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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关上庭院的水龙头,浇花用的水桶里装满了水。这几天渐渐暖和起来了,在庭院浇花让她觉得很开心。单单只是这样,就能让镜子心情雀跃了。
她突然回想起小时候一个住在附近的同学的家。和镜子住的两房六叠的公寓不同,同学家的房子有一个好大的庭院。她曾经在那个同学办生日会的时候,去过那里一次。一进入那个家之后,镜子就觉得自己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一样。里面全是镀着金边的盘子、有枯草花纹的茶杯等等自己从未见过的高级物品。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东西大概全是舶来品吧。
“你看,这是鲜花地毯喔。”她自傲地指着自己家的庭院说道。
直到今天,镜子都还清楚记得那个庭院。真的就像她说的一样,开满了色彩缤纷的花朵,仿佛在庭院里铺了绒毛地毯一样。“鲜花地毯”,多么棒的词汇啊。
从那个孩子家回去的那一天,她觉得自己家里的东西全都好穷酸,让她觉得很悲情。心情简直就跟魔法解开、穿回破烂衣服的灰姑娘一样——只不过是不会有王子来迎接的灰姑娘。所以,她只能穿着破烂的衣服,体会这种无药可救的情绪。
那个家的记忆永远都留在镜子的心中。因此,当镜子和现在的丈夫结婚、住进这间房子里的时候,她便下定决心要尽可能精心重现那个家的模样。首先,她一整年埋首于栽种花——就像那个家一样。成功实现了这个梦想的时候,她真的觉得很高兴,实实在在地体验到“梦想一定会实现”这句话。西洋菊和熏衣草的绒毛地毯沐浴在日光和微风中,摇曳生姿。
以浇花用的水桶浇水时,熏衣草散发出好闻的清香,就像是在回报镜子一般。这样一边浇花、一边用肌肤去感受花的呼吸,总会让镜子获得活力。和小孩与动物不一样,植物是被动的,只会展现出美丽的一面,不会抱怨、也不会为镜子带来麻烦,所以她才会那么喜欢花。对花做出了多少的照顾,花也会给带给她同等的回报。它们绝对不会背叛自己,只会不断地长高、生出叶子、长出花苞。而且,它们一定会绽放。像小孩子那样不照着自己的理想长大的东西,她在今后的人生中都已经不再需要了。她受够了。
讨厌努力做事的镜子,喜欢这种简简单单就能拥有成就感的作业。她用花剪剪下五枝熏衣草的花,回到家里。并将花插进花瓶里,放在厨房的餐桌正中央。接下来就来喝一杯红茶吧。就在她将茶壶从架子上拿下来的时候,儿子浩一突然从诊所回来了。他二话不说,直接将明信片递到镜子面前,镜子反射性的全身僵硬。要是平常的话,他总是在镜子不知道的时候把明信片放在桌上的,今天却如挑衅一般,直接把明信片递给她。难得享受了一个神清气爽的早上的她,心情却瞬间被打落谷底。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身陷泥淖之中,伸出去接过明信片的手在颤抖。每隔半年,明信片就会寄来。每每到了这个时刻,她都觉得自己的心脏缩小了。由于不是寄到这个家,而是直接寄到诊所去,所以婆婆全都看过了。这应该是个心情爽朗的早上啊——没错,明信片就是会在这样的日子寄来。是故意的吗?真是讨厌的孩子。
镜子同时对着递出明信片的浩一,以及写了这种明信片的女儿喃喃自语。
妈妈,你好吗?
我还是老样子。妈妈好像很幸福呢。我很为妈妈感到高兴。
我也活着。但是,我快没东西吃了,快要饿死了。请汇一些钱给我。
账号××××〇〇〇〇〇××银行。
草草写下的字迹。二十一年前也一样,女儿留下了这种脏兮兮的信之后,就消失了踪影。她回到家看到那封信的时候,深受不知名的不安和罪恶感苛责。为什么女儿会留下这种信而消失没了踪迹呢?她甚至不觉得女儿做得到这一点。不过,她害怕去深思这件事,所以都尽可能地不去想。日子久了,“幸好女儿不见了”这种心情就渐渐战胜了她的不安。女儿很任性,只要心情不好,镜子就管不动她。总而言之,她就是个难带的孩子。自从那次之后,镜子就完全不知道女儿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了。
她现在应该已经超过三十岁了,可是却还为金钱所苦,字也依旧很丑。镜子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有一个这样子的女儿。所以当夫家的人知道这件事情时,她羞耻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和丈夫结婚的时候,她曾经对丈夫表明自己有一个女儿。只不过她没说女儿是离家出走,反而骗丈夫说是前夫把女儿带走的,因此她也没去请警方帮忙找人。
第一张明信片寄到的时候,在婆婆的逼问之下,镜子才哭着说出真相。
“把钱汇给她。”丈夫一脸严肃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镜子便转身背对出言讥讽自己的婆婆,逃也似的离开房间。
从此之后,婆婆看着镜子的目光就充满了轻蔑。本来婆婆就反对自己的儿子和低学历的镜子结婚。浩一的母亲应该要是个更有学养的人才对——这句话仿佛婆婆的口头禅一样,一天到晚对镜子说个没完。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婆婆总是会提起这件事。
明信片是从镜子和船出结婚五年的时候开始寄来的。那正好是镜子好不容易让浩一考进名门高中、获得一家人认同的时候。五年来,镜子为了让夫家的人承认自己这个媳妇,频繁地和夫家的人往来、讨婆婆欢心。就在她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成为这个家族的一份子时,明信片就寄来了,简直就像是算好了时间似的。镜子的辛苦全因为那张明信片付诸东流。婆婆从此之后便不改冷淡的态度,开始明目张胆地排挤镜子,并且禁止镜子进出丈夫的老家。
搞不好女儿是为了贬低自己,才故意做出这种事情的。孩提时代的女儿虽然和幸福无缘,却还是一脸天真无邪、模样可爱。长大成人之后,她可能在世人的冷淡对待下变成了个性扭曲的人。一想到这可能是女儿的报复,镜子就觉得很可怕。如果只是寄寄明信片还好,可是镜子完全无法预测她接下来还会做出什么事。女儿会不会突然跑到这个家来呢?——这个想法让她担心得全身颤抖了好一阵子。不过寄了十六年的明信片,女儿的骚扰行为也没有加重的迹象。
镜子曾经收过一张上面写了“我结婚了”的明信片,那是八年前的事。明信片上面写着对方的名字叫山本。镜子汇了十万圆礼金给她。
那个时候,镜子无法相信那个孩子真的结婚了,还跑到户政事务所调拿户籍誊本,确认女儿嫁人、改姓山本、住在右京区的时候,镜子高兴得不得了。某个人接受那个孩子的命运了,对方是谁都不重要。女儿是个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包袱,有人替镜子背起这个包袱,让她安心得流下眼泪,自己终于获得解放了。
然而几个月之后,一张写着丈夫自杀身亡、自己为生活经费所苦的明信片寄来了。真像是福分淡薄的女儿的宿命。打从出生开始,女儿就长了一张和幸福无缘的脸,她的眼睛细长,还算得上是个美女,不过她的额头狭窄,眼睛异常的闪亮,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生着这种脸的人是绝对不会幸福的。所以镜子在知道女儿离家出走的时候、结婚的时候,她都以为这么一来,自己就可以获得幸福了。镜子觉得只要那个孩子在自己身边,就会把同样的悲惨命运带给自己,让自己万劫不复。那张通知自杀事件的明信片寄来的时候,镜子失望的程度就跟当初得知女儿结婚时欢欣的程度一样,甚至让她卧病在床好一段时间。
过了半年左右,明信片寄来了,上面只写了要镜子汇五万圆给她,完全没有其他的要求。不过在那个时候,被命运遗弃的感觉又回来了。没错,在来这个家之前,镜子深刻体验过的那种被世人轻蔑的悲惨经验,又再度苏醒了。浩一坐在椅子上抽烟,冒出来的烟飘到了镜子才刚插好的熏衣草旁边。她突然发现浩一看着自己,吓了她一跳。浩一斜视着镜子的视线充满了好奇心,他的眼睛里闪烁着镜子从未看过的光芒。
“这是妈妈的女儿寄来的吧?”
