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昏迷过去。
这是别人告诉我的。不过,我也有一些模糊的记忆。我记得艾拉向我倒来。他的后脑勺已经不见了。我记得听到了露西的尖叫声。我还记得自己抬起头来,看到了蓝天,看到白云正从头顶飘过。我估计是仰面躺在担架上,正被抬往救护车。记忆到此为止。蓝天没有了,白云不见了。
然后,我开始感觉安宁平静。我想起了艾拉的话。
“你妹妹死了……”
我摇摇头。不。格伦达·佩雷斯说卡米尔从那些树林中走出来了。艾拉不会知道。他不可能知道。
“科普兰先生?”
我眨眨眼,睁开眼睛。我躺在床上。在医院病房里。
“我是麦克范登医生。”
我打量着病房。看到约克在我身后。
“你体侧中弹,已经缝好了。你会没事的。但可能会有些痛……”
“医生……”
麦克范登正在表演他的医生独白剧,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插嘴。他皱皱眉头:“怎么啦?”
“我没事,对吧?”
“对。”
“那我们回头再说这些行吗?我真的需要先和这位警官聊聊。”
约克忍住没笑。我本以为会挨骂。医生甚至比律师更傲慢。但这位医生没骂我。他耸耸肩,说:“当然可以。你们谈完之后,再让护士叫我吧。”
“谢谢你,医生。”
他没再说什么,走了。约克坐到我床边。
“你怎么知道是艾拉?”我问。
“实验室的人在那个死者身上发现了相吻合的汽车垫纤维。”他的声音低下去,“我们仍然没能确认身份,但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叫他吉尔·佩雷斯。”
“那好。”
“不管怎么说,他们发现了他身上的汽车垫纤维。我们知道,那些纤维是一辆旧汽车上的。我们还找到一盘录像监控带,是发现尸体的地方附近的一个摄像头拍摄下來的。我们在录像中看到了一辆黄色甲壳虫,登记车主就是西尔弗斯坦。因此,我们急忙赶过来了。”
“露西在哪里?”
“狄龙正在向她询问一些问题。”
“我还是不明白。吉尔·佩雷斯是艾拉杀的?”
“对。”
“毫无疑问?”
“毫无疑问。首先,我们在那辆甲壳虫的后座上发现了血迹。我猜,一定与吉尔·佩雷斯的相吻合。其次,那个康复中心的工作人员已经证实,谋杀案发生前一天,佩雷斯——登记时使用的是马诺洛·圣地亚哥这个名字——来看过西尔弗斯坦。那里的工作人员还证实,他们看到西尔弗斯坦第二天上午开着那辆车出去了。这是六个月以夹他第一次开车出去。”
我做了个鬼脸:“他们就没想到告诉他女儿?”
“露西·戈尔德第二次去时,那天看到过吉尔的护士不当班。此外,那里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说,西尔弗斯坦从来没被认定过是无行事能力或者类似性质的人,他来去自由。”
“我还是不明白。艾拉为什么要杀吉尔?”
“我猜,和杀你的理由相同。你们俩都在调査二十年前那个营地发生的事。西尔弗斯坦先生不喜欢你们这样做。”
我试着整理思路:“那么玛戈·格林和道格,比林厄姆也是他杀的?”
约克等了一会儿,好像期待我把我妹妹的名字也加在那个名单上。我没有。
“可能。”
“那韦恩·斯托本呢?”
“他们可能以某种方式联手作案。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做的。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我的人是艾拉·西尔弗斯坦杀的。啊,还有一件事:艾拉打你那支枪和打死吉尔·佩雷斯的枪的口径相同。我们正在进行弹道测试,但你知道结果会吻合。再加上那辆甲壳虫后座上的血迹,他和车子都曾出现在抛尸处附近的录像带……我的意思是说,这些证据已经具备超级杀伤力。不过,艾拉已经死了,你也知道,我们很难审判死人。至于艾拉·西尔弗斯坦二十年前做过或没做过什么事”一约克耸耸肩一“我也很想知道。但那是别人去解的谜。”
“如果需要,你会帮忙吗?”
“当然。很乐意。等你把一切弄清楚之后,为什么不到城里来一趟,我带你去吃牛排?”
