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星咖啡师开始用手摇式磨豆机磨起咖啡豆来。
表面上看,她这是想为新客人水山小姐冲泡一杯咖啡。不过,从去年开始就曾多次见识过她这个样子的我,当然明白其中的缘故。她聪明的小脑瓜,正随着磨咖啡豆时发出的喀啦喀啦的声音飞快地运转着。这意味着,她为了眼前这桩令人费解的事件,开始转动脑筋了。
“那小翠看信的内容了吗?”
面对美星的提问,水山小姐摇了摇头。
“她觉得有点儿恐怖,不想打开看。她说不记得把住址告诉过那个人。”
“那这男子到底是谁啊?”
我插了句嘴,竟得到了她今天的第一次正经答复。看起来,总算是认可我的加入了。
“他是姐姐以前的未婚夫。姐姐都带他见过我们家里人了,可是在两个月前左右,两个人突然解除了婚约。就因为这个,在冲绳工作的姐姐才辞职搬到琦玉来的。”
“解除婚约是在两个月之前左右,然后这个月搬的家是吧?”
“还不止这些。解除婚约后姐姐马上就离开冲绳了,她把行李寄存在了一个住得很宽敞的朋友家,自己好像是去国外旅行了一个月,说是正好辞职腾出了时间。她倒是很逍遥自在,都不知道家里人有多担心。”
水山作为妹妹,还是有抱怨的权利的,只是一想到她姐姐踏上的是伤心的失恋之旅,我就没法赞同她的观点。不过,这种时刻把行李寄存在朋友家,而不是自己娘家的行为,让我不由得感到有些奇怪。
对于我的疑惑,水山小姐皱着眉说:“估计是觉得没脸见家里人了吧。”
原来如此。我想起了她来之前,我和美星小姐的谈话。人生无常,有聚有散。
咔哧咔哧咔哧——磨豆机的声音。水山看没人说话了,以为自己的说明还是不够,于是继续说了起来。
“其实,他们两个人还是因为我才相遇的。几年前,我去冲绳旅行的时候,听说住的地方附近有个咖啡园,就想去试试咖啡园里咖啡馆的咖啡,能不能媲美美星冲出的咖啡。那个男子就是那里的店员。”
“所以,你才说他和美星是‘同类’的啊?”
我表示很认同,咖啡师也轻轻地点了点头。
要想种出品质优良的咖啡豆,需要几个气候和地理方面的条件。能满足这些条件的地方,就是南北回归线之间的热带、亚热带地区,实际上大多数生产咖啡豆的国家都集中在这一区域,人们把这一区域称为“咖啡带”。在日本,冲绳、小笠原群岛处在北边界限内,是日本为数不多的咖啡豆产地。
“咖啡还挺好喝的,主要是我很喜欢那个咖啡馆的氛围。旅行期间我们每天都要去那里坐坐,第二年又去那边玩儿来着。之后没过多久,我姐姐就决定去冲绳工作,我就把那家店推荐给她了。……不过,当我知道姐姐和那位跟我很熟的店员在一起了之后,还是感到大吃一惊。”
水山小姐盯着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吊灯,思绪好像驰骋在遥远的南国一样。
“你没直接问问寄信人,这真相是怎么一回事?”
“知道姐姐解除婚约的时候,我给他打过电话。不过好像他电话号码换了,打不通。我还给咖啡馆打过电话,店老板也支支吾吾的,告诉我店员就说‘暂时休假’也没说是因为什么。估计现在也联系不上吧。”
“小翠也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吗?”
“离开冲绳之前她好像联系过他一次,那时电话就已经不通了。姐姐说,因为两个人是不欢而散,估计对方不想见到她,也不想听到她的声音吧。”
许久,店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磨咖啡豆的声音,其他的,就只有睡得迷迷糊糊的猫跑到自己主人、那位老人的脚边“喵——”地叫了一声。
再次开口的时候,咖啡师好像很慎重地斟酌着自己的用词。
“总之,小翠是在担心,那个男子曾经直接来过自己家吧?”
没错,水山小姐点了点头。
“什么意思?”