镜子大吃一惊。这是浩一第一次问她这种问题,明信片的事应该是家人在无言之中默认不能去触碰的问题,然而浩一现在却打破了那个全家人默认的约定。
“呃,嗯,对啊。”镜子视线低垂地回答。
“她缺钱吗?”
“好像是这样。”
“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自己的过去就要曝光了。一思及此,镜子就觉得无法忍受。看穿了镜子的不安的浩一,看起来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感觉,视线一直盯着镜子不放。
“你不去找她吗?”
“我找过了,可是找不到啊。”
“这真的是她本人吗?”
“我不知道。”
“会不会是什么人的恶作剧啊?”
“我就说我不知道嘛。”泪水涌了上来。镜子用面纸擦擦鼻子。
“如果这是真的,那她还真可怜呢。”
镜子不知道浩一的目的是什么,只好回看他看着自己的眼眸。那并不是同情女儿的眼神,而是在怀疑这张明信片的真假。不过,为什么到了现在他才对这件事情起了兴趣呢?明明之前都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不,与其说是装,还不如说他真的对此事毫无兴趣。浩一脸上总是带着“随便怎么样都好”的表情。
说自己找过女儿,是镜子骗人的。她也怀疑过这会不会是某种诈财手法。
她想过要委托私家侦探去找女儿在哪里,不过还是因为恐惧而作罢。如果这是真的,镜子害怕自己会和女儿重逢。她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为了三餐伤神、衣着褴褛的女儿之后,该跟女儿说什么才是。如果女儿对她说了“救救我”的话,她又该怎么办呢?镜子怎么可能救女儿?她不想让丈夫和儿子看到这个连信都不会好好写的女儿,这个女儿已经让镜子丢脸丢到家了。她受够了。这个女儿只会让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越来越低而已。她曾经觉得自己的优渥生活,是建立在牺牲女儿之上的。她还曾经梦见女儿被压在自己坐着的榻榻米下面,痛苦地喘气,害她尖叫着惊醒过来。仔细想想,现在的生活全是镜子自己赢来的,不需要在意别人怎么想。
今天中午,她原本要去花艺教室,但还是改变了计划,直接前往银行。不汇钱的话,女儿就会不断地寄相同内容的明信片来。镜子也曾经计算每隔半年明信片寄来的时间,提前汇钱给女儿,不过明信片还是照样寄了过来。因此,她根本无从防起。倘若能忍受只有在明信片寄来的时候才体会得到的屈辱,现在的生活就可以维持下去。心情低落最多也就是持续三天而已。除此之外,镜子的日常生活就是被阳光普照的庭院里绽放的花朵包围、在厨房里做串珠手工艺、一个星期去两次花艺教室和茶艺教室,并在回家的途中和同年纪的主妇一起吃中餐。
目前最让镜子热中的,就是韩剧。男主角的笑颜爽朗,光是看着就让她神魂颠倒了。吃中餐的时候,镜子一开始和朋友谈论起这个话题,就停不下来。希望这种优雅的生活能够永远持续下去。她才不想重温那种灰姑娘和南瓜一起回到破烂生活的心境。
她不想失去现在人们常说的“胜者”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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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一一口气跑上了位于河原町通后面的复合式大楼楼梯,然后伸手抓住了写着市川侦探事务所的玻璃门门把。说不定终于抓到那个女人了。他是在昨天透过手机得知“要找的人的所在地已经找到了”这个消息的。他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
从三个星期前开始,他突然非常想知道写了那张明信片的主人是何许人物。其契机就是自己邂逅那个女人。那一天,浩一吃过早餐,一如往常地提早前往诊所,结果在挂着“船出医院”招牌的入口处偶遇一个女人。女人站在信箱的正前方,身穿打褶的黑色长袖上衣,以及长及脚踩的白底灰花长裙。她的站姿优美,不过灵巧的轮廓上有着深邃双眼皮的脸蛋,更是引人注目。看到突然出现的浩一,女人脸上露出了些许狼狈的表情,然后她像是觉得不说些什么不行一般,迅速地开口:“请问这家医院有开安眠药吗?”
“我们会依患者的状况开药。您有预约吗?”
“没有。”
“那可能要等很久喔。”
“喔,是吗?那我先预约之后再过来。”这么说完之后,女人遂转身离去。
后来想想,自己明明没穿白袍,对方为什么一看就知道自己是医生呢?这点让浩一想不透。她该不会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浩一是谁了吧?