“一言为定。”
我们握手。
“我应该感谢你救了我的命。”我说。
“对,你应该。只不过,我认为救你的人不是我。”
我想起了艾拉脸上的神情,他要杀我的决心。约克也看到了一艾拉想打死我,后果已经注定。与其说是约克的枪,还不如说是露西的喊叫声救了我的命。
约克走了。我一个人躺在病房里。可能还有比病房更令人沮丧的独处地方,但我想不出来。我想到了我的简,想到她是多么勇敢,想到唯―让她感到恐惧的事情是独自躺在病房里。因此,我总是整晚陪着她。我睡在一张椅子里,是那种可以被铺成地球上最不舒适的床的椅子。我这样说不是为了博得喝彩。那是简的一个弱点。到医院的第一天晚上,她紧紧攥着我的手,拼命想把声音里的绝望赶出去。她说:“请别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
因此,我没把她一个人扔在病房里。后来也没有。直到很久之后,直到她回到家里,她想死在家里,因为她一想到要回到一个像我现在待的房间一样的地方,她就……
现在轮到我了。我一个人躺在这里,倒是不怎么害怕。但我想到了这个问题,想到了生活是怎样把我带到现在这个地方的。危急的时候,谁会在这里陪着我?我在医院中醒来时,希望谁在我床边?我首先想到的人是格蕾塔和鲍勃。去年,我切百吉饼时把手割破了,鲍勃开车送我上医院,格蕾塔照料卡拉。他们是我的家人,我仅剩的家人。现在,他们也离我而去了。
我又回想起上次住院的情景。当时我十二岁,患了风湿热。当时,那种病很少见,现在就更罕见了。我在医院里住了十天。我记得卡米尔常来医院看我。有时,她会把她那些讨厌的朋友带来,因为她知道那些人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我们经常玩拼字游戏。男孩子们都喜欢卡米尔。她常常把他们帮她录的磁带带到医院去,比如斯蒂利·丹、超级流浪汉乐队和杜比兄弟合唱团的歌。卡米尔告诉我哪些乐队最棒,哪些乐队不行,我把她的话当圣旨。
她在那些树林里被折磨得大声尖叫了吗?
这是我一直想知道的。韦恩·斯托本对她做过什么?他把她绑起来并恐吓她了吗,像对玛戈·格林一样?她挣扎过吗?她像道格·比林厄姆一样自卫过并受伤了吗?他是把她活埋的吗,像活埋印地安那州和弗吉尼亚州的被害者一样?卡米尔忍受了多少痛苦?她生命的最后时候有多么可怕?
现在……新问题出来了:卡米尔是否活着从那些树林中走出来了?
我把思绪转向露西。我想到了她一定正在经受的痛苦,看到亲爱的父亲把自己的脑袋打开花,却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去找她,说点什么,设法安慰她一下。
有人敲门。
“进来。”
我以为是护士。但不是。是缪斯。我冲她笑笑。我以为她会还我一个笑脸。但她没笑。相反,她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更沉重。
“别沉着脸,”我说,“我没事。”
缪斯走到我床边。但她脸上的表情没变。
“我说——”
“我已经和医生谈过了。他说你甚至可以不在这里过夜。”
“那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缪斯拉过一把椅子,放到床边:“我们需要谈谈。”
我以前见过洛伦,缪斯的这种表情。
这是她的准备投入战斗的表情,是她“我要把你这个龟孙子捉拿归案”的表情,是她“你敢撒谎我会立即识破”的表情。我看到过她对杀人犯、强奸犯、劫车行凶犯和黑帮分子露出这种表情。现在,她正用这种表情看着我。
“出什么事了?”
她的表情没有缓和下来:“和蕾亚·辛格谈得怎样?”
“和我们预料的差不多,”我简单叙述了一下和蕾亚交谈的情况,因为,我的确觉得现在这个时候谈蕾亚不合适,“但最大的消息是,吉尔·佩雷斯的姐姐去找我了。他告诉我说卡米尔还活着。”
我看到她的表情发生了一点变化。毫无疑问,她是好人,但我也不是坏人。人们常说,“真情流露”持续的时间还不到十分之一秒。但我看到了。她好像并没对我说的消息感到吃惊。不过,这个消息仍然让她内心震动了一下。
“缪斯,出什么事了?”
“我今天和洛厄尔警长谈过了。”
我皱皱眉头:“他还没退休?”
