处处可见的平凡生活。早上为丈夫和儿子准备面包和咖啡。诊所就在走路五分钟即可抵达的地方。
那是丈夫的老家,两年前去世的公公就是在那里开业看诊的。婆婆和两名一直待在诊所里的护士在那里工作,所以镜子不需要过去帮忙。
送丈夫和儿子出门之后,她每天都悠闲地在家里看电视、做着自己喜欢的串珠手工艺。家里有个小小的庭院,镜子在里面种了自己喜欢的季节花草。
要说唯一的辛苦,就是以前离家出走的女儿寄了一张带有威胁意味的明信片给她那件事。镜子因此被婆婆讨厌,几乎完全不跟她说话。嗯,不过换个角度想,这或许也是好事——因为她就不用去观察婆婆的心情好坏了。养育木讷自闭的儿子长大,确实让她费了不少苦心,但是儿子并不会做出什么夸张的反抗,也成功地当上医生了。说到儿子,她其实还觉得挺骄傲的呢。
“你们干嘛在那么无聊的事情上争吵啊?总之,就先说说你的遭遇吧。”佐岛看着镜子,用一副不耐烦的口气说道。
这个男人怎么能够用这么轻蔑万物的口吻说话呢?乍看之下好像很精悍,但不过是个心胸狭窄的冷淡男人罢了。那个固执的儿子比他好多了。
要从哪里说起呢?镜子开始拼命地整理脑袋里的东西。那个离家出走的亲生女儿还是占据了她的脑海。镜子明明最不愿意回想起她的事的,为什么思绪却老是往她那儿跑呢?时常寄那些装模作样的明信片来给自己的讨厌女儿。那些嘲讽了镜子的幸福、根本就是在激怒镜子的明信片。冷静想想,她实在无法相信那个孩子现在还在某个地方。为了找出真相,镜子前往那个女人家。然后自己……然后……怎么了呢?那个女人低声说了些话,说了些让镜子无法倾听的恐怖事实。
对了,记忆就是从那里开始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