目送着女人离去的背影时,浩一不经意地看了信箱一眼,结果就发现明信片寄来了。昨天傍晚,他才将信箱里面的信件全拿出来的。这样子的话,就表示这张明信片是今天早上送到的了。邮差会这么早送信来吗?他拿出明信片,发现是母亲的女儿寄来的。这种明信片已经寄了将近十六年了。那是浩一刚考上高中,好不容易看清楚未来道路的时候。
因为风湿痛而阴沉、满口怨言的奶奶,在知道录取通知寄到的时候,曾经对着妈妈说:“浩一真是个头脑聪明的孩子啊,因为他的基因好嘛。不过啊,镜子,这次也多亏了你哦。”那是奶奶第一次赞美母亲,同时也是最后一次。自从明信片开始寄来之后,奶奶对母亲的态度再度冷淡下来。平常奶奶一开口,就是说母亲的坏话,骂她是个没有学养的女人。不过等到明信片开始寄来之后,她就变成说母亲是个满口谎言的低等女人。
奶奶每次看到明信片寄来,就会开始大骂大闹,让浩一非常受不了。所以他便养成了频繁检查信箱的习惯,只要一看到明信片,他就会拿去给母亲。
他并不是站在母亲那一边的。一开始的时候,他觉得寄这种明信片来的人一定是流浪汉。不过有一段时间,他也受到了奶奶的影响,很看不起母亲。一心只想讨父亲喜欢的母亲,真是愚蠢得可笑。不管碰到什么事情,她都会立刻变得情绪化,所以浩一也不想跟她说话。她一天到晚只会看电视连续剧,跟浩一根本没什么共通的话题。但是,浩一更讨厌奶奶的攻击性。那仿佛要斩掉鬼首似的咒骂着母亲的模样,实在太丑陋了,他一点儿也不想要看到这种光景。
每次当浩一把明信片放在家里的厨房,母亲都会不住地颤抖,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不过浩一根本不觉得同情。如果这些明信片上写的都是事实,该令人同情的应该是这个女儿才对。浩一觉得写这些明信片的,是一个住在脏脏的房子、没什么正当工作,像个流浪汉一般的女人。这个女人大概连办理生活补助的手续都不知道吧。
可是,他完全猜错了。浩一怀疑这些明信片和刚才在诊所前面见到的女人有某种关系。邮差大致上都是早上十一点以后送信的。现在才早上九点,邮差不可能那么早来送信。会不会是那个女人将明信片投进信箱的呢?这样子的话,就可以想到两种可能性。邮差不小心将明信片掉在某个地方了,然后这个女人捡到明信片,好心送了过来。另外一个可能是:这些明信片就是这个女人写的。如果明信片是她捡到的,那这张明信片就会是原订昨天傍晚投递的那张。浩一看了明信片上的邮戳。上面盖着右京区的邮戳,不过日期却是昨天。盖上当天的邮戳,就代表信件会在当天送到才对吧?事情果然不太对劲。这种印章应该很容易伪造吧?
浩一没有立刻将明信片拿给母亲,反而先带进自己的房间里。他躺在床上,想象了各式各样的情况。母亲的女儿会不会就是那个女人呢?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从她身上穿的衣服推测,她过的生活应该也在平均水平之上。那么,她又为什么要写这种明信片呢?
浩一试着做了各种方向的推理,最后还是得到一个结论:她是因为被母亲抛弃,所以才写这种明信片骚扰母亲的。他觉得这是最符合逻辑的答案了。然而仔细一想,这也很奇怪,为什么母亲会吓成那样呢?如果那个女人是她女儿的话,看起来似乎具有高于一般水平的学养,不太像是会写出这种明信片的人。他并不是因为对方是美女才这么断定的。
女人的感觉很稳重,散发着知性的气质,和明信片上的字迹、内容实在兜不起来。如果母亲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应该一看到明信片,就会知道那是别人写的。说到底,母亲的女儿竟然那么知性,令浩一感到相当意外。当然,也有可能是遗传上出了什么问题,不过她的脸还真是跟母亲不怎么像哩。看见一收到明信片就慌慌张张地跑去银行汇款的母亲,浩一便觉得她的女儿在明信片上写出那种内容,似乎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那么,那个女人就是母亲女儿的朋友啰?她或许是为了母亲的女儿,特地来观察情况的也说不定——顺便来投递明信片。可是这也不对,浩一很难相信一个这样的女人会是写出那种明信片的人的朋友。
这三天,他都一直在思考这件事。父亲完全不插手去管母亲的事,就算明信片寄来了,他也会装作没看到。他们三个人之间达成了一个秘密的约定,就是不能去触碰那个问题。今天早上将明信片交给母亲的时候,浩一忍不住问了母亲一堆问题。母亲陷入惊慌状态,甚至还哭了出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会马上哭出来;利用哭泣混淆视听,这是她从追究真相之中逃脱的手段。
看见父亲不愿处理奶奶和母亲之间的纷争,浩一除了感到父亲的懦弱,同时也觉得无计可施的父亲很悲哀——因为他自己也是用这种方法去面对问题的。不过,这次他却起了想要彻底追查明信片事件的强烈好奇心。于是,他便下定决心去一趟侦探事务所。
打开门,走进市川侦探事务所,自称为所长的市川三造从书桌旁站了起来。他是一个有着泥巴般的肤色、气色很差、年纪超过五十五岁的男人。微笑时露出的猥琐表情,总让浩一感受到一种人生过得不怎么样的人特有的荒芜。虽然自称是所长,不过这间三坪大的事务所也只有他一个人。桌上的文件和报纸堆积如山,几乎没有打扫过的事务所角落积满了尘埃。
前几天,他一踏进这间事务所就立刻后悔了。由于事务所在电话簿上刊登了还算像话的宣传广告,浩一便被其吸引而打了电话。既然在电话中约好了要见面,他也没理由退缩,于是便莫可奈何地委托对方帮忙调查母亲的女儿的事。他交给对方的信息有三条。明信片上写的汇款银行账号、她曾和一个名叫山本的人结婚,不过这个山本过世了,另外还有母亲的本名和户籍地址。
他还顺便告诉对方,来诊所的女人可能就是母亲的女儿,并告知了她的样貌。一开始,所长一脸严肃地告诉浩一,光靠这些信息,他无法确定能不能找到。没想到三个星期之后,他就打电话来通知浩一找到人了。他坐在接待用的沙发上,和市川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
“我要先声明:我不确定她是不是令堂的女儿。”
“什么意思?”
“我找到站在诊所前面那名女子的住处了。根据各式各样的情况来判断,这一点应该不会错。我发现令堂的女儿住的地方,和那名女子的住处是一样的。”
市川将一张偷拍到的女人相片放在桌上。嗯,她就是之前那个女人。虽然影像有点模糊,但是错不了。小巧的脸蛋、支撑着脸蛋的纤细脖子、斜斜下垂的肩膀、直挺的背脊,她美丽的站姿让人联想到即将振翅飞起的鹤。
“对,就是这个人。住址一样吗?这样就够了。那她到底住在哪里?”浩一兴奋起来。那个女人果然和母亲的女儿有什么关系。
“令堂的女儿现在的名字是山本明子,住在右京区宇多野之町×〇番地。”
“你是怎么找到的?”