面对寻求解释的我,咖啡师机械地回答道:
“信既然不是被转寄到新地址来的,那用了一个月才寄到就很蹊跷了。重要的是,不可能有人能在小翠决定住哪儿之前就知道她新的住址。也就是说,这封信并不是通过普通方式投递的邮件,所以可以理所应当地认为它是寄信人亲手投进信箱的。”
“不过,这邮戳又作何解释?若不是伪造的或是改错了的话——”
“比方说,有这样一种办法。寄信人用铅笔在信封上收件人地址一栏处写上自己家的地址,从名护寄出。过几天寄到自己手里以后,擦掉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等弄清楚小翠的新住址后再填在信封上。然后直接把信封投进小翠家的信箱里就可以了。”
看到信封上名护的邮戳,水山翠就会认为信是从冲绳寄出的了。可是查明新的住址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这样邮戳上的日期就存在着误差,可能是那男子没想到她能观察得如此细致吧。
不过,水山小姐不假思索地否定了这一说法。
“可是这不可能呀。因为他是不可能离开冲绳的。”
“不能离开冲绳?”
“可能和姐姐之间的矛盾是诱因吧,他好像无法乘坐任何交通工具了。据说得了什么恐惧症之类的病……具体我也不太清楚,这种病好像也是他请假的原因之一。”
她很焦躁地用手往上拢着刘海,这好像是梳长发留下的“后遗症”。仔细一看,她的发根长出了1厘米左右的黑发。自从她刚上班时见过一面后,真是很久没见过了,也许她并不是最近才换的发型。
话说都牵扯到了精神疾病,看来事态比想象中的要严重。想象一位未曾谋面的青年因对前未婚妻近乎疯狂的依恋而钻进了牛角尖,导致行为失常,我就有些鄙视自己。美星也好像若有所思,面露怀疑的表情,像是要揭穿别人似的发问道:
“他们两个为什么要解除婚约?”
“简而言之,好像就是在离不离开冲绳这个问题上起了争执。交往的时候,他好像说过自己在冲绳学习咖啡的相关知识,然后早晚要回到东京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这是他的梦想。可是,一谈到结婚,他就突然改变了计划,说打算就这样一直在咖啡园里干下去。姐姐觉得这跟他以前说的不一致。结果,好像一次吵架之后两个人就分开了。”
所以才说是“不欢而散”的吧。“那么,那封信的内容是……”
“十有八九是乞求复合的吧。估计是他头脑冷静下来了。”
跟他一直也联系不上,如果这里面没有什么迫不得已的隐情的话,那估计他也就是正在气头儿上罢了。可是随着身心出现了比较严重的异常情况,他对自己的态度也进行了反思。所以,才有了这封信。如果是这样的话,冷静大脑的这一说法就能说得通——
或者,也可以从正好相反的角度想,男子恨透了跟自己意见不一致、取消了婚约,并把自己逼到绝境的水山翠。不甘心仅仅与她断绝关系,如果不把心里的怨恨说出来就没法解气,所以就寄了这么一封信。现阶段也并没有可以否定这条推断的理由。
我一边舔着因咖啡而变得微苦的嘴唇,一边继续这样想。到底是哪种情况呢?这两种情况的共同点在于,男子想方设法地要把信送到前未婚妻手里,于是想出了邮戳的那个方案。忽然间,我想到了一种把邮戳有误的信件从囚禁住男子的冲绳送到水山翠所在的琦玉县的方法。
“那个——我想到了一种方法,你们听听看。”
听我这么谨慎地一说,水山晶子回头看向我:“你想到什么了?”
“如果男子没法直接把信送到小翠家的话,那答案就只有一个了——托别人送过去的。”
美星咖啡师停下了转动磨豆机握把的手。先不论正确与否,当她觉得别人的意见有听取的价值的时候,就会暂时停止磨豆子。
“大概是男子把自己的思恋之情全盘吐露于信中,但又不知道小翠身在何处,所以投信无门。然后,他便拜托某位友人,要么是他们两人共同的朋友,要么就是对他言听计从的好朋友,去调查前未婚妻的住址并把信送过去。”
“可是,收信人处的住址一栏是他亲笔写上去的呀。”
“肯定是帮他的人模仿了他的笔迹。越是有特点的字,反而越容易模仿。”
“费了这么大劲儿,没必要非得让人觉得是男子亲自送过去的吧?”
“因为他要避免给好朋友造成麻烦,估计是不想让小翠知道这件事牵扯了其他人。”
话音落下后,水山小姐便认真地注视着手机照片上的那封信,看了足足有30秒钟。终于,手机自动锁屏,看到屏幕暗了她一下子抬起了头。
“美星你怎么看?他把这封信送到姐姐那里,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了?”