“没有。”
我本想问她为何去找他,但我知道缪斯的作风。她自然要去接触负责侦破那些谋杀案的警长。这也从某个方面解释了她现在对我的态度。
“我猜猜,”我说,“他说我对那天晚上的事撒了谎。”
缪斯没说是或不是:“事情很蹊跷。你不这样认为吗?你正好在案发当晚擅离职守。”
“你知道是为什么。你读过那些日记。”
“是的,我读过。你和女朋友溜出去幽会。然后,你又不想让她陷人麻烦。”
“对。”
“但那些口记里还说你满身血迹。这也是真的吗?”
我看着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我现在假装你不是我老板。”
我吃力地坐起来。腰上缝合的伤口疼得要命。
“洛厄尔说我是嫌疑犯?”
“他没必要这样说。你也不会因为我问了这些问题就成为嫌疑犯。你对那天晚上的事情撒谎是——”
“我想保护露西。这你已经知道了。”
“对,我知道你已经告诉过我的事。但你可以从我这个角度想想。我需要不按程序、不带偏见地处理这个案子。如果你是我,你不会问这些问题吗?”
我想了想:“明白了。好的。你问吧。想问什么都可以。”
“你妹妹怀过孕吗?”
我坐在那里,目瞪口呆。这个问题像一记左钩拳般令我措手不及。她可能是故意这样的。
“你没开玩笑吧?”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样问?”
“回答问题。”
“没有,我妹妹从未怀过孕。”
“你确定?”
“我觉得,如果发生那样的事,我应该知道。”
“是吗?”她问。
“但我仍然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问?”
“我们处理过这样的案子,女孩子出了这种事却瞒着家人。你知道的。有个案子中,甚至女孩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产下婴儿。还记得吗?”
我记得。
“嗯,缪斯,我现在滥用一下职权。你为什么问我妹妹是否怀过孕?”她审视着我的脸,目光像黏糊糊的虫子一样从我脸上爬过。
“别那样看着我。”
“科普,你必须拯救自己。你知道的。”
“我没必要做任何事情。”
“不,你有。洛厄尔还在调査这个案子。这是他的宝贝案子。”
“洛厄尔?十八年前他们逮捕韦恩·斯托本之后,那个乡巴佬就没再过问这个案子了。”
“但这仍然是他的案子。他是负责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句话:“洛厄尔知道吉尔·佩雷斯一直活着吗?”
“我把你的推论告诉他了。”
“那你为什么突然用这些卡米尔怀孕的问题来伏击我。”她没说话。
“好,那就这样演下去吧。嗯,我答应过格伦达·佩雷斯不会把她的家人牵涉进去。但你可以如实告诉洛厄尔。也许他会继续让你参与他的调査——我对你比对那个乡巴佬瞀长信任得多。关键是,格伦达·佩雷斯说我妹妹活着从那些树林中走出来了。”
“但是,”缪斯说,“艾拉·西尔弗斯坦又说她死了。”
空气停止流动。她脸上那种真情流露这次更明显了。我死死盯着她。她没躲闪,与我对视着。但最后,她先败下阵来。
“缪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她站起来。她身后的房门打开了。一个护士走进来。她一句话也没说,就把一个血压计绑在我手臂上,开始给我里血压。她还把一支体温计塞到我嘴里。
缪斯说:“我马上回来。”
体温计还在我嘴里。护士父测了我的脉搏。一定比正常速度快。我想含着体温计喊“缪斯”!
但她已经走了。我只好躺回床上干着急。
怀孕?卡米尔可能怀过孕吗?
我觉得不可能。我尽力回忆着。她开始穿宽松衣服了吗?她怀了多久一几个月?如果有什么迹象,父亲会注意到的,他是妇产科医生。妹妹不可能瞒得过他。
但话又说回来,可能她根本没怀孕。
我不知道缪斯在胡说些什么,我妹妹绝对不可能怀孕。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有一点我很清楚,缪斯显然没把她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她的问题不是随便提出来的。有时,为了破案,一个好的检察官也需要这样做。你需要假定某个荒谬的想法是成立的。但你还需要看看。看看它可能怎样把案情结合起来。
护士终于忙完了。我伸手拿起电话,拨通家里的号码,看看卡拉怎样。听到格蕾塔友善的声音“你好”,我非常吃惊。
“嘿。”我说。
她声音中的友善立即消失了:“听说你会没事的。”
“他们是这样说的。”
“我现在在这里陪着卡拉,”格蕾塔毫无表情说,“如果你同意,我可以让她今晚到我那边去睡。”
“那太好了,谢谢。”
电话两头短时沉默。
“保罗?”