“我在汇款银行附近埋伏了一阵子,找到符合你形容的样貌的人之后,我就跟踪对方。她住在很豪华的房子里喔,外面的名牌写着仁科千里。我还以为我跟错了,不过信箱上面贴了一张写着‘山本’的小小名片。”
“那母亲的女儿山本明子,就跟名叫仁科千里的人住在一起啰?”
“根据我向附近邻居打听来的情报,好像没有人跟仁科千里住在一起。”
“去银行的女性,就是仁科千里没错吧?”
“没有错。附近邻居形容的仁科千里的模样,确实和去银行的那个人相符合,毕竟那么漂亮的女人是不怎么常见的嘛。于是,我就去右京区公所调查住民票,发现那间房子是登记在山本明子名下的,而且没有找到仁科千里的住民票。那搞不好是假名也说不定。”
“那位仁科小姐到底是在做什么的呢?”
“那是个谜。我在那里监视了两天,发现她从白天就开始到处闲晃,但又不是去上班。由于她几乎没和邻居往来,所以附近的人也都不知道她靠什么维生。‘她长得那么漂亮,应该是谁的情妇’这样的谣言甚嚣尘上。可是说真的,好像也没有什么男人进出她家。她可能本来就是个资产家,要不然就是领了已故丈夫的保险金,总之,各式各样的传闻满天飞。”
“不管怎么样,那个女人过的都不是那种吃不饱要跟母亲讨钱的生活吧?”
“她住在将近百坪的豪宅里,开的是BM的汽车;穿的衣服是FENDI,手上还戴着瑞士的高级手表。”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那里的呢?”
“她大概已经在那里住五年了吧。”
浩一问了仁科千里的住址之后,便离开了侦探事务所。他原本想要马上前往那个女人的家,于是便伸手拦了出租车,不过一坐上车,他又改变了心意。今天还是先回家吧,他想让脑子冷静一下。这么容易就找出那个女人的住处,实在超乎了他的想象。这三个星期,他一直想要跟这个女人见面,可是这么轻易地被人查到住址之后,他却不可思议地起了警戒心。冷静想想,整件事情实在很诡异——寄明信片给母亲的人竟然是个大美女,而且还过着优雅的生活?要是只寄了一、两次就算了,这十六年来,她不停地寄送明信片过来,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吗?
仁科千里,她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做这种事的?首先假设她和山本明子是同一号人物好了,这样的话,她就是母亲的亲生女儿。浩一还是只能想到这是她对母亲的骚扰。可是在旁人眼中看来,那个女人过着幸福的生活。美貌、金钱、豪宅,她拥有的东西全都在母亲之上。她会因为嫉妒母亲现在的生活而费事骚扰母亲吗?那个女人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拘泥于过去的类型。
会扯人后腿的人,大多是要藉此得到好处,并陷当事人于不幸。当然,人们幸福与否是无法从外观看出来的。可是以一般的社会常识判断,那个女人的生活绝对在水平之上,就统计来看,那种人应该不太会抱持负面情感吧?
为了不让母亲忘记自己的存在——是这样吗?就算是这样好了,用那种潦草的字迹写明信片寄给母亲、半年跟她要一次五万圆,到底有什么意义啊?说自己是母亲的女儿,亲自登门拜访不就好了吗?奶奶看到那个女人,不知道会露出什么表情。对方跟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她应该会觉得相当震惊吧。总是用难听的话责骂母亲的奶奶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或许满值得一看的。忽然,他对做出这种坏心眼想象的自己吓了一跳。仁科千里已经开始占据他的心了。
“我对女人动心了吗?”这么一想之后,他突然陷入自我嫌恶之中。浩一不讨厌女人,不过也不曾对女人有过太大的兴趣。或许是他一直压抑自己的关系吧。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女人对浩一一头热——因此迫于无奈只好和她们交往。他的恋爱模式总是这样,也许他觉得处在这样的状况下会比较轻松也说不定。他从来没有主动对女人产生兴趣过。就好像自尊心受伤了一般,这下他更加讨厌仁科千里了。他持续思考了一个星期。可是不管怎么想,他还是找不出答案。最后,他放弃去仁科千里家了。就算知道了真相又怎么样?只不过是在脑海的记忆中增添一块令人不愉快的材料碎片罢了。他决定忘记那个女人。然而两个星期之后,那个女人主动上门来了。浩一这才想到:或许自己就是有了这样的预感,所以才没去找对方的。
她因为睡眠不足而前来诊所。健保卡上的名字是山本明子,年龄是三十四岁。她果然就是母亲的女儿。她坐在患者用的椅子上,用手压着太阳穴说:“睡眠不足让我觉得很困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你的职业是?”
“我是新人作家。”
“作家?”
“嗯,我才刚因为撰写了恐怖小说而得到新人奖。”
“是用山本明子这个名字吗?”
“不是,我是用仁科千里这个名字。医生,不嫌弃的话,请你一定要买一本看看喔。”
原来如此,仁科千里是她的笔名。
“有没有什么工作上的烦恼?”
“我的脑子里一直在想,人类最畏惧的东西是什么,这让我很烦恼。”
“那是小说的材料吗?”
“嗯。我想要塑造出最恐怖、最残酷的地狱。一开始思考这个,我就开始失眠了。”女人用一种急迫的方式说话。浩一无法用客观的角度看这个女人。
听完女人说的话之后,浩一感到非常不愉快。和浩一想象中不同,女人发出非常强烈的负面能量;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仿佛要把周围所有的事物都卷进去自爆一样的危险氛围。
“如果你想睡觉,就试着去想一些比较光明的事情,好吗?”浩一讽刺的露出一个假笑。
“我是写恐怖小说的人,你觉得我需要光明这种东西吗?我根本就做不到。我的个性本来就很消极。”这么说完之后,女人嫣然一笑。浩一莫名地觉得她在嘲笑自己。
“我帮你开酣乐欣好了。”
仁科千里没有回答,然后直接出言反击:“你不先问家族成员吗?精神科医师不是都会这么问吗?请不要偷懒,好好问诊吧。”
浩一说不出话来。只要是初诊的病患,一般在问诊的时候都会询问患者的家庭成员。仁科千里责备的口吻,让浩一觉得她在挑衅。“那我就问了。”他很努力地想让自己保持冷静,可是汗水却从他的额头上沁出来。
“我没有兄弟姐妹,是独生女。”
“婚姻状况呢?”
“在八年前结过婚。不过结婚一年之后,丈夫就过世了。死因是自杀。”
“小孩呢?”
“我没有小孩。我的体质无法生小孩。”
浩一犹豫着下一个问题。为了不让对方看出他的动摇,他平静地说道:“双亲呢?”
