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憎、无坚不摧的贪念,你是爱情与名誉永远的敌人。
不法勾当绝不成功,如果没有女人的协助。
到七月份为止,我认识玛莉·利文沃兹正好满一年。当时的我生活极为寂寥,喜欢美丽的事物,讨厌下流的东西,生性受浪漫且不寻常事物的吸引,却因本身环境并不富裕,守寡的日子也很寂寞,每天除了缝纫还是缝纫,于是我开始认为一成不变的老年阴影就要降临在我身上了。有一天早上,正值我最沉闷的时刻,玛莉·利文沃兹跨过了我的门槛,一个笑容就完全改变了我生命的方向。
你听来可能觉得夸张,因为她来拜访我,是听说我缝纫功夫到家,想要前来得到指教。不要觉得夸张,如果你看见她出现的那一天,注意到她接近我时的神情,你就能原谅一个充满浪漫情怀的老女人愚蠢的地方,因为她认为这位可爱的年轻女士美若天仙。事实上,她的美丽与魅力深深令我着迷。几天后她再度来访,俯卧在我脚边的板凳上,说她对旅馆里的闲话和喧嚣感到厌倦,能够跑来躲在这里真好,让她能够像小孩一样撒娇。我当时深信,这就是我人生最真实的幸福。我以温暖的态度回报她,没多久后就发现她对我的过去很感兴趣,几乎都是她要求我讲故事给她听。
隔天她又来听我的人生故事。再隔一天,她又来了,脸上总是带着热切的企盼和充满笑意的眼神,讨人喜欢又心神不宁的双手碰到任何东西都紧紧握住不放,直到将握住的东西捏碎为止。
到了第四天,她没有来,第五天也没有,第六天也没有。我开始感觉到之前的老年阴影又回到我身上了。有一天晚上,正当夜幕逐渐取代黄昏时,她偷偷从前门进来,悄悄来到我身边,用手蒙住我的眼睛,发出低沉而悦耳的笑声,把我吓了一跳。
“你对我没辙吧!”
她一边大叫,一边将斗篷扔到一旁,露出全套晚礼服的装束。
“我也对自己没辙。听起来很傻,不过我必须要跑开一阵子,必须找人说点悄悄话。告诉你,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我看,这是我一辈子头一次感到自己是个女人,感到自己是个皇后。”她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的娇羞与骄傲相互搏斗着。最后她披上斗篷,笑嘻嘻地说:“你有没有遇到过会飞的小精灵?有没有月光带着玛莉的笑容、玛莉的雪白绸缎以及闪亮的钻石短暂地照入过你的牢房?说啊!”
她拍拍我的脸颊,笑得很诡异,即使到现在发生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我一想起来还是泪水盈眶。
“这么说来,你的王子出现喽?”
我低声说,意思是指上一次她来时我说给她听的故事。故事中的女孩在贫穷中等待了一辈子,希望英勇的骑士能够将她从茅舍带至皇家庭院。她曾嫌弃一个仰慕她的农家子弟,后来当农家子弟带着为她积蓄的大笔财富来到她门前时,这个女孩却已撒手人寰。
她一听到王子就脸红起来,往后退到门边。
“我不知道,恐怕不是吧。我——我还没有想那么多。王子没有办法那么轻松就到手的。”她喃喃自语。
“什么?你要走了?”我说,“自己一个人?让我陪你走。”
然而她摇摇仙女头说:
“不行,不行,你跟着来会破坏浪漫气氛的。我像小精灵一样飞来,也会像小精灵一样飞走。”
说完,她就像一道月光消失在夜色中,向街上飘然而去。
等到她再度来访时,我注意到她的举止充满热情,比上次见面时欲迎还羞的神情更加明显,这表示她的芳心已经被情人打动。和往常一样,我在故事结尾时总会以热吻和婚姻快乐收场,她却在临走前用忧郁的语气暗示。
“我永远也结不了婚。”然后长叹一声。
我因此大胆直言,大概是因为她没有母亲吧。
“为什么?是什么样的原因,会让拥有朱唇的女士认为自己永远不会结婚?”
她迅速看了我一眼,然后视线往下移开。我担心触犯到了她,感觉很过意不去,而她突然用平稳却低沉的语气说:“我说我永远结不了婚,是因为讨我欢心的人,永远无法成为我的丈夫。”
我本性中潜藏的浪漫情怀立刻活跃起来。
“为什么不行?你在说什么?快告诉我。”
“没什么好告诉你的,还不是因为我这么软弱,”她说的不是“陷入爱河”,因为她心高气傲,“才会欣赏一个我伯父永远不准许结婚的对象。”
她起身作势要离去,但我拉住她。
“你伯父不准你和他结婚?”我重复,“为什么?因为他没钱?”
“不,伯父爱钱,不过没有爱到那种程度。何况克拉弗林先生也不穷。他在自己的国家拥有一栋漂亮的房子——”
“他自己的国家?”我打断,“他不是美国人?”