她通常叫我科普。我不喜欢听她这样叫我。“嗯?”
“卡拉的幸福对我很重要。她仍然是我侄女,仍然是我妹妹的女儿。”
“我明白。”
“但是,你对我毫无意义。”
她把电话挂断了。
我重新坐起来,等着缪斯冋来,同时试图用疼痛的大脑把头绪理清楚。我一步一步回忆起来。
格伦达·佩雷斯说我妹妹活着从那些树林中走出来了。
艾拉·西尔弗斯坦说她死了。
我应该相信谁?
从某种角度讲,格伦达·佩雷斯显然是正常人,艾拉·西尔弗斯坦却一直是个疯子。
答案:相信格伦达·佩雷斯。
我还意识到,艾拉·西尔弗斯坦一直在说不想让过去的事情重新曝光。他杀了吉尔·佩雷斯,还想杀我,因为他不想让我们继续调查。他可能猜到了,只要我认为妹妹还活着,就会一直査下去。他知道,如果我认为有机会让卡米尔回家,不管结果怎样,我都会去挖,去掘,去做任何必要的事情。他显然小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是我给了他撒谎的动机,是我促使他说我妹妹死了。
另一方面,格伦达·佩雷斯也想让我停止调查。只要我继续调査,她的家人就有真正的危险。她罗列的那些欺诈罪和其他罪名都会被暴露出来。因此,她也意识到了,让我停止调査的最好方式,就是说服我相信,事情和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韦恩·斯托本已经杀了我妹妹。说我妹妹死了对她有利。
但她没这样做。
答案:相信格伦达·佩雷斯。
我感觉到,一线希望一又是这个词一从我胸中升起。
洛伦·缪斯回到病房,并随手关上房门。“我刚才和洛厄尔窖长谈过了。”她说。
“结果呢?”
“和我先前说的一样,这是他的案了。未经他允许,我不能透露某些事情。”
“你说的是怀孕问题?”
缪斯轻轻坐下,好像椅子可能被她压垮似的。她还把双手放在大腿上。这是很奇怪的现象。她平日风风火火,像个安非他明吃多了的西西里岛人,你会生恐她被疾驰而过的汽车撞上。我从来没看到过她这样安静。她双目低垂。我心里微微一颤。她正在尽最大努力做正确的事。她总是这样。
“缪斯?”
她抬起目光。我不喜欢看到的情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你还记得我让安德鲁·贝雷特到营地去的事吗?”
“当然,”我说,“贝雷特想测试一下他的新雷达探地机。结果呢?”
缪斯看着我。这就是她的全部动作。她就那样看着我。我看到她的眼睛湿润了。然后,她向我点点头。这是我见到过的最痛苦的点头。
我的世界轰地坍塌了。
希望。希望本来已经悄悄爬上我心头。现在,我的心伸出魔爪,将它彻底粉碎了。我无法呼吸。我拼命摇头,但缪斯却还在点头。
“他们在离发现其他两具尸体的地方不远处找到了遗骸。”她说。
我更用力地摇起头来。不要现在告诉我。不要在发生了所有这些事情之后才告诉我。
“女性,身高一米七二,埋在地下的时间可能在十五到三十年之间。”
我又摇了摇头。缪斯不说话了,等着我恢复镇静。我尽力理清思绪。尽力不去听她说的话。我尽力分隔大脑,尽力回忆过去。然后,我想起了什么。
“等等。你问过我卡米尔是否怀孕。你的意思是说,那具尸体……他们可以借此判断出她怀过孕?”
“不仅仅是怀孕,”缪斯说,“她生过孩了。”
我愣愣地坐在那里。我想接受听到的话。但却不能。听说她怀孕是―回事。可能发生那样的事。她可能做了流产什么的一我不知道。但说她怀孕足月,还生过孩子,而现在她又死了,在所有这些事情发生之后。
“缪斯,去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会的。”
“如果说有这么个孩子……”
“也要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