“我生下来没多久父母就离婚了。”
“那是谁负责养育你呢?”
“母亲。可是那个母亲找上了别的男人,打算抛弃我。所以我就先下手为强,离家出走了。”
看见浩一写着家族成员的手停下动作,女人开口问:“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
“不,没什么。”
“说得也是。来医院看病的人明明就是我自己,现在竟然担心起医生来了,我真是怪啊。”女人说完之后笑了。
浩一无视她的微笑,径自写着处方。仁科千里好像还想说什么,不过浩一用一句:“能不能请你先到等待室去呢?”将她赶出了诊疗室。到领药之前还有十分钟。浩一计算好时间,从后门绕出去等待千里走出诊所。他闪到她的面前说:“仁科小姐。”
千里看到浩一,便停住脚步,意味深长地歪着头,简直就像早已预料到他会这么做一样。
“什么事?”
“别再装傻了,我才想问你哩。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不就是来拿安眠药的吗?因为我失眠嘛。”
“不对,不是这样。你到底在打什么歪主意?”
“我没有在打什么歪主意。”
“少骗人了!”
千里露出了愠怒的表情。两个人就这么相互瞪着彼此一会儿,然后千里忽然缓和了锐利的视线,呵呵一笑。这个不惹人厌的诚恳笑容还真是令人意外——浩一的内心虽然这么想,不过还是板着一张脸。
“那你现在能不能陪我一下呢?”
“我要看诊,没办法。”
“什么时候看诊结束呢?”
“我今天只有上午看诊,所以中午过后就结束了。”
“那就请你今天晚上来这里一趟吧。我们慢慢喝酒、慢慢聊吧。”
千里将一家位在只园名叫“花道”的酒吧名片递给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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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一到了位于只园花见小路上的酒吧时,穿着长及脚踝黑色洋装的千里,已经坐在吧台的角落喝酒了。她的手肘到手腕之间又细又长,拿着鸡尾酒杯的手指非常漂亮。浩一在千里旁边坐下,点了啤酒。
“那就干杯吧。”千里伸出了自己手上的金巴利苏打,碰了一下浩一的啤酒杯。
“你的表情真恐怖啊!”
“我想请你先说明一下。不然的话,我是无法放宽心的。”
“你知道多少?”
“我什么都不知道。第一,你是我母亲的女儿吗?”
“嗯,对啊。”
“明信片是你寄的?”
千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过,除了她以外也不可能是别人做的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想告诉她我过得很好。”
“那种内容耶,那算是报平安吗?”
千里像是恶作剧的孩子一般“嘻嘻”的笑了。那副笑容就像是在说“我只不过是稍微恶作剧一下而已啊”,让浩一觉得很生气。
“这样的话,应该还有很多别的方法吧?再怎样,也没必要寄那种明信片啊。真是低级。”
“或许有一点点复仇心吧。”
“对抛弃你的母亲吗?”
“嗯,对啊。”
“你那一点点的复仇心,竟然维持了十六年之久啊。”
“因为我不想要让她以为我死掉了嘛。生死不明超过七年,就会被宣判失踪,被人当作已经死掉了耶。这样子的话,我的户籍就会跟着消失,我想要防止这种事情发生。”
“事实上你就是还活着,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而且你还结过婚了。”
千里陷入沉默。
“而且,我看你的生活也过得自由自在。”
“我丈夫是资产家。”
“为什么会自杀?”
“因为他忘不了前妻,所以就跟在前妻后面自杀了。”
“即使有你在?”
“嗯,对啊。他本来是想利用我冲淡悲伤的,不过还是没办法。结果,他只把我当成前妻的替代品。男人真是狡猾啊!”
真的有男人会在得到了这么美丽的女人,还对前妻念念不忘吗?还是他憎恨她的美丽呢?也有可能是他利用了她的美貌——他觉得如果自己和这种女人结婚的话,一定可以忘了前妻。可是,实际上他还是忘不了。他原本以为她是那种可能会玩弄男人,但绝对不可能被男人玩弄的女人,不过出乎意料的,她似乎也吃了不少苦。这么一想之后,他重新观察了千里的侧脸。高挺的鼻子、分明的双眼皮、下唇稍微突出、闪着粉红色光芒的嘴唇全都充满了生命的力量,可是却带着悲伤的神色。他莫名地觉得这个女人看起来楚楚可怜。人在稍微有点不完美的时候,更具有吸引力。
千里点了波本酒加冰块,暂时无言地喝着酒。浩一一时看着她的脸出了神。
“我想要塑造出最恐怖、最残酷的地狱。”她在诊所里说的话突然浮现在浩一的脑海中。这个时候,他立刻觉得被这女人吸引的自己很愚蠢。真是白痴,小心一点,这是个危险的女人。
以自己的不幸为诱饵,吸引男人的注意——这种手法不是一眼就让人看穿了吗?
浩一为了自己掉进这种低级陷阱的愚蠢感到有些愤怒。
“真正的原因是……”千里这么说完之后,又点了一杯波本酒加冰。
“真正的原因?”
千里一口气喝完杯子里只剩下一公分高的波本酒。
“什么真正的原因?”浩一又问了一次。
“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来了吧,果然是陷阱。
浩一不知道千里的目的是什么,不过她似乎想要闯进浩一的人生。
“喔,看着我啊。”
“你不相信啊?”
“我怎么可能相信这种话。”
“你先听我说嘛。我偷偷去看妈妈的时候,你突然从玄关跑了出来。那大概是国三放春假的时候吧。你看起来既开朗又幸福,感觉好耀眼。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我总觉得你就是我的弟弟,有种奇妙的亲近感,你就是小我两岁的弟弟。后来,我就一直看着你,看了十六年哦。所以,我才会想和妈妈有所联系。虽然我结过一次婚,但那只不过是度过了没有爱情的夫妻生活一年而已。到了最后,我还是一直想着你喔。”
哇,这样喔。这种话谁都会说啊,我怎么可能上你的当——浩一在心中这么嘀咕道。他的脸上应该浮现了游刃有余的笑容了吧。“你说想跟母亲有所联系,是靠着那种明信片吗?哪有人会用那种方法跟别人联繋啊?你真是有病!”
“我有时候是真的缺钱啊,没有人愿意帮我。而且我觉得普通的明信片不够刺激、太无聊了,这样她可能很快就会忘记我。不,不是这样。我可能只是想确认妈妈对我的爱而已。”
“你的作法还真是不健康。”
“因为我是写恐怖小说的人,本来就不健康。但我觉得我活得比故作健全的人实在多了。”
“谁都会说。”
“是真的。我真的是因为喜欢你,才监视那个家的。你不相信我的话吗?”