“对,”她说,“他是英国人。”
我实在看不出她为什么说得如此困难,不过我假设她内心正受到回忆的折磨,所以继续问道。
“那有什么问题?是不是他不够——”我准备说“专情”,但忍住没说。
“他是英国人,”她用之前痛苦的口气强调,“事情就是那么简单,伯父永远不会允许我嫁给英国人。”
我呆呆地看着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理由可以这么简单。
“伯父对这件事的执着,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她再度开口,“与其要求他让我嫁给英国人,不如要求他让我投水自尽来得容易。”
比我还有判断力的女人必然会说:“照你这么说,为什么不干脆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为什么要和他跳舞、聊天,让你对他的倾慕演变成爱慕?”然而我当时一心想的都是浪漫的故事情节,而且对她伯父的偏见既无法谅解,也不能苟同。我说:“简直是霸道嘛!他为什么对英国人如此痛恨?就算他真的痛恨英国人,你又何必约束自己,为的只是顺应他不合理的想法?”
“为什么?你要我说吗,夫人?”她说,脸色泛红,将视线移开。
“说啊,”我回答,“告诉我事情的始末。”
“好吧,反正你已经知道我最好的一面了,让你领教我最糟糕的一面也无妨。我很不愿意惹伯父不高兴,因为,因为……他一直栽培我成为继承人,我知道如果嫁给他不中意的对象,他一定会马上改变心意,一毛钱也不让我继承。”
“可是——”我脱口而出,她的话让我的浪漫情怀有点扫兴,“你告诉我克拉弗林先生生活优越,所以也不用继承什么钱。而且如果你真的爱——”
她紫罗兰般的眼睛惊讶地闪动。
“你不明白,”她说,“克拉弗林先生不穷,但是伯父很有钱。我会变成皇后——”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并且颤抖地倒在我的怀抱里。“哦,我知道听起来很势利,不过这都要怪我成长的环境。伯父教导我要崇拜金钱,如果没有金钱,我的生活将顿失所依。可是——”她整张脸浮现出另一种情感,表情软化下来,“我无法对亨利·克拉弗林说‘走开!我的未来比你还值钱’!这种话我说不出口,哦,我说不出口!”
“那么你是真心爱他了?”我决定要追问到底。
她很激动地站起来。
“那不就是爱情的证明吗?如果你了解我,你会说是的。”然后她转身站在一幅挂在客厅墙上的画像前。
“看起来很像我。”她说。
我有两幅画质精美的相片,那是其中之一。
“是的,”我说,“那正是我珍惜的原因。”
她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全心凝神注视着眼前那张美艳的脸。
“她的脸很讨人喜欢,”我听到她说,“比我的脸还甜美。我在想,她会不会也在爱情和金钱之间犹疑不定。她不会的,”她一面说,脸上的表情则越来越忧郁,越来越悲伤。“她只会想到快乐和幸福,不像我这么铁石心肠。埃莉诺会喜欢这个女孩的。”
我认为她已经忘记我的存在了,因为一提到堂妹的名字她就迅速回头,用有点怀疑的表情轻声说:“我亲爱的夫人好像吓到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听众是这么一个非常不浪漫的小可怜。她竟对着小可怜叙述爱神屠杀毒龙,居住在洞穴,践踏春草般踏着火红的犁头前进的故事。”
“不是的。”我说。因为无法抑制对她的怜惜,我将她拥入自己怀里,“如果我真的吓到了也没关系,我还是会讲爱情故事给你听,也会讲爱情令机械化的世界变得甜蜜快活的故事。”
“真的吗?这么说,你不认为我很讨厌?”
我能怎么说呢?我认为她是全世界最讨人欢心的女孩,而我也如此坦白地告诉了她。她立刻恢复了快乐活泼的本性。当时我不认为——现在也不认为——她会特别在意我好心提出的意见,然而她天性希望别人对她仰慕,也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受到他人仰慕的滋润,就像花朵在阳光下绽放一样。
“你还会让我来这里撒娇吗?如果我还是一样地不学好,而且一直都这样,你仍然不会赶我走吗?”
“我绝不会赶你走。”
“即使我做了可怕的事也一样吗?即使我和心爱的人半夜私奔,让伯父事后发现自己偏爱的对象弃他而去,你也不会赶我走?”
这些话说得轻松随便,态度上也未必认真,因为她甚至不等我回答就又继续说下去。然而这次对话的种子深深植入我们两人的心里。接下来几天我一直盘算着,万一我有必要策划一场私奔的行动,应该如何进行才会成功。你或许可以想象到,有一天晚上汉娜来到我的门口,带来一封小姐写的信,这时我有多么兴奋吧。可怜的汉娜,她当时还是玛莉·利文沃兹小姐的女仆,现在却陈尸在我的屋檐下。
明天替我准备本季最甜蜜的故事,将王子描述得英俊潇洒,将公主描述得和你的小宠物一样傻。
从这封短短的信可以看出她已经订婚了。隔天玛莉没有来,再隔一天也没来,第三天也不见人影。除了听到利文沃兹先生结束行程回到了旅馆,我没有再接到只字片语。经过漫长的两天后,她终于在黄昏时来访。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她了,然而她的神态和表情都如同经过了一年般有了巨大的改变。我几乎没办法热诚地欢迎她,因为她和以前大不相同。
“你很失望对不对?”她看着我说,“你想听到告白、悄悄话以及种种甜美的秘密,结果你反而见到一个冷冰冰的心怀不满的女人,在你面前首度有所保留而不想交谈。”
“那是因为你为情所困。”我回应。
我的态度是有点保留,倒不尽然是受到她那句话的影响,主要是她说话的神态。
她没有搭腔,却起身踱步,一开始冷冰冰的,后来才露出一点激动的神色。我对她态度上转变的判断果然没错。她突然停了下来,转身对我说:“克拉弗林先生已经离开R镇了,贝尔登夫人。”
“离开了?”