咖啡师不知从何时起又开始磨起了豆子。
“是啊,我觉得,他要是想把信送过去的话,也就只能谋求别人的帮助了。”
嗯?什么意思?我觉得她的措辞有点别扭。可是水山小姐好像没听出来似的,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大概就是这样了吧。要是有个不会吓到姐姐的解释就好了……总之,我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了,回头我会想办法让姐姐把信打开的。”
然后,她好像很不情愿似的眯缝起一只眼睛,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了声“谢谢”。
哎,感觉还不赖。
她背对着吧台,也没有和好朋友正经地告个别,就准备离开塔列兰。推开门的时候,门口的铃铛声再一次响起,藻川大叔听到铃声睁开了眼,睡眼惺忪地说了句:“欢迎光……谢谢光临——”。
我想,他大概是说了这句话的吧。睡得迷迷糊糊的老人的台词末尾,被从我身后传出来的声音弹飞了。
“等一下!”是美星小姐。
也许真让我预料到了什么。而双手叉腰回过头来的水山小姐,脸上看不出迟疑的神情。
咖啡师把已经离开磨豆机的双手交叉在身前,对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青山先生,对不起。我觉得刚才青山先生所说的完全不对。”
这也正好和我微弱的预感相符。她总是这样,一下子就全盘否定我的观点。
我颓然地放下了不知不觉间耸起的双肩。
“果然,你并没有同意我的观点啊。”
“虽然很对不起你,不过我并不想说谎。”
“美星,这是怎么回事?是说你还有更好的解释要讲给我听吗?”
咖啡师回避了水山晶子的问题:
“晶子,你不要着急嘛,我好不容易才磨好了咖啡豆。”
看着这张满是淘气神情的笑脸,我想,她这磨的可不仅仅是豆子呀。
“你明白了些什么吧?”
“是的,这个谜题研磨得很完美。”
水山小姐拖着无精打采的步子,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
“你刚才不是支持他的说法了吗,到底哪里让你觉得不对劲了呢?”
咖啡师陶醉地闻了闻刚刚磨制好的咖啡的香气,开始做冲泡的准备。
“男子把信寄给小翠,只能依靠别人的帮助来完成。我也认同这一点。不过,如果让别人帮他送过去的话,那其实就没必要假装是自己送的了。帮他送信的人,只需在把信交给小翠的时候,告诉她这是男子写的就可以了。”
“青山先生刚才说过了呀,估计是怕给朋友找麻烦。如果让姐姐知道这个朋友私下里调查了她的住址,肯定会不高兴的。”
“你的意思是说,他费了这么半天劲儿,就是为了把责任算到自己头上?那他托人调查到住址后,从冲绳直接把信寄过去不就得了。”
这么一说,好像的确如此。肯定是这种方式简单又自然。结果,咖啡师评价我的观点虽然有可能实现,但是实在没有必要搞这么复杂的小招数。
“怎么不早点说出你的想法,你真坏。”
面对水山小姐的批判,咖啡师的笑容依旧。她向咖啡粉注入热水的同时,企图悄悄地迈入朋友的内心世界。
“我一直在想,晶子希望从我这里得到怎样的答案。我不明白你的目的是什么。可刚才的话终于让我明白过来了。”
“目的?”
“你是想让小翠现在马上就看那封信。”
听到这里,水山小姐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可还是还嘴道:
“那个人特意写的信呀,不读就直接扔掉的话,不是很可怜吗?我作为妹妹,希望这两个曾经海誓山盟过的人和好如初,这种感情再正常不过了吧。”
“嗯,我认为很正常。——所以,才做了这样的事吧?”
终于,水山晶子沉默了。坐在她身边的我,被她们两个人直接无视了。这样的事——指的是什么?
“晶子到现在还希望两个人能复合,所以无论如何也想让姐姐看这封信,是吧?你已经预料到姐姐有可能直接就会猜到事情的真相。因为在她的身边,可能为他们两个人的复合奔走、又知道她的住址的,也就是说能完成这整件事的人,除了你以外就没有第二个人了。”
咖啡师的语气不像是在追问着谁,就好像是在哄一个马上就要哭鼻子了的小孩。随着咖啡缓缓滴落,我也终于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了。
“你为了让已经对邮戳产生怀疑的姐姐看那封信,需要找一个多少能说得过去的解释。在回京都的路上,你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出来,所以急忙来求助于我。你是想让我来替你想出一个可以拿来告诉姐姐的假解释。”
咖啡师瞥了一眼好友带来的东京特产。出售日期是今天,所以今天早上——小翠收到信的时候,水山小姐应该还在东京附近。
至于在东京附近的哪里,这就不用说了吧。
咖啡师把一杯刚刚冲好的咖啡,放在了还是一副难为情的样子的水山晶子的面前,笑着说道:“不要摆出这种表情啦。”
“因为你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呀——写信,并把信送到小翠那里,这些都是晶子做的吧?”