“我怎么可能相信这种话。十六年来,你都一直想着我?你有什么证据啊?”
“你高中开学典礼的那一天,我也去过你家喔。那个时候,你家附近刚好有一间空房子,记得吗?我从那间房子的围墙细缝,偷偷地看着你们。”
以前,浩一家对面确实有一间空屋。她躲在那里偷窥母亲,这一点应该是真的吧。不过她说什么自己是看浩一,怎么听都像是编出来的。
“真是无聊。”
“你不相信呀?”
“不相信啊。”
“你刚才说要看证据嘛?”
“你有证据吗?”
“嗯,有啊。”千里干脆地说。浩一差点没笑出来。
“你不相信吧?”
到底有什么证据啊?浩一终于忍俊不禁。
“你看,这就是证据喔。”千里从手提包里面拿出一个水蓝色的信封。那个信封大概有一公分厚。浩一接过信封,检视着里面的东西。里面放了类似照片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浩一就是觉得不想看,于是便将信封还给千里。他觉得那是自己不该看的东西。
她拿出信封里的照片,一张张排在吧台上。看到相片的瞬间,浩一不假思索地别开了视线。“不行喔!你要好好看着。”
那全都是浩一的照片。从高中的时候到最近的照片都有,大概有五十张。一开始的照片好像是在他家对面的空屋拍摄的,刚好是浩一从玄关走出来的时候。照片里的他穿着制服、t恤加牛仔裤、运动服等各种季节的服装。他记得两年之后,那间空屋就改建了。
从那之后,就没有他在玄关前面的照片了。有几张照片是浩一出门,在等红绿灯准备过马路的时候拍的;还有离开诊所的身影、在街上走路等从各种角度拍摄的照片。照片背后写着年月,这是从一九八九年四月开始,一直到最近拍摄的相片。
“我跟踪了你十六年哦。”这威胁的声音让浩一不寒而栗。不管是基于什么理由,千里说自己十六年来一直看着浩一这件事情,似乎是真的。这个女人一直关心着浩一,持续拍摄着不为人知的相片。不管在脑中思索了多少次,浩一还是无法理解。
“为什么?”口干舌燥的他,没办法好好发出声音来。他一口饮尽剩下的啤酒。
“因为我喜欢你啊。我不是一直这么说吗?你的脸、表情、声音,所有的东西我都喜欢。而且,你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总是在奶奶发现之前,把我寄的明信片拿给妈妈。”
这个女人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吗?
“可是,为什么你光靠着这几点,就喜欢上我?我跟你又没有血缘关系。”
“你身上有某种东西喔。某种吸引我的心的东西。”
“什么啊?”
“我还没找到答案。但是,那个东西引起了我内心的共鸣。”
“甚至让你不惜变成跟踪狂吗?”
浩一重新看着摆在吧台上的照片。当时自己在看着什么?在想什么呢?他看着眼前的照片想象着。准备出门,伸手开门的自己,当然不会注意到对面围墙。如果回到那时候,把那个透过围墙细缝偷拍自己的女人抓出来的话,她会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呢?站在斑马线前面的时候,自己大概一心注意着红绿灯的变化吧。不管哪张照片看起来都是一样,自己的表情全都毫无防备,傻愣愣的。她对自己的执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光是听她用说的,浩一就觉得毛骨悚然。可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将这个事实摊在他面前,不禁让他觉得头脑好乱。
在交互看着照片和女人的脸时,那种一触即发的紧迫感渐渐淡去。这个女人看了那个毫无防备的自己十六年之久。就算对她隐瞒什么,也不会对事情有什么帮助,只能放弃了——他心中的迷惑消失了。卸下警戒心之后,浩一觉得自己快被对方凝视着自己的闪亮眼眸的魔力给吸进去了。就算被吸进去也无妨吧?不管多么理性,这个女人都有将之摧毁的魅力。
在诊所感受到的危险氛围,就是这个女人所带有的磁性。嗯,没错。自己一直在等待这种女人出现。他只活了三十二年,却觉得自己从几千年前开始,就在等待这种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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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菜刀将准备放进味噌汤里的豆腐切成两半时,镜子停下了手。将菜刀丢在砧板上之后,她回过头瞪着丈夫。她怎么样也无法相信刚才听到的话。丈夫说,浩一有女朋友了。依稀察觉这件事情的奶奶,便委托征信社调查,发现对方是浩一的病人。到此为止,镜子都还听听就算了。浩一也已经超过三十岁了,就算有喜欢的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问题是丈夫接下来说的话。
再深入调查之后,他们发现对方是镜子的女儿——那个寄送低级明信片来的孩子。
“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镜子大声反驳丈夫重复了第二次的话。
“我也不敢相信啊。可是,那个人确实是我们诊所的病患。还有个人病历表。”
“一定是同名同姓的人啦。”
“我也这么想过。不过妈调查之后,说那是你的女儿。”
“真是太夸张了。她还真敢说啊,看来妈真的很讨厌我吧。我女儿确实是个会寄那种明信片来的怪人,我甚至怀疑她有没有在过正当的生活。套一句妈的话,我女儿就是那种生活有问题的人。但是,她这样怎么能跟浩一扯上关系呢?妈是不是因为太讨厌我,导致她的妄想症恶化了啊?一定是老年痴呆了。”
就算知道这么说婆婆的坏话会伤害到丈夫,镜子还是停不下来。总之,一定是婆婆有问题。除此之外,镜子想不到别的可能性了。
镜子几乎可以想象婆婆的恶劣态度——她大概会到处喊着镜子母女打算占据船出家吧。
“那你能不能去这个名叫山本明子的人家里一趟,确认一下呢?如果浩一真的喜欢对方的话就算了,可要是她是你的女儿,那就不太好了吧?如果两个人说要结婚的话,事情就更复杂了。”
“浩一已经是大人了,他之前也跟一大堆人交往过不是吗?不会马上论及婚嫁的啦。不用干涉,他们自然会分手的。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啊!”
浩一绝对不是那种晚熟的人。硬要说的话,他可能还会被归为让女人心碎的那一类。经常有女人打电话来家里,而且每一次都是不一样的女人;甚至还有被浩一甩掉的护士跑到诊所来找他。他不会和特定女人交往,而是脚踏多条船的花花公子。所以,这次一定也不会持续太久的。
“可是就只有这次不太一样啊。或许跟你也有点关系吧……”
镜子认真地看着总是不愿服输的丈夫。他比平常更严肃了。“你的意思是命令我去看看吗?”“听说她住在很棒的豪宅里喔。而且根据我们诊所里的护士说,她还是个大美女。”
不只是个美女,还住在豪宅里面!光是听到这些话,镜子就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女儿了。如果要问女儿是不是个美女,确实可以将她分到美女那一边。不过,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她跟世间一般的美人受到的恩泽完全无缘——她就是长了那么一副脸蛋。她不可能有那个能力住进豪宅里的,绝对不可能。
“那就不是我女儿啦。很显然是搞错人了。”
“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去确认一下。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无法想象寄送那种明信片来的人,跟浩一的对象是同一号人物。可是光就征信社的调查看来,事实确实是如此。完全搞错人也就算了,但如果她就是那个寄明信片来的人……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镜子说不出话来。就算丈夫问她怎么想,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明。她完全摸不着头绪。
“那她就是个大骗子了吧?”