“我伯父命令我离开他,而我遵从了他的命令。”
我的针线从手上掉了下去,因为我打从心里感到失望。
“啊!这么说来,他知道你和克拉弗林先生订婚的事了?”
“是的,他回来不到五分钟,埃莉诺就告诉了他。”
“这么说,她也知道了?”
“没错,”她叹气道,“她也没有办法。我真笨,不应该让她看出订婚后的喜悦和软弱。我没有想到后果。不过我早该知道埃莉诺这个人凡事都讲求良心至上。”
“说出别人的秘密,这样的人我才不认为有良心。”我说。
“那是因为你不是埃莉诺。”
我不知如何回应,所以说道:“你伯父对你订婚一事有没有表示赞同?”
“赞同?我不是告诉过你,他永远不会允许我嫁给英国人吗?他说他宁愿看到我下葬也不愿让我和英国人结婚。”
“而你就乖乖听话,一点反抗也没有吗?你就任那个铁石心肠的人替你决定终身大事?”
她走到画像前,再度端详之前吸引她注意的那幅画。然后她说了一句话,并意味深长地斜瞥了我一眼。
“他下命令时我就遵命,如果你的意思是这样。”
“解除和克拉弗林先生的婚约?你已经以人格担保,要成为他的妻子了。”
“有什么不对?反正我后来知道没办法信守承诺。”
“这么说,你决定不嫁给他了?”
她没有立即回答,却机械地抬头看画像。
“我伯父会告诉你,我已经决定完全遵照他的意愿了。”她最后终于回答,听起来带有自贬的不满语气。
我大失所望,突然哭了起来。
“哦,玛莉!”我哭着说,“哦,玛莉!”
随后我立刻脸红起来,对自己直呼其名感到惊讶。然而她似乎没有注意到。
“你难道不责备我吗?”她问,“遵守伯父的意愿,难道不是我的责任吗?不是他一手将我抚养长大的吗?没有他,我怎能享受荣华富贵?我又怎么会有今天?怎么会喜好金钱?从我懂得金钱的意义后,他就以礼物不断灌输我金钱非常重要的概念,不断对我洗脑。如今我怎能单单因为一个人,就背弃他对我的养育之恩?就为了一个我认识不过两星期的人,而这个人用他自认为是爱情的东西就要交换我的一生?”
“可是,”我软弱地说,大概是受到讽刺语气的影响,但我相信她其实和我的想法相去不远,“如果你只花了两个星期,就对这个人爱慕得无以复加,连你伯父的钱财带来的恩典都——”
“那又怎样?”她说。
“我是说,如果你不得不和他秘密结婚,如果你相信可以慢慢影响你伯父,渐渐让他接受你们的婚事,不如先保住你和心仪的对象在一起的快乐。”
要是你能看到她的表情就好了。她一听完我的话,脸上就偷偷显露出顽皮的神色。她投进我的怀抱中,将头斜倚在我的肩膀上,问道。
“不如我先确定伯父的意思,然后再和心爱的人私奔,这样不是更好吗?”
我对她的态度颇为震惊,捧起她的脸,看到上面带着愉悦的微笑。
“哦,我亲爱的,”我说,“照你这么说,你还没有解除和克拉弗林先生的婚约?”
“我只是让他先走而已。”她严肃地低声说。
“不过还没有死心?”
她爆发出一串悦耳的笑声。
“哦,我亲爱的夫人,你真是个大媒人!你对我们婚事的兴趣,就好像是自己在谈恋爱一样。”
“快告诉我。”我催促她。
一时之间她又转回严肃的神情。
“他会等我的。”她说。
隔天,我就她与克拉弗林先生之间的秘密关系提出了我的计划。我的计划是让他们使用假名,让她用我的名字,因为陌生人的名字可能会引起怀疑,而他用的假名是李·罗伊·罗宾斯。她对我的计划很满意,然后立即约定在信封上使用暗号,以分辨出我和她来往的信件。
我就此踏出了错误的第一步,从此麻烦不断。她获得使用我名字的许可,我似乎也被迫将自己的判断力和行动自由分家。自此以后,我只是她用来策划密谋的忠仆,替她抄写她带来的信件,以我们同意的假名来署名,忙着想办法将他寄来的信件转寄给她,以避免被发现。汉娜是我们的媒介,因为玛莉觉得三天两头来这里并不是明智的做法。我别无他法,只好让汉娜替我转交信件。汉娜生性不多话,也不识字,这些注明收件人为艾米·贝尔登夫人的信件,必能安然无恙地抵达目的地。我也相信,这些信件的确安然抵达了玛莉手里。就利用汉娜当跑腿的这件事而言,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麻烦。
然而,事情突然有所转变。克拉弗林先生在英国的母亲行动不方便,突然希望他尽快返乡。他准备回家,却又被爱情冲昏了头,内心无所适从,担心一旦离开这位众人热切追求的美女,可能以后要重获芳心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他写信给她,诉说心里的疑虑,要求她在出发前与自己完成婚事。
“只要让我成为你的丈夫,我就会对你言听计从,”他写着,“直到我确定你属于我,我才能够离开,否则我就不走。除非母亲临死前要见独子最后一面,否则我就不走。”
我从邮局领回这封信时,她正好在我家,我永远也忘不了她看信时惊讶的模样。一开始她仿佛受到侮辱,但后来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考虑整个状况后她动手写信,接着要我抄写。她决定答应他的要求,但条件是由她来对外宣布婚事,而且必须同意典礼一完成,在举行婚礼的教堂门口,或是其他任何举行婚礼的场所,马上就向她告别。除非她对外宣布两人的婚事,否则绝对不能出现在她面前。几天后,她收到了明确的答复:“什么条件都行,只要你和我结婚。”
艾米·贝尔登擅长策划的能力再度派上用场,这次要策划安排整件婚礼,而且必须杜绝被外人发现的可能性。我觉得整件事困难重重。首先是婚礼要在短短几天内举行,因为克拉弗林先生在收到她的信后已经订好了船票,准备下个周六搭乘蒸汽邮轮回国。接下来是他和利文沃兹小姐两人的外表都过于醒目,要在此处秘密结婚而不引起别人闲话,是根本不可能的,然而举行婚礼的场所最好离这里不是太远,否则往返所花的时间会太长。利文沃兹小姐离开旅馆太久,恐怕会引起埃莉诺的怀疑。她觉得最好避免让埃莉诺起疑心。她的伯父——我忘了提到——当时并不在这里,他在克拉弗林先生名义上解除婚约后不久就离开了。照这些情况来看,F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地点,因为距离和交通情况都很理想。虽然在铁路沿线上F并非大站,但当地牧师行事低调,居住的地方也距离火车站不到五十码,如果他们能够在牧师家碰面呢?我问过他们之后,觉得可行性很高,为了这个浪漫的情景,我精神百倍,继续筹划其他细节。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整个计划中的败笔。我指的是埃莉诺察觉到玛莉和克拉弗林先生之间的通信。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汉娜因为常来找我,所以很喜欢和我在一起,有天晚上来这里坐了一会儿。然而她只不过进来十分钟,就有人敲前门。我去开门,看到玛莉站在面前。我是从她身上的长斗篷认出她的。我以为她有信想寄给克拉弗林先生,所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进大厅,并对她说:“你带来了吗?我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寄出去,否则他收到时就来不及了。”
我停了一下,被我抓住手臂,气喘不已的人这才转身面对我,我这才发现眼前是个陌生人。
“你弄错了,”她大声说,“我是埃莉诺·利文沃兹,我是来找我的女仆汉娜的。她在吗?”
我只能忧心地举起手,指着坐在她眼前房间角落里的女孩。利文沃兹小姐立刻转身走过去。
“汉娜,我有事找你。”她说。
埃莉诺本来二话不说掉头就要走,但我抓住她的手臂。
“哦,小姐——”我开口说,然而她给我脸色看,我只好放开她的手臂。
“我对你无话可说!”她的口气低沉吓人,“别拉着我。”
说完,她看了一眼汉娜是否跟上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在她离开后无精打采地坐了一个小时,然后上床,不过当晚眼皮根本不曾合过。隔天清晨破晓时,比以前更加美丽的玛莉上楼到我的房间里,你可以想象我有多讶异。她带着一封写给克拉弗林先生的信,手却不住颤抖。
“哦!”我既高兴又如释重负,“她能谅解我,对不对?”
玛莉脸上欢乐的神采顿时转变为轻蔑的鄙视。
“如果你说的是埃莉诺,没错,她现在可有的忙了,夫人。她知道我仍然深爱克拉弗林先生,而且还写信给他。你昨天晚上弄错人,害我没办法继续保密下去,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实情。”
“要结婚的事,你没有告诉她吧?”
“当然没有。没有必要的话,我绝对不浪费唇舌。”
“她没像你想象中那样大发雷霆吧?”
“大发雷霆倒是没有,不过她很生气。可是,”玛莉继续说,语气带有自贬的悔意,“看埃莉诺的态度,我不认为她是在生我的气。她很伤心,夫人,很伤心啊。”
她大笑起来,我相信这和她堂妹的态度没什么关系,而是因为自己松了一口气而大笑。她偏着头看我,仿佛在说:“我是不是骗过了你啊,亲爱的夫人?”
她是骗过了我,而我也没有掩饰什么。
“她会不会告诉你伯父?”我喘了一口气说。
玛莉脸上天真的表情迅速改变。
“不会。”她说。
我感觉到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
“还是照原计划进行吗?”