如果是那个住在豪宅、却在明信片上写着“我快饿死了,快点汇钱给我”这种话的女儿,确实是个充满恶意的恐怖分子。可是镜子确信那个人不是自己的女儿,所以她一点儿也不想去见对方。
“根本没有去确认的必要,一定是另外一个人啦。”
“可是,她曾经在九年前结过婚,而且丈夫还在和她结婚九个月之后就死了。如果是另外一个人,经历会这么符合吗?”
丈夫知道女儿结婚的事,也知道她死了丈夫。那个时候,婆婆也看到了明信片,还跟镜子起了争执。从此之后,敏锐的浩一便频繁地检查信箱,并且在婆婆发现之前先将明信片拿给镜子。
“那只是碰巧符合而已。”
“同名同姓,而且还同样结过婚、死了丈夫,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妈去确认过了吗?”
“嗯,好像去过了。听说那个女人简直跟模特儿一样,衣着、举止洗练,感觉是见过世面的女人。看到她的瞬间,妈还吓了一大跳呢。”
镜子的脑海中浮现婆婆惊吓的样子,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如果那真的是自己的女儿的话,她还真觉得骄傲呢。不管怎么说,女儿还是让那个打从心里瞧不起镜子、难以对付的偏激老太婆吓破了胆,这不是很了不起吗?她沉浸在复仇的喜悦之中。不过很可惜,那很明显的就是别人。
“确认到这种地步不就够了吗?妈应该知道那不是我女儿了吧?”
“可是,妈不知道你女儿长什么样子。所以搞不好……”
“你要说那搞不好是我的女儿吗?妈还在怀疑那是我女儿吗?”
“嗯,就是这样。”
“那直接问那个女人不就好了。”
“她好像没办法做到那种地步。毕竟对方的外表超乎了她的想象。”
“浩一知道吗?”
“不,妈瞒着浩一调查的。”
“我就知道。要是浩一知道妈委托征信社调查这种事情的话,一定会大发雷霆的。那么大年纪了,奶奶还去干涉孙子的恋情,这也未免太奇怪了。”
镜子内心暗自因为婆婆和浩一之间的关系恶劣而感到高兴。要是连浩一都站在婆婆那边的话,镜子在这个家里受到的攻击就会更加严重了。这么一来,镜子手上又多了一个让浩一讨厌婆婆的材料了。感觉真不错,她心想。等到那个坏心眼的老太婆倒下来,镜子一定马上送她到老人赡养院去。这样子的话,镜子就会拥有所有的东西了,她真希望这一天赶快来临。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要讨丈夫的欢心,留在这个家里。
“我当然也这么觉得。不过这一次浩一似乎真的迷上那名女性了,连我在旁边看了,都觉得有点担心。他也在那名女性身上花了很多钱,还买了昂贵的皮包和手表送她。在此之前,他跟很多女性交往过,可是却从来不曾这样。”
“连这种事情都查到了啊?”
“妈看到大来卡的账单明细表时大吃一惊。这个月他花了一百万圆,全都是购买女用皮包、手表和衣服花的钱,所以妈才会知道浩一有个这么夸张的女朋友的。以前他根本不是那种把钱花在女人身上的人,妈妈才会担心,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百万圆!听到这个数字的瞬间,镜子因为嫉妒而感到头晕目眩。半年一次、只跟自己拿五万圆忍着用的女儿,会是那种在短短一个月之内,让男人在她身上花了一百万圆的女人吗?镜子觉得越来越不可置信了。那绝对不是自己的女儿。
年轻时,镜子对自己的外貌相当有自信。当时,那张漂亮的脸蛋让她受尽奉承,还有好几个男人买名牌首饰、手表、皮包送她。可是,她却没有在短短一个月之内收到一百万的魅力。即使是现在的丈夫,在结婚之前也只送过她香奈儿的皮包和卡迪亚的手环而已。
结婚之后,镜子能从丈夫那里得到生活费,其他东西丈夫一概不买给她。她利用一个月十五万圆的生活费努力储蓄,好不容易才熬了过来。为了让浩一当上医生,镜子选择了好的升学补习班,加强他的学习环境。浩一现在在诊所赚的钱,镜子自觉有权利拿走一半,可是他非但没给镜子一分钱,还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身上花了一百万,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啊?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镜子一反刚才的想法,开始想看看这个女人长什么样子了。
是吗,长久以来一直用明信片骚扰镜子的人,就是这个家伙吗?这次她打算利用女儿明子的名字,来欺骗浩一吗?真是个狐狸精。那家伙想要侵吞船出家的财产。打从一开始,她的目的就是这个。镜子绝对不能放任这种女人不管。就算不是婆婆,她也不能允许浩一被这种吸血虫缠上。她不知道这个女人、从前离家出走的女儿,以及明信片这三点是如何连在一起的,不过总而言之,这三点都是镜子的敌人,是镜子生存下去的障碍物,一定得尽早铲除才行。
镜子的心中充满了对那个女人的憎恨。憎恨?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是自己的生活即将在不远的将来受到威胁的那份不安,让镜子坐立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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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造访了那个冒用女儿名字的女人家。她从京福电铁的高雄口向北走,在周山车道上走了一会儿。通过工地的栅栏之后,向东转的第五间房子就是那个女人的家。那是一栋北欧风格的西式住宅,上面只挂着仁科千里的名牌,是栋超乎镜子想象的豪宅。车库里停了一辆鲜红色的BM汽车,庭院超过镜子家的两倍大。光是这样,就让镜子的血液直冲脑门了。
按了门铃之后,对讲机传来了一声:“喂?”