她伸手递出一封信,当做是回答。
我们共同制订的计划是这样的:到了指定时间,玛莉向堂妹表示必须离开一阵子,因为她答应要到邻近的小镇去拜访朋友。随后她搭乘事先安排的马车来到我这里,我会跟她一起走。然后我们立刻前往位于F的牧师公馆,那里照理说应该已经一切准备妥当了。这个计划简单归简单,但还是疏忽了一件事,就是埃莉诺对堂姐爱之深责之切。毋庸置疑,她已经起了疑心。然而她没有追问玛莉,也没要求她解释。她对玛莉了如指掌,而我对玛莉的认识也不浅,这一点令我和玛莉都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事情就是这样。先容我解释一下。玛莉每一步都按照计划行动,甚至还在埃莉诺的梳妆台上留了一张纸条。她来到我这里,正要脱下长斗篷让我看她身上的洋装,这时候前门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我连忙替她披上斗篷,跑出去开门,心里想着说几句客套话就可以打发来人,结果却听到身后有人说:“老天爷啊,是埃莉诺!”我回头一望,看到玛莉透过门廊的百叶窗正窥视着外面。
“怎么办?”我不知所措地说。
“怎么办?打开门让她进来。我才不怕埃莉诺呢。”
我立刻开门,看到埃莉诺·利文沃兹脸色非常苍白,却带有坚决的神色。她走进屋子,进到这个房间,差不多就在你坐的地方,面对着玛莉。
“我来这里是要问你,”她昂首露出让我不禁仰慕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了温柔与坚定的表情——即使在那忧心如焚的时刻,那表情也依旧令人仰慕,“我要问你,能不能允许我今天早上和你一同搭车?”
玛莉本来就打起精神准备迎战指责或是恳求的言语,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转头看着玻璃窗。
“我很抱歉,”她说,“可惜马车只能载两个人,我不得不拒绝你的要求。”
“我去订一辆四人马车。”
“可惜我不希望你跟着来,埃莉诺。我们只是出去兜兜风,不希望别人打扰。”
“你不允许我陪伴你吗?”
“你若要搭乘另一辆马车,我也挡不了你。”
埃莉诺的脸色更加认真。
“玛莉,”她说,“我们两人一起长大。我就算不是你亲妹妹,在感情上也情同姐妹。我实在不能让你一人出去冒险,而身边只有这个女人陪伴。不然你告诉我,我可不可以和你像姐妹一样同行,或者像是你的名声监护人似的跟在你后面,尽管你百般不情愿。”
“我的名声?”
“你要去见克拉弗林先生。”
“那又怎样?”
“离家二十英里!”
“那又怎样?”
“你做这种事,有没有顾及自己的名誉?”
玛莉高不可攀的嘴唇出现了明显的弧形。
“抚养你成人的那双手,同样也抚养我长大成人。”她心怀不满地大叫。
“现在不是辩论的时候。”埃莉诺反驳。
玛莉的脸色通红。她压抑的所有恨意全都因此高涨。她气急败坏,语带威胁,看起来十分像朱诺女神。
“埃莉诺,”她大声说,“我要前往F,去和克拉弗林先生结婚!你到底还要不要跟着?”
“要。”
玛莉的整个态度起了转变。她冲向前去,抓住堂妹的手臂不断摇动。
“凭什么?”她大叫,“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为你的婚礼做见证,如果婚礼是真心诚意的话。如果发生了任何影响到婚姻合法性的事情,我也要避免你因此蒙羞。”
玛莉的手从堂妹的手臂上松开。
“我真的不了解你,”她说,“我还以为,你对于自认为不正当的事情都不屑一顾。”
“我和你一样也不了解我自己。任何认识我的人都会明白,我这样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担任婚礼的见证,并不代表我赞成这桩婚事。”
“照你这样说,那为什么要去?”
“因为我把你的名誉看得比我自己的良心还要重要。因为我爱我们俩共同的恩人。我也知道,如果我眼睁睁看着他的心肝宝贝结婚,他是绝对不会原谅我的。但就算婚事和他的心愿相差十万八千里,我也要出席婚礼,至少让婚礼值得令人尊重。”
“可是,你如果担任见证,不就将自己扯进骗局了吗?而你最痛恨的不就是骗局吗?”
“还有比现在更叫人痛恨的吗?”
“克拉弗林先生不会和我一起回来的,埃莉诺。”
“我想也是。”
“婚礼后我立刻和他分开。”
埃莉诺低下头。
“他要回欧洲,”她停了一下,“而我则回家。”
“回家等待什么,玛莉?”
玛莉的脸色通红,缓缓将头转开来。
“别的女孩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我大概就怎么办吧。等待顽固的家长逐渐心软吧。”
埃莉诺叹了一口气,一时之间没有人接话。这时埃莉诺突然打破沉默,跪在地上,握住堂姐的手。
“哦,玛莉!”她啜泣着。一阵狂乱的乞求淹没了她高不可攀的神态。“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啊!想想看仓促结婚的后果。过两天再想就太迟了。以欺骗为基础的婚姻永远也不能带给你幸福。爱情才会。你的婚姻不是建立在爱情上。你心里想的是爱情,你没有解除和克拉弗林先生的婚约,而是坦然接受了和他结合之后的命运。只有被热情冲昏头的人才会这么糊涂。而你,”她继续说,并起身转头面对我,表情里带有一种苍凉的期盼,让人看了不禁感动,“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位没有母亲的年轻女子正在任性行事。她不顾道德约束,进入自己策划的黑暗狡诈的旁门左道之中,你难道没有警告一声,没有要求她谨慎小心?告诉我,身为人母的你,在这场骗局完成之后,当她来见你的时候,会不会脸上一定堆满忧伤?到时候,你对自己扮演的角色又有什么借口可说?”
“大概是一样的借口吧,”玛莉的声音插进来,冰冷而紧绷,“你也会用同样的借口应付伯父。当他质问你,没有他在场,为何允许玛莉如此违抗他的心意时,你会说玛莉走投无路,豁了出去,身边全部的人都只好顺着她。”
这句话就像一阵冰冷的空气一样突然贯入气氛白热化的房间。埃莉诺全身立刻僵硬,向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却又镇定,转头向堂姐说:“这么看来,你是下定决心要这么做了?”
玛莉抿抿嘴唇,算是她的回答。
雷蒙德先生,不是我多话,不过我动脑筋策划这件事这么久,直到这时候才第一次感觉到不妙,因为玛莉抿嘴唇的动作让我意志动摇。她的动作比埃莉诺更能显示她内心的挣扎。我有点沮丧,正当我要开口时,玛莉却挡住了我。
“等一下,夫人,你别说你害怕了,因为我不想听。我已经承诺今天要和克拉弗林先生结婚,而我打算信守诺言,就算我不爱他,也要守信。”
她口气冷漠。随后,她对我微微一笑,让我忘记了一切,只记得她即将步上结婚的红毯。她要我替她系上面纱。我用颤抖的手为她绑上面纱时,她直视着埃莉诺说:“你对我命运的兴趣,比我期望的要好。到F的路上你要一直表现得很关心,或者是给我片刻安宁,让我不至于想到你刚才所说的可怕后果吧。”
“如果我跟你去F,”埃莉诺回答,“我只是充当见证人,履行身为姐妹的义务而已。”
“很好,”玛莉说,脸上因突然欣喜若狂而出现酒窝,“我想,我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夫人,很抱歉让你失望了,不过马车载不动三个人。如果你乖乖在家等,今天晚上我回来时,你会是第一个恭喜我的人。”我还没回过神来,两人就已经坐上停在门前的马车。“再见,”玛莉大声说,从后座挥着手,“祝我一路顺风吧。”
我想跟着这么说,却说不出口。
我只能应声挥手,然后冲进屋子里啜泣。
那天,在漫长的等待中,我心里一会儿后悔,一会儿焦虑,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心情。我独自一人坐在点了油灯的房间里,注意着有没有她们回来的迹象。玛莉答应我会回来的。结果正当我要开始死心时,玛莉整个人包在长斗篷内偷偷进入屋里,美丽的脸庞绽放着红晕的光彩。
她走进来,也把刚才旅馆播放的热情舞曲一并带入,对我的想象力产生了怪异的影响。当我看到她一下脱下斗篷,展现出新娘的白色婚纱,头上点缀着雪白的玫瑰皇冠时,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
“哦,玛莉!”我惊叫,泪流满面,“你现在成了——”
“亨利·克拉弗林夫人,你好。我是新娘哩,夫人。”
“没有婚礼的新娘。”我喃喃自语,并热情地将她拥入怀里。
她并非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她紧搂着我,尽情流泪,真情毕露,在啜泣间说出温柔的心事,告诉我有多么爱我,说全天下她只会对我一人如此,在自己的新婚之夜前来寻求慰藉或接受道贺,也说到如今一切结束后,内心有多大的恐惧,仿佛告别了自己的姓名,也等于是告别了某种价值无法估计的事物。
“你让某人成了最值得骄傲的男人,难道不觉得安慰?”我问。没能让两位恋人感到幸福,我觉得非常失望。
“我也不清楚,”她啜泣着,“他感觉到一辈子被一个女孩子束缚,而这个女孩子为了不失去一大笔未来的财富而命令他离去,他怎么可能就此心满意足?”
“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说。
然而她此时没有心情。这一天激动的情绪让她难以承受,脑海里似乎塞进了无数的恐惧。她无精打采地坐在我脚边的板凳上,双手紧握,脸上的光彩使得身上光鲜亮丽的装束产生了奇异的虚幻感。
“我怎么能保住秘密?它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我脑海里萦绕,怎么保住秘密!”
“有被人发现的危险吗?”我问,“是不是有人看见,还是有人跟踪?”
“没有,”她喃喃自语,“一切进行顺利,不过——”
“到底是哪里有危险?”