“我是船出镜子。”
对方没有回答。镜子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听到了喀嚓一声门打开的声音。
一个穿着白色洋装的女人出现在玄关的门廊上。她的身材很好,就像杂志上的模特儿一样。她距离自己站的地方大概有三公尺吧。微风不经意地吹了过来,白色的洋装乘着风飘了起来,拍打着女人的脚,结果反而更让人觉得她瘦得连腰线都不见了。
看着女人站姿的那一瞬间,镜子因为自卑而感到呼吸困难。果然不是,这个人不是她女儿。从白色洋装伸出来的手脚和脸蛋,全都白得仿佛要变成透明了。别说女儿了,她真的是活生生的女人吗?女人散发出来那种幻惑的感觉,不禁让镜子这么怀疑。仁科千里踩着优雅的脚步走近镜子。简直就像是走在伸展台上的模特儿一样。
走到门口之后,她用游刃有余的声音说:“你好。”女人仿佛像在嘲笑又老又胖又丑的镜子一般,露出一个充满优越感的笑容。镜子很想回些什么,不过仁科千里却打断了她的思绪,说:“先到屋子里去吧。”跟在女人身后的镜子就像是个身份卑贱的女人一样,让她觉得自己很悲惨。女人带镜子来到的房间,是大约有十坪大的客厅。千里伸手招呼镜子,请她坐在沙发上。镜子输给她散发出的强势态度,默默地遵从她的招呼。然后,千里就走到别的房间去了。
从日照良好的广大阳台,可以遍览色彩鲜艳的花朵。镜子的庭院最多只有这里的一半而已,没有办法做出这么漂亮的花园。过着这种优雅生活的女人,为什么会冒用女儿的名字呢?又为什么要接近浩一?换句话说,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而缠上镜子的?这个女人的目的不是浩一,而是镜子——在这三天好好思考过后,镜子得到了这个结论。
镜子原本以为只要跟她见上一面,就能知道原因,不过来到这里、看了女人的脸之后,她觉得这个答案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女人端着放了两个茶杯的托盘出现。她将茶杯放在镜子前面。杯子上描绘着红色果实和藤蔓,是镜子从来没有看过的美丽茶杯。茶杯里面装着红色的液体,飘散出玫瑰果的香味。
“好久不见。”千里隔着矮桌在镜子对面坐下,然后优雅地跷起修长的腿,这么对镜子说道。女人像是在打量镜子般,盯着她看。
“说什么好久不见……你到底是谁?”镜子终于挤出这句话了。
“你忘记我的脸了吗?妈妈。”
“别叫我妈妈。你又不是我的女儿,只是冒用我女儿的名字好接近浩一而已,就跟金光党一样。你到底在打什么歪主意?”
“你果然忘记我了啊。”
镜子认真地看着女人的脸。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看过——很早很早以前。她拼命地探寻着自己的记忆,然而却还是想不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以名状的不安向她袭来。她有一种预感:再继续了解这个女人的事,自己一定会有危险。她突然不再在乎女人的真实身份了。她失去了追根究底的心情。总而言之,她必须守住自己现在的生活才行。
“别说这个了,我希望你能跟浩一分手,那个孩子是我们重要的继承人。”
“是他对我一往情深。就算我说要分手,他大概也不会接受吧。如果你希望我们分手的话,由你来说服他不就好了吗?”女人冷淡地说道。
镜子前天就已经因为这件事跟浩一起了争执,可是不管她说什么都没有用。
“对陷入热恋的人说什么都没有用,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吧?就是因为无法说服浩一,我才会前来这里拜托你啊。拜托你别再跟我们家的人牵扯不清了,你会让那个孩子不幸的。如果要分手费的话,我会付给你。拜托你跟浩一分手。”镜子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能不能听进去,不过最后那一句是她诚挚的恳求。
“你说我会让浩一不幸?”
“不是吗?像你这样的女人只会从男人身上吸血,根本不会给他们任何东西。你不就是这种女人吗?”
千里拿起茶杯啜饮了一口玫瑰果茶,然后再将茶杯放在碟子上。她将双手交抱胸前,看着庭院。几分钟过去,千里还是一直维持这个姿势,仿佛忘记了镜子的存在一般陷入沉思。镜子觉得自己好像被孤单地抛下了。无法身处于安静的孤独之中的她,从皮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请收下。”
千里像是从梦中醒过来一般惊讶地看着镜子的脸。“这是?”
“收下这个之后,就请你跟浩一分手。”断然说完之后,镜子密切注意着对方的反应。千里连“嗯”都没说一声,沉默便再度笼罩两个人。
镜子看着她的脸。这次她没有在想事情了,不过她脸上那副出乎意料的表情,却让镜子困惑。她露出了无法言喻的悲伤表情。那是镜子第一次看到女人露出比较有人性的表情。
“我知道了。里面有多少钱?”千里伸手拿起信封,开始数起钞票的张数。女人露出了和刚才截然不同的干巴巴的表情。数完钞票之后,千里开口说道:“只有一百万啊,看来我被人看扁了呢。我的价值可是远远超过这个金额喔。”
“你这个女人,除了从男人身上榨取钱财之外还有什么才能?说到底,哪有人用金钱来换算自己的价值……”
“换算的人是你吧?我根本没有必要收这种钱。”千里把信封推回给镜子,让她慌张了起来。
“我知道了。那要付多少钱,你才愿意跟浩一分手呢?”镜子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要对方提出的金额在两百万之内,她会付。比起让浩一继续跟这女人牵扯下去,付钱的伤害还比较轻。
“不用。我不需要钱。”
“你想要让浩一不幸吗?”镜子发出快哭出来的声音。
“我会免费跟他分手的。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样的条件?”
一听到免费,镜子还高兴了一下子,不过她又因为不知道女人会说出什么话而感到不安。应该没有跟免费一样昂贵的东西了吧?
“如果你能想起我的事,我就跟他分手。”
“你的事……”镜子想了一会儿,可是还是怎么都想不起来。“我想不起来。你是谁?我还希望你能告诉我呢。”
“我说过了,我是你女儿。”
“别捉弄我了,你不可能是我女儿。”
“为什么?我们已经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喔。就算女儿的脸和妈妈想象中不一样,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不,不可能。我是知道的。就算是不是过了二十年,我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不是我女儿。”
“我是你抛弃的女儿啊。你毫无留恋、毫无感情,就像丢弃垃圾一样,所以才会忘了我。”
“是那个孩子擅自离家出走的。”
“你真的这么觉得吗?你觉得是她擅自离家出走的?”
镜子再次看着女人的脸。她还是觉得自己在好早好早以前就知道这张脸了。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呢?镜子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哎呀,请喝喝这个吧。”镜子乖乖地喝了千里推向她的花草茶。
“来,抱抱你的女儿吧。”千里来到镜子旁边,伸出双手。她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镜子听话地抱住女人,感觉到纤瘦的肉体触感。
“你……该不会、该不会是……”
千里在镜子的耳畔低声说了些话。
“喔,真的是你。可是不可能啊。怎么会……”过去的记忆闪过的瞬间,眼前女人的脸就被漆黑的记忆给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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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