“我说不上来,不过有些事情就像鬼魅一样。这些阴影不会平静下来,只会一直出现,一直说着没有意义的言语,不管我们愿不愿意,它们都会浮现在脑海里。我以前都没有想到会这样。我疯狂,我放浪不羁,随你怎么说吧。从夜幕低垂开始,我就觉得夜色将我压得透不过气来,它扼杀了我心中的生命、青春与爱情。白天时我还能忍受,不过现在——哦,夫人,我做了一件会让我不断恐惧的事情,让自己活在焦虑中,因而摧毁自己的幸福。”
我因为过于惊讶而无法言语。
“这两个小时之间我一直假装很快乐。身穿白色婚纱,头上顶着玫瑰皇冠,我招呼朋友,假装他们是婚礼的宾客,也欺骗自己他们真心地赞美我——对我的婚礼有太多赞美的言词,太多的恭贺祝福。不过现在也没有用了。埃莉诺早知道会没有用的。她已经回到自己房间祈祷去了,而我又来到了这里,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哭倒在别人的脚边,喊着‘求上帝怜悯我’!”
我无法抑制情绪,看着她。
“哦,玛莉,我做了这么多,难道只让你难过?”
她没有回答。玫瑰皇冠从头上掉落,她忙着捡起来。
“要是他没有教我爱财如命就好了!”她终于开口,“如果我从小能像埃莉诺,将我们周遭豪华的事物视为身外之物,为了爱情、为了职责,可以抛开一切!要是面子、赞美和高雅的事物对我不那么重要,那该有多好!要是爱情、友谊、和乐的家庭气氛对我更重要,那该有多好!我身上绑了一千个对奢华事物的期盼,要是能全部放下,那该有多好。埃莉诺办得到。她虽然高傲、美丽,但当她个性中敏感的部分受到无礼的侵犯时,她会变得高高在上。我从小就知道她喜欢到一个低矮的阁楼里去,那里既冷又臭、光线又不充足,她一坐就是一个小时。在阁楼上她会将肮脏的小孩抱在膝盖上,亲手喂食脾气暴躁到没人愿意碰的老女人。哦,哦!她们会谈到悔不当初以及变心的故事!要是有人或某件事能够改变我的心就好了!不过看来是没有希望了!我不指望可以改头换面了,我永远只是个自私自利、任性骄纵、爱财如命的女孩。”
她激动的心情并非稍纵即逝。同一天晚上她发现一件事,让她担忧的事转变为恐惧。其实只不过是埃莉诺过去两星期以来一直在写日记。
“哦,”她隔天又向我哭诉,“我每次进入她房间都能看见那本日记,我的安全有什么保障?尽管我已尽我所能向她表示,那本日记代表她背叛我对她的信任,但她还是不答应销毁日记。她说写日记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万一伯父指责她背叛了他以及他的幸福,她便能拿出证据。她答应我会好好锁起来,不过锁起来又有什么用处!发生意外的机会有千百种,任何一种意外都足以让伯父看到日记。只要日记存在一刻,我就一刻无法感到安全。”
我竭尽所能地安抚她,告诉她如果埃莉诺没有恶意,根本没有必要担心,然而她还是相当不安。我看到她心神不宁,便建议她要求埃莉诺让我保管日记,直到有一天她觉得有必要动用时再拿出来。玛莉对这个主意很满意。
“哦,太好了,”她大声说,“我也会将它和结婚证书放在一起,一次解决所有心中挂念的东西。”傍晚之前她已经去向埃莉诺提出请求。
这个约定有个条件,就是如果没有双方一致的要求,就不得销毁保管的文件,也不得交出文件。因而她们找来一个小锡盒,将玛莉结婚的所有证据集中起来,包括结婚证书、克拉弗林先生的信件,以及埃莉诺日记当中有关婚礼的几页。然后她们将锡盒交给我,对我耳提面命。我随后将锡盒放在楼上的一个衣柜里,直到昨晚才去动它。
这时候贝尔登夫人停了一下,脸色痛苦地涨红,并抬起眼睛看着我,表情里夹杂了焦虑与恳求,看起来很不协调。
“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她开口,“不过,我由于心里非常担忧,所以昨晚不顾你的建议,将锡盒从衣柜里拿了出来,带着盒子离开家,现在——”
“盒子在我手里。”我静静地完成她未说完的句子。
她的表情极为讶异,我想我从来没看过她那么吃惊的模样,连我宣布汉娜死亡的消息时都不见得有那么讶异。
“不可能!”她惊呼,“我昨晚把锡盒留在老农舍里,结果起火烧成废墟了。我只不过想暂时藏起来,匆忙之间没有想到更好的藏匿地点,因为有人在里面上吊自杀过,据说有鬼魂出没,没有人敢靠近农舍一步。我……我……盒子不可能在你手里!”她激动地说,“除非——”
“除非我在农舍烧毁之前就找到了锡盒,将盒子带出来。”我暗示。
她的脸涨得比刚才更红。
“难道我被你跟踪了?”
“没错!”我说。然后我感到自己的脸也红了起来,急忙继续说道:“你和我彼此都在扮演着奇怪的角色,而且都感到不自在。总有一天时过境迁,我们可以原谅彼此,不过现在先不要想那么多。盒子很安全,你放心,我现在急着继续听完你的故事。”
这句话似乎让她安心不少,过了一分钟后她继续说下去。
这件事情过后,玛莉恢复了正常。后来听说利文沃兹先生已回到旅馆,而他们接着也准备返家,所以我不常见到她,不过我看在眼里的转变足够令我心寒。感到因为玛莉婚姻的证据全都被锁了起来,她一直想要让这件婚事无效。然而我有可能错怪了她。
有关那几个星期的事情几乎告一段落。在玛莉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她登门向我道别,手里拿着一件礼物,价值恕我不能奉告,因为我并没有收下,尽管她用尽聪明的借口连哄带骗,要我收下礼物。但是她那晚说了一件事让我永难忘怀。内容是这样的。我一直告诉她,希望她在两个月之内,能够尽可能请克拉弗林先生过来。如果她决定哪一天要请他过来,希望能够通知我一声。这时候她突然打断我的话:
“伯父只要在世一天,就永远不可能像你所说的那样会心软。如果我以前如此认为,那么我现在就更加坚信不疑。除非他死掉,否则我绝对不可能请克拉弗林先生过来。”随后,她察觉到我对长时间没有见面的她产生的变化感到惊恐,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因此低声说:“前景似乎不怎么乐观,可是,如果克拉弗林先生真心爱我,他就不会急着现在见我。”
“但是,”我说,“你的伯父才刚过盛年,身体看起来相当硬朗,如果要等,会等上很多年的,玛莉。”
“我不知道,”她嚅嚅低语,“我不这么认为。伯父的身体没有外表看来那么健康,而且——”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大概是对谈话内容的方向有点害怕。然而她当时有一种表情让我很纳闷,事到如今我怎么想都想不透。那时离现在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我并不是说她的表情令我独处时感到恐惧。我仍然沉醉于她的魅力中,心里容不下一丝有害她形象的事。然而秋天的某一天,来了一封克拉弗林先生亲笔写给我的信,从头到尾都在真切地请求我透露这个女人的底细。为何完成了婚礼,还狠心让他空等?而同一天晚上,我的朋友从纽约回来,提到了她在一个聚会场合遇见玛莉·利文沃兹,身旁不乏追求者时,我这才开始明白整件事情确实有蹊跷,所以坐下来写一封信给她。写信的时候看不到她,所以不必面对她恳求的眼神与颤抖的双手。不必被她轻抚的双手左右心意,判断力也不会受到蒙蔽。我用诚实正经的语气告诉她克拉弗林先生的感觉,指出不让克拉弗林履行权利的危险,毕竟克拉弗林爱她至深。她回信的内容却让我大吃一惊。
“我目前不将罗宾斯先生放在我的考量范围内,希望你能和我一样。至于那位绅士本人,我已经告诉过他,方便见他的那一天,我会通知他一声。而那一天还没来临。”
“只是,请不要让他感到气馁,”她在信件最后加注,“到了他获得幸福的时刻,他会心满意足的。”
问题是什么时候?我心里想。啊,如果遥遥无期的话,有可能会坏了大事!然而,我一心一意只想顺从她的意愿,只能坐下来写一封信给克拉弗林先生,将她说的话转述给他,请求他耐心等待,还告诉他如果玛莉本人或她的处境一有变化,我必然会立刻让他知道。将信件寄到伦敦后,我就静候事情的发展。
事情发展的速度并不缓慢。两星期后我听说主持婚礼的斯特宾斯先生突然暴毙,一时之间无法释怀,随后又在一份纽约的报纸上,看到克拉弗林先生名列霍夫曼旅馆来宾的名单,这令我更加难以置信。这可以证明我写给克拉弗林的信并没有发生预期的作用,而玛莉的耐心也快到尽头了。几星期过后我收到一封信,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由于那封信不慎忘记在信封上加注暗号,我便自行打开,从而获知他想方设法想在公众或私人场合接近玛莉,却总是不得其法,同时也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对玛莉的不满,认为她有意回避,所以决心不计一切后果也要见到她,即使惹她不高兴也在所不惜。他也决心向她伯父恳求,想借此结束长期以来无所适从的痛苦。“我要你,”他信上写着,“不管你有没有嫁妆,对我而言都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你不亲自前来,我就必须效法我祖先英勇的骑士,攻陷你的城堡,以武力将你强夺而出。”
由于我清楚玛莉的为人,几天后她让我抄写以下回信时,我也不算太惊讶:“如果罗宾斯先生希望与艾米·贝尔登过幸福快乐的日子,就请他重新考虑他的决定。如果他一意孤行,不但会破坏对她承诺的幸福,也有可能摧毁两人之间稳固的感情。”
信的最后并没有留下日期,也没有署名,那是一个斗志高昂、充满自制力的人在面临困境时发出的严厉警告。虽然这封信让我更加退缩,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美丽的她写出如此任性的字眼,只不过是她冷酷的决心与深沉的心计开始露出端倪罢了。
至于这封信对他究竟有何影响,对她的命运又有何影响,我只能自行猜测了。我只知道两星期后,利文沃兹先生在房间里惨遭谋杀,而汉娜·切斯特直接从命案现场来到我家门口,乞求我收留她,以避开外人的询问。基于我对玛莉·利文沃兹的疼爱,希望能够助她一臂之力,也只好让汉娜在我家暂